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3章 第五一三章 金鳞

五一三、金鳞

两日后,伦州的残垣上挂起红色的喜灯,三军摆酒饮宴,鼓乐声震天,传至百里之外,北境的烽火一经暂熄,竟挟带着柔软的微风,挑破了夜月深处最薄那层冷雾。

秋月高悬,红烛暖帐,直闹到月上中天。

大军借着陈寿平摆的喜宴,将光复北境的庆功酒一并饮罢,然后彻夜的狂欢。

北城墙的断垣面朝雲沧江,目前仍是伦州城的最高处。虽然在乱战中被战火炸断,幸好还孤零零地剩下半座城楼矗立云中。这里离喜宴远了,歌舞宴饮的声音极不真实,好似是从上辈子的梦里试探着飘进今生的。

二爷今夜象征性地喝了几杯酒,此刻头有些犯晕。

冷风一吹,霜寒入骨,他想起了九则峰每年年关的拜山宴。

那些年他身体不好,逢山宴敬酒,他势必找个档口退席躲懒,倒不是不爱那一口,而是酩酊之后的梦里尽是断城后的烽火,即便隔日清醒,依然会被尖利的惨叫折磨得痛不欲生。

于是那些年,他想醉又不敢,属实进退两难。

还好近来身心养回来一些,九渡青山彻底光复后,他身上经年累月攒下的旧伤都没那么反复了。

忽然肩上沉甸甸地罩上一件银狐大氅,靳王扶着他的后腰,将他抵在碎瓦筑起的断垣上,什么也不多说,急不可耐地栖上来就亲。

这些天他总这样,不分场合不论时间,非要把他折腾到一点力气都没才算罢休。推阻了几次还把人惹毛了,大半夜缩在床角不愿睡觉,连哄带骗地捋顺了才肯乖巧,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

龙鳞佩不慎撞在身后的石壁上,叮叮当当地敲着,二爷只能艰难避开对方喷在鼻尖的热息,将险些撞碎的玉佩从腰后抢救出来,握进手心,人却失了平衡,被他托着腿根撞在飘动的喜灯下头,脚都离了地。

……

这人喝醉了,脸上浸着酒色,只知道没羞没臊地粘着他亲。

头顶的喜灯发出温柔的红光,照进深不见底的瞳孔,溺出一层软糯的温忍。

二爷好不容易侧开脸喘了口气,“这是喝了多少,熏得慌。”

薛敬却从腰后摸出一个酒囊,咬开瓶塞灌了一口,又不留余地黏了过去,贴着二爷的薄唇不容抵赖地渡了进去。

“什么……”

“我从坛子里偷偷舀的,封坛的老头说,这是专为喜宴备的……合卺酒,我也想跟你喝,二哥哥什么时候娶我过门?”

“……”

薛敬将手贴着二爷的衣襟伸进后背,身体暖烘烘地罩着他。

冷秋被烫染成深灰色,喜灯温沉的暖光从断垣的砂孔间射|进来,他们相互依偎,无声无息地吻着,心原铺落一地月光。

二爷深喘了一口气,唇珠和耳垂都被那人没轻没重地嘬出一块块刺目的血霾。

“放开我,给你样东西。”

“黏上了放不开,你想别的办法吧。”薛敬整个人嵌在二爷腿间,将他死死地抵在墙上,见他无所适从地发懵,更是想变本加厉地欺负他,“什么好东西,等急了……”

“……”二爷无奈,只得微微低头,用下巴蹭开衣襟,薄唇粘着挂在领间的软绳,扯出一枚铜板大小的金色铁片,而后含着它,贴着薛敬的唇缝黏进他唇间。

“……什么东西?”薛敬含含糊糊地问。

“烈家军的明光甲,上头的金鳞。”

“是……哥哥的那身明光甲吗?”

二爷凑到他眼前,眼波幽邃,“是我的。”

薛敬一怔,霎时那枚金鳞像是拥有了生命,顺着他的舌尖义无反顾地扎进心底,他声音发颤,不可置信地问,“你的明光甲,十二年前不是丢了么……”

“只剩这一枚鳞甲了。”二爷笑了笑,“雪滩一战我伤损太重,明光甲沉了水,早不知道漂去了哪,好在那一战前我自己取了一枚下来,就封在帅府的槐树下头。原本我自己都忘了,云州复城之后,你让银三他们重栽新槐,才将这枚鳞甲挖出,我便将它削成鳞佩挂在脖子上,逃过了入伦州死牢前的搜检。对折的夹片间藏了一枚糖丸——那是离开林谷之前,阿灵蹭我的一滴血。”

随后,二爷在狱中用这颗夹带药童之血的糖丸救了狱卒冯有常的女儿,成功收买他后,又借他的人脉打听到了萧成骏的生死真相,用信蛇辗转递信给葛笑,这才有了后面萧图大军急功近利下的赴死引战。虽然萧家十万军惨败,却给靳王率军攻城事先削弱了杨辉的战力,也为之后镇北军夺城赢下了战机。

二爷示意薛敬松开自己,落地后,亲手将那枚金鳞取下,仔细地挂在薛敬脖子上——只见那片金鳞被人用刀细致地削去了四周尖锐的边沿,又模仿锁形金佩锻成双面对折的样子,以机簧镶嵌鳞边,弹开后只见以朱砂绘制的红缨簇生于内壁,犹如一团兀自烧灼的兵燹。

薛敬舌根发麻,说话都不利索了,“你怎么把最后一片鳞甲给我了……”

二爷静静地看了他一阵,贴近他耳边,轻声说,“名分。”

“……”饶是呼风唤雨的靳王殿下此刻也如风化的顽石,愣在原地忘了呼吸。

胸前荡着的那枚金色鳞甲简直要将他心口的皮肉烫化——十二年前血战雪滩的少年将军一身浴火,终于捧着深埋黄土的唯一一片鳞甲重回疆场,和那柄燹刀从此嵌在一起,无论过去多少年,都将是至上的荣光。

燹兵摧顽城,春草复戎衣;

九渡今安在,金鳞赠王封。

残诗一昔补全,破败的断章终于得见下文。

薛敬将那枚金鳞小心翼翼地塞进衣襟里,美滋滋地拍了拍,“以后我也算在咱家的族谱上正式有名分了?我绝对不会像某人一样,拿着送他的东西乱丢。”

二爷没搭他这话茬,推开他一些,将大氅紧了紧,“你怎么也离席了?”

“一回头没看见你,就出来找。”薛敬跟上他,“你来城楼做什么?”

“等信。”二爷缓步石栏,望着北方,两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断石,“算着日子,也该来信了。”

薛敬瞧他神色不明,轻轻皱眉,“是在等祝龙的信?”

二爷点了点头,直言道,“他护着流星应该到大都有些日子了,可眼下战信迟迟未达,想必他们在大都遇到了麻烦。”

薛敬道,“如果照你所说,有一支废军被杨辉养在了京师,假若他们突然间冒头,反而是率先暴露。”

“但是我担心玄封皇帝撑不住龙驭宾天,那流星无论躲在哪,都必须进宫守孝,那样的话……”二爷欲言又止,指骨不自觉捏紧。

薛敬听出他的话音,低声问,“你是说……只要他们赶着送老皇帝一程,太子必然自投罗网?”

二爷捻动手指,语气略显置身事外,“这么多年了,大都太医府的医官们,杨辉多少能买通几个,随便往药汤里换几味药,送老头归西不是举手之劳。只要能拿到国玺,那个皇位由谁来坐,还不是手握兵权的人说了算。”

这时,一个鸿鹄的信兵快速跑上来,将一封战信恭恭敬敬地递了过来。

二爷接过信,掸开瞧了一眼,“虽然不是祝龙的信,也算有些好消息。”

薛敬凑过去一看,发现竟然是谢冲的字,“难怪这一战没见他,你把他派到北鹘了?”

二爷揣好信,朝那信兵摆了摆手,“叫四爷五爷醒好酒,即刻来中军帐。老六,你也一起吧。”

葛大爷今夜是真喝蒙了,几杯醒酒茶下肚,现在坐在那还直栽头,大当家训的话他一个字没往脑子里跑,还在梦里跟那几个摆牌九赢他钱的小子较劲呢。

“老五,你听清楚没有?”二爷敲了敲木案,不耐烦地看着他。

葛笑“噌”地站起来,揉了揉太阳穴,朝蓝舟递了个眼色,活像是课堂上贪睡被夫子点了名问话的倒霉学生。然而蓝四爷却只是微微挑眉,眼神都不愿接,根本没打算为他这“好哥哥”解围。

谁让他葛笑方才在喜宴上散德行,非勾着一群兄弟赌牌九,输得连祖坟都刨了,最后把“讨媳妇”的过程当筹码添油加醋地全现了,连带着蓝舟的脸皮一并赔光。

“二爷,今天是三雪嫁人的好日子,您自己不去,还非拉着我们考问战局……老六也不管管……”葛笑一边打哈欠,一边无所畏惧地抱怨。

二爷脸色一沉,问薛敬,“往年生杀帐里说正事时,插科打诨的怎么处置?”

薛敬连忙要劝,就听蓝舟不咸不淡地说,“在寨门口的旗子上吊半天,吹风。再不济就抽他一顿,二爷,我这有鞭。”

“……”葛笑一下子吓精神了,连忙单膝跪下,低眉顺眼地认错。

“我再说一遍,你们听好了,鸿鹄这次赴北援战与镇北军毫无瓜葛,闹腾归闹腾,别当自己多喝了几杯庆功酒就跟他们称兄道弟了。”二爷声音冷沉,震得烛苗发颤,“老七已经嫁过去了,沾着陈寿平这顶乌纱帽,此后跟镇北军脱不开干系,万不得已不得把她绕进来。再说了,眼下她要养胎,出征的事不必过她,若这丫头问起,让她来找我。”

“明白。”葛笑收起嬉皮笑脸,正色问,“那我和老四,谁带兵?”

二爷瞧着眼前铺平的舆图,斜靠在软椅上,想上片刻,道,“我。”

薛敬蓦地看向他,“你亲自赴北督战?”

“怎么,我不行?”

蓝舟的脸色极为难看,“二爷,我也不怕您发火——上回您亲自督战的结果,就是把我们所有人全坑了。”

二爷不怒反笑,“看来四爷这气还没消。”

不光四爷的气没消,二爷扫了一眼,发现在座诸位没一个有好脸色。

蓝舟可真笑不出来,郁闷地叹着气,“老六,你看着办吧,我和老五随时待命,不就是带兵拦人么,能比伦州攻城战还难不成?”

“的确不难,但麻烦。”二爷点着图中圈出的几个地方,幽幽道,“这一战旨在将逆袭的废军拦在天阴飞瀑不得回援,顺便助萧家军解困。出兵的时辰、人数、动机……都要一分为二来看。”

“何谓‘一分为二’?”蓝舟问。

“首先,我们坚决不能像伦州一战那样,被杨辉以战略压制,致使我军受饮血营和废军两面夹击,最后逼不得已被动反攻;其次,伦州一战虽然胜了,但我军伤亡惨重,七座焚塔筑立北境,哪里是什么光宗耀祖的好事。”二爷有意无意地瞧了靳王一眼,模棱两可地说,“光复北境虽成就封王大业,要以千灵万骨相抵,哪里算得上完胜。”

薛敬眼波一沉,默默地点了一下头,“二爷教训的是。”

“所以这一回帮兵,怎么舒坦怎么来,前提就是要自保,哪怕再多死半个人,都算我们无能。”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葛笑率先开口,“二爷,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这一战只要不死人,不择手段都行。”

二爷挑了挑眉,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怎么理解是你们的事,我只管坐镇布兵,伤还没好全,这一趟,就当走马观花了。”

随后,葛笑和蓝舟各自领了命,赶忙前往打点,预备次日启程。

薛敬在原地憋了好一阵,动都没动一下。

夜间霜重,帐帘断续翻动,带进了刺骨的寒风。二爷紧了紧狐氅,朝门边抬了抬下巴,懒懒地说,“去将帘子封上,冷。”

薛敬默不作声地走过去拿石头压了帐帘,又一声不吭地走回来坐下。

二爷觉察出他神色不耐,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薛敬嘟囔道。

二爷低头一笑,指尖扣了扣桌案,“去选几件便衣,明日晨起出征,你穿着王甲可不行。”

薛敬猛抬起头,“你允我一起去?”

二爷放下舆图,得空瞧他,“这一次和往次不同,我要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离开我的视野,片刻都不行。”

薛敬眼神一亮,笑着蹲到他身边,仰头看他,“二爷大发慈悲,受宠若惊啊。这一次本王这么好待遇?”

二爷扶着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提醒道,“别被胜利冲昏了头,你的毒还没解,伦州万万百姓的毒也还没解。那小疯子身上有我之前留下的‘鱼钩’——他剐我的时候我让了他三分,就是为了此番褪鳞时不费一滴血。杨辉杀的无辜者太多了,我跟他之间、他跟南朝之间,总要做个了结。等着瞧吧。”

薛敬从二爷唇边浅淡的笑纹里读出了许久未见的杀意。

这人笑里藏刀,睚眦必报。那三锥放血的死仇,他早晚要讨回来。

“得罪了二爷的人,可都要倒大霉。”

“唔……那你成天得罪我,不还活得好好的。”

薛敬抬起身,将他压回躺椅上,手伸进他敞开的衣襟里,故意摩挲着,“我‘得罪’你,是想你这里舒坦,省得你力气用不完,一睁眼就嚷着整肃三军,瞧见兄弟们喝酒贪玩就难受。”

“咝……”二爷倒吸一口冷气,连忙攥住他往下撩拨的手,忙将他的注意力往别的地方引,“你都不问问我谢冲的信上写了什么?”

“要么给我看信,要么直接说,老让人猜是什么意思?”

靳王殿下一门心思“曲解圣意”,正打算扒拉干净将他往榻上挪,却忽然听二爷说,“苏桐跑了……”

薛敬动作一滞,眉心拧起,“什么时候的事?”

“十天前。”二爷深喘了一口气,握住他的手臂,“攻城战之前,我让三哥先走,是要他提前入北鹘救人。依杨辉所言,我猜那些废军应该被养在万子海西边的荒谷狼原里,三哥信中言他一路追了过去,却没追到苏桐,倒是遇到了押她去大都的废军……可惜,他追丢了。”

薛敬顺势坐下来,思索了一阵,安抚道,“你别太担心,翁姑娘是聪明人,不会白白送死。”

二爷稳住不安的心跳,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我不担心她自己无法脱困,我是担心她为了流星那孩子……不肯走。”

薛敬无言安慰,只能握着他冰凉的手心,用力紧了紧。

“只要祝龙不犯浑,他二人通力合作,燕云十八骑的左右双翼,绝不是任人宰割的废物。”

薛敬笑起来,“原来你派谢冲潜入大都,还有这层意思。”

烛火罩在舆图上,北鹘草原上的万子海犹如一个个被迫分离的故人。

二爷长长一叹,“血雨腥风里裂断的情义,就当用血雨腥风来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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