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七、绝蛊
蓝舟抵达小林谷大营,实则是二爷早前预料到的,所以他前日就派出了人马往寒鹰山接应。但令二爷没想到的是,原本应当接回的三人中还缺了两个,今夜竟还被蓝舟误打误撞,在寒鹰山南峰脊救下了遇险的阿灵和小敏,顺带捎回了一名重伤的陌生女子。
蓝舟将这几个月在伦州城发生的事一一细数后,便一言不发地干坐在那。
二爷看着他,顿觉恍如隔世。他二人自年初于桑乾河密林水边分别后,这数月间各自的经历可谓九死一生——蓝舟行径三岔口,惨遭鬼门伏击,又因蓝清河的出现和离世牵连出蓝鸢镖局的诸般过往,加之为寻解药深陷伦州,乱战奔命数月,片刻未得安歇。
清白难分的祸事桩桩件件,一笔笔家族孽债猝然间全都砸在了蓝舟身上。向来肆意不羁的蓝四爷突遭厄变,心骨陡然撕去了那层包护在外的软膜,被细刃般的干风缓缓催蚀,起初不觉得疼,久而久之触感麻痹,痛与痒似都与他无关了。
二爷倒了杯温水递到蓝舟手里,悉心地说,“老四,蓝鸢镖局的事错不在你,当年你肯抛下一切与老五游荡北疆,便是决定断开这层身份。那包袱一旦背上就再难卸下来了。”
蓝舟握紧暖茶,憋着一口气,“可是金丝带上千万亡魂,都与我的姓氏有关。”
“也只与你的姓氏有关。”
蓝舟一怔。
二爷用几近温和的声音道,“蓝清河当年勾结鬼门,用蓝鸢镖局铸此‘金丝带’,欠下无数命债,愧对天下人。但就像那一悔禅师临终时所言,你与他们不同,你是你,姓是姓。你在伦州舍命摧毁葫芦巷、解救药童、组织义军、击退饮血营……所做这一切,难道也与你的姓氏有关吗?”
“……”蓝舟迟钝了片刻,没答上来。
二爷笑了笑,“有人不吝性命,只为换你自由一身,既如此,便没必要为一句不讲道理的‘父债子偿’自缚囹圄。恕我直言,蓝清河恶贯满盈,比不得四爷菩萨心肠,为他这么一个爹,不值得。”
“你还是这么会劝人。”蓝舟眯起眼笑了笑,又难免担忧起来,“说到葛笑,我尝试过离城后再探他们的消息,没有……杨辉封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我打听不到……”
二爷安抚道,“谢冲既然留在了城内,想必老五没事。若是杨辉拿了人,手中握有这么一道令箭,还不尽快放出风声引你我救人吗?数日以来,我也曾派人多方打探,但伦州城密不透风,除了旁枝末节的小道消息,并没听见督帅府的任何回音。他二人是金云使,承恩阁养出的人最擅藏身,你无需担心。”
蓝舟“嗯”了一声,强按心绪,抬头左右寻人,“对了,老六呢?”
二爷朝门口瞧了一眼,轻敲两下桌子,扬声说,“门缝扒了这么久,听够了没?”
薛敬掀开帐帘,一脸无辜地走了进来,丝毫未见尴尬,“方才巡逻回营,便听说四哥到了,我这前脚刚碰着门帘,就被人叫了进来。四哥,村里的猎户赠了我一只新打的野鹿,要弟弟陪你喝两杯吗?”
蓝舟心思幽微,心知这两人一个劝一个哄,便是想方设法要将这些日子在自己心里缔结的祸丝根根分明地拨出来。虽说要从长久锻铸的骨血中剔除门楣之祸没那么容易,自己的心情却也比来前时好多了。于是暂缓心结,笑着说,“野鹿肉要吃嫩烤的,酒么……没那么多要求。”
“没问题。”薛敬立刻招呼下去,“但凭四哥吩咐。”
二爷问薛敬,“小敏和阿灵怎么样?”
“阿灵的胳膊上只是轻微擦伤,不碍事。小敏伤得重,肋骨差点被人打折了,好在谷里的行脚大夫有对症的草药,安心休养一阵就能好。就是那女人——”
话音未落,胡立深突然大喊着跑进来,“王爷,那女人不对劲!”
东边的一个营帐内,药碗饭碟打翻了一地,那名被救下的女子正痛苦地蜷缩在地上,身体一阵阵痉挛。她嗓子里不断溢出痛苦至极的呻|吟,指甲断续抠挖手臂,臂上起伏的血纹已呈现即墨的暗沉。
三人快步走进营帐,扑面而来一股腥腻的血气,二爷没忍住咳了几下,一眼便看见女子臂上时隐时现的血纹。
“行将!”他心里大震,这剧毒简直阴魂不散,似与他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于是他想都没想,即刻拔|出匕首——
薛敬一把按住他,“你干什么?!”
“救人要紧!”
忽然一个细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二爷,你的血只能暂缓,还是我来吧。”
几人回过神,就见阿灵从二爷手里拿过匕首,来到女子身边,用稚嫩的小手摸了摸女人溢满细汗的额头,随即将刀刃划在手腕处,任几滴血落在她的唇间。
药石无医的久病有幸遇见对症的良药,片刻后,女人身躯舒缓,脸色慢慢恢复,手臂上迸裂的血纹也如蒸发一般渐渐消散了。
“不要怕,等养好了伤就能回家了。”阿灵笑着说。
女子握紧阿灵的小手,崩溃大哭。
忽然间,火光一闪,帐帘外窜动的人影似惊到了女子,她慌张失措地往后躲,直退至桌子下面,抱紧双膝,身体无助地发这着颤。
二爷忙低声对胡立深令道,“去,遣散帐外所有人。”
“是!”胡立深立刻转身去办。
不一会儿,帐子彻底安静下来,二爷示意几人退开,自己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席地而坐,冲她温和地笑了笑,“姑娘别怕,在下无意冒犯,只想知道你都遇见了什么?”
女子瘦成了干枯的槁木,缩成团的身体蜷曲成一个硬邦邦的泥茧。
她不肯开口,二爷便耐心地等着。再一会儿后,他又寒暄般笑着问,“姑娘会弹琴吗?”
女子怔了一下,微微抬起头。
“我不会弹琴,却羡慕懂琴的人。”
这人的声音透着浸透骨髓的暖意,女子的呼吸正在慢慢放松。
“姑娘会弹‘破阵曲’吗?日后待你好些,弹给我们的将士听好不好?”二爷指给她看四周的陈设,“这里已经安全了,再不会有坏人欺负你。”
女子抠着指腹上因常年拨琴落下的薄茧,终于开了口,“他、他……把我们丢进一个池子里……很深……很烫……全是蛇……”
薛敬脸色一变,刚要出声,被二爷及时按住。
可能因为太过惊恐,女子说的话有些颠三倒四,“他说我们是‘饲虫’,是要供养蛇蛊的……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反正很多……一层一层密密麻麻……很多人的血被吸干了,又会补充新的进去……我、我们是被他抓进督帅府弹琴的,一共十三个人,就剩我一个了……听说前面还有十三个琴师惹怒了他,被吊在城楼上,死光了……”
“那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二爷又问。
“看血池的‘青叶子’是、是我的……趁着往池里丢‘饲虫’的时候,他把我换了出来……”女子忍不住落泪,“但他没能跟我一起逃出来,他被发现了……”
二爷脸色发沉,“那些蛇是什么样的?”
女子瑟瑟发抖,像是周旋于永远不愿提及的梦魇里,颤声说,“红眼睛……五彩斑斓的……我听那些‘叶子’说,一部分是从南边运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从附近山里召去的,统统被丢进去……那个小孩说,他要把‘阁’搬到伦州,他要炼、炼出世间最好看的蛇……”
“小孩?”二爷眼神微沈,“什么小孩?”
“就是跟着他的一个小孩……”女子伸手指着阿灵,“跟她一样……血……也能解毒!”
仿若骤然间晴天霹雳,二爷全身一僵。
阿灵好像突然间明白过来什么,苍薄的嘴唇微微抿起。
这时,门帘掀开,小敏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阿灵下意识叫了他一声,“小敏哥,原来真的还有一个药童。”
小敏慢慢挪到二爷身边,将一个空竹筒递给他,“二爷,昨夜在寒鹰山脚遭敌人伏击,乱战中偶然听见山中有骨笛音传来,那是百草阁的巫使召蛇时吹奏的‘驭蛇令’,小红花跟着笛音跑丢了。若、若我猜得没错,杨辉很可能在伦州也城复……复……”
薛敬快速问,“复什么!”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嗓音似覆了一层结冻的霜,“……复原了一个‘百草阁’。”
薛敬一哽,喉咙里像是蹭剐出一团糟糕的血痂。
蓝舟有些难以接受,“可是‘百草阁’炼药条件苛刻,伦州……怎么可能?”
小敏哑声道,“杨辉有足够的‘饲虫’,又四处大批收缴蛇虫,伦州还有经年累月从岭南运来的‘药引’,理论上……可以。”
一股阴湿的冷气溢满暖帐,仿若恒荫的初夏霎时结满数九的寒冰。
小敏又道,“我一直以为世间仅剩阿灵一个药童,恰巧是我逃出岭南那一年炼化的。没想到……当年打翻药鼎的那个男孩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伦州就还有一枚‘解药’可以解王爷身上的毒!”
“别!不要!”那蜷缩在桌下的女子忽然癫狂地嚷起来,“你们拿不到的!不可能拿得到……不可能,不可能!”
二爷快速问,“为什么?!”
“那个少年……那少年本身就是一只毒!”女子的声音逐渐变得阴厉惶恐,齿关不受控制地发出击撞的颤声,“他比任何一只毒蝎都要心狠手辣……我们这些人在他眼里,都是巢里的蚂蚁……他亲口说的,‘养肥了,给饲池供血’。他为了不让我们偷跑,在给我们吃的‘饲料’里下了毒……一种生不如死的毒!”
二爷压低了声音问,“他对你们多少人用了毒?”
女子摇摇晃晃地转过脸,蜡白如纸的脸上忽然溢出一抹恬淡的微笑,她用甜腻发烫的嗓音模模糊糊吐出惊人的两个字——
“全城。”
“什么……”蓝舟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杨辉对全城人……都用了行将?”
几人顿觉五雷轰顶,通体的急寒从脚底生出,瞬间席卷全身。
长久的熄默后,二爷撑着桌案起身,对帐外的胡立深道,“你去问村长寻个年长些的妇人,这几日帮忙照看一下这位姑娘,叫巡逻的守卫一律走远,别再惊着她。”
“是!”
没想到这名陌生女子的偶然出现,竟揭开了长久锁困于那座血城中的惊天之秘。二爷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杨辉不光觊觎北鹘新皇的无上权御,甚至撕裂着血盆大口,恨不得教南北天下化作塚窟。
“难怪老村长说,今夏蛇虫辟谷,不吉。”
此刻,三人回到中军帐,二爷站在沙盘前,暮气沉沉地说,“原来杨辉抓走寒鹰山的蛇虫,囚困伦州的百姓和义军,封锁城中一切消息,不许任何人进出,是为了在北境重筑一个‘百草阁’。”
蓝舟深思熟虑后起身,不解地问,“他如此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了什么?”
二爷轻轻捻动手指,将半边身子靠在沙盘上,“呼尔杀时期留存的药蛊终有用尽的一天。如今蓝鸢镖局已灭,除了眼下仅存的两名药童,再也不会有北上送药入港的起镖船。届时三千饮血营失去了行将的控制,伦州城剥去一层‘铜墙铁壁’不说,这些好不容易用金山银山养出的傀儡终有一日也会遭毒蛊反噬殒命。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在伦州城筑建一座源源不断供给‘行将’的药池。若能炼化出能控人生死的解药,三千饮血营扩至百倍,将不再是一场春秋大梦。”
能将扼人咽喉的蛊握于掌中,当然比任人宰割来得痛快。只是没想到,杨辉为了炼毒,竟不惜赔上伦州全城人的命。
这简直比阵前屠城更令人发指。
伦州城沦落至此,与二爷当年为制衡萧人海、连纵杨辉除灭呼尔杀的决策息息相关。比之呼尔杀流于表面的狠毒,杨辉的手段更加阴绝。当年留下杨辉这步棋,眼下看来属实大错特错。更可恶的是,如今他身边又多出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小毒蝎”,而这个孩子身上流动的鲜血竟直接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这一局若想赢,势必山崩石裂,难如上青云。
烤烂的鹿肉被送进了大帐,然而重逢的欣喜全叫这恼人的消息倒了胃口。
二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放下筷子起身,潦草地说,“我出去走走,老六,你陪你四哥。”
薛敬没有拦他,只默默地瞧着他离开的身影,长久无息的沉默。
蓝舟刚要为他斟酒,被他抬手按住,“四哥,弟弟想求你一事。”
蓝舟神色如常地笑了笑,“自小你说什么,四哥都应。”
今夜惊涛骇浪袭来,薛敬一反常态异常平静,“他这人你也了解,在布战方面向来从不犹豫,此番迟迟没定下作战规划,全因我身上的毒。我不能时时刻刻将他绑在身边,若有朝一日他不听话,偏要往伦州城那浸了血的刀锋上撞,劳烦四哥动动手,绑他回云州吧。”
蓝舟倒酒的手微微一晃,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怎么?皮痒了,想讨打?”
“未至穷途,不言生死。”薛敬难得在蓝舟面前正色,“可我万万没想到,伦州城的局势竟这般棘手。我知道他的脾气,哪怕拼着鱼死网破,也会亲身一试。如果他真落进杨辉手里,我不敢想……哥,你帮帮我吧……”
蓝舟心里一沉,轻拍薛敬手背,“我答应你,无论如何,寸步不离地盯着他。”
赤松马在雾林中疾驰一阵,在入谷栈道旁的草垛前缓缓站停,二爷跃下马背,慢吞吞地靠在草垛上,闭上眼缓了一阵,才从袖中掏出蓝舟从正阳寺带出的那枚竹筒,刚要打开看,就见一匹枣红高马疾奔至此。
“你怎么也跟来了?”
薛敬跳下马,快步来到二爷面前,从怀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油纸包,捧到他鼻间,“方才你什么都没吃,我包了块最嫩的出来。”
二爷无奈一笑,“把你四哥一个人晾在席上,谁教你的?”
“四哥哪吃得了那么多,喝了两杯就叫困,便去休息了。”
二爷退无可退,只能挡开他的手,“我吃不下,留给阿灵他们吧。”
薛敬见他左手始终似有似无地按着自己的心腹,默默从袖间挑出药瓶,倒了两粒在手心,凑到他唇边,“你这胃疼的毛病什么时候欠下的,以前不这样。”
“许是前阵子四处奔波,餐食不定,不碍事。”二爷将药丸吞下,蹙眉咳了两声。
薛敬倾身过去,将他挤在草垛上,伸手进他的衣襟。
二爷烦透了,忙推他,“啧,别这样……”
“我就帮你暖暖,什么都不做。”薛敬用被鹿肉暖热的手心紧紧贴在他二爷心腹间,老老实实焐着。
暖烘烘的热浪密密麻麻绵延心腹,胃里针扎般的痛感确实稍稍缓解了。二爷疲惫一笑,“你可真是寸步不离地盯着我,营中尽是你的耳目,我又跑不远。”
薛敬挑了挑眉,“防人之心不可无。今夜的消息如此棘手,我怕你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真恨不得把眼珠子黏在你身上,再在你腰间拴根绳子。哪天睁开眼若再也瞧不见你,我就恨不得千刀万剐了那姓杨的,和那个小畜生。”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似看不见影子的棉针,再这么扎下去,迟早要失心疯了。
二爷安慰似的笑了一下,往远处幽远狭长的山道看了一眼,正色道,“殿下,抛开行将不谈,伦州城的情势已是刻不容缓。出息点,儿女情长先放一放。”
薛敬紧盯他的双眼,“你有办法了?”
“那你猜我今夜出来,是为等谁。”
薛敬想了一阵,试着分析道,“前些日子,你分别派出了两批人马,一批为寻四哥,已经平安回来了;另一批四方扩巡五十里,为寻敌军信使。加之昨日你说寒鹰山一战是一场不见硝烟的‘默战’,要看萧人海的诚意。我猜……你是否已将萧氏一族囚困渡船的事散出去了,‘流风障’那边想必已经炸锅了。”
这时,东北方密林中依稀闪烁信号火。二爷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凑到薛敬耳边,“殿下,有没有兴趣与我一道,去会会那个‘炸了锅’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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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7章 第四八七章 绝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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