四五八、问鼎之战(5)
“从南面攻城,怕是如今唯一一条通路。”祝龙阔步至沙盘前,沉声道。
靳王问身侧一名年轻参将,“我军驻扎牧人谷,粮草还余多少?”
那参将正色道,“粮草还余七千五百石,战马粟料余一千三百石,马盐三十石三斗,我军日支给粮食约二百五十石左右,驻扎牧人谷的先锋军共两万人,加上刚刚从穹顶解困的难民,按此估算,还能再此撑不到半个月。王爷,将军,若我方以拖延战术……”
“不行。”靳王当即打断他,“拖延战的打法是要阻断敌方补给,挖壕沟,断水断粮,时间一长,顽城不攻自破。可眼下云州的战局很麻烦,咱们哪怕在此多拖上片刻,就会增加城内全军覆没的风险。方才刚刚接到消息,萧人海已经开始动手搜剿城内,目标是谁大家心知肚明——所以我们必须抓紧战机,速战速决。”
祝龙隐隐点头,“没错,拖延战确实不可行。那王爷……咱们只能硬打了。”
靳王直起身,看着云州这座顽城,低问,“若是换一个面攻城呢?”
“换一面?”祝龙皱起眉,和几位参将相互看了一眼,“若是从东河水路进攻怕是不行,水战需要楼船,别说咱们没有,就算有,眼下也没有成型的水军。”
“西面也不妥。”年轻参将接道,“西山穹顶已被咱们炸毁,萧人海知道这里有个‘活缺’,必然会立刻增兵西山,将这个‘缺’堵上,把地陵保护起来,咱们若从这里攻入,怕是会自投罗网;若是从东……”
“我是说,从北门进攻。”靳王忽然道。
“北门?”另一位中年参将皱起眉,言语间充满质疑,“王爷,北面山洼常年阴雨积水,几乎没有成型的硬地,全是泥陷,若要从北门攻城,咱们如今的攻城具怕是难以过路。”
“那岂不是没路可走了!”帘子边脾气大些的老将一声厉吼,双手砸在沙盘上,“这不行,那不行,总不能在牧人谷坐以待毙!”
紧接着,几位参将与小辈的副将军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一时间分成了三派,有几位坚持认为南正门攻城最可行;另外一派锁定水路,研究怎样在没有楼船的情况下攻破官船的阻截;最后一派则剑走偏锋,甚至认真地讨论起如何夜袭城墙,在总督府的围栏上当个擒贼擒王的“梁上君子”。
祝家军以民兵募军为主力,参将们大都是从各路分队中甄选上来的,几乎没受过几天正规军特训,在大事的决断面前,想出的点子五花八门,个别想法独辟蹊径,令人瞠目结舌。没规矩不说,一个两个脾气倒还不小。
靳王只将将听了片刻,便退到最后面的椅子上淡定喝起茶。
祝龙被他们喊得头大,按下葫芦浮起瓢,暴脾气上来,只能以吼声震慑。
鹿山靠在一边眯着眼装睡,时不时抬一下眼皮,在他眼中,只要这些人没在中军帐打起来,就碍不着他放空脑子。
李世温则急得直跺脚,想扎进去参与,却碍于嘴笨,实在跟不上这些人走马灯一样飞天遁地的思路,最后只把自己憋得满脸通红。他慢吞吞地挪到靳王身边,闷声说,“王爷,我实在担心将军有危险,想请个命。”
靳王放下茶碗,眼角始终盯着沙盘边围着的一群人,没去看李世温,“你想做什么?真学了他们的鬼话,跑去做飞鹰,准备落到总督府的围墙上盯梢?”
“我……”李世温握紧双拳,“那将军一个人在城里,被萧人海抓了怎么办?”
鹿山也走过来,“王爷,你是不是有主意了?”
靳王慢慢起身,往帘子后面投射的人影看了一眼。
这时,不知是哪个不开眼在众人中吼了一声,“要真从北门进攻,我看这场仗必败无疑!”
靳王脸色立变,眼神随之锐利起来,“是谁说这仗必败无疑。”
他的嗓音犹如开战的雷鼓,在场众人立时收音,中军帐内瞬间鸦雀无声。
靳王走到沙盘前,扫了众人一眼,语气森然,“本王虽严以待兵,但容畅所欲言。中军帐不是市井摊贩的叫卖场,若是拿不出真材实料,只会不痛不痒地瞎叫唤,便是浪费时间。本王没有在行诸位从军的时间长,所经战事也不如诸位多,但我等披甲之初,人人于阵前聆听‘誓师’之言,必当铭刻于心。李世温,你再背一遍。”
李世温立刻点了一下头,朗声对众人言,“军者,当以锐铁石之心,凛风霜之志,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夫人以心定言,以言出令,以理服众,以武慑军,故须振雄略、出劲辞、严军制、驭勤兵。今誓众于军门之外,从王之命,法天之行;天地授我斧钺,予我戎甲,赐我戈矛,兴我族众,士有进死之荣耀,无退生之耻辱。军无二令,将无二言,此惟军令是也。”(注1)
靳王绕过沙盘,走到方才口出妄言的副将面前,低声问,“祝龙,诳惑讹言、妄断阴阳、卜筮,言衰士气者,何罪?”
祝龙单膝跪地,立言,“论罪当斩。”
靳王面色不改,“主将何罪?”
祝龙立刻道,“主将领杀威杖三十,治督管不严之罪。”
“拖出去——”
“王爷!”众将皆知靳王雷霆手段,王令既出,立斩不待,立时跪地一片,不敢求情,却又想拦他出口的命令。
“王爷,是末将失言,愿以死谢罪。”那妄言之将涕泪纵横,将头重重地砸在地上。
靳王沉默片刻,转身走回,盯着云州城那扇誓死必破的城门,破釜沉舟道,“诸位听好了,这一战,只能胜不能败。‘战败’二字都给本王吞下去,谁再敢妄言,令刑场上,本王亲自为他封刀。”
众将:“是!”
“我们的敌人是萧家军。”靳王又道,“萧人海是北鹘杀神,用兵神勇,变幻莫测。从他父辈一代起,萧家人就在精研我朝兵法,他们从北境战地搜缴的断刃和史料不计其数,甚至比南朝兵备司的史库存典有过之无不及。萧人海兵行‘厉火’,又称‘荧惑之师’。他镇守云中数年,城外一草一木他皆了如指掌,我们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破城,等同于无盔无甲地搭台唱戏,若是顺着他的路数用兵,恐怕还没等攻进瓮城,就全军覆没了。”
靳王指着云州北门,眼波一凛,“云州北城门在战备图上乃攻城禁地。萧人海深知那是一处天堑,攻城具难以过路,我们不可能攻得进来,所以在他眼中,我们必然不会从北门进攻,而是会将主力大军放在南正门。也正因如此,我们才要出其不备——没有退路,是谓背水一战。听明白了么?”
众人立刻应命。
靳王抬起头,盯着那名参将,冷道,“大战未开,妄言兵败,晦气。”
祝龙忙道,“王爷,众将目无法度,甘愿领责。”
靳王摆了摆手,“罢了,念及初犯,本王就饶他一次。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撤了他南锋军主将的牌子,士降两级,许他将功折罪。”
那将士连忙磕头谢恩,眼泪都哭花了。
片刻后,在靳王周身逼人的寒气中,众人退出中军帐。祝龙被留了下来,他擦了一把鬓边的冷汗,愁眉苦脸地问,“王爷,您这是唱哪一出?”
整个烛山都知道向来叱咤风云的祝大当家一见靳王殿下,活像是耗子见了猫,只要那人一冷脸,他眉梢撑起个屋檐,都能接冷雨。
鹿山冷不丁一笑,凉凉道,“还不是你选的参将光吃饭不干事,出的都什么狗屁馊主意。”
李世温像模像样地皱起眉,顺着鹿山的话道,“在城门楼上盯梢这法子……确实不妥。”
祝龙磨着牙嗤他,“世温,你什么时候跟这臭小子穿一条裤子了。”
鹿山反唇相讥,“祝龙,你不去管好那些尸位素餐的参将,管李世温作甚?”
“你小子——”
“行了。”靳王打断他们,“这些参将自从烛山募兵以来,确实没功夫特训,今日杀鸡儆猴,也是为治治那一张张开口就不说人话的乌鸦嘴。祝先生,此番北城门突袭一战,本王要用南锋军的战士,主将这个位子既然腾了出来,就要挑个有本事的人来坐。你的意见呢?”
祝龙愣了一下,脑子飞速转了一圈,方才明白靳王一通邪火到底缘何而发——原本以为,是因那参将一句“此战必败”触了他的霉头,毕竟此刻云州宵禁封锁,锁住的不仅有烈衣,还有无数出生入死的义军和满城百姓;但仔细听来,他适才发难,话中又还隐着另外一层意思——南锋军作为祝家先遣军,兵士皆精挑细选,是为攻城战预选的军备。若仗没开打,南锋主将就妄言战败,岂不是涨敌人威风,灭自家士气,军人士气一旦低迷,那原本就困难重重的攻城战就更无胜算可言了。
于是祝龙连忙改口,“回禀王爷,北锋的吴正松和中锋的秦潮都是好苗子,但事关重大,此二人在原本的军位已然稳固,若贸然易位,兵士磨合不周,恐会引发阵前骚乱。”
靳王摆了摆手,“易士不如选士,没必要惊动已经成型的军列。”
祝龙不慌不忙地笑了笑,“看来王爷心里已经有人选了。”
靳王一边往沙盘上插旗,一边问鹿山,“小鹿,给你个副参的位子,你干不干?”
鹿山背脊一抻,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副、副参?给谁当副参?”
靳王挑了挑眉,朝李世温看了一眼。
李世温一蒙,指着自己,“我?”
鹿山面无表情地看着李世温,还没等他拒绝,当机立断抱拳领命,“干。”
“不、不是,鹿兄,你等下……王爷,我……”
靳王笑了笑,“你方才不是还急得要去城门楼上当斑鸠么?”
“我……”李世温哑然。
靳王收回笑意,认真地看着他,“李世温,你忧心的人也是我的将军。北门攻城一战至关重要,我要南锋军的主副将都是信得过的兄弟。此刻中军帐有一个算一个,其余那些不在本王的记名册上。”
李世温惊骇之余,诚惶诚恐,“王爷……非世温不愿,唯恐资历浅薄,难以服众。”
靳王潇洒地笑了笑,鼓励道,“资历浅薄,可以此战扬威;想要服众,便要赢常人所不能及的战功——云州北门一战,或可助李大哥名震北疆。”
李世温大震,空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鹿山始终盯着他的侧脸,见他眼神不定,似有惜退之意,忙用肩膀撞了他一下,提醒道,“别婆婆妈妈,先应下。”
李世温像被上了弹簧一样,立刻单膝一跪,抱拳领命。
随后,他便被祝龙稀里糊涂地扯出了中军帐,前往军典登名记册去了。
军衔来得太快,快到李世温掀帘抬步时,不慎被自己的后脚跟绊了一跤,差点一头砸在祝龙的后脑勺上。
鹿山在他背后忍不住扯了一下嘴角,回头却见薛敬正神色微妙地盯着自己,连忙摆回一张死人脸,一板一眼地问,“你看我作甚?”
薛敬将最后一面战旗插进北门正中,笑着说,“小鹿,‘放鹿皮’这一招屡试不爽,你还真沉得住气。”
鹿山聪敏,立刻听出靳王所谓“放鹿皮”一事说的便是当年幽州杀门井中,自己为隐藏身份,故意以“鹿皮”作为线索,留给靳王的破绽。
如今风水轮转,李世温木讷少疑,全然想不到如今跟自己朝夕相处的“鹿兄”就是当年跟自己一同关押烛山囚牢的“小巳”。鹿山守口如瓶,好像生怕对方发现似的,一厢情愿地为这颗来之不易的“烛豆”罩上了一层光影不明的灯纱。
“他若知道我是谁,该恨我了,毕竟当年错不在他……在我。”鹿山落寞一叹,小心翼翼地恳求,“王爷,请你不要说。”
薛敬沉吟片刻,话锋一转,“那就好好做你的参将,助他攻城吧。”
鹿山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王爷,这一战要怎么打?”
薛敬指着沙盘上的北城门,肃然道,“我给你八千人,渡泽沼,突袭北门。”
鹿山皱起眉,“攻城战耗时耗人,鲜少用‘突袭’的战术,攻城具涉沼,恐有陷落之危,八千人,有点少。”
“只有八千。”靳王沉道,“我会和祝龙领主力军攻南正门,负责调虎离山,拖住萧人海的守城军,为你们突袭北门争取时间。”
鹿山眸光微闪,惊异地看着他,“王爷,这不等同于……你把破门之功让给我们了……”
薛敬笑着反问,“当不起吗?”
“我——”
“李世温虽不如你机警,但突袭战考验的是耐心,他沉着冷静,比你稳——所以这令行禁止的主将之位,须由他来坐。”薛敬轻声说,“小鹿,你那‘寅哥哥’十年前就想从军,却始终与这身战甲擦身而过,你应当成全他。”
“……”鹿山默默低下头,眼眶一酸。却又莫名觉得振奋,硬是不动声色地将眼泪咽了回去,窒息般地颤了一下,“好,八千人足够,不就是破城么。”
薛敬欣慰一笑,却不禁又犯起愁来,“就是这攻城具涉沼……”
“有办法。”谢冲快步从帘后走出,来到沙盘前,“王爷,我曾有幸读过一本‘兵械谱’——轒辒车、巢车、望楼车等攻城具都能进行简单改造,改造之后或可适应沼泽战。”
鹿山眼神一亮,“真的?!”
谢冲看向两人,“千真万确。”
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图纸,展开后铺平,“王爷,有人已经把可以施以改造的攻城具画出来了。”
薛敬拿起那张草图,立时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那人一笔一划苍劲有力,所绘攻城具栩栩如生,甚至将其需要改造的部件、木料皮材以及寸尺都事无巨细地清晰标注了。
“这图是哪来的?”薛敬嗓音发干。
“就粘在账本最后两页的夹缝中。若我没有仔细翻看这本账册,就不可能拿到这份草图。”谢冲叹了口气,不得不钦佩,“原来这才是季卿坚决送我出城的真正意图——因为当年那本‘焉氏兵械谱’,焉同只给我二人看过。”
鹿山张大嘴,不可思议道,“王爷……所以二爷是猜到了你必会从北门攻城,于是绘制好了舆图,提前夹进了被顾棠送出城的账本里。”
谢冲点了点头,神情凝滞,“随着焉氏一族消亡,‘焉氏兵械谱’也于十年前失传,世间看过的人寥寥无几。当年迹和来往云州,都是住在格子坞,我和季卿与他走得最近,才有幸观阅。”
薛敬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踏踏实实地落了地,他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张舆图,又仔细看了一遍,终于按下闹动的心神,沉声令道,“鹿山,立刻遣人照图样改制攻城具,由你亲自选址选材,所有参与改制的兵士都给本王把嘴闭紧了,要是有一个字泄出去,定斩不赦。”
鹿山:“是!”
见谢冲眼神发光,薛敬又问,“谢总使,听闻你们金云使擅长乔装改扮,不知道你易容的水平如何?”
谢冲微怔,“……凑活。只要别遇疾雨,即使是熟人对坐,也认不出来。”
薛敬点了一下头,朝鹿山使了个眼色,“去跟难民帐的军典交代一下,就说本王说的,让他们多收一个‘难民’进去,改制攻城具的时候,你务必带上他。谢三哥,委屈你这些天暂住难民帐,等云州城破那日,我和季卿再给你接风。”
谢冲顿觉沸血逆灌,“是……是说,我也能参战吗?”
薛敬笑道,“八千南锋攻城将,不缺你一口军粮。”
这时,报信兵掀帘走进,“王爷,云州那边再传消息,萧人海已经开始动手抓人了。”
薛敬心神立惊,又强迫自己快速冷静下来。
鹿山担忧地看着他,刚想开口,却听薛敬冷声道,“你们去吧,按计划行事。”
众人离开后,中军帐恢复宁寂。
沙盘上九渡青山,连绵逶迤,帐外巡兵的马蹄声如阵前鸣鼓,砸出势如破竹的腔腔热血。
一条小红蛇盘附“青山”,游龙一般顺着蜿蜒的渠壑匍匐而来,绕着薛敬攥紧边沿的手臂盘上他的手臂,遮盖了他手臂上青筋凸起时、隐隐起伏的血纹。
牧人谷草色惜春,却闪烁点点红斑。
那是旌旗被荒风吹展时不慎遮月,渗漏的月光。
注1:部分引自《孙子兵法》和《太白阴经》,部分是我瞎编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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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8章 第四五八章 问鼎之战(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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