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二、尘沙荡
“熬鹰?”
靳王盯着案上的龙鳞佩,深吸了一口气,怎么不干脆熬死我算了。
雨危船渡上,三艘为掩人耳目雇用的民船已经在渡口停泊两日了。护送靳王回京的禁卫军全都换了常服,在甲板上昼夜不息地巡逻。
中间那艘高船的行舱中,刚被余定心等人安全送到的李潭提心吊胆地说完最后一句话,此刻舱内噤若寒蝉。
余定心见状,连忙补了一句,“二爷说让您别生气,他要去西北这事,您应该早就猜到了。”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殿下更恼了,然而火气窜起的瞬间他又强自冷静下来——的确,他是猜到二爷不会在幽州安分待着,但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人会在连鹿山的回信都没收到的情况下就匆忙启程。且不论眼下太平教在应忠的祸乱有多棘手,若真如李潭所说,西川军早在多年前就被大皇兄腐蚀收买,那如今整个西北境就成了一张烘上热柴的煎板,什么人闯进去都将神不知鬼不觉地揭层皮。
靳王将玉佩揣进袖筒,起身踱了几步,眸光再次扫向李潭包袱里的东西,问他,“他走前还跟你说过什么?”
“……再就没什么了。”李潭抿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哦对,他好像是在翻看过西川军的‘兵戎库簿’后夺门而出的。”
靳王立刻翻开那本“兵戎库簿”,上面是数年来西川军藏兵库内兵械的调用、入库及报废的详细记录。
“这是几年前罪臣让傅赢暗中誊抄的。近年来西川军内部军职调动频繁,罪臣身为兵部的库务郎中,想在全面了解其职调后,尽可能精细地做兵戎调配。”
“混账话。”靳王用余光斜了他一眼,微眯起眼角,“诸位是想在全面了解之后,尽可能多的贪吧。”
“……”李潭脸色一白,乖乖闭上了嘴。
靳王又翻了几页,没留神从册子里掉出几页纸,翻开一看,竟然是粮运的详细记录,“你不是说那傅赢是专管兵械的么,怎么粮运那边他也录了?”
李潭咳了两声,吞吐道,“微臣就是好奇……其他军的粮运和兵运从来都是同批入库的,分不了这么精细,怎么就西川军例外,便想探探其中的猫腻。”
靳王冷笑,分明是这些人贪得无厌,在西川军的兵路打通后由觉油水不够,便想将粮运一并打通,方便营获更多“灰囊”。不过他此刻没工夫戳破李潭连篇的鬼话,因为他注意到这几页纸上都有用红墨写下同一行字——西沙缴粮入库。
——而且是在八年间的不同时期、分多次运入同一个高原粮站。
靳王狐疑,“从西沙流匪那缴没的粮草按理说应该留在恒城,怎么会分这么多批运进西川高原?”
李潭直言,“实话说,罪臣也不清楚原因,但可以确定的是,恒城守将从西沙缴没的粮草每年有七成以上都运进了西川高原,却不是以恒城军备的名义,如您所见,每次都说是剿匪所得。傅赢见过他们运粮的车马,用的也不是恒城的辎重兵,而是雇的当地脚夫。”
“嗯?”靳王脸色骤变,“恒城守军的主将八年来有过变动吗?”
李潭想了想,“……还真没有。莫说八年了,这陈维真稳坐恒城军府十二年竟都纹丝未动,咝……在陈氏军系内部实属罕见呐。”
靳王略一停顿,暗叫不妙——这陈维真有问题!
恒城守军隶属西北军府,外兼扫灭西沙流寇之责。陈维真十二年来出入西沙,明面上剿匪,暗地里屯粮,再将这些外缴的粮草以“剿匪所得”的名义运进西川高原的秘密粮站,连押送粮草的护军都不肯用恒城人。如果说身为西川军总将的陈维昌当年在二弟陈维同猝死后曾公然分裂陈氏军系,那这个一向以亲信自居、势要维护立州军体面的族弟便是西川军一直养在陈维同身边的“暗桩”。
十二年了……从陈母携陈寿平被迫离开立州那年起,陈维真就正式坐镇恒城军府——上任隔年,刻着“龙波”图腾的岭南兵备和从西沙缴来的粮辎就开始源源不断地运进西川高原,日积月累,成了今日“徒漠东征”的重要战备。
陈维真是陈寿平的小叔,一直以来老师都对他深信不疑。前段日子陈维真从恒城送来的信中曾提及太平教乱杀道徒一事,还将杀手所用暗针送至九则峰,甚至连老师和三雪的部分嫁妆都是陈母托这个族弟办的……(前情:544章)
靳王越想越不对劲,额角青筋突突直跳。
老师曾嘱咐季卿,若鹿山他们在应忠遇见棘手的麻烦需要用人,可以携他盖在信上的私印去恒城借兵。那如果这个陈维真存在二心,鹿山他们岂不是自投罗网!另外,正在立州整顿旧部的陈寿平也必将成为西川军东征路上的绊脚石,被陈维真暗中牵制,如果这些人狗急跳墙,萌生杀意——
——所以,这才是季卿没等来回信就急急动身西北的真正原因。
因为有可能对陈寿平和鹿山他们不利,所以季卿走前没跟任何人提及陈维真有鬼,而是通过浏览“兵戎库簿”的动作暗示自己将目光锁定恒城——一来他是担心这一路到渡口会有“暗钉”通风报信,二来也是想测探李潭的忠心。好在自李母被质幽州后,李潭投诚之心坚决,并无一字隐瞒。
靳王扫了一眼尚不知情的李潭和余定心,快速回到西北的舆图前,目光沿着西出丹霞关那条曲折荒路向西,“丹霞关上百川泄,是进出西北最险的一道雄关,走这里去应忠的确最快,也最容易遇险……定心,你带了多少人过来?”
“加上我,八十三人。”
“你这就带本王的令信去烛山,让祝龙立刻调两千人从太原入西北境,务必把恒城到应忠这条兵路给本王断了。”
余定心一怔,“可是……二爷让我安全送完李大人后,一路于暗中护送您进京的,还说万事听您调遣……”
“万事听我调遣,那你还不走?”
“……是!”余定心不敢耽搁了,立刻便要动身。
“等等!”靳王提笔在纸上画了一个图形,刻意点了两下,“沿途在不显眼的地方留下这个图案,这是危机时用来保命的,你自己记着就行。”
余定心将图案默默记在心里,重重应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靳王走到窗前,就着烛火将那张画着图案的纸片烧了,对外面正巡逻的侍卫吩咐,“去把韩大人请过来。”
“是!”
片刻后,耳听舱门外韩孝疾步走近,靳王这才对李潭说,“听说令堂闻惯了幽州府的肉香,不愿跟大人回京了。”
李潭老脸胀白,不明所以地看向靳王,一时也琢磨不透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不敢乱答,索性笑着拍起马屁,“得殿下治军的地方,连雪都是香的。家母虽然一字不识,但鼻子灵,知道哪里的肉香。”
“是么?”殿下往舱门的方向瞧了一眼,刻意拔高声调,“但有些人就没这个眼色。明明想闻幽州的肉香,送来的却是钝刀,刀锋上了锈不说,还粘着在京城剐鱼时泛滥的腥味。本王替他把刀磨利了,他还不肯快刀斩乱麻,把那点腥味蹭掉,非要跟本王充楞装傻。真当我幽州是个讲情面的地方,从没溅过血么?”
李潭吓得滑跪到地上,抓破了脑袋也没听明白,这话到底是冲谁。
靳王也不急着让李潭起身,走到案前翻着六部的官名册,心不在焉地问,“大人为官多年,怎么看待‘择亲入仕’这件事?”
李潭仔细措辞,“其实这种事在本朝屡见不鲜,吏部倒也没有明文规定不能如此。我朝选官择吏效仿唐制——‘设官分职,选贤任能,得其人则有益于国家,非其才则贻患于黎庶。’若那人的亲戚当真是位贤才,遑论亲疏,自然可堪大用;但若是个庸人……推举者便可有包庇徇私、结党旺族之嫌了。”(注1)
忽然,门外“啪嗒”一声,似有人不慎踢了门栓。
靳王示意李潭起身,点着官册中“京畿军名录”这一列,“这个叫‘舒云’的侍卫本王记得,他曾在禁宫当差,还护本王在御花园放过风筝,当年他才十六岁,功夫了得。本以为离京多年,他怎么也能混上个御前司护卫当当,怎么不升反降,五年前竟被打发到京畿看城门去了。他是你们兵部选出来的吧?”
李潭道,“殿下有所不知,这舒云的确有些本事,他左迁那年还曾来见过下官,下官对他有印象。这人平日沉默寡言,不善交际,五年前原本有一个往御前司擢升的机会,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被人顶了,他原本的职位也让人填了,无奈只剩京畿那边有几个缺,便带着誓死追随他的几个兄弟去城门口当差了。”
靳王讪讪一笑,“他的名字是被谁顶了?”
“这……”李潭不敢明说,抬了抬下巴,往舱门那边瞧了一眼。
靳王默默阖上名册,笑着说,“既然李大人已经安全抵达渡口,就和本王的船一道回京吧。为免打草惊蛇,也为了您自身的安全,这些日子就委屈您扮成禁卫军,和他们同吃同住,抵京当日再换回朝服吧。”
“明……明白!”李潭连忙跪下磕头,“殿下救命之恩,罪臣永生不忘,今生甘为牛马,万死为您效命……谢殿下,谢殿下……”
靳王被吵得烦躁,朝他摆了摆手。李潭推门时,差点和韩孝迎面撞上,他二人原本就因朱廷望的事互相看不顺眼,李潭冷嗤了一声,错身离开了。
韩孝朝李潭的背影狠剜了一眼,蹑着脚走进行舱,安安静静跪地行礼。
好一会儿后,殿下才朝他招了招手。
韩孝来到案前,一眼就看见官录上用红墨圈出的名字。再一抬头,猛撞上靳王刀锋一般射来的眸光,膝盖一软,差点又撞了桌角。
“殿下的意思……微臣明白了。”韩孝心明如镜,立刻放低姿态,“从今日起,荻一恒不会再碍着您的眼。微臣这柄刀劳您磨利了,本该用来惩奸除恶,哪知竟被名望迷了心。微臣知道如何给刀锋去腥,抵京之后就送荻一恒回两广,从此不进靖天。”
殿下将册子甩在案上,潦草一笑,“大人秉公无私,是我南朝之幸。就是不知荻一恒空出来的这御前司护军统领的位子,让谁坐好呢?”
韩孝连忙躬身一揖,“微臣瞧着这‘舒云’身手矫健,为人刚正,正是御前司护卫统领的不二人选。”
殿下满意地笑起来,“那就有劳大人回京之后,把这事给本王办妥了。舒云这五年来被迫效力京畿亏欠的俸禄,您老也给他补上,总不能让他替您的亲外甥白当了这么多年看门狗吧。”
韩孝倒抽一口冷气,“微臣知罪,一定为您办妥。”
靳王起身走到舆图前,双臂支在案上,盯着丹霞关的方位,一筹莫展。
韩孝默默上前,“殿下,微臣早年间有个门生如今就在丹霞关任边城刑令,号得动关城总兵的兵印,可以帮您把丹霞关的口子打开。”
“嗯?”靳王蓦地回头,盯着这只老谋深算的花狐狸,眯起眼,“一个荻一恒就闹得幽州城鸡飞狗跳,你保荐的人,本王还能信吗?”
韩孝连忙解释,“殿下,您一定要信任微臣,微臣是真心想辅佐您的。这人名叫‘凤言’,几年前微臣将他远调边陲,是想磨磨他的锐气,历练几年后再调他回大理寺。凤言处事举重若轻,绝对可堪重用,哪里是我那混账外甥可比。殿下,微臣年纪大了,或能助您成事,却不一定能辅佐您治世,将来您的大理寺,需要有贤能主持,微臣以韩门全族的性命担保——凤言可信。”
靳王转身回到案前,翻了翻吏册,果然见丹霞关一列写有“凤言”的名字,李潭还贴心地在旁边标记了“韩孝门生”的字样,遂恍然大悟——
难怪季卿临走前非要让自己帮他在丹霞关开这个口。原来他在第一次翻阅官册时就记住了“凤言”的名字,并知悉了韩孝和凤言的师生关系。他是故意借此机会帮韩孝在自己这搭一座桥,以助他们彼此之间消除芥蒂,劝慰自己别再为烧运贴一事记这老头的仇。
“啧,这人呐……”殿下无奈腹诽,我哪有这么小心眼。
韩孝还正等他的吩咐,一动不敢动。靳王便不再为难他,顺势拍了拍他的右肩,决定连着这座“桥”的桥墩一并帮他砌好。
“既然得大人力保,想必这凤言是个人才,那您还等什么。”
“是!”韩孝一下子精神了,刚走几步又折身回来,“殿下,微臣再多一句嘴,这回您要为谁开关?”
靳王抬起眼皮,“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呢。那人的腕上缠着红带,是烈家军的焰羽曦云旗——见此丹云者,放行即可。”
韩孝郑重一揖,“微臣明白了,这就派信丹霞关,为二将军开门!”
隔日清晨,渡船离港。
那只跋涉千里、辗转数地的雪鹰终于在快要迷失自己之前找到了它的主人。
靳王走上甲板,看着正蹲在船舷上闷头在碗里狼吞虎咽的傻鸟,气都气蒙了。所有雪鹰里就数他养的这只最笨,光记吃不记路。看它翅膀炸毛的样子八成是绕了一趟幽州没找到人,只能往南飞,把信送到了自己这。
“真耽误工夫,还不如回家养老。”
好在信没丢,靳王展开一看,眸色骤然一紧——
信上的字迹竟不是小鹿的,而是李世温,言简意赅地写道:
——“应忠起火,镇西王府被烧,孝王下落不明,与太平教交手,现困窑山。”
短短数十字,却已石破惊天。
靳王箭步回到船舱,韩孝接过他递来的信,“殿下,您这是——”
“应忠的麻烦比我们想象中还要棘手。”靳王扫了一眼西北舆图,找到了距离应忠三十里的大戈壁——“窑山”。
“韩大人,请您立刻再追一封信去丹霞关,让凤言拦住他,嘱咐他务必绕开应忠,等烛山的人马启程后再动身窑山。”
韩孝细看信上所示,提醒道,“殿下,微臣立刻就去追信,但前后整整差了一日,凤言不一定能截住二将军,您最好再置一道保险。”
靳王想了想,提笔写了一封信,招来雪鹰,将信塞进信筒,捏着它的翅膀威胁道,“这封信你要是再送迟了,本王就炖了你这身肥肉加餐!”
雪鹰倒霉透了,还没吃完一顿,再次振翅往西北飞去。
靳王仰见荒月西沉,对韩孝说,“让他们全速掌舵,今日起行船昼夜不息,过港不停,定要赶在淳王到达之前抵京。”
韩孝忍不住浑身一颤,“殿下,您是要——”
“西川军蓄意谋反,分明是被人挑唆,本王一心护驾,只想让谋逆者就地伏诛。刻着‘龙波’图腾的战戟只能折在丹霞关外,半步不得入关。”
殿下面沉似水,话音透着隐隐不明的杀意,“——擒贼先擒王。”
注1:设官分职,选贤任能,得其人则有益于国家,非其才则贻患于黎庶。——出自《旧唐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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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2章 第五五二章 尘沙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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