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八八、沉雾
东北边的桑乾河口,和缓的水流至此遇见急坡,变成了湍急的水浪,拍打在拦河的乱石上。
暮色凝寂,水声被无限扩大,奠念着血战之前杳杳一息太平。
这处河湾已经超出了小林谷的巡兵范围,二爷和薛敬骑马到达时,萧人海已在河边的荒亭中等他们一阵了。
萧人海依约只带了几名亲卫,曾也威风凛凛的北鹘杀神历经千劫百战,那身从不沾染尘灰的铠甲上零星擦落黑红色的血痕,不知是没来得及擦去,还是索性不怎么在意了。
“大人信守承诺,烈某佩服。”二爷拾阶亭中,朗声道。
萧人海转过身,扫了两人一眼,脸色阴沉,“将军好手段,当初献计引我将族人迁离大都的是你,转头封锁通关要塞,绝他们生路的也是你,萧某一向敬重将军,可你竟在背后使出如此阴损的手段,实在不敢恭维。”
二爷背着手,好脾气地笑了笑,“大人此言差矣。明明是贵国的杨督帅封锁了所有通关我朝的要道,明明是他秘密派出了饮血营,势要取贵族一百三十五条人命。是烈某不惜冒着损兵折将的危机,从饮血营的手中保下了萧氏一族,大人怎么能倒打一耙呢?绝贵族生路的人是谁?是我吗?”
萧人海怒急反笑,能将“兵连祸结”摇身说成“功盖千秋”的人,放眼天下,除了眼前这位烈家二将军,还有谁能有这颠倒是非黑白的本事。索性萧人海顺着他的话,一字一顿地说,“这么说,萧某还应当感谢将军的救族之恩了。”
“不敢当。”二爷笑意渐隐,眼中断不明喜怒,“不过大人确实应当自省,这位当初得您力荐、后被贵国大皇破格提拔为三千饮血营首府的杨督帅,究竟是何来头?他的胆子何故这么大,竟敢在您的族人落难时釜底抽薪,明目张胆地派人杀剿。贵国蛊巢泛滥,那卵穴的瘤毒都快腐蚀龙椅了,大人还要坐视不管吗?”
萧人海阴鸷地笑了一下,绕过二爷,径直走到靳王身前,上下打量着这位刚刚在云州瓮城赢下自己刀马战的南朝小皇子。从来眼中对于此人的不屑逐渐被敬佩取代。萧人海不禁诧异,原来此人哪怕自来之后一个字不说,也如一道阻风断雨的山障,稳稳地震住了周遭暗藏血刃的杀机。
“靳王殿下,别来无恙。”
靳王故意往二爷身后走了两步,淡淡一笑,“今日小王是陪着我家将军来当说客的,除了动粗以外没什么大用。大人不必忙着与小王寒暄,季卿方才问您的话,您还没答呢。”
萧人海哽了一下,这两人一唱一和,俨然早已串通好了。索性不再逢源,笑着说,“将军方才说我国蛊巢泛滥,说的是那位在贵朝获罪、后投奔我朝的杨辉么?我听说他已将伦州城变作一方焦土,甚至不惜以屠城为代价铸造蛊池,只为扩充饮血营。”
二爷面沉如水,“大人既然知道,还要听之任之吗?”
萧人海仿若局外人般,端起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假惺惺地笑了笑,“将军有所不知,自从杨辉挟持玄封太子、封锁伦州城、罔顾我军一切令箭、派兵杀剿我族人那日起,伦州这步棋,便将从北鹘的史簿上剃除了。”他从腰间掏出一张明黄色的绢布,在两人眼前晃了晃,“来前刚接到的圣旨,还热乎着呢。”
二爷脸色一变,和身后的靳王相互看了一眼。
萧人海又道,“所以说,此一战分明是你们南朝人窝里斗。他杨辉占的是贵朝的城,杀的是贵朝的人,养出来的饮血营雏军同样来自于贵朝,说到底,他就是你们南朝人养出来的‘蛊’,却祸害了我北鹘十数年。饮血营确实是一块烫手山芋,食之灼骨,弃之惋惜。好在我皇喜得太子回銮,当年为逐鹿天下犯的过错,终还有此弥补的机会。”他走近二爷面前,冷漠地笑了一下,“将军说得对啊,饮血营确实快将我朝的国帑吸干了,索性弃卒保车,不要也罢。”
二爷盯着他,面无表情地说,“这么说,伦州一战从此不在贵军的考辖范围,萧家四十万军这是打算名正言顺地坐山观虎斗。”
萧人海无辜地笑起来,“我这不是跟将军学的么,‘借贵朝的刀杀吸血的狼’。当初将军借我的刀灭杀鬼门、抢夺云州时,可曾想过也有今天?”
靳王上前一步,面色冷沉地说,“小王提醒大人一句,贵朝丢失云中,是因你们长此以往在云州的地下豢养出的‘虫网’腐蚀,若没有贵国十年来与云首二分云城,哪来之后云州一战的三分天下?大人不要贼喊捉贼,败了杀神的名声。”
萧人海转向靳王,阴厉的眼中流露出审读的笑意,“名声?萧某人既得了‘杀神’的名头,就不在乎再多见一城血。这等冠冕堂皇的鬼话,殿下还是留着说给杨辉听吧。”
他侧目又对二爷说,“将军自始至终都是令萧某敬佩的真英雄。此番伦州一战,我当然要祝两位旗开得胜。说到底,伦州这笔烂账终归要记到南朝的账案上,叫廉庆帝他老人家好好瞧瞧,自己的昏聩无能究竟造成了多少杀孽。”
“你——”
二爷挡住薛敬,憋足了一口气,心火一阵沸腾。
萧人海这番说辞虽铿锵有力,却是瞪着眼睛说瞎话。他深知饮血营棘手,所以断然不愿在收拾伦州的残局上多废一兵一卒。那张明黄色的绢纸分明等同于北鹘大皇的“罪己召”,这玄封皇帝甚至不惜遭天下人唾骂,也要在伦州开战的档口承认自己多年前引咎的祸端,其目的只有一个——将收拾饮血营残局的战火彻底烧到镇北军的营头上。
也许是因为这老东西自知命不久矣,也许是为给新君铺平登基之路,更也许……他真就是在临死之前良心发现也说不定。但无论是哪个原因,眼前这种局面对于孤立无援的镇北军来说,都无异于雪上加霜。
萧人海冲二爷友善地笑了笑,“无论如何,萧某还是要感激将军多年来对裕贤太子的悉心督导,以及云州一战中舍命护其安危的所作所为。将军虽身处绝地,却绝不利用太子的性命要挟我军,行事真可谓光明正大。还是那句话,你我各为其主,今生无法成为朋友,是萧某毕生之憾。”
“大人谬赞了。”二爷平复短暂起伏的心绪,缓笑道,“大人说得没错,能袖手旁观一场苦战,又何必多费一兵一卒呢?我若是您,也定会这么上书参奏。但大人可有想过,杨辉对于你们来说是一步废棋,那在他心里,自己又算什么呢?”
萧人海神色微变,审慎地眯起眼角。
“我早就提醒过大人,杨辉是一匹喂不熟的饿狼。他活在你们北鹘人的铁蹄之下,难道就不会想方设法自保吗?就坐等你们所谓‘弃卒保车’而无动于衷?”
“什么意思?”
二爷冷笑一声,意味不明地说,“方才大人也提到了太子回銮,那我且问,流星这一路回大都真就太平无事吗?”
萧人海微微一怔。
“依我看,目前贵朝上下的百般作为,都是为了与伦州那座城撇清关系。与其将一座白骨皑皑、民心涣散的血城和一个阴毒狠绝、不受控制的疯子握在手里进退两难,倒不如把这座荒垣丢回给南朝。如此一来,既能及时止损,保住自己的国家不再受‘蛊毒’侵蚀,还能坐看镇北军在伦州一战中和饮血营拼个两败俱伤。无论哪一方胜,你们都能坐收渔利。好高明的如意算盘!”二爷赞许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可是大人想过没有,杨辉哪里肯放过那位即将登位的小太子?如果他已经派了人前往乌善旗,在大都接迎太子銮驾的仪仗抵达之前劫走了流星,那伦州这笔账又当如何清算呢?”
萧人海的脸色终于暗沉下来。
二爷走近一步,直视萧人海那只完好的眼睛,“大人,我若告诉您我已经秘密遣派了手下等在乌善旗,定会在杨辉的人马动手之前保下太子,并将他安全送到大都的仪仗官手中,您信吗?”
萧人海蓦地看着他,愕然一惊,“烈衣,你究竟是何目的?”
“很简单。”二爷抬起眼皮,直截了当地说,“我要借萧家军的手断开杨辉的所有补给,我要伦州城形成一座孤岛,我要你四十万大军列阵关隘,阻止杨辉回援,我要逼姓杨的走上绝路,我要……我要拿到行将的解药。”
在他身后,靳王眉间一紧。
萧人海顿了一下,忽然笑了笑。他绕过二爷,走到靳王跟前,瞧了一眼他的侧颈和手腕,这才恍然大悟,“将军这最后一句话才真正落到重点吧。我还道殿下身上的蛊毒已在穹顶一战解了,没成想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二爷轻轻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萧人海转过身,斜睨着二爷,“没想到将军也有软肋握在人手不得翻盘的时候。怎么样,等着看爱人死的滋味不好受吧?”
靳王立刻上前一步,攥住二爷的手,“不必再听他废话,我们走。”
“等一下。”二爷站定,刻意放低了声音,“大人,这笔买卖,您稳赢。”
“是么?”萧人海扫了靳王一眼,笑里藏刀地说,“如今再瞧殿下,才知自己眼拙,竟没看出当年望月楼上只能任人宰割的小娃娃成长为今日不容小觑的北境之王。贵朝兴衰百年,至廉庆皇帝在位,膝下一共三位皇子——岭南淳王就是一只被云首豢养的‘纸老虎’,破绽百出不足为惧;太子么,是个病秧子,说不准熬不到登基就一命呜呼了。如此一看,靳王殿下倒成了最合适的人选。敢问将军,若您站在我的立场,您会保下靳王吗?”
“……”二爷脸色一沉。
萧人海声音低哑,像是灌了烈性剧毒,“倒不如眼睁睁看着大厦倾颓,为我朝即将继位、羽翼未丰的小太子扶一位没什么战力的邻国弱主,何必不惜一切代价,为贵朝保下一位雄才大略的千古明君呢?”
死一般的沉寂之后,二爷一针见血道,“大人真的以为帮扶一位弱主登位,北鹘就再无祸端了么?您认为伦州此战就单单是杨辉摆下的鸿门宴,与旁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您未免过分低看云首的制衡手段了。区区一个云州‘鬼门’就几乎耗倾了贵国数十年来的财政积累,乌、炎二党把持朝野,任凭‘毒蛊’腐蚀根基,害得玄封皇帝子嗣凋敝,人心涣散!‘金丝带’运毒□□、呼尔杀沦为傀儡、萧家军沉寂七年不得复令、令尊被迫离京郁郁而终、三千饮血营藏污纳垢、北鹘十方猎场尸横遍野——这些,全都是因诸位无能妄为造铸的杀戮。”
他声音低缓,透着刻不容缓的坚决,“眼下死一个靳王不要紧,届时北境百万雄兵溃败,云首权倾朝野,一手遮天。贵国君主年幼,单凭一条千疮百孔的国境线和一支孤立无援的萧家军,挡得住虎视眈眈的南朝‘鬼兵’吗?您怎么就能断定,今日的伦州不会成为明朝大都的缩影?那三千饮血营的雏军当真只有南朝的孩子吗?大人不妨回去好好查查,瞧瞧那些孩子究竟都从哪来的。”
萧人海缄默不语,眼光发滞。
二爷声音发闷,“大人,请您仔细考虑,是要眼看着邻国明主身死,弱主登位苟延残喘,终致南北大乱,还是暂施援手,助我王掀开那层制蛊散毒的纱网,从此山河远定,天下太平。”
萧人海重重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再说,阔步离开荒亭。片刻间,林子深处传来极远的马蹄声。
二爷在原地缓了片刻,疲惫地朝薛敬抬了抬手,“走吧。”
结果二爷走出荒亭好一阵,却见薛敬没有跟上来,下意识回头,却见那人还站在原地,全身似笼着一层令人忌惮的冷光。
夜色深邃,连林子里的鸦啼都显得撕心裂肺。
“怎么了?”二爷走回亭中,晃了晃他的手臂,“抱歉,来前没有跟你说明来意。我单独见他,是为借兵。若没有萧家军坐镇边陲,以杨辉多年来勾连北鹘朝野的势力,就算流星平安回了大都,也必遭杨辉收买的朝中人马质押。只有逼萧家军全面投入此战,才能威慑住那些被杨辉收拢的人心。”
薛敬转过脸,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可我……不要你这样。为了我……向他们低头。”
二爷却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走吧。”
薛敬怒火中烧,“他们凭什么?我连碰都不舍得碰疼你一下,他们却一次又一次逼你见血。他们凭什么……”
二爷声音一沉,“就凭这天下,还不是你的。”
这几个字犹如灌顶的沸水,霎时冲击全身。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从骨缝滋生,薛敬拼命压抑粗重的呼吸,懊恼地说,“季卿,若有朝一日我真的要走,你能不能别管我了。”
二爷蓦地看向他,心口像是被无数根针狠扎了一下。
“要你把心血一滴滴枯耗在我身上,要你用慢慢余生换与我同生共死,太自私了……”薛敬绝望地说,“我无论如何也补不上你为我落魄的十年,总不能还要你拿‘步量山海’的愿景换这一场春秋大梦,这偌大天下若要你耗尽心血来换,我宁肯不要了。”
“……”胃里顿时剧烈翻搅,二爷捂着肚子躬身,没忍住闷哼了一声。
“季卿!”薛敬吓了一跳,忙上前去扶。
“别碰我……”二爷无力地甩开他,踉跄着走出荒亭。
薛敬紧跟着又要去扶,无数次被他挡开。
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后沿着河走,星野寂寂,浩渺无穷。
薛敬不近不远地坠着他的步子,见他背脊断续轻颤,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
赤松马闻声赶来,二爷攥紧缰绳便要上马,被薛敬箭步挡住,见他脸色惨白,唇色几乎是透明的,吓得脸色剧变,“季卿!”
“滚。”二爷一把推开他,利落上马,一声鞭子抽得极响,在薛敬晃神间绝尘而去。
这一声鞭响算是彻底把薛敬抽醒了,他快速唤来自己的马,几乎是用飞的窜上马背,狂奔追去。
林间全是树杈棘丛,疾马怒奔时看不清夜路,全凭应变和直觉。薛敬疯追一阵,还是被二爷远远地坠在后面,都说烈家驭马的本事名震天下,果然不错。自己连甩鞭的动作都赶不及,更别提赤松还是匹汗血宝马。
浓雾弥漫,林子里始见泥沼。
薛敬断喝一声,眼见泥沼将近,二爷勒住马缰,迅速调了马头。
好在赤松马扬蹄的瞬间适时减了速,薛敬疾马追赶,终于能与他并排。
“季卿!停下!”
二爷理都没理会他,正要甩鞭,薛敬情急中为逼停他,索性松了缰绳,从疾驰的马背上翻身砸下,滚落至疾马飞奔的身前,二爷大惊失色,立刻勒住缰绳,赤松马鸣声扬蹄,前蹄落地时刚好差薛敬半步的距离。
“你——你不要命了!”
二爷顿觉胃里翻滚剧痛,全身一缩,从马上直栽下来,薛敬疾冲过去,刚好接在自己怀里。
“季卿……”薛敬膝盖一软,砸在地上,手臂却稳稳地托住他。只觉这人身骨极轻,似乎每一寸骨缝都在叫嚣着难忍的剧痛。
“滚……滚远一点……”二爷不受控制地剧烈喘咳,咳出的每一声都撕裂着心肺。他没什么气力推阻,口中反反复复就一个字,指骨却攥紧薛敬的衣袖,死死不松。
薛敬的手臂无助地打抖,抱紧他不是,松了也不成。眼见这人全身具颤,脸色发青,咬死的唇间又渗出血,惊慌失措大吼,“你……你怎么样?!”
“……疼……”
伴随一声刺骨的呻|吟,二爷眼前一黑,紧绷的身体蓦地一松。
耳鸣声迅速扩散,满眼浓雾中,再看不清谁的样子。只剩那人反复的喊声是清晰刺耳的。
“生同衾死同穴”果然是活人百般奢求的痴妄,多少有情人尝尽心酸,也未得终好。
那不着边际的美梦一旦破碎,从此字字珠玑,声声见血。
可他宁愿困死在这不着边际的碎梦里。
蓝舟被帐外的声音吵醒时,根本都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赶到中军帐时,就见二爷是被薛敬抱进来的。
不一会儿,胡立深等人也被吵醒了,统统堵在帐外。
村子里的老大夫比不得城里坐堂的医者讲究,往药罐里胡乱塞了些没名没姓的草药,拿着药杵一顿乱捣,将捣出的药汁一股脑灌进患者嘴里。
二爷伏在床边撕心裂肺地吐起来,薛敬立刻去拦,却被老大夫铁面无私地挡开,“他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吐尽就好了。”
蓝舟立刻把薛敬扯离了中军帐,只留了胡立深在帐中伺候。
“我说,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刚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你怎么他了?!”蓝舟莫名其妙地问。
薛敬僵成一尊泥塑,低着头,硬邦邦地说,“我说了混账话,气着他了。”
听完来龙去脉,蓝舟黑沉着一张脸,“老六,不是四哥骂你,你这样说,我也生气。”
“是,我不是东西。”薛敬慢吞吞地抬起头,心虚地看了他一眼,闷声说,“四哥,你帮我进去看看他吧……他大约还在气头上。我就等在这,他什么时候愿意见我了,我再进去领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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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8章 第四八八章 沉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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