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四、大都
深秋,北鹘大都。
城楼依旧冒起象征祥吉的白烟,整座城肃静得出奇,好似那边陲战火从来跟这座城池毫无瓜葛,它自纷扰,我自萧条。
谢冲乔装入城时,没费吹灰之力。北族人治军粗犷,普通守城兵根本没见识过南朝皇庭杀手易容的本事,瞧了一眼谢冲手里假制的文牒,问都没问一句,就放他进城了。
入城后的三天里,他一无所获——既没寻到翁苏桐的足迹,也没发现祝家军留下的线索,在集上转悠了几圈,连内廷的情况也没打听到。堂堂南朝金云总使竟然在外族的京都变成了一只热锅上乱撞的蚂蚁,传出去都丢人。
于是整整熬了三天,谢总使决定不再坐以待毙,既然那些人没放出暗线,他便打算招摇一点,主动当那个“箭靶子”。
又两日,放出的“钩子”还未等有鱼采饵,内廷的噩耗便率先传了出来。
——玄封皇帝快不行了。
此信一经放出,立刻在城内掀起轩然大波,所有人都乱了,包括城防军、御林军,以及全城百姓。
当夜,城内开启最严宵禁,军民没有印信不得进出,烽烟萧瑟,人心惶惶。
谢冲原本打算夜探皇廷,不想却被突然换岗的御林军挡住了去路。他隐在一家驿站的圆形屋顶上,仔细观察着一批又一批赶着换岗的御林军,顿生狐疑。
好端端的,为何不按时辰在交接点换岗,而是选在夜深人静的城中巷道。
突然,一个黑影从方才换岗的巷子里跑了出来,步伐虽快,却不算矫健,谢冲稍一观察便察觉出那人是谁,忙从屋顶跳下,悄默声地跟了上去。
那黑影在转向时突然遇到巡城军,步子立转,敏捷地钻入斜巷的岔路,躲进了一家铁铺的外炉后头。
这队巡城军过路时没发现她,直等到步子渐远,才从炉子后面冒头,刚要抬步,忽然身后闪出一个人影,攥住她的左肩,一把将她扯回了炉后。
“谁!”
“嘘——”谢冲朝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取下面纱,“翁姑娘,我是谢冲。”
“谢……谢三爷……”翁苏桐乍一见谢冲,还以为自己认错了。
自从十多年前谢冲脱离燕云十八骑南下入京,翁苏桐再没见过他。如今人虽变了样,谢冲的嗓音她记忆犹新,于是脱口叫出了当年在帅府对他的称呼。
谢冲来不及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这,便直截了当地问,“翁姑娘,你怎么一个人闯大都?”
“我不是一个人,还有御龙营的臧古将军,和他带进城的五百士兵。”翁苏桐直言,“昨日我跟他们分开了,想独自找小太子。你怎么在这?二哥哥好么?”
“他没事。”谢冲左右看了一圈,警惕地护着她,“走,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于是翁苏桐便跟着谢冲,回到了他暂住的驿站。
听完这段时间边境发生的战事,翁苏桐惊魂不定,“幸好二哥哥和小凤都被救出来了……谢三爷,我跟你一样,在城中兜转了几天也没寻到太子,起初有臧古他们跟着,我不敢放信,好不容易甩开他们才找到机会,没想到先发现了你留的四方灯,我还以为是小太子留的。”
谢冲为她倒了一杯水,坐到她对面,“我也在城中晃了几天,没找到你们的足迹,无奈,只得主动布信。今夜城防忽然换兵,我想那些人里必然夹杂着杨辉的废军。翁姑娘,幸好有你提前通报御龙营大都可能隐藏废军的事,否则我们连一丁半点的援军都运不进来。”
翁苏桐心下忐忑,“臧古这人还算可靠,但他手底下那些参将,我不敢说。老皇帝到底是什么情况,太医府放出的消息也不一定可信,万一是为了引小太子入宫故意的呢?”
“很有可能。”
谢冲还要再说什么,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快速起身打开窗缝,就见四邻街道皆有巡军。
“怎么了?”
“整个皇城都在换兵。”谢冲神色不安,抄起面巾蒙在脸上,“翁姑娘,你在这里哪都别去,我再出去看看。”
此刻的大都皇庭肃目森然。
刚刚换过岗的御林军将皇庭的四扇大门彻底封堵,不得皇诏不得进出。
正子时,一辆马车行径明辉桥出宫,却在出北宫门时被御林军拦下。车上坐着一个老头,亮出通行令,对着拦路的侍卫厉声训斥了几句,侍卫不得已放行,任马车一路向西,出宫门后进入了一条静谧的巷子。
马车刚一行出御林军巡军的视野,就加快了速度,赶车的少年神色不安,鼻尖冒着虚汗,没留神狠勒马缰,险些将车舆颠飞。
“慢着点,怕什么?”车上的老头头戴医帽,身穿太医府的藏蓝官袍,怀里捧着一只问诊的木箱。
窄巷四下无人,偶尔墙角传来嘶哑的猫叫。
“停车。”马车在准备转弯时忽然被老头叫住。
“宁大人,离府上还有一段路呢。”
宁大人执意下了马车,吩咐那小子,“不要停,直接回府。”
那小子得了令,赶着马车继续往前,而那位宁大人则折了方向,朝另一侧的小路疾步。老头上了年纪,三步一拐五步一绊,好不容易穿出小巷,刚打算转弯,忽然被几名黑衣暗卫挡住了去路。
宁大人往后退了两步,早有预料似的,下意识抱紧怀里的木箱。
“诸位是谁家派来的?”
那几人二话不说,挥刀便砍,宁大人转身就跑,脚步生风。
这些人一看就是死人池子里养出的杀刀,下手毫不留情,刀柄携带利勾,咬住老头的后领猛往后拽,将他摔翻在地。怀里木箱摔落,老头不顾死活,爬过去竭力护住木箱,爬起来再跑。
这时,迎面又几人攻至,将老头堵在窄巷正中。
“箱子,交出来。”带头的杀手嗓音粗粝,好似被北原的雪沙打磨过。
老头花白的头发散了,身上的官袍也被扯烂了,扫了一眼围攻他的十几人,发现他们几乎都被削断了左臂,衣袖的部分光秃秃地来回晃荡。
“饮血营。”宁大人判断着来者身份,退后几步,顺手抄起一块泥砖砸了出去。
“想跑!”
两名杀手疾风般掠过身前,绊住老头的腿脚狠狠一别,老头惨叫一声,怀里的箱子顺势弹飞,重重地砸在地上,刚要被一名杀手抢走——一阵旋风又至,只见一柄银枪当空劈来,朝着夺走木箱的两名杀手杀去,银枪划破风刃,枪头激刺勾刃,溅起漫天火星。
“找死——”
“你们才找死!”
长|枪两头开锋,银枪战士使枪前后勾挑,乱沙扬溅,枪头直指杀手咽喉!
就听“噗呲”几声,银枪前后左右穿刺,他旋身一转,直接转杀四人。余下几人见硬拼不过,迅速调整刀锋,朝宁大人杀了过去!
此时,又一名剑客从巷道窜出,还没等宁老头将满眼的泥血擦净,就觉蛇一般的剑风穿耳过,等他再睁开眼——银枪纵挑,软剑横切,战局骤然逆转!
伴随数声惨叫,最后一名杀手直直倒地。
谢冲软剑回鞘,单膝跪下,恭敬地喊了一声“少主”。
祝龙早就认出来人是谢冲,摘下面纱,脸色下意识一沉,又立时回想起临行前烈衣所言,嘴角的仇纹渐渐收起,尝试着缓和面色,低低地应了声“起来”。
谢冲不敢明目张胆地抬头,仿佛一个失魂落魄的罪人。
“长话短说,你从哪来?”祝龙将宁大人扶起,问谢冲。
谢冲紧跟上去,“禀少……哦,季卿让我来的。在城中转了几日没找到你们,今夜见内廷禁卫换兵,就出来看看。刚好遇见了这位——”
“宁兆松。”祝龙接道,“这位是北鹘太医府的总医官。宁大人,咱们之前见过面了。”
宁兆松没功夫听两位寒暄,急得满头是汗,好容易喘匀了气,朝祝龙颤巍巍摆手,“快去追我的马车!方才我隐约感到有人跟踪,只能半路弃车!快——”
谢冲挡住老头的步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方形盒子,“您是找它?”
宁兆松一愣,忙接过盒子,难以置信地看着谢冲,“你……你从哪得来的?”
“方才一路逆行,先遇的马车,后见的您。”谢冲隐晦地看了宁兆松一眼,“大人以后还是仔细点赶车的家丁,这种吃里扒外的家贼不要用了。”
宁兆松脸色煞白,这才明白过来,方才刚一弃车就遇人夺抢药箱,实则是因为箱中藏物一事早就提前败露了。当时情急,他不得已将此物暂留车上,自己则伪装成极力维护药箱的样子,试图引开那些杀手,寄希望于赶马的小童顺利回府,再由心腹将东西取出。
却没想到,如今竟连自己身边的马童都被渗透了……
“我那小马童……”
谢冲抬眉瞧了宁兆松一眼,毫不留情地说,“细作一枚,在下斗胆先斩后奏。”
“……”
那一瞬间,皇城大都风声鹤唳,老头的胡子更白了。
祝龙清楚金云使对付细作的手段,方才跟宁兆松隐晦地介绍了谢冲的身份。
“不管怎样,多谢两位相救,这东西若是丢了,老头一家老小死不足惜。祝大当家,老头有急事要见太子。”
于是两人跟随祝龙穿过乱巷,从一家酒肆钻进了相邻的药材铺。
药材铺的后院有一个地库,常年避光存放上好的官药。北鹘地处雪原,药材品种单一,大多上等官药都是从南朝边境采办的,这个药库隶属太医府,被朝廷直接管辖。
自祝龙于乌善旗救流星脱险,一行人小心避开官路,乔装进入大都。萧人海临行北原冰封之前曾在大都关照过,若遇太子行踪,务必护其周全,而他当时关照的人就是今夜遇见的老医官——宁兆松。这老头曾得萧人海的父亲萧彧保荐,从萧家军的医务营破格右迁至太医府,是萧家养在大皇身边的心腹。
“入城后我们便得到了宁大人暗中相助,起初不敢贸信,直到看见他手中萧人海的手书。”三人进入地库,沿着石阶,往更深的地方下行,“药库的看守被萧人海替换过,但即使这样,我也没敢全信。一直带流星藏在别处,直到五日前突然发现城里莫名其妙多出许多暗兵,唯恐人多眼杂暴露行踪,这才转移到此地,这五天一直不敢露面,因为地面上全是暗兵。”
“难怪……”谢冲这才明白,为何自己进城五天半点线索都没寻到,原是跟祝龙等人转移药库的时间岔开了。
“少主,这地面上的暗兵不是从城外调来的,季卿说,都是杨辉养在荒谷狼原里的废军——前身是饮血营的预备军,参选时被淘汰下来。杨辉没按呼尔杀的意思杀了他们,其中一大批被他经年累月秘密养在狼原里,还有一批精锐被当做寻常百姓常年藏在大都。”
谢冲一路解释,随两人穿过两道宽厚的石门,来到一处不算开阔的空地。
宁兆松停了步子,不住地后怕,“我说近来城门那边并未接到入兵调令,怎么城中忽然多出这么多生面孔。祝大当家,幸亏你们没冒头,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这些废军渗透进百姓里……岂不是连北鹘大都的最后一张底牌都不保!”
最后一道石门打开,只见流星跑出来,“祝大当家!这位是——”
谢冲连忙自报家门,流星放下防备,笑着迎上来,“我听祝大当家提起过你,他说你是燕云十八骑的,和二爷你们是兄弟,对么?”
谢冲一愣,瞧了祝龙一眼,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第一次见流星,发现这北鹘的小太子个子不高,许是长途奔波,东奔西躲,人也不似烈衣形容的胖乎,眼中青涩褪去,与之换来的是耐不住的戒备和警惕。
宁兆松上前行礼,被流星搀扶起来。几人一同进入药库,将石门掩上,宁兆松这才从怀里拿出那个木盒,摆在案上。
“太子殿下,这是大皇让老臣带出来交给您的。”
流星接过盒子,疑惑地问,“这是什么?”
宁兆松抬起盒盖,就见一尊皇室玉玺赫然摆于众人眼前——“国玺。”
祝龙震惊不已,艰难地吞咽了几下。这什么国家,传位如此草率吗?找个老态龙钟的太医揣着国玺就敢只身勇闯敌军道道封锁的京都皇庭?要是中途被劫走,岂不就此“国破山河在”了?
历来在大风大浪里闯荡的谢总使同样大受震撼,忍不住问,“大人,这真是贵国国玺吗?”
“老头怎敢作假。”
流星有些摸不着头脑,“宁爷爷,我父皇还好吗?为何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不亲自交给我?还有,我什么时候能进宫看他?”
宁兆松语意深长地叹息,“不敢隐瞒太子殿下,大皇已在弥留之际。”
“什么……”
“大皇让老臣转告殿下——‘持此印可抽调御龙营守军护驾,若朕有不测,皇都秘不发丧,吾儿不必入宫守孝。撑到援军抵京,踞占皇廷,再兴皇昭昭令天下,拥太子克承大统。’殿下,如今的宫墙内步步危机,尽是杨贼耳目,大皇无奈之下,只得遣微臣偷运玉玺,为江山计,还是不见了吧……”
“……”
断生的血刺渐次丛生,自从孤身踏入泥海,被祸水殃及,这是最疼的一次。
流星没再说什么,沉默地点了点头,接过玉玺捧进怀里,默默地走回角落,无声无息地缩作一团。
这一次,他没有哭。
门外,谢冲跟随祝龙来到避人的转角。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有些尴尬。祝龙抱臂靠在墙上,这才有功夫老老实实看上一眼这位经他一手栽培、曾与他出生入死、却又被他恨了十年的下属。
“少主……”谢冲从始至终不敢看他,双膝一软,重重地砸在地上。
祝龙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开口,“那一年烛山火池,你是亲眼所见?”
“……”谢冲深吸了一口气,好似用尽全身气力才能将每一个字说干净,“我……我就跪在池边,没能救得了老庄主,还有……还有祝家八十多条人命。少主,谢冲死不足惜,这条命原本就是祝家人给的,要杀要剐,随便您。”
祝龙向来桀骜偏激的心火竟再不见一丝猝动。往年一提起“谢冲”就冲冠怒喝的仇焰好似随着云州复城的战火荡然无存,只留下经年累月的钝痛还在消磨他仅存的耐性——单单这点耐性也被烈衣一盆冷水浇灭,字字句句砸在他不愿触碰的心神上,摧毁了他一直以来毫无建树的杀心。
“这么多年,你都没想过解释一句?”
“……”谢冲紧紧蹙眉,到底,什么都没说。
“就甘心这么平白被人冤枉?”
“冤枉?”谢冲抬起头,全身猛然一僵,“少主,谢冲不冤。”
“烛山被毁,祝家庄被屠,你根本没有动手,那封状元信也不是你故意为之,就连脱离燕云十八骑都非你所愿……你却一个字不说,不解释。”
“可我也没能救下他们……”谢冲割裂的嗓音如同被承恩阁典狱中的酷刑一寸寸折磨过,“无能为力也是罪过。”
……
“少主恨我、杀我,应当的。谢冲是旁人口中卖主求荣、攀附权贵的恶人,对此,我无言狡辩。”
季卿曾说,不是所有承冤者都有机会自证清白。谢冲不言、不辨,好似云淡风轻,却无时无刻不在忏悔。
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仇恨盲目转嫁的祝老四,此时觉得自己还真挺不是东西的。
祝龙自嘲一笑,躬身扶起他,言简意赅地说,“战后回到烛山,我跟父亲解释,省得他老人家在下头总骂你。季卿让你来是对的,别让这些北鹘人把咱们燕云十八骑看扁了。你饿不饿?我这还有半斤卤牛肉,喝一杯?”
谢冲想都没想就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少主,战前不能饮酒,烈家军的规矩。”
“……”行吧,那个成天到晚在耳边絮叨家规军规的谢三又回来了。
随即,宁兆松在祝家死士的掩护下离开药库。
谢冲和祝龙简要分析了大都内廷的舆图,权衡利弊后发现,在大都四门封禁的情况下,要以玉玺调集御龙营大军助援,势必要用上臧古带进城的兵力。于是由谢冲出面,与翁苏桐一起见到了臧古,将他一人引来了药库。
粗略估算目前城内盟军人数,不到两千,将将是御林军的一半,而杨辉的废军人数仍不得而知。眼下南北两军合战,要打一场由外推内直至禁宫核心的围猎战,所以他们至少要拿下其中一个城门的制控权——然而谁援外、谁攻内、谁护太子入皇庭接皇昭继位,便成了眼下御龙营与祝家军两厢对抗的分歧点。
“只要点燃北门外明辉桥栈道两侧的油池,我布在城外的援军就能攻进城。”
谢冲忙问,“援军有多少?”
“御龙营十万,我调来了三万。”臧古似乎看出翁苏桐不太信任自己,忙道,“夫人不必担心,带进城的五百人都是由我亲自挑选的。”
“最好是。”翁苏桐冷道,“否则撑不到萧人海回援,大都就没救了。臧古将军,太子的藏身处只你一人知道便可,其余人等只管从命,事情会好办许多。”
“没错。”谢冲也不与这些异邦将领讲情面,言语颇具威慑,“臧古将军,我们是来帮你们的,贵国内部的麻烦请自行解决,我们只负责太子爷的安危。”
言下之意:裕贤太子只能由祝家军护送,寸步不让。
臧古被逼至角落,双拳难敌四手。
想他北鹘江山此刻摇摇欲坠,大皇生死未卜,被监|禁与否都不得而知,万般不得已只能命一名太医偷运国玺,甚至还需仰仗邻邦勇将相扶才能直捣明堂……但要将太子交到这些南朝人手中,实在是窝囊。
流星忽然起身走到臧古面前,臧古连忙跪地,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臧古将军,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太子明鉴。”臧古道,“一旦开战,我们必须尽快拿下御林军的管辖权,再解救大皇,由宣表官诵读传位诏书,大局才算定下。若您信任末将……”
流星十分从容地打断了他,“萧大人曾与我提起过将军,他说您是御国勇将,所以派您镇守御龙营。但如今,我国境内遭废军蚕蚀,大都被渗透多深尚不得知,若您带来的人中存在细作,那由您领军攻入内廷,实在是给敌军拱火。所以此战你们只管服从号令,主攻北宫门,只要拿下北宫门的执管权,此后御龙营的统帅之位还由你坐——我的安危,还是交给祝家军吧。”
“末将领命,谨遵太子旨意。”臧古起身,看了一眼祝龙,“既然太子爷发话,御龙营三万军愿听从祝大当家调配。”
“太子殿下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几人正在商讨布战细节,翁苏桐插不上话,便走到墙角,学着流星的姿势也蹲下来。
“翁姐姐,我一点也不厉害……这些都是以前跟在二爷身边耳濡目染学来的,如果他在,一定有更好的主意。”
翁苏桐撩开遮在少年眼前的碎发,温柔地笑说,“可是你长大了,总有一天要独自面对灾劫。”
“长大了……就要跟喜欢的人分别吗?”流星眼神发亮,懵懂地问。
“……”翁苏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抬手将他揽进怀里,摸着他的头。
人就是在生离死别中走完一生的。
从呱呱坠地到孤独终老,人世每一段路途总有遗憾收场。
“但我们会遇见新的挚友,喜欢的人。”翁苏桐的眼神灼起光热,和从前空洞无神的样子判若两人。
“翁姐姐也遇到新喜欢的人吗?”
“谈不上。”翁苏桐笑了笑,“但原本我很讨厌的人,突然竟没那么讨厌了……”
流星心思敏锐,立刻听出翁苏桐所言是谁,没戳破,只婉转地问,“那翁姐姐会尝试喜欢他吗?”
翁苏桐摇了摇头,憾然长叹,“只是不讨厌而已。”
突然地面传来震动,像是千军过路踏出的响声。
众人下意识起身,抬头看向天顶,祝龙按住众人,稳道,“不必惊慌,一切依计划行事,谢冲,你护着翁丫头和流星,只等北城门一开,立刻闯门入宫!其余人等随我围城!”
“是!”
长夜未明,边境的天阴飞瀑同时迎来第一批鸿鹄的援军。
从西边的荒谷狼原不断杀至的废军犹如被天河舍弃的星辰,哪怕耗尽命数,孤零零地陨落人间,也要报那累世聚攒的死仇。
萧家二十万大军死守关隘,六日后终于破防。
百丈宽的天阴飞瀑被血水灌流,在绵延八百里的阴山山脉扎起一道铺落尘寰的血帘。
鸿鹄大军赶到时,萧家二十万大军苦战数日,已死伤过半。
第八座焚塔在天阴飞瀑下垒起,越垒越高,形似一只张牙舞爪的血蛛。
第一股鸿鹄援军并不与急攻猛进的废军纠缠,下了多日的秋雨一停,立刻于当夜引火,秋林槁木陡遇急火,利用阴山飞瀑的特殊地形和风势,迅速筑起一道天然火墙,直接将阴山与北原的通途短时切断,恶战多日的萧家军得此片刻喘息,终于从天阴飞瀑撤出,回到了西南方的终流谷。
在终流谷接待萧家军的,便是鸿鹄的临时寨营。
葛笑颈间的红巾被火舌窜黑了,索性取下系在腕上,风尘仆仆地走进主营帐。
“二爷,火势最多撑到……哟,有客人!”
来者是萧家军的两名主将,他们刚历经恶战,浑身带伤,盔甲都烂了,见葛笑进来,忙点头告退。
二爷朝葛笑摆了摆手,示意他将帐帘封上,又朝里帐咳了两声,只见薛敬走出来,与葛笑坐在对面。
“老五,你方才说什么?”
“哦,我这不放火烧山刚回来,二爷的意思——”
二爷好笑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让你们放火烧山了?”
“我……”葛笑吃了个大瘪,没想到这出主意的人直接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忍不住顺嘴嘟囔,“还不是你说的,可以不择手段。”
薛敬忙拦住五爷把不住门的嘴,生怕他再捅了马蜂窝,“我倒觉得这火放得干脆,只要天公作美,烧上他几天,不也能阻断敌军的步子。”
“可惜天公不作美。”二爷无奈摇头,“火最多烧到明晚,瞧着天色,还要下雨。”
葛笑慌了,“那怎么办!放火烧山可废了咱们几十车火油呢。”
“没关系。”二爷不慌不忙地笑说,“你们引火烧山,主要是为了解困被包围在天阴飞瀑的萧家军,不亏。”
“那接下来呢?”
二爷从桌上拿起一张墨迹未干的草图,跟自己绘的舆图比对了一阵,问老五,“老四呢?”
“清点伤兵还没回来。”
二爷应了一声,令道,“老五,你和老四再选一名参将,兵分三路,把这条战线给我掐断成三股。”
薛敬凑近看了一眼,发现他指的是草图中从天阴飞瀑深入荒谷狼原这条战线中“行沙湾”“凛风屏洲”和“荒狼城”三处要塞,不禁费解,“你要我军深入荒谷狼原掐断废军后路?但我听说这个季节的狼原常刮飓风,太冒险了。”
“听说,听谁说的?”
“……”
二爷撂了笔,蹭去手指上不慎沾染的红墨,若无其事道,“对于正规军,兴许是冒险,对于鸿鹄,非也。你去问问九则峰上专负责‘轧路’的兄弟,天山的冰海、西沙的泥沼、阴山的雾障……他们哪里没趟过?既然杨辉能在荒谷狼原里养废兵,就说明那里头不是人迹罕至,说不定还有绿洲呢。再说,深秋飓风是当地人口口相传,我方才问过那两位递投名状的萧家将军,他们说这传闻尚不出十载,你们自己算,‘荒谷狼原飓风食人’的谣言究竟是哪个混账捏造的?”
“杨辉……”葛笑定睛看向案上草图,不可思议地说。
薛敬似乎抓住了二爷话中的重点,蹙起眉,“投名状?难道这张北鹘的全境草图是他们送的?”
“不止草图。”二爷勾起唇角,“那两人还答应,此番掐断废军后路的先锋军由他们来出。所以老五,你转告老四,这一次鸿鹄军深入狼原,只管用小股兵力断续骚扰,把捣灭废军的战功留给萧家军吧。”
“行!”葛笑应了一声,立刻前往布军。
薛敬见二爷还在认真看图,便打算回里帐待着,被二爷叫住,“你干什么去?”
“躲起来啊,要是让撤下来的萧家军看见我幽渡雲沧江,还不吓死他们。他们若以为我野心勃勃妄想吞并邻邦,中途倒戈废军可怎么办?”
“他们不敢。”二爷沉道,“萧人海一纸借兵令还捏在我的手里,他们萧家军还要倚仗鸿鹄平定大都。你想要天下太平……可这‘天下’,哪里只是南朝一方天下?日后北鹘的血狼闻见幽州的花香,都要夸赞一声‘殿下圣明’。”
薛敬嗤的一笑,怎么听都觉得这话像在骂他。
又听二爷说,“仗既然有你的哥哥们打,闲来无事,你随我出一趟远门。”
薛敬靠在案边,抱起臂,“我都跟你出征北鹘了,还不够远?”
二爷眯起眼角,琢磨不透的算计再次浮于眉梢,他指了指草图中潦潦勾出的几个地方,“你都没琢磨琢磨我圈出这几处要塞是什么意思?”
薛敬忙拿起舆图仔细看了一遍——这才发现他几个红圈正好勾在北原、阴山乃至大都三地形成的三角区,呈乱序分布。疑惑片刻,拿手指将几处连起,竟然绘制出了一柄向东南方开口的铁钳。
“钳阵!”薛敬大吃一惊。
二爷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钳阵是为了将所有出路堵死,把逃兵逼到铁钳开口的位置上,你再仔细瞧瞧,铁钳开口的位置在哪?”
薛敬又顺着一看,“天山黑市。”
“就是当年咱们易马的地方。走吧。”
趁夜,两匹快马出终流谷,未惊动任何人。
走马栈道沿陡峰上行,走在高悬的天阴飞瀑顶,几乎能俯瞰整个阴山山脉。
从悬崖上远眺,北鹘广袤无垠的草原一览无余,极远处星星点点散布着无数白斑,犹如远空灿烂的星穹。
二爷勒定赤松马,从断崖上极目远眺,寒风吹起他鬓边的碎发,领间白狐毛衬得他的眸色熠熠发光。
“看什么呢?”
“那些白色星点是草原上的万子海,传说远足的旅人只要喝过万子海的水,就能在梦里看见故乡,不知道流星听没听过。”
薛敬催马上前,与他并骑,“日后南北两境同沐星河,你可以常去看他。”
二爷有些怅然,“我想不到那么远,只希望大都一切顺利,祝龙和谢冲能保他尽快夺位。”
有史以来最粗、长的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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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4章 第五一四章 大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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