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9章 第四八|九章 死水

四八|九、死水

老大夫离开大帐之前,又捣了一碗青红不分的药汁搁在床边,嘱咐病人务必喝完。

二爷乖顺地应承下来,转头便盯着那碗药发起愁。这玩意甜不甜苦不苦,闻上一闻都反胃。他现在不光胃里火烧火燎,头是蒙的,肝火还旺,舌尖也跟着起了泡,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服。

胡立深这小子还柱子似的杵在一边,“师父”长“师父”短没心没肺地叫唤,生怕把门外那只“气人精”再招进来。

“徒儿别吵了,让为师清净清净。”二爷半靠在枕上,蹙着眉,拿拇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太阳穴。

胡立深连忙闭了嘴,很没眼力见地把被师父放下几回的药碗又端到他跟前,悄默声地说,“师父,我不说话,你药得喝。”

“……”

“小将军回去休息吧,这里我来伺候。”

胡立深听见声音赶忙回头,见蓝舟抛着一个瓷瓶,懒懒散散地掀帘走进,立刻迎过去,将药碗递到蓝舟手里,用嘴型嘱咐了几句,便出去了。

二爷生怕再闻见那苦味,下意识往后靠了靠。

蓝舟将药碗放在一边,又将那个瓷瓶塞进他手里,笑着说,“以前在寨里就这样,吃个药还要人拿糖哄,怎么学小孩子呢?”

二爷看了一眼手中的瓷瓶,见竟是某人见天揣在袖窝里的那瓶枣花蜜,不动声色地朝门口瞧了一眼,气显然还没消,“你若是来做说客的,暂免了吧。”

蓝舟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不知道是谁当年动不动把‘生生死死’挂在嘴边;三岔口劫运粮船时,也不知道是谁不顾死活下令撞船;更过分的,他竟在濒死之际把自己送进穹顶,非当着面逐人出山门。哎,可怜我那弟弟屡遭逐赶不得回寨,生生在外漂泊了三年……二爷,您说这么可恶的人是谁?”

二爷若有似无地瞧了他一眼,因为体虚,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口吻倒不似方才那般恶劣了,“你这样指桑骂槐,翻旧账呢。”

蓝舟抱臂靠在边上,正色道,“我是想告诉你,他这人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言祸的。近来诸难联结,今夜又见你与萧人海周旋时受辱,一时进退维谷,才情急说了重话。”

二爷斜撑着头,慵散一笑,“我身边可尽是他的耳目,连四爷都被一块鹿肉收买了。”

蓝舟唉声叹气地摇头,“我们向来说不过你,你心里明镜似的。”

二爷收回笑意,慎重道,“朝萧家借兵是万不得已,杨辉至今……没有破绽。”

蓝舟眉间微锁。

“如今我们若想硬攻,便要踏着伦州城民的尸体登上云梯。杨辉是掐准了老六宁可不要这解药,也不敢贸然攻城。他这是要熬死我啊……熬到靳王毒发不治,镇北军从此一盘散沙,届时出兵收剿,饮血营便如入无人之境。”二爷拧着眉,强忍腹痛,“我原本就一筹莫展,他还不懂事,我怎能惯着他。”

蓝舟无奈深深一叹,“那你气也气过了,骂也骂完了,身体是你自己的,你疼成这样,他看了不难受吗?”又微微凑近一些,压低了声音说,“人还在帐外杵着呢,多少兵士也都看着,你要再罚,就拎进来自个收拾,哪有占着人家的帐子不让进的道理?二爷是明理之人,总要在三军阵前给老六留点面子吧。”

二爷扫了一眼四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正躺在中军帐里,作势起身,“叫他进来吧,我走。”

“你别走——”

二爷抬起头,见薛敬从布帘后冲了过来,原是早就躲在暗处偷听半天了。

薛敬走到一半顿觉唐突,忽然驻足,没敢再往前。

蓝舟笑着起身,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与薛敬错身时拍了拍他的右肩,悄声说,“药还没哄进呢,留给你了。”

薛敬微微点了一下头,“谢四哥。”

蓝舟走后,帐内一片宁寂,薛敬缓步榻前,单膝跪下,“二爷,我错了。”

“……”二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半晌没接话。

薛敬等了半天抬头瞧他脸色,心知他气虽没全消,不说话便是在给台阶下了,于是小心翼翼地凑近些,“这药你若不想喝,我便帮你藏起来,好不好?”

说着端起药碗一饮而尽,二爷想拦都没来得及,“你又没病,喝它作甚?”

这是什么意思?打算助纣为虐,专拿自己曾经见天藏药这事挤兑人么?

薛敬抹了抹嘴,一脸无辜,“我这根舌头不说人话,该罚它吃吃苦,要是你还不解恨,就打我一顿?”

二爷靠回枕上,皱着眉说,“我懒得动手,你起来吧。”

薛敬得了赦令,连忙起身,顺便竟将身上的甲一并卸了,只粘着件被冷汗浸透的寝衣爬上床,贴着二爷的心口搂紧他的腰。

“……”二爷没推开他,却也不怎么舒服,“我是让你起来,不是让你上来。”

“有区别吗?”薛敬在他怀里抬起头,故意拿鬓边的湿发蹭他的脖子,却见他眉目冷淡,丝毫不为所动,便决定再换一招,抬手在他身下翻找。

“你干什么?”二爷不耐烦地问。

“那个瓶子呢?”薛敬朝他眨了眨眼,“我嘴里苦,你赏我点?”

二爷无奈,只得从枕下摸出来递给他,薛敬接过后拔开瓶塞,往嘴里抿了一口,倾身凑过去,猝不及防在那人唇珠上舔了一下。然后他的动作不受控制,呼吸似着了野火,又瞬间被舌尖腻人的甜香层层覆盖,撩拨起绵绵碎碎的刺浪,耳鸣与心悸撞裂时,似乎能消解所有心悸和不悦。

二爷想躲,却又被他不由分说扶着脸,认真地亲着,身体也不让动弹。

薛敬的双眸似耀射无底的深穹,喘声发涩,“你赏我口糖吃,就算饶了我吧。”

发木的舌根都沾了蜜糖,吞咽几下,从口到心都柔软起来。

“唔……”

人总是这样,遇到点甜味就将苦涩抛诸脑后,尽管那丝甜腻就如荒原中一闪而逝的白日焰火,烟尘散尽,还是要回归棘路的。

殊不知,一晌贪欢是片息的,漫漫荒芜才是人生。

二爷细磨着牙根,这人步步为营,竟用一瓶蜜糖消灾解难,果真早有预谋。自己方才没发难,如今占尽便宜倒还不好抻着了。

“你再教我驭马吧。”

二爷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你又不是不会。”

“可我没学到咱家那马术的精髓,下回再把你气跑,我就追得上你了。”

“还有下次?”

“总要未雨绸缪的。”薛敬忽然灵光一闪,立刻抬头,“下次?那这次就算揭过了?”

好一阵后,二爷叹了一声,“罢了,这回饶了你。但我也要提醒你,有些话旁人说得,你说不得,壮志未酬的样子我看够了,眼下还不到气馁的时候。你若一味沉湎伤愧,只会让此战难上加难。”

薛敬微微蹙眉,“是,我知道了。”

“还有,朝萧人海借兵,受辱是必然的。”二爷半抬起身,冷冷地看着他,“两兵对垒,倨傲者溃。权衡利弊后所得战绩都是靠进退有节打下来的,何必在意他说什么呢?要不是你非寸步不离地盯着我,昨夜荒亭会面,我是断然不会让你跟着的。但既然答应过你,此战布局绝不隐瞒,我也就由着了。”

薛敬低下头,仍似耿耿于怀。

二爷拍了拍他捏紧拳的手背,笑着安慰,“好在你还算理智,没当场发难,否则这四十万军恐怕就借不来了。”

薛敬抬起头,“昨夜僵持不下,难道他还能同意借兵?”

“眼下还不好说,七八成吧。”二爷语声慎重,“你的生死是北境存亡的关键,萧人海在意的是这个。若镇北军这道屏障断裂,他日云首鬼军如蝗灾过境,北鹘新君年幼,委实是挡不住的。萧人海哪怕再不情愿,也要折中优选。可眼下就剩一个麻烦……”

薛敬皱起眉,“杨辉的破绽。”

“这姓杨的始终龟缩在城里头,有水有粮的,即便耗上几个月也不在话下,可我耗不起了。”二爷深吸了一口气,手指轻轻捻动,“要是这个时候能逼他在城门上开条缝就好了……”

帐外明火一闪,马蹄声逼近中军帐——

“报——紧急军情!”

二爷正欲起身,被薛敬强按回枕上,“我去便可,你好好养着。”

遂翻身下榻,着好衣甲,又将里外的帐帘一拉,方才将报信兵引进来。

“禀王爷,伦州紧急军情!”

靳王目色一沉,“说。”

报信兵抬头,“刚收到线报,伦州城的粮仓……炸了。”

“什么!?”不光是靳王,闻声赶来的蓝舟也惊了。

帐帘掀开,二爷披了件外衣,缓步走出,“你再说一遍,哪炸了。”

“伦州西城的火铳营前夜突然起火,火势不慎蔓延至火|药库,火铳营的房门一炸,紧临着隔壁的大粮仓,说是至今还没扑灭呢,数里外都能看见火光。”

死一般的宁寂之后,二爷突然意识到什么,和蓝舟互相看了一眼。

想来伦州城密不透风,在杨辉严防死守的情况下还能使绊子的人除了那两名睚眦必报的金云使,还能有谁。

二爷朝报信兵扬了扬手,示意他退下,走到沙盘前,“老五好手段呐,胆子可真大。”

蓝舟数日来悬着的一颗心轰然落地,却难免陷入另一层担忧,“他们在这个节骨眼戳了马蜂窝,岂不更激怒杨辉,逼他对城内百姓变本加厉施毒吗?”

“也说不定是伦州一战的转机。”薛敬沉声说。

“定然是转机。”二爷敲了敲沙盘,快速道,“伦州城内只有城西一个大粮仓作为补给,其余那些小粮站根本供不起庞大军队的吃穿用度。此番粮仓一炸,粮草紧俏,杨辉逼不得已必须派兵屯粮。如此一来,伦州城门的那道缝也就破开了。”

葛笑做事向来动作快过脑子,不太顾忌后果。他此番炸仓八成就是为报杨辉引饮血营灭正阳寺的血仇,却没想到,此举正中下怀,竟将镇北王军长久以来反复刺探却不得疏导的一潭死水搅活了。

水波一动,浮浪涌现,原本僵死不动的战局迎见火光,先前的所有布局就都顺理成章了。

二爷扯了一下唇角,舒尽憋了许久的一口闷气,“老四,这破局的大功要记在老五的账上,战后回寨,生杀帐中,我给他记一等镖功。”

蓝舟靠在沙盘上,挽起衣袖,不屑道,“瞎猫撞了死耗子,别人凭本事捞军功,我这倒霉哥哥不带脑子,全凭一腔怒火,还真是便宜他了!”

二爷未免啼笑皆非,“这功记在你俩谁的账上不一样吗?你酸什么?”

薛敬抱臂走到蓝舟身边,笑着呛他,“四哥是不服,怎么自己在伦州城里待了那么久也没沾着光,这前脚刚刚离城,五哥后脚随随便便点个火就记功了。话说回来,咱们鸿鹄至今,还未有谁记过一等镖功吧?”

蓝舟听完他这话,咝着凉气,牙花更酸了。

“也幸亏你离城了,老五没人督管,索性无法无天,否则这火也点不起来。”二爷站得久了有些累,便坐回椅子上,拢了拢衣襟,“此事还就得他这样不计后果、鲁莽冲动的人来干,换了你我这般瞻前顾后的心思,绝然不行。”

蓝舟挑了挑眉,“行吧,那你说接下来怎么办?”

“等。”

“等?”薛敬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等着看伦州城门的动向。”二爷抬了抬下巴,指着沙盘上的伦州城,“姓杨的陡然间失了粮仓,腹背受敌之际若要寻粮,最有可能寻谁呢?”

薛敬细思片刻,猛然看向流风障的方向,眼神一凛,“萧家军!”

寒鹰山流风障,萧家军营。

自从萧人海与烈衣于荒亭见面之后,这几天便一直在盘算伦州的战局。正如烈衣所分析,若不出兵制止杨辉那张灌不满血的“狮口”,他日因为靳王身死而致镇北大军溃败,那么南北两国的战局可就要换一片天地了。

这么多年来萧人海自认多多少少也派人打听过“云首”的身份,但云州鬼门自刀主向下三缄其口,将这个“神秘人”保护得太好了,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都没露出来。依烈衣所言,此人能在南朝靖天一手遮天,那他背后的势力绝然不可小觑,如此来说,伦州此战的布局便慎重考量了。

“流风障”身处两扇高峰的斜形夹角,抬眼一条银河如悬天绾带,入云的峰顶环绕祥云,苍鹰翱翔,不断发出极远的鸣叫。

仲夏之月,招摇指午,昏时亢星位于南天正中。

夏热暑至,流风障窜过大风,整日的大雾终于散尽了。

萧人海虽然不擅观星,却也知道南朝人所说炎帝的神宫就在正南方,代表的是杂虫和鸟鸣。此刻的伦州蛇鼠横行,那血池里灌注生长的“刑天木”已经长到门楼那么高了。

“赢屠。”

萧人海听见声音,连忙回身,恭敬颔首,“小叔,您怎么来了?”

萧图喊的是萧人海的乳名,也只有萧氏一族中的长辈还敢这么唤萧人海的名讳,“我在帐中没有找到你,他们说你在这观星,我便来瞧瞧。你最近是怎么了?也学起南朝人装神弄鬼那一套,那星星能指示些什么,咱们得靠命。”

萧人海从岩石上走下来,“虽然这么说没错,但近年来深研南朝文献,发觉他们‘装神弄鬼’这一套也并非全无道理。小叔来寻我,什么事?”

“伦州粮仓被烧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萧人海点了点头,“杨辉将人逼上绝路,想要他死无葬身之地的人可多着呢。”

萧图在萧家军是统管粮草的副将,听到这个消息立刻提高了警惕,“杨辉的借粮书还没送来,但我想应该快了。若他开口借粮,你打算怎么办?”

萧人海带着些许试探的意思,笑着说,“那就给他咯,大家同朝为官,何必撕破脸呢?”

“你还要给他粮草?”萧图感到不可思议,“你可别忘了,前段时间与陈寿平在此间对峙时,我军反复发令箭要他饮血营增兵,他都视若罔闻,现在他用得着咱们了,你就要给他粮?滥施仁慈要不得!”

萧人海听出叔父言语间的愤怒,笑了笑,“小叔训斥的是。像杨辉这样的人,能用也不能用。他与呼尔杀蛇鼠一窝,将伦州搅成了一个血缸子,想必此刻遍地人骨,连下脚的地都没了。但恰恰是这样的人,用来制衡靳王军简直有如天助,杀与不杀只在伯仲之间,我倒有些犹豫不决。”

“这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萧图将长刀重重地砸在地上,语重心长道,“看他们龙虎相争,你不正好坐收渔利!”

“小叔别忘了,咱们的族人还握在烈衣手里。”

萧图眼光一滞,深深地叹了口气,“想我萧氏一族百年来为国效力,族众本本分分,没想到竟落得今天这般进退两难的下场。若实在难以转圜,为保吾皇顺利登位,为歼灭杨姓叛臣,助鼎北鹘大统,烈衣灭我萧氏一族……也认了,但绝不能……绝不能因此引军参战,白白遂了靳王军的愿!”

萧图是沙场老将,为国征战多年,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凡事国利为先,办事执拧,不懂迂回。谋臣言党政论游说那一套在萧图身上行不通。萧人海则不同,萧氏一族是他在北鹘的根基和命脉,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舍,是以烈衣所言南北两国的利害关系他没有跟小叔直言。

“小叔,这件事我有分寸。无论如何,保全新皇称帝是眼下重中之重。”

萧人海言语间的隐藏萧图听出来了,“既然你心里有数,我的话你听听罢了。小叔老了,打完这一仗就想卸甲了,你是萧家军的命脉,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往后新皇需要你,北鹘万民也需要你,你走的每一步都要万分谨慎。”

萧人海恭敬垂首,“是,侄儿谨遵教诲。”

“乌善旗那边有没有消息?”

“应该快了。”萧人海抬头看向天山的方向,对萧图说,“小叔,您帮我查两件事。”

“你说。”

“密信大都,叫您手底下信得过的幕僚查查近十年来从北鹘境内私运南朝的人,着重关注十岁以下的孩童,无需细数,有个大概就行,失走、牢狱、流放者……都要查;另外,这些年咱们养在禁宫的内臣也不少,叫他们把和杨辉有来往的内侍名单誊一份给我,我要看看这小狼崽在大皇身边究竟养了多少人。”

“好!我这就去办。”

萧图刚走,一个报信兵便跑了过来,递了一封信给萧人海,“大人,这是方才属下们巡山时,一个猎户递来的,他说他是小林谷的村民,写信的人您认识。”

萧人海立刻拆开信封,快速看了一遍,脸色大变!

“那猎户还说什么了?!”

“他说……您若不想葬身流风障,便照方抓药,否则华佗难医。”

年底有点忙,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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