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〇、远定西川(8)
蒂连山下的临时营帐内,十几个行脚商打扮的年轻人灰头土脸地蹲在一起,正挨着火盆取暖,回头看见走进来的三人,头立刻埋在膝盖上,打起颤。
“大当家,这人就是那领头的!”士兵指着最靠近里面的一个商人说。
祝龙绕到那人跟前,蹲下身,好言好语地问,“我们救了你们,为什么不说是从哪里来的?脚上的靴子是你们自己的吗?”
那人颤巍巍抬头,舌头打结,“是……不是……从南……不对……东边……”
“到底是南边还是东边?”祝龙极不耐烦,用马鞭一下一下打在左手手心,鞭头撩起的火星扑在那人头发上,差点烧着了。
“东……东边……靴子是我们从死人脚上扒下来的,没……没撒谎……”
“东边?”祝龙笑了笑,“是从丹霞关进来的?”
“是……是……”
“可据我所知,丹霞关早在一个月前就不放人入关了,你们说是丹霞关过来的,通关文书呢?”祝龙拿鞭头点着那人的靴背,“别告诉我靴子是偷的,文书还丢了?”
“我……我……”那人抬起头,往火盆对面缩着的人头里看了一眼,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我、我想起来了,我们不是从丹霞关来的,是从南边的烛山进来的……”
“烛山?”
下一刻,祝龙直接一把攥住那人的衣襟,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撒谎也不看看对面是谁,说实话——说!”
“等等,等等!”二爷从进帐后就一直站在后面观察着,见祝龙没说两句又开始发脾气,连忙过去按住他的手,“四哥,你这什么臭脾气?吓唬一个小喽啰做什么?他又说不上话。”
那小孩已经快吓傻了,就差吐沫子。祝龙一听二爷这话,下意识松开手,“小喽啰?难道他不是领头人?”
二爷在这些人中间巡视了一圈,最后走到另一个人面前,低下头,看了一眼他的靴子,“在西川军里,只有军典及以上的主事才能穿这种贴着犀兕的马靴,这种靴防水防滑,最适合行走高川雪原。你叫什么?在西川军里,任什么军职?”
祝龙惊讶地看向正蹲在阴影里,抱着双膝瑟瑟发抖的人,他的头掩在风帽里,哈气喷在手背上,结了一层水汽。
“我……我叫傅赢,是西川军南垭风谷兵械库的军典,专管军械的。”
“唔……”二爷蹲下身,打量了他一番,“原来你就是傅赢。”
“你、你认识他?”祝龙忙问。
“不认识,但我跟他老师熟。”二爷笑了笑,对傅赢说,“前些日子在幽州,你老师还跟我提起过你,说你是他的心腹。”
一听说这人跟自己的老师李潭熟,傅赢眉目一松,刚要笑着攀附,却听二爷又说,“对了,你老师这些年在京所收灰囊,还都是你这个孝顺徒弟一笔一笔从西川高原随家书奉上的,对吧?”
傅赢的脸色顷刻间又白了。
二爷起身,顺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不解道,“你是西川军设在南垭风谷的军典,可他们此刻正欲东征,你这个统管‘龙波’战戟的兵械官,怎么就临阵做了逃兵呢?”
“我……我不想跟着他们谋反!”傅赢的声音立刻变了调,眼泪跟着飙出来,哭丧着说,“我来西川当差,又不是来做反贼的……您说的没错,这些年我跟老师确实有私银往来,那是因为我想借着这条兵路攒点小钱,等过些年,求老师帮忙在户部打点,好让他们把我调回去!谁愿意在那个寸草不生的西川高原烂一辈子?我想回京,想做京官,不想在西川吃雪沙了……”
傅赢泣不成声,连带着一群逃兵也跟着鬼哭狼嚎。
哭了一阵,傅赢又支支吾吾地说,“可是……老师前些日子突然来信,说要来西川找我避难,我一听都傻眼了,他这是在兵部干不下去了,要跑路!这么多年的靠山都没了,靖天也回不去了,眼看西川军马上就要东征,我能不逃吗?”
傅赢干脆盘坐在地上,窝窝囊囊的,边哭边嚎。
祝龙听得烦躁,用膝盖撞了他一下他的后背,“那你们逃就逃,干嘛往这荒漠深处逃?不是找死吗?”
傅赢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珠子转了几圈,忍着没说话。
二爷探身过去,温和一笑,“你想不想亲眼瞧瞧那陈维昌是怎么对待逃兵的?”
众人吓了一跳,纷纷嚎叫着磕起头。
“别……别!!”傅赢双眼微凸,头一个伏地磕头,惨叫着求饶,“我不想看……我不想!陈维昌手段残暴,会把我们五马分尸的!求您别送我们回去……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他慌忙抹了一把眼泪,喘着粗气,“我是因为无意间听到陈维昌和别人的一段对话,才知道这个地方的……”
“什么对话?”祝龙问。
“大概半年前,那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西川军要东征的事。初秋的一天夜里,陈维昌忽然从大本营骑马来南垭风谷检查军备,我接待的。”傅赢回忆道,“按理说他是西川总将,平日里从不亲自来,派一两个副将过来看看就行了。可那天他没带副将,而是带来了一个神神秘秘的人,那个人全身隐在黑裘里,看不见脸。他们不让我跟进兵械库,可我实在好奇他们说什么,就爬到库顶,透过风窗偷听——这些年兵械库一直是我在管,哪里有孔,哪里漏风,我一清二楚,他们当时不知道头顶上躲着人,所以说话没避嫌。”
傅赢此刻不那么抖了,呼吸逐渐平复,“陈维昌跟那个黑衣人说,龙波战戟都已准备妥当,随时都能开拔。还说这次一定要助淳王殿下围抵京城,让那个人也做好一切准备,等着跟大哥一起做开国功臣!他还说将最后一批铁砂走‘天关’运入关内后,绝不可再走原路,而是要将那批铁砂直接运入岭南。”
二爷神色一紧,立刻问,“什么‘原路’?说清楚!”
傅赢摇了摇头,“他们的声音忽大忽小,我听不清,只依稀听陈维昌说,姓高的背叛了淳王……这些年养肥的肉全都喂了狗。要那个黑衣人务必仔细护送运入关内的所有铁砂,绝不能被那姓高的劫走……我也不知道姓高的是谁,反正就听到他们说这批铁砂中混着魔鬼城中挖掘的金鸣砂,是目前为止运量最大的一批,价值不可估量。”
他下意识咽了一下唾沫,又说,“我就是在那天晚上听到陈维昌亲口说西川军要东征造反的,当时吓傻了,连忙想给老师写信求个解法,可没想到信还没送出去,老师的信却先到了,我一看老师也靠不住,就赶紧把西川军的情况隐晦地写在回信里,嘱咐他老人家别往西北跑了……”
二爷深吸了口气,轻轻捻动食指。
这就跟李潭说的对上了——西川军开始秘密筹备东征的时间就在八月初,也就是李潭预谋跑路的时间。傅赢原来是无意间在兵械库偷听到了陈维昌和那神秘黑衣人的对话,也萌生了逃跑的心思。(前情:551章)
傅赢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两人一眼,遮遮掩掩地说,“……我想着,反正也是要逃,还不干脆确定好路线,来魔鬼城寻一寻那个金鸣砂矿。要是找到了,不管逃去哪,后半辈子不用做官也衣食无忧了。于是我就在西沙黑市找到了一个交情不错的‘牧羊人’,从他手里买来了魔鬼城的地图。可我没想到那金鸣砂矿这么难找,昨夜一进魔鬼城,我们就被风沙困住了……”
“贪心不足,为了钱,你们差点把命丢了!”祝龙冷嗤。
傅赢支支吾吾地念了一会儿经,低下头继续哭,也不知道是在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小命,还是懊恼距离万贯家财只差一步之遥。
二爷站起身,来回踱步,“四哥,你这一路过来,有没有打听到立州的情况?”
祝龙道,“我倒是沿途打听过,但立州那边死气沉沉,没有任何动兵的消息。”
二爷潦草地应了一声。他自己在应忠时也曾打听过,同样没有结论。
按理说,西川军闹成这个样子,立州方面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陈寿平出发西北快半个月了,难道他半分都没觉察自己的小叔有问题吗?不可能……师兄平日做事虽偶有刻板,但绝不愚孝。
二爷深深叹气,自从踏入西北,一种不详的预感始终浮绕于心原。因为必须探明太平教,他被迫在此地多耽搁了两日,如今到了该料理老陈家旧部的时候了……
“四哥,我得亲自去一趟立州。”
祝龙正色道,“我知道你担心陈大将军,要不——”
“去立州……也见不着陈大将军啊。”傅赢抬起头,偷偷摸摸地嘟囔道。
“嗯?”二爷猛一回头,“为什么?”
傅赢莫名其妙的眨了眨眼,“立州已经没人啦!老陈家的亲故和旧部早就被那个陈维真接去恒城了……大约就在十天前。”
“你说什么?!”二爷大震。
祝龙脸色一白,“此话当真?!要是有半句虚言,你知道后果!”
“我、我我不敢撒谎!”傅赢指着手底下一群跟班,从里面捞了一个小孩出来,“你们问他,他哥哥就在立州军当差,前段时间在给他的家信里提到的,还说陈维真是亲自去接的,连陈寿平的老母亲也被他一并接走了。那陈维真是陈寿平的小叔,一定是知道了他大哥陈维昌要造反,所以赶紧把一家人都接到恒城避难了,你们要找人,也应该去恒城啊!”
那小孩连忙从袖子里掏出哥哥给他的家信,递了过去,祝龙接过看了一眼,刚想给二爷看,却见他接都没接,快步走出了营帐。
祝龙紧跟出去,“季卿,就凭那小屁孩的一封家书,咱不能全信!”
“可我信。”
祝龙挡住他的路,“等等!你平时做事不会这么冲动,怎么这回——”
“傅赢口中那个陪同陈维昌前去南垭风谷查看军械库的神秘黑衣人,就是陈维真!”二爷毫不犹豫地打断他。
“什么……”祝龙瞬间愣住了,“你、你怎么知道?”
二爷这才将李潭在幽州所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祝龙。
祝龙听完后,颇感惊愕,“你是说……自从陈维同死后,陈维真表面上与陈寿平母子和和气气,实则背地里早就跟他大哥串通一气了,这些年来暗地里将从西沙剿没的粮草秘密送进西川,其实一直都在帮淳王屯粮!”
“不错。”二爷语速极快,“但自从‘金丝带’大白于天下,岭南封地经年屯养‘兵虫’的手段彻底败露之后,淳王这个被高凡反复利用后又弃如敝履的‘傀儡王’,浑身上下早已被他撬得连骨渣都不剩。眼看淳王不中用了,哪怕出动西川军东征也是背水一战,陈维真便在这个时候选择再次倒戈,成了他们老陈家唯一一把‘双面刀’!我猜,他投奔高凡的时间应该就在太平教启动金鸣砂矿运输之前,说不定更早。你没听傅赢说么,直到现在陈维昌都还对他这个胞弟信任不已,甚至想着等西川军打到靖天后,带着他的好弟弟做淳王的开国功臣!”
二爷话锋一转,一针见血地说,“然而陈维昌不知道的是,他这个好弟弟早就跟西川军不是一条心了——近两年来,陈维真一直在帮高凡暗暗打通西北砂路——这也应该就是他递出的‘投名状’!前段时间恒城府惨遭太平教**乱,滥杀道人不过是为掩人耳目,他们真正的目的是控制恒丘矿山,将从这里开采出的最后一批金鸣砂混进普通的赤铁砂里,一并运入关内!”
他又压低声音,深深地看向祝龙,“恒城军府,是高凡打通西北砂路启用的最后一把金钥匙——只要控制住陈维真,不管是一直以来誓死效忠淳王的西川军总将陈维昌,还是自始至终心向靳王的镇北军主将陈寿平,都将成为这把‘双面刀’下待宰的羊,会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难怪……”祝龙的心口“咚咚”直跳,这才恍然大悟,“那这个陈维真也太鸡贼了!起初表面与陈寿平示好,和陈维昌暗谋,现在又倒戈高凡,骗过了陈寿平和他母亲,顺便坑了他的好大哥!等等,如果说高凡现在是在为太子做事,那这个陈维真……岂不是成了太子党!”
好家伙!他们老陈家如今一共就剩这三位直系军将,还正好划分进朝中三支对立的王军阵营,什么事啊这叫……
二爷微微眯起眼角,看向刮来厉风的西北方,话音带着些许引导,“四哥,那如果你是陈维真,此刻你最想做什么?”
祝龙摩挲着下巴,认真地思索道,“那我当然要暂时稳住西川军,尽我所能从陈维昌嘴里多套些布兵的战略回来,好孝敬我的新主子!顺便监视陈寿平的动作,防止他们立州军举兵搅事。如此,我好神不知鬼不觉地帮太平教把金鸣砂运回关内。既然我成了一把‘双面刀’,那我何不将计就计,装作帮西川军的忙,暗中以保护家人的名义控制住陈家——”
祝龙的嗓子眼突然一卡,难以置信地望向二爷,“——母子。”
二爷方才笑起来,“既然四哥自己都把答案说出来了,那你现在觉得,傅赢的话可信么?”
“可、可信!”祝龙倒吸几口凉气,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个的脑子又被这人拎着绕了一大圈,起初一堆的疑难杂症,竟最后莫名其妙地被自己解惑了。
成天跟姓烈的待在一起,得被他坑成什么样子啊……
祝大当家扶扣着自己的下巴,不禁担忧起靳王殿下成亲后的光景,啧,日子应该不好过吧……
“你看我做什么?”
“哦……没什么……”祝龙忙尴尬地咳了一声,将那点乱七八糟的腹诽清空,“对了,你去恒城要带多少人?我这就去给你拣兵!”
“一个都不要,你全部带走!”
“别胡闹!”祝龙急了,“你一个都不带,王爷命我带来这么多人干什么?”
“听我差遣啊。”
“你……”又呛人!
瞧祝龙吃瘪,二爷暂时没理,转头问一边的属下,“鹿山和那个女人呢?”
“回二爷,我们将鹿公子抬回了西边的软帐,还没醒,那个女人就在他隔壁。”
“好。”二爷这才看向祝龙,正色道,“四哥,我这一回不光要助陈寿平平定淅川,帮他夺回老陈家的制兵权,还得拦住那批被太平教人运去京城的金鸣砂矿,所以你带来的一兵一卒尤为珍贵,一个都不要留给我。”
祝龙听出他话里带话,暗暗问,“你的意思是……让我带上那臭小子?”
二爷语声微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只要你把小鹿带在身边,那个女人即便你不绑她,她也会跟着你。西川高原路杂地险,我从未涉足过,所以舆图方面爱莫能助。但只要那个女人在,你们就等于有了一张‘活地图’,便一定能追上太平教的运砂车。”
祝龙有点没听明白,“咝……那女人跟臭小子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听他的?”
二爷隐晦地笑了笑,没接话。
随后,起兵开拔的命令吩咐下去,众人一刻不敢耽搁,立刻收拾行装,准备拔兵北上。
二爷牵着马,随着马车走出一段,送祝龙他们走出蒂连山,“四哥,这一趟西川之战路途凶险,你一定要保重自己,保护好他们。再就是……”
“行了行了!”祝龙打断他,“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啰嗦,成了亲就是不一样,可惜啊……你俩在一起也生不出个小娃娃,给哥哥抱抱!”
“……”二爷无奈摇头。
这天底下,恐怕也就他祝老四舌门不上锁,敢这么光明正大地调侃他。
然而怕就怕在,二将军记仇。
二爷始终维持着不与他斤斤计较的微笑,一跃上马背,侧眸往马车翻动的车帘里看了一眼,认真地嘱咐,“四哥,小鹿最近心绪不稳,我怕他半路醒了,知道我一个人去了恒城,非闹着要来保护我,你不一定拦得住。”
“笑话!我怎么拦不住?!云溪是他干娘,我就是他干爹!做儿子的,还能忤逆老子!”祝龙作势扬起下巴,耀武扬威得不行。
二爷笑着看他,“他认过你吗?”
“怎么没认过!”祝龙那张嘴从来比他的脑壳硬,立刻举起银枪,忿忿道,“老祝家这支烛山银枪老子早晚要传给他,他敢不认老子!”
二爷稳当当地扯了扯马缰,一本正经地叹了口气,“他连亲娘都不认,认你啊,难。”
“亲他娘的——你说什么?!”祝龙声调猛地拔高,眼珠子差点没掉进张大的嘴巴里。他忽然想起后面马车上那个昏死过去的女人,眉毛都变色了,“你说那个女的是臭小子的……是他的……!”
二爷俯下身,决定再往他心坎上深深扎一刀,“我们是生不出小娃娃,四哥同样任重而道远——你我还真是难兄难弟,同命相连。”
“……”真他娘的记仇!祝龙磨着牙瞪他。
二爷调转马头,急催了两声,“记得,这一路北行一定要把小鹿和那个女的分开,他要实在不听话,四哥也别担心,我给你搬了个‘救兵’,一出蒂连山就能看见他。走了!”
赤松马犹如一道雪烟,不多时,一人一马便消失在了广漠深处。
祝龙望着烈衣疾马而去的身影,不自觉一笑,仿若回到了十年前的云城东河,那人鲜衣怒马,也如这般一骑绝尘。
往昔不愿回首,祝龙不敢再想,转身撩开车帘,看了一眼熟睡的鹿山,顿觉心累,“臭小子的脾气比驴还犟!什么‘救兵’能降得住他!”
行军即出蒂连山,沙海间夕阳西下,漠色如烟。
——“祝大当家!!”
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叫喊,祝龙抬眸远眺,只见从蒂连山口奔来一匹枣红高马,不多时,便来到了马车旁。
李世温风尘仆仆地跳下马背,笑着迎上来,“祝大当家,别来无恙!世温一接到将军的信就疾马赶过来了,还好赶上了!鹿兄呢?鹿兄怎么样!”
说着便急着要往马车上跳,祝龙一把拦住他,“你就是他说的‘救兵’?”
“什么‘救兵’?”李世温眨了眨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祝龙撇了撇嘴角,明显不服气,“一根蠢木头,能治得住这小疯子?”
李世温大约是听明白了,“祝大当家,将军在信中吩咐过,如果鹿兄醒来后不听话,让我打晕了带走。但世温想着不能这么鲁莽,我会给他讲道理的!”
“去去去,谁要听你念经!”
“鹿兄听的,他真听!”李世温根本没觉察出祝龙的脸像是刷了层桐油,就快黑成炭了,还在那认真地解释,“我一念,他就睡,可灵了!”
“……”祝龙气得眉毛眼睛错了位,怒火快把头顶烧着了。
却见李世温钻进马车,毫不犹豫将鹿山扶靠进怀里,从此维持着一个姿势搂着他,一动不再动。鹿山竟然不怎么皱眉了,舒展开身体,真的比方才安稳不少。
祝龙透过车窗看了一阵,气哼哼地转过头,“妈的,老子比不上他亲娘也就算了,连一根木头都比不上!”
一边的手下看了全程的戏,没大没小地上前递话,“一边是亲妈,另一边是他好大哥,大当家,您您可不是哪边都比不上么!”
“滚滚滚!”祝龙对着手下人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没事干了是吧,都来消遣老子!召集所有人马,向西启程!”
残阳如血,留下人世难得一抹温情,简直比滚滚岩浆还要烫。
傅赢带着那群手续爱跟着祝家军走出了蒂连山,在快要转道西川的沙海上停了脚步,祝龙打马回行,来到他们面前,“你们几个以后有什么打算?”
傅赢对着西川的方向望而却步,“大人,能不能放我们走……我除了贪钱,真的没干过坏事,我们真的不敢回西川了……”
说着扑通扑通跪了一地,纷纷求饶。
祝龙遥望西川的方向,长出一口气,将一袋银子扔到傅赢面前,“季卿让我随意处置。这样吧,就当老子没救过你们,也没听过你跟你师父那些事,以后要是再贪,你就拿命偿!往北走吧。”
傅赢猛抬起头,眼泪瞬间飙了出来。
等祝龙打马走了片刻,傅赢又追上来,往他怀里丢了一卷羊皮纸,“大人,小的没什么值钱的玩意孝敬您,这卷西川地图是我从西沙黑市上淘来的,比他们军队的地图绘得细致,您应该用得着!”
祝龙将那卷地图揣进怀里,“谢了!”
夜色低沉,繁星在天悬泛滥,犹如快要泄地的流瀑。
二爷一口气疾马奔出数十里,忽然见一簇信火在远处腾空,只亮了一瞬就消失了。二爷继续催马赶路,终于在月上中天时,抵达了应忠以南三十里的一处绿洲,从这里再往南去,就逐渐出了荒漠,走上了人来人往的官道。
绿洲水畔有一座没名没姓的驿站,粗糙简陋,连客房都没有,棚子底下就摆了几张能饮水的桌子,旁边是一个马厩。
“西出阳关无故人,等您很久了。”
二爷将风帽取下,坐到那人对面,抬手递了钱给老板,“劳烦您帮我把马喂了。什么时候到的?”
“半日前。”那人的脸隐在斗笠下,左右警惕地看了看,“立州出事了!”
“我知道。”二爷打量着他,“这么急着见我,是关内传来什么要事吗?”
“暂时没有。”那年轻人快言快语,没有一丝犹豫。
“那你放什么响火。”二爷脸色一冷,“在丹霞关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响火只在要命的时候用——凤言,凤大人。”
那个名叫“凤言”的年轻人这才将斗笠取下,笑着说,“若不用响火召您,您怎么可能来这里见我这个无名小卒。”
却见他的脸皮上乱七八糟地划拉着炭灰,根本看不出原本的样貌,再加上一路沾染的风沙,就算是相熟的人,一眼也认不出来。
凤言抬头看了二爷一眼,在心中权衡片刻,试探着说,“二将军,我看您的人马已经驻进应忠,想必应忠府已经拿下了。”
二爷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未答。
凤言又殷勤地凑过去,“我看您是一个人到此,您需要人吗?丹霞关南北三百余里,都有我兄弟,我可以——”
“不必。”二爷毫不犹豫地打断他,端起不远不近的客套话,“凤大人的好意,烈某心领了,但眼下西北战局散乱,我自己都还没摸清状况,实在不需要多一个人搅进这趟浑水。”
凤言收起眼底的暖笑,眼角一垂,“您不信任我。”
二爷倾身过去,轻轻敲了两下桌案,“我连您的恩师韩孝韩三司都不太信,况且,你我只有过一面之缘。”
“现在不是‘一面’了。”凤言丝毫没觉得自己唐突,又开始想方设法地竭力说服他,“您一个人独闯恒城,很危险的,我真的可以——”
“你到底想说什么?”
凤言低头想了片刻,快速从手边的包袱里拿出一叠纸,“啪”地一下,押在二爷的水杯下头,“这是我全部的身家,都押给您!”
二爷被他弄得一愣,垂眸一看,好么——地契、房契、家产数额、生辰八字、家族族谱,甚至连京师当行的当票都夹着一摞。
二爷轻揉眉心,实在有些哭笑不得,“凤大人,您这是做什么。”
“卖命啊!”凤言急得眼角发红,又不敢太大声,“您看在我一口气跑了几百里马腿都快跑断的份上,瞧一眼我的诚意吧……”
二爷抬手略翻了一遍那摞纸,眼皮微微一抬,“投名状啊。”
“对!”凤言连忙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地图,展开在二爷面前,语速极快,“您从应忠方向去恒城必经此地,我是提前两日出发,疾马到这里候着您的。现在的恒城草木皆兵,立州那边之前陈维同的旧部几乎都被陈维真押去恒城了,大部分被他软禁在内城的总兵府,包括陈寿平的生母许氏。恒城的三个城门也已经被他锁死,就只剩恒丘矿山的后丘开了一个运砂的小门,有矿兵守着,只出不进。您如果想进城,只能走这个门——我弄来了通行令,可以帮您。”
凤言的态度当可用“赤诚”来形容,眸光闪动,好像再不答应他,下一刻他就要急哭出来。
可二爷依旧面无表情,眼中连一丝丝波动都不见。
“求您信我……我真的、真的是来投诚的!”凤言换坐到二爷手边的长凳上,试着靠他再近一些,“二将军,靳王殿下北定封疆仅仅用了三年,乾坤大定,指日可待。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近两年来,凤言一共往京师递过无数封家书,劝老师亲往幽州府看一眼这位远镇北疆的封王,不要总盯着东宫和南疆!可那死老头一直没回我的信,他就这么把我流放边陲不闻不问,一放就是五年!直到前日我突然收到他的来信,嘱咐我为您在丹霞关开门,我知道时机成熟了……二将军,凤言将身家性命押在靳王殿下坐庄这盘棋上,绝无反悔。”
二爷一丝不苟地听完凤言的话,默默起身,换坐到他对面,依然与他隔着一张桌案,然而方才锋利戒备的眼神明显转淡,跟着温和地笑起来。
“凤大人人在西北,似乎这些年一直都盯着北疆的战局。”
凤言微微点头,“北方疆域辽阔,数年来受鹘军滋扰,不胜其烦。伦州大战时,原本我以为镇北军驱杀鹘军既成定局,只要乘胜追击,甚至能掀了北国大都。然而靳王没有,他率军光复云、伦二州,北推九焚塔,助剿废军,终使敌军臣服于王辇,甚至北鹘新皇跪地承诺,从此恒军镇北,止杀止殇——这是何等心胸!古语有云,擅用兵者,必先脩诸己,而后求诸人,先为不可胜,而后求胜。言自知不及,三年来确实一直在暗暗打听北方战局,深知您布兵谋局的手段,因此等在此处毛遂自荐,望您成全。”(注1)
二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片刻后——
“谈条件吧。”
凤言终于开怀地笑起来,连忙说,“只要事成之后,殿下准我调回京师,哪怕左迁去做一个编纂刑令的副手,或者随便什么都好,只要能回京!”
二爷笑起来,“有意思,只今日一天,我就遇见了两位想要回京的西北官。只不过那人求官是为名为禄,你是为什么?”
“我……”凤言擦了擦额头上的灰,支支吾吾地说,“我见人!那人等了我五年,我要是再不回去,他就要改嫁了!”
“……”二爷苦笑一声,点了点头,顺手将那摞纸推回给他,“这些家当你自己收好,我不要。将来娶媳妇的时候一分钱没有,人家还不当着你的面改嫁?正好我需要你帮我办一件事——”
凤言“嚯”地一下坐直,板板正正道,“您说!”
二爷轻捻手指,“西川军眼看就要东征,近来军中必然会涌出一大批不愿意打这场仗的逃兵,这些人若想逃离西北,必闯丹霞关。你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你的人,把他们给我拦下来,再把他们的家眷好生养起来,能办成吗?”
凤言想了想,重重点头,“虽然不好办,但我有办法!”
他又将恒城的舆图和令信推给二爷,“您从恒丘矿山后面的这个口子进去就行,通行令是我托矿上的人弄来的,趁夜去——”
“用不着。”二爷毫不犹豫地将令信还给他,只将舆图收进袖筒,“不过,还是多谢凤大人的美意。”
“可、可是没有令信,您怎么进城呢?”
凤言紧跟着二爷走出矮棚,来到那片宽阔的海子边。
“谁说没有令信,就不能进城?”二爷牵起赤松马,翻身跃上马背。
这时,夜空传来鹰鸣,只见一只雪鹰从恒城的方向飞过来,落在二爷的手臂上,他取下信,仔细看了一遍,低头对凤言说,“凤大人,响火是用来传战信的,日后若要寻我,就用它吧。”他又伸手摸了摸雪鹰头顶的浮毛,笑起来,“王爷养的,暂时借给你用,它只吃肥肉,养瘦了,殿下可要治罪的。”
雪鹰立马扑腾着翅膀,飞到了凤言的肩上。
凤言见胖鸟的信筒里还留着那封信,忙拆开读了一遍,脸上顿时五味杂陈。
二爷瞥了一眼正蹲在湖边装模作样喝水的两名“行脚商”,低头一笑,“凤大人还有别的事吗?”
凤言显然还没从这封信上缓过神,“哦,我打听过了,关内传信,说是靳王殿下所乘官船一路南渡,今明两日就该抵京了。”
二爷神色不明地“嗯”了一声,什么都没说,用力一扯缰绳,马蹄奔远。
那两名扮成行脚商的边城兵是凤言偷偷带来的,他没敢跟二爷说,此刻两个手下看人走了,这才敢抬起头。
其中一人凑过去,“凤大人,您好不容易花大价钱弄来的行令,他怎么看都不看?恒城现在所有的城门可全锁了,就矿丘后山这个口子上还能用钱买通,他以为他是谁,又没长翅膀,能飞进城啊!哎哟!”
“你快住口吧!”凤言一巴掌抽过去,将鹰信拍在那人脸上。
那手下忙将信纸从脸上撕下来,低头看了看,傻眼了,“这这这人……”
凤言背过身,“他连矿兵都已经用自己的人替了,还需要咱们什么通行令?愣着干什么,快去喂马!”
那两人连忙领命,结果刚还没跑到马厩,三匹红马就被驿站老板牵了过来,“三位客官,方才那位公子一次付了三倍的马料钱,小的早就帮你们喂过了。”
凤言一愣。
手下吓懵了,“凤、凤凤大人……我俩一直蹲在河边,连头都没抬,他咋知道我俩是假扮的?”
凤言抓了抓头皮,合着在这里守株待兔的自己才是被耍的那个,一摞废纸押在案上烈衣连看都没看,自己从头到尾搭台唱戏跟个二傻子似的,其实那人从踏进绿洲那一刻起,就已经想好怎么利用自己这步棋了。
——三百里丹霞关上必须放一个人,阻拦所有东渡的西川逃兵。
一夫当关,万风雷动。
二将军心知肚明,他凤言就是那个最合适的人选。
“直接下令不就完了,还装作不信任我,害我上蹿下跳出了半天丑!”凤言搓着地上的沙子,愤然道。
“丑?大人,您这张脸确实画得够丑的,按理说咱们都在这等三天了,老板杀的羊都被您吃完了半只,画成这样又是为啥?”
“这你就不懂了!”另外一个手下鸡贼地笑说,“咱们凤大人英俊潇洒,红光满面,是丹霞关上第一美男!不涂成这样,人家也不信他一口气跑了百里地,看着多没诚意!”
“滚滚滚!”凤言觉得自己方才递“投名状”那出戏演得更丢人了,当即冷起脸,厉声下令,“立刻赶回丹霞关。从今日起,长关三百里,不让东渡一个逃兵——违令者,杀无赦。”
跟着凤大人学“卖惨”,凤言是韩孝的门生,第一次提及在552章。
另外,鉴于本章好多”陈“字辈的名字,怕大家混淆,简述一下老陈家的关系:
陈维同:陈寿平的父亲,立州军总将(多年前已故)
陈维昌:西川军总将,陈维同的大哥
陈维真:恒城军府总兵,陈维昌的小弟,陈寿平的小叔
(简单来说,西北一战就是老陈家上一辈的三个兄弟拆党分家的故事)
又是破万字的一章~
注1:擅用兵者,必先脩诸己,而后求诸人,先为不可胜,而后求胜。——《淮南子·兵略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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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0章 第五六零章 远定西川(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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