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一、封王之征(21)
北鹘大都京畿五十里,御龙营。
极北的草原,草色泛黄,仲秋的荒风已然变成刺骨的刀,呼啸着吹进毡帐,吹动了帐顶怒目圆睁的狼头。千匹高马在圈起的草场肆意狂奔,起伏的草丘上零零散散都是巡兵,时刻关注着雾色起伏中、巍峨肃立的皇城。
驻守御龙营的总将名叫臧古,而立之年,是萧人海的心腹,他从一名小小重甲兵一路坐上将位,多年来出生入死,对萧人海忠心不二。
今日的大都和平时一样,城门冒起象征吉相的白烟,一切照旧。
昨日后半夜,萧图十万军战死伦州的消息就传至御龙营。臧古作为一名出身卑微的外将,与萧图这种挂着萧氏嫡系头衔的内臣自然不算一条心。好在萧人海从来都以战功论英雄,否则值守皇城的虎符也不可能越过萧图,交到臧古手中。
虽说萧图为人不算赤诚,但十万军一昔覆灭,御龙营的将士们还是悲痛欲绝。
臧古走出毡帐,将马刀重重地扎在地上,从腰间扯下皮壶,向着朝阳祭了一整壶珍贵的狼胆酒。
“臧古将军,信使们回来了!还带回了个人!”
臧古收起皮壶,转过身,“什么人?”
“女人。”那副将道,“她说她要见大人。”
“想见大人的人多了,她说要见,你们就带回来?”
副将将一枚狼牙交到臧古手里,“旁人说要见,信兵们自然不理,可这狼牙是萧大人的贴身之物,堪比调兵虎符,当时就握在那女人手里。”
毡帐中,一个瘦弱的女子浑身血泥,早就不省人事了。医官们检查了女子的身体,确定没有重伤,只是长途奔波疲惫所致,喂了些羊奶和干粮,晌午过后,终于醒了。
臧古屏退众人,独自来到她跟前,将那枚狼牙放下,“你是翁苏桐吧。哦,你不用害怕,我常年驻军御龙营,没怎么去过云州,你我没见过面。这枚狼牙镶在大人的宝刀上,除非他亲近之人,否则不可能拿到。”
翁苏桐气力不支,却十分谨慎。她环顾毡帐,戒备地看了臧古一眼,言简意赅地说,“我要见萧人海。”
臧古冷道,“夫人,臧古这么叫你一声,是因为大人认你。可你要知道,以你的身份和立场,御龙营十万铁骑多的是讲不通道理的莽人。我刻意屏退手下,就是不想他们知道你的身份,误伤了你。”
翁苏桐似根本没听见他的话,扶着地榻起身,趔趄着往外走,“萧人海既然不在,我再去别的地方找他……”
“等等!”臧古箭步上前,拦住她的去路,“夫人,你这是为何?”
翁苏桐斜着眸,“你们北鹘人,我只信萧人海。”
臧古肃着一张脸,“我是大人的心腹,跟着他十多年了。”
翁苏桐冷笑一声,“呼尔杀也这么说,杨辉也这么说,那个萧图……他还是萧人海的亲叔叔呢,遇到事不还是明哲保身吗?”
臧古没这汉人女子能说会辩,被她噎哑了。
翁苏桐弯身拿起狼牙,戴回脖子上,转身欲走。
“萧图已经死了。”臧古道,“十万军战死伦州,今晨的消息。”
翁苏桐脚步一滞,“那镇北军呢?”
“在富河平原僵持不下,目前战况不详。”臧古语重心长地说,“夫人,你为什么执意要见大人?”
翁苏桐喘了口气,筋疲力尽地闭上眼,“我是杀了人逃出来的。”
她从袖子里掏出那支愈梅簪。
从云州离开前,二爷特地往愈梅簪里放满了弹射用的毒针,让她防身用;萧人海则亲手抠下匕首上的狼牙为她戴上,保她在北鹘境内一路无阻。结果没想到,他们一到乌善旗,就被护卫队的人出卖了。而后在雲沧江畔,都没来得及反应,她就和小凤一起,被杨辉派出的暗卫打晕劫回伦州,一关就关到了七天前。
“如今我妹子生死不明,二哥哥也被杨辉抓走了……七天前,我被他们送出死牢,等到彻底清醒过来,已经快到大都了。昨夜趁着歇营,我拿簪子杀了几个看我的兵,偷了匹马跑了出来。萧人海跟我说过御龙营,我也听说过将军的名字……但请您原谅我,除非见着萧人海,无可奉告。”
臧古听完来龙去脉,竟从心底对翁苏桐生出一丝钦佩,态度也比方才友善,“夫人,您不信我没关系。但萧大人的确不在军营,我只能告诉您他去了北原,具体做什么,我也不便细说。这样吧,您先住下,等大人从北原——”
忽然,帐外传来一声高喊,还没等臧古去拦,就见一个年轻人急不可耐地冲进毡帐。
“臧古!神神秘秘做什么呢,还把手下人都遣走——表嫂?!”
翁苏桐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年轻人,“狄炎,你怎么在这?”
自从“嫁给”萧人海,狄炎是这些年来翁苏桐在云州总督府唯一见过的萧家嫡系表亲。狄炎性格直率,为人忠厚,她那时大多时候神志不清,对萧氏一族的人都不怎么友好,偶尔见着狄炎几次,却能从他那听见北原马道的稀罕故事,狄炎也从来不跟萧人海打听自己的过往,更不嫌她失心疯。
在萧人海的嫡系氏族中,翁苏桐只对他这个表弟有好感。
“表嫂!”狄炎在御龙营见着翁苏桐,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兴奋地迎上去,“你来就太好了!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臧古,救命的兄弟!你看他脖子上那道疤,就是救我的时候被我挠的,不过他没跟我计——”
“狄炎!”翁苏桐打断这“话篓子”,急问,“你表哥还在北原吗?”
“在回来的路上了!”狄炎道,“他去北原游说雪域二十一部援朝,这一路简直九死一生啊。”
见狄炎喋喋不休地畅谈起来,臧古一脸尴尬。原本打算拿这事从翁苏桐嘴里套话的,结果被这小子点炮仗似的全掀了。
臧古正郁闷着,翁苏桐却直接开口了:“请臧古将军时刻关注大都兵动,我怀疑有暗兵蛰伏。”
狄炎突然止住了话音,臧古也愣住了,“夫人,请您把话说清楚!”
翁苏桐又道,“这一路,那些押送我的人虽然给我用了足量的蒙汗药,但没能彻底药倒我。我常年中毒用药,耐药性强,偶尔清醒时不敢睁眼,就用耳朵听,发现押送我的马队一路走的不是官道,而是绕行西边的荒谷狼原。”
狄炎感到奇怪,“狼原那边连个草毛都不见,这个时节还常遇尘暴,比北封冰川还要恶劣,进去就是个死啊,怎么走那了?”
“不是什么都没有。”翁苏桐道,“狼原里藏着人,给他们送补给的人。”
臧古意识到问题严重,脸色微变。
“但是马队没有进入狼原深处,又的确遇见了尘暴,送补给的人与他们交涉一阵后就走了。而后马队出狼原、穿万子海,进入大都碑界。”臧古刚要问话,翁苏桐了然地截断了他,“您想问我怎么熟识北鹘地形?我常年跟在萧人海身边,北鹘境内的战略舆图我多少见过,曾侍奉的主家是南朝名将,我打小耳濡目染,跟着两位少爷学了些看地图的方法。您不信我没关系,我当时不能动弹,确实没有证据证明我说的话。我拼命赶至贵营,是想告诉萧人海,让他尽快调兵秘密入京,护助太子。那些押送我的人说是去‘汇合’的,具体在哪、和什么人‘汇合’,他们没说。但我猜,那些人驻兵的地方应该比贵营离大都近。”
帐中一时间静默。
片刻后,狄炎忽然倒吸一口冷气,“阿古,押送我表嫂的马队非要走狼原、过万子海入京,这不就是故意要绕开你们御龙营的巡军范围么!那条路自古被当地人称为‘葬魂路’,即便最厉害的老向导也不敢走进狼原深处,有去无回的!如果有人在那里面‘养兵’……”
臧古转身撞出毡帐,抬眼望着远方皇城飘起的白烟,心脏一阵狂跳。
如果象征吉相的白烟是有人故意用来误导御龙营的,那此刻的大都……
臧古不敢耽搁了,立刻召集营中所有参将,将翁苏桐所言悉数告知。起初众将乍一听翁苏桐身份后,纷纷表示质疑,甚至骂这汉女妖言惑众,谎报军情,都被狄炎和臧古一一挡下,并以狼牙镇案,强压下这些人愤愤不平的怒心。
“诸位将军不信我没关系,小女子人微言轻,又与诸位分属两国,若换做是我,我也不信。”翁苏桐丝毫无惧这些外族莽汉恨不得撕碎自己的眼神,从容不迫地说,“于我个人而言,来御龙营自投罗网没好处;于诸位而言,因不信我而致皇城失守却是灭国之难。孰轻孰重,相信诸位比我清楚。退一万步讲,就算大都无暗兵藏匿,诸位这一趟并没损失。我拼死相告,只因贵国太子与我投缘,跟贵国成败毫无关系。我要说的说完了,要杀我泄愤的尽快,否则我还要跑。”
碍于萧人海的威慑,众将自然不敢真杀了翁苏桐泄愤,又有臧古和狄炎保驾,翁苏桐暂且留住客帐。随后,她将这一路抵京的路线仔细回忆后绘成草图交给臧古,让他使探路兵秘密深入狼原探查暗兵的同时,再分派信兵至大都,查探皇城里可疑的风吹草动。
当日黄昏,伦州突然传来动兵的消息——镇北军调兵十万至雲沧江南岸,与萧家军隔江相望。营中怒意沸鼎,纷纷提议臧古调兵援战北境,绝不能趁着萧家军战败势弱之际,让镇北军有过江入境的可乘之机。并扬言翁苏桐是异邦毒妇,分明是南朝派来分裂北鹘的细作。
臧古一筹莫展,却见翁苏桐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样子,对周遭闪烁的污言秽语毫无所动。
“夫人,您不生气吗?”
翁苏桐无所谓地笑了笑,“贵国向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几十年来,从来都是你们欺负我们,如今我们不过是理所应当地夺回失地,才十万兵压阵边境,你们就吓得睡不着觉,还要杀我一个小女子祭旗,好笑。”
“……”
“臧古将军,我再奉告一句,死守国都是你唯一的生路。那些叫嚣着让你回援边境的将领,你可以仔细查查他们的底细。能撑到萧人海携援军抵京,你就赢了,否则……亡国之师罢了。”
臧古被她凌厉的眼神震了一下,下意识接受了她冷嘲热讽的劝诫。
“夫人……您与传闻中不同。”
“传闻说我疯癫痴傻,惑魅杀神。”翁苏桐低冷一笑,“每一条半途夭折的英雄路上,总有那么一两个祸水妖孽。你们男人自己打不赢的仗,就赖姑娘生得美,讲不讲道理?”
臧古无言以对,他从翁苏桐淡漠的眼神中,读出了无畏生死的坦荡。
当夜,北原冰封率先传来家信,由狄炎亲启——萧人海在回京途中遇风暴阻路,抵京的时间再次延后。
此外,分别派去狼原和大都的探子依旧没有回应。
臧古力排众议,即刻调遣先锋军乔装进入皇城,预备将小太子严密保护起来。
“带上我,我可以帮你们找到他。”翁苏桐道。
狄炎拦住她,“太危险了,表嫂!”
“太子若沿途留下暗语,只有我看得懂。”
草丘上,狄炎和臧古互撞着酒囊。
“当年我表哥还是她救的呢,那枚狼牙就是她一刀断的。”
“难怪。”
清朗月色卷进草原上的万子海中,星辰如旧,辜负了染血的烽烟。
而此刻的伦州城却见不到万子海上辽阔的月色。
城中战民已经在一日前清毕,由葛笑引着出富河平原。
镇北军攻城的硝烟暂缓,伦州所有城门也在废军彻底入城后全部封断,依照王令,连笙营原地守阵,其余重甲步入雲沧江。
当夜,雲沧江两岸同时燃起狼烟——北岸,杨辉从荒谷狼原再调大批废军压阵萧家二十万大军,两军汇战于阴山底的天阴飞瀑;南岸,提前攻入伦州北城的废军直面从富河平原收阵、转攻城内的饮血营。
两军在城内一昔交遇,犹如烧红的烙铁猝然以寒霜淬火。
自那条自南向北的“金丝带”开始无穷无尽地冶炼饮血营雏军,无数被迫脱离母体的婴儿经过严苛的“筛选”后,被送进烛山装夹。从此,这些孩子便如入炉的器物,被煅烧成“合规”的模样,登上起镖船,顺着蛇尾河漂入伦州港,等待“买主验货”。
双花池里高筑起的尸山两两相傍,有煅烧完美的“器物”,就有残缺不全的“废婴”——他们同样经历过断骨、装甲、用药、印戳……却最终不能入伍,只能被“流放”进那片有去无回的荒谷狼原,卷进深不见底的沙涡底等死。
于是杨辉告诫他们——活着,就是要与谋夺生机者同归于尽。
活着,就是要除尽风光无限的战甲、戮杀盲目效忠王权的拥趸、吸干奢靡快慰的肉池、捣碎无忌善恶的人心。
所以这一战根本无需任何人挑唆,这些废军几乎是张开血盆大口,用血肉之躯去抵饮血营的。
一层层的血浪卷起骇然惊云,在伦州城上空剧烈浮沉。
一天一夜过去了,激战还在持续。
西侧高一点的断垣上,二爷望着正在厮杀的两军,身骨像是被冰封住了一样。
即便十二年过去,再看见漫天飞舞的血梅,他还是会怕……毕竟这夺魂吸魄的饮血夹曾在骨肉里血淋淋地剐了他十年。
薛敬几乎能剥离刺耳的喊杀,听见这人激烈的心跳。遂不由自主握住二爷攥紧的手,发觉这人手心冰冷,却溢满热汗。
“别怕,那玩意不会再伤着你。”
十二年前雪滩之战,他曾亲眼见过被血染红的砂砾,见过被掏空脏腑的战马,见过倒在血泊里无声惨叫的人。
往后平生,他再没见过比那日黄昏更红的夕阳。
二爷的发带随风飘起,浸润漫天杀雨,黏在颈间,像是擦燃了一团滚火。
“养废军、屯饮血营、造血池、种刑天木……杨辉也许早就猜到自己的家仇与此有关,只不过他没有证据。”二爷声音极轻,皙白的薄唇微微颤动,每咬出一个字都几乎用尽他全身气力,“于是他利用你我所查所得,起初伏首蛰伏,心甘情愿地成为一个旁观者,静待云州复城之后,才彻底有了动作。他将伦州视作剿兽场,先断萧家军、再杀饮血营、又斩镇北军,北推焚塔,直逼大都。确实如他所说,他将人间当成地狱苟活。”
薛敬望着他,几乎要被这人深不见底的黑眸吞没。
就遭遇而言,杨辉和烈衣几乎是一样的,同为天之骄子,同是天涯沦落人。
只不过他们一个为仇所困,要天下人陪葬,一个泅渡死水,以命作楫,舟济天下人。
“季卿,你将此恨摆在哪呢?”摆在心底,太沉了……
二爷淡淡一笑,“我么,拎着,实在太沉了,就放下来歇歇。直到有一天,有个人跟我说,让我涉险之时回头看看身后的人,若我没了,他会伤心。那时我才知道,哪有将人间当地狱苟活的道理,做个人吧。”
薛敬深深吸了口气,盯着眼前那团厮杀,右手不知不觉握紧燹刀。
这时,废墟中三座萧家军“人塔”轰然坍落,饮血夹剐鳞一般,在涌来的人垣中剥出一条血路。
“不好,废军不敌饮血营,快要阵亡了!!”林竟高喝一声。
只见滚滚浓烟中扑进最后一层废军,崛起的杀浪聚成万千冤魂的幽塚,伦州彻底化为不见人烟的废城。
“催杀——”
刑天木淋漓鲜血,倒挂起无数新活的人身,饮血夹化作遮天雪片,一层层地落下,剐去无声无息的“鳞”,任剥净鳞的“死鱼”栽进明霞池下陷形成的深坑,慢慢垒起北境荒原上的第六座“焚塔”——远别之思。
撕烂捣碎的冤魂难归故里,只能寄生在赴死一战的迫切中。上空盘起的风漩吸收了无辜者冲天的怨气,砸下剐人的骤雨。经年累月,他们拼命肖想着父母生前痛不欲生的模样,在荒原中描绘着从没去过的故乡。
二爷眼前骤然一片血泞,好像一瞬间被浑浊的尸浆包裹,他呼吸微促,鬓边不断溢汗,背脊却仍硬撑着笔直。
“季卿,你没事吧?”
薛敬扶住他,却见这人扣紧断垣的手指不断打颤,手背青筋凸起,几乎调动所有精力去抵挡恐惧感带来的焦虑,又被顽强的意志拼死压制。
“殿下,废军撑不住了,收割吧……”二爷齿关轻启,字息发颤。
薛敬不再多言,朝身后摆了摆手,鸿鹄重甲集结,即刻朝着废墟挺进。
“给我一把刀……”二爷紧闭双眼,冷冷地说。
薛敬二话不说将战甲披在二爷身上,背起他,用一根长鞭将二人腰间捆紧,最后将他的头稳稳扶到颈间,“你我共用一把,我带你杀。”
废军筑起的人墙被鸿鹄重甲兵破开一道血峰,迎面攻至的饮血营旋即发射血夹——那些“雪片”旋落之处无一幸免,爆发出刺眼的火花。冲在最前一排的重甲兵顷刻间见了血,耳间却听不到一声惨叫,随后,迸溅的鲜血与“雪片”一同陨落,在废墟上铺叠一层又一层。
重甲兵团聚、冲锋、阵亡……
再团聚,再阵亡……
如此往复。
仅剩不多的废军已经化作只会冲阵的行尸走肉。他们中有些被削断了一半的肉身还在拼命地往前爬,有些握着刀的断手还在拼命痉挛。
饮血营同样损失惨重,虽有利刃护体,耐不住密密麻麻以肉身顽抗的“赴死军团”。一日一夜的血战后,银色战甲同样在废墟中高高筑立,逐渐筑起第七座“焚塔”。
杀戮蔓延,绝无停歇之兆。
二爷伏在薛敬肩上,在不断垒高的尸山上,只听见粗重的呼吸和急烈的雨声。
他的身体几乎没法动弹,血顺着眼皮往下淌,他看见薛敬一步一刀,奋不顾身地登上尸峰,劈断封堵的肉甲、杂碎战戟,势要拼上一腔热血偿那一句“天下太平”。
他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雪滩,只不过这一次位置对调,那个背起他执意冲锋的年轻人已经长大了……
薛敬退无可退,扬起战刀,一路段破血尘。
那一年十六岁的少年将军踏着纷涌血浪,将一个孩子从囚渡中解困。护他在烂漫的凛峰上无忧无虑地活了六年;十二年后,即便复危城、闯千军、杀饮血营,也不过是从当年高筑的债台上剐下一缕薄灰罢了。
还不起的……
但不管怎样,如今距离烽烟靖平的九渡青山就差这一步了……
“二哥哥,你闭上眼睡一觉,再醒的时候,仗就打完了。”
“说好了……醒来若看不到你,我会生气的。”
薛敬伸出手,遮上他的双眼,“我以燹刀鸣志,绝了这杀千刀的脏东西——从此天下再无饮血营。”
随后,重甲铺路,在血肉喷溅的绝杀中,“冲锋”的鼓声第一次压制了饮血营振聋发聩的一声“催杀”。
饮血夹被切断后擦着众人的皮肉划过,同样在薛敬的身上蹭出无数道伤。可他只用肉身抵挡,那些狠利的夹子再没碰着身后人分毫。
对岸的银甲还在不断冲杀,薛敬力竭跪地,全身浴血,他撑着燹刀再次站起,与重甲兵合力攻入饮血营战团的核心。
忽然,一枚饮血夹从核心战团破空旋出,照着薛敬后背袭来,他在躲闪中下意识转身,竟要用前胸去挡夹子的致命一击——
“小心!!”林竟高喝,然而他被银甲阻路根本过不来。
忽然一道劲鞭悬空飞至,卷着就要扎入薛敬心口的血夹撕了个粉碎。
“四哥!”
终于,南门大破,蓝舟率援军赶至,“老六,接马!!”
赤松马循着主人的气息,毫不犹豫踏断人墙,迎面奔来。
然而此刻核心战团近在咫尺,中心被无数高盾围护的就是饮血营的总兵长。若不率先“擒王”,“催杀”源源不节,所有的前赴后继不过是无辜赴死。
薛敬暗下决心,孤注一掷!
下一刻,就在赤松马奔至身前,就见薛敬毫不犹豫解开腰间束缚,借着马扬蹄的冲力一跃而上,狠狠催鞭,从高筑的人丘上纵身一跃,飘散的梅蕊在血佞的花海铺落银光,危雨极至!
蓝舟眦目欲裂,“老六!!”
“王爷!!!”
在所有人的惊呼声中,薛敬在赤松马落地瞬间踢开马镫凌空旋落,刚刚好越过饮血营的护盾跳入战团核心!
他一步一杀,断开封堵的肉盾,握紧燹刀,拽起总兵长,一刀落下——
“噗呲”一声,血水如盛放的烈焰,从总兵长的心口炸开。
犹如地底岩浆突然迸裂,周围立刻传来振奋人心的喊杀,此前无声无息的血海终于从中心炸开一道激天血浪。
援军不断冲入废墟,连笙盾撞入顽潮,将仅存无几的饮血营冲断地四分五裂。
伦州城最后一缕冤魂涤尽,废军彻底阵亡,在明霞池坑形成一个万人堆叠的山包。刑天木塌了……散作无数碎木,砸进浑浊的血水里。
终于,在一声撕裂的“催杀”中,最后一枚旋空的血夹被薛敬扬刀断首,毫不留情地扎进废墟的瓦砾间。
至此寒霜深至,怒马秋风。
伦州从献城至光复,历尽三载春秋。
赤松马踏着温柔的软蹄,将二爷完好无损地送过来,薛敬在一望无际的血原中撑刀起身,翻身跃上马背,将那人扶进怀里。
北城门大开,朝阳东升,众兵夹道,赤松马先行,十万军列阵雲沧江岸。
马儿扬蹄过处,踏起迷眼的微尘。
二爷被灼烈的呼吸声吵醒,迷迷糊糊醒转,分不清自己在哪……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见我了么?”
“你还没长大,只会趴在我身上哭。”
“那可说好了,以后你的梦里只能有我。”
“这么霸道,谁教的。”
“无师自通。”薛敬温沉的嗓音犹如惊雷震后抚平尘寰的暖风,“你看一眼身后,伦州复城了。”
二爷下意识回头,只见金光铺地的残垣惊起火色旌浪。
他在漫天血泞中轻声一笑,伸出手,触摸到了雨后的晨光。
“封王之征”最后一章~
九渡青山至此全部光复啦。然鹅,南朝这边的仗打完了,北国的还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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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1章 第五一一章 封王之征(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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