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六、远定西川(14)
此去西川高原,出荒漠,见雪山,莽莽雪带不见人烟,再走半日,大雾弥漫,连天地都看不分明。
从恒城出发的次日晚,高原上刮起暴风雪,雹子足有鹌鹑蛋般大小,雪埋到膝盖,每走一步都吃尽了力气。越往高,山路越窄,一侧是深涧,另一侧是绝壁。头顶还不断有碎石滚落,随时都有可能雪崩。
逐渐,催马不能行,只有下来牵着走,众人顶着狂风暴雪艰难行至半夜,终于找到一处能避风的山坳,扎了临时营帐。
银三从头到脚围得像只棕熊,上山时不慎踩进了没来及上冻的雪坑里,冰水浸透了棉裤,此刻冻成了两个笔直的筒,走路都艰难。他好不容易挪到主营帐,在门帘外叫了一声,得了令才敢掀帘进去。
“二爷,您好点没?”银三蹲不下去,只能将就着躬身,把水囊递过去,“水要是不够烫,我再去换来。”见地垫上的干粮他一点没碰,有点担心地说,“您不吃东西哪行呢?这高原不比平原,耗费着呢,您多少吃点。”
自踏入雪脉,平日里来不及根治攒下的病气就开始上赶子折腾人,虽然二爷一直留意着按时服药,可这补药再能温养,也挡不住肆虐的高原雪风。
二爷躬着身僵了片刻,等胃里那阵翻江倒海的撕扯劲儿过去,这才抬手接过水囊,弱弱开口,“吃不下,拿去分了吧。发现……没有?”
他字词简略,已经没力气把话说全,但是银三听明白了,连忙说,“到目前为止还没发现陈维真的踪迹,二爷,再往前走就到沙匪说的仰山了……”见二爷蹙着眉,呼吸急促浑浊,小心翼翼地问,“您不是怀疑仰山有接应他的人吗?”
二爷强忍不适,转眸盯着铺展开的舆图,想了想,“一定得在陈维真到达仰山之前拦住他。暴雪能阻我们的路,也能阻他的,况且,他还带着妇孺和病人。”
“那我再让兄弟们去探!”
“等等……”二爷叫住他,“让你盯的火,有没有?”
银三立刻摇头,“兄弟们一整晚都盯着东边呢,没见着火。”
二爷攥着心腹间的软袄,指骨冻得发硬,几乎合不拢,连头脑的反应都钝了,“……九则峰的响火极亮,能传百里远,即便看不清,也会有光。”
可他实在没想到,高原上除了风雪,还有丈远难见的大雾。
“我亲自去守。”
银三不敢拦他,只能跟着他来到帐外,大风呼啸,几乎要把人吹倒。
二爷扶着风帽,迎着漫天砸落的雪耔,连眼都睁不开。可他心神不宁,谁劝都不听,偏要死等东方的火信。
按理说,殿下理应读懂了自己遣顾棠传回京师的那封信才对,否则他无法在不统观西北战局的前提下,赶在恒城破门之前,令谢冲先往富河打开粮门。可如果他读明了,就一定能看懂最后那幅画中自己藏进去的隐意——便是让他即刻放弃前往南疆,支开身边所有人马,避行官道,独自进入西川,先与自己汇合。
这无异于兵行险着。
但这已经是他反复思量后定下的,相对万全的决策——他不是不信谢冲,他只是不信承恩阁。一旦谢冲筛拣不细,带去的手下里混有太子的耳目,殿下亲赴南疆,必将前狼后虎,腹背受敌。
他不敢冒这个险……
此番“镇西之战”分明是太子从旁摆局,任靳王与淳王对面手谈。只要靳王所乘官船比淳王的仪仗先一步抵京,必将有一道暗符同时飞出东宫,在靳王抵达南疆之前送至淳王手中。一旦淳王得知太子已与靳王联战,他若再坚持进京,就无异于自投罗网。在没有任何退路的情况下,他便不得不立刻折转西北,以最快的速度与西川军汇合,孤注一掷,倾兵谋反。
如此,西川高原便成了这局死棋的“棋眼”。
他们三人,谁先捅烂这个“眼”,谁就能赢。
大风凛虐,雪耔几乎用灌的钻进喉咙,成了扎进腹火暖腔里的一团冰刺。白狐毛粘着雪还不停地往舌尖窜,二爷狠呛了一下,脚步虚浮,人差点栽倒。
“二爷,雪太大了,回去吧!!”
银三扶着他,刚要往回搀,忽然前方跑回两名信兵,“二爷,前面有发现!!”
这人一听,也不知突然从哪攒起的力气,撑着刀跟了上去,一群人迅速坠着,来到了发现痕迹的山坳。
“您看,这有两具尸体,前面还有。”
“二爷,西北边也有一具!”
“南边也有!”
众人纷纷散开,陆续有喊声传来。二爷蹲下身,仔细查看后发现,这些死在山坳里的人几乎都是女眷,二十至四十岁不等,大多是被人抹了脖子,还有少数应是痨病交加累死的。被人丢在这种天寒地冻的地方,不出一个时辰,身骨就会冻硬,血迹也会被落雪砸散。
银三转了一圈走回来,“二爷,查过了,这些人就是被陈维真掳走的沙匪女眷,可她们为什么会死在这?”
“误导。”二爷抬起头,往卷着风漩的山道深处看了一眼,“过了这个山谷就是仰山,只要用散落八方的尸体把他们经行的足迹盖上,误导咱们走歪,这里雪山这么多,够咱们找一阵子的。”
“那咱们怎么办?”
二爷低头,忽见身边那具女尸右边袖口内好似有被刀刮的痕迹,他立刻将那只袖筒翻过来,一眼就看见了一个用刀划出的图案。
“顺着这条路继续往东,在下一个山岔转向北,传令大伙,收营启程!”
银三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这黑黢黢的雪山坳里一眼就认出道道来的,也不多问,让他收营就收营。
众人再次上路,果然在过了两个山弯后,沿路横陈的女尸突然更多了,地上开始隐约出现乱序的脚印。陈维真为了掩盖痕迹,走一路杀一路,他们快追上了。
“这老东西的手也太他娘黑了,他一路带着这些女眷,竟是为了在最后关头保命用的!”银三怒骂。
二爷没接话,他一路过来,时不时抬头注意着山顶的雪崖。
这个山坳就在两座雪山的夹缝间,活像是被从天而降的莽斧一斧头劈裂的,跟九龙道的枕生峡有点像,只是枕生峡刮不动这么急的风雪。
太适合埋兵了……他想。
他下意识攥紧马鞍,浑身打着哆嗦,人病得浑浑噩噩,视野都快模糊了。
“二爷,您还撑得住吗?”
二爷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将水和药递过来,“你带人再去寻这些尸体衣服上的刀痕……报给我。”
“是!”
银三带人再探,发现后立马跑回来,将发现的图案用手比划给他。二爷看完后,用刀在两侧岩石上随手划了几下,沿途反复留下相同的刀痕。完后吩咐大家继续西行,终于在绕过一座雪山后,望见了两座相对而立的雪崖。
这两座雪崖傲立极峰,如从万古虚空中相互探出头,翔尾痴缠,遥相对望的两只巨鲲。“鲲嘴”间由一座索桥连着,像是痴吻难离后,勾连撕扯的一丝热津。
“你们看,雪崖上那个人是不是陈维真!”
只见雪崖上隐约出现一道黑影,见众人赶来时,他疾步后退。
“是他!”
二爷跃下马,刚准备往雪崖上走,忽听陈维真爆发出一声怒吼——“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他身前挟持的人正是陈寿平的母亲,老太太像是已经被折磨得有些僵了,晕死过去,被他当成“人盾”,勒着脖子,一步步往索桥上拖行。
“轰隆”一声,急雪摧残寒峰,仿若嵌入天崖的一根雪刺,彻底封动了……
身后传来重军进谷的响动,跟雪崩时的雷声一样。听那步伐和军盔的节率,分明是立州战戟戕地的声响。二爷心下确认,师兄果然还是不放心自己,在自己离城之后随即调兵开拔。然重甲入山比不得自己一身轻裘,是以晚到了。
此刻,陈维真继续往后搓着步子,花白的头发被大风吹得狂飞乱舞。这一路他应该也遭了不少罪,一身牧羊人的毛毡袄浑身泥血,身前的山羊绒断续打成了绺,黏在青筋凸起的喉咙上,一点恒城军府大将军的样子都不见了。
二爷快速环视一圈,冷问,“陈维真,其他人呢?”
“其他人都死了……拜你们所赐!!”陈维真吼得嗓子破了音,箍紧陈母的脖子不断向后退,“用一根铁链拴着,全推下去了,只剩她一个……”
二爷立刻往半步之外深不见底的雪渊看去,只见万丈深涧扑棱起血一般的雾灰,仿若直通酆府的地门。雪渊深万仞,光是坠落到底就不知要花上多久,下坠的惨叫声刺耳,依稀还没散完。
那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啊……
“陈维真,你造孽!”二爷怒喝。
“我是被逼的,是被你们逼的!!”陈维真像一只被剥了皮、剔了羽的山雕,晃动着脊背乱舞匕首,受惊般惨叫,“退后,你们都退后!!”
“陈维真,你他妈敢动老太太一下,你试试看!”银三拦在二爷身前,怒吼。
“我怎么不能动她,我为什么不能动!她那个丈夫……满口仁义,是正人君子……他做就是光宗耀祖,我做……就是丧尽天良!他不答应的事,就换给了我……凭什么,凭什么!”陈维真像是疯了,脑袋上下乱砸,癫狂嘶吼,“还有你——”他将身体转向二爷,“你们烈家……你们烈家人也是,都是高瞻远瞩的大英雄,顶天里地的大丈夫……留下一群任人唾骂的宵小给我们做。你那个大哥,他为什么偏要去碰不该他的东西,害死了他自己,也害苦了我!”
二爷眉目一凛,“你把话说清楚,什么叫我哥非去碰不该他的东西?”见陈维真浑浑噩噩地继续往索桥上退,上前一把推开银三,“拿我,我跟老太太换!”
“二爷,不可!!”银三一把拦住他,“这老头疯了,他真会动刀!!”
陈维真指着二爷,“姓烈的,你要是有种,就自个过来!让他们退到山谷里,否则我立刻把她推下去!”
“不要!”二爷扶住银三的肩膀,压低声音快速说,“大将军很快就到,我拖他一刻是一刻!你们退回山谷,快!”
银三不敢不听。
众人慢慢退回山谷后,银三立马吼道,“找几个人去谷口迎大将军,朝天放响火!!二爷要是出事,咱们全完!!”
雪崖上,二爷一步轧着一步,始终保持着与陈维真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他走过索桥,来到了对面的雪崖上。
陈维真此刻的疯劲儿稍稍平复了些,眼神恶毒起来,“用你的刀,把索桥断了。两边的木桩上拴着铁锁,快断了!!”
“你先放人。”
“少废话!”陈维真阴沉地笑起来,“二将军的手段我清楚得很,你和她之间,你是我,你怎么选?快点!”
二爷回头一望,快速抽|出燹刀,“锵锵”两下,利落地砍断铁锁,毫无犹豫。
索桥发出剧烈震声,挂不住的铁锁断开了——桥身与崖壁摩擦出剧烈石火,撑不住坠落,荡到对面,剧烈地拍在石壁上,发出“哐哐”两声巨响!
雪尘在雾笼中狠狠颠了一下,整个山体在颤!
对面雪崖上的手下根本没料到唯一能过崖的索桥会断,纷纷爆发惊叫,银三的魂直接被吓没了,扑过来连骂带吼,可是吼了些什么,这边听不清。
陈维真看着那些人气急败坏的样子,发狠地狞笑起来,“二将军好胆色,就为了这么个快入土的泥婆子,你把自己的路都断了。”
二爷收刀回鞘,在雷鸣般的震声中活动了一下手腕,不紧不慢地问,“陈维真,来接应你的人呢?”见对方面露惊恐,猝然一笑,“别告诉我这是你自个的主意,偏要拖着他们走到这么一条绝路上,你往后看看,前面就是南朝的西陲边界,过了界关就是牧上雪坝,你也没路了。”
陈维真短促吸气,回头快速看了一眼,用刀抵着老太太的脖子,“我没路了,你也没了……我就算死,也得拉上你……”
“这是你那个主子高凡的命令?”二爷的语气并不像是在提问,笃定一般,不慌不忙地说,“他让你就算去死,也要拉上我这个烈家人作垫背,对吧?可他怎么没告诉过你,就算你甘心赴死,她,也活不成——”
二爷一边说,一边伸手到他面前,手心一松,一块锁型墨玉荡到他眼前。
陈维真看见玉锁,登时仿若被一道惊雷劈中,双眼像是瞬间漏成了两个血窟窿,他立时甩开手,撇下老夫人,朝二爷猛扑过来——“我杀了你!!”
二爷早有防备,闪身躲开他撞过来的身体,以刀柄隔挡的同时侧身一个箭步,一把接住老夫人栽落的身体,将她稳稳护在身前,然而后腰不慎落空,被急转而回的陈维真情急之下随手捡起的石头狠狠砸中后腰——
“呃……咳……”
二爷猛然向前趔趄了一下,膝骨一弯,重重地磕在雪石上,喉头一紧,双唇抿不住滚血,一滴滴砸在抬起的手背上,他没管,轻轻抿了一下。
陈维真暴跳如雷,气急败坏地吼着,“不可能……你……你怎么知道!你怎么——”
“牧羊人。”二爷忽然说。
“什么……”
二爷转头,朝他晃了一下手中的玉锁,沉沉一笑,“你是牧羊人,而这些被你带上山的女眷是‘羊’。”
“……”陈维真霎时像一只被拧断脖子的干尸,往后摇了半步。
二爷缓缓开口,“我起初一直没想明白,为什么你一个人逃还不行,偏要赶着那么多只‘羊’进山,如此难走的风雪路,不嫌拖累吗?这些女人里有沙匪的女眷,有那杜奂的儿女,那你的呢?”
“我的?”陈维真失魂落魄地笑起来,绝望道,“我的妻儿早就死了,在把恒城献出去的时候就死了……”又抬起血淋淋的手臂,指向二爷,“拜谁所赐?到底拜谁所赐!”
二爷事不关己地笑了一下,勉强以刀撑地,站起身,“自你妻儿死后,这些年你一直未娶,伯母给你介绍过,你不要,说是一心扑在恒城的战事上,没心思。可你哪里是没心思?你是怕,你怕再若婚配,你的妻儿又将成为高凡用来要挟你的软肋,所以你秘密在身边‘养’了她——这个玉锁的主人。”
“……”陈维真犹似被热蜡烫烂了喉,只会张嘴,不会发声了。
二爷胃疼得不行,实在没功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恒城府的正对面有一个杜奂平日用来‘养人’的‘观’,你帮他修的。你以此来收买他,让恒城的军、政、民逐渐沦为你陈维真一个人的棋。然后那座‘恒丘矿山’的采砂权便顺理成章地从杜奂手里暗暗转移到了你这。可他高凡精明得很,虽然这些年你一心帮他做事,但他还是不放心你。因此一直想抓住你的软肋,谨防有朝一日你倒戈背叛。这几年他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不少吧?”
二爷扫了陈维真一眼,一针见血道,“为了避开这些眼线,即便你续了弦,有了新儿女,也只能把他们藏起来。不敢藏得太远,也不能留在身边,一定要藏在你一开窗就能看见的地方——于是你把他们光明正大地藏进了那个‘观’里。”
陈维真呼吸一滞,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既然有‘观’,就必有‘守观人’。”二爷冷冷地望着他,语速逐渐加快,“那位每日晨起扫朱门,傍晚鸣观钟的男孩是你的儿子;那位帮八仙台添贡酒,门亭外栽花的女孩是你的小女儿;而那位每日往‘观邸’送餐食,负责帮杜奂那个老脏畜‘养护人丁’的女人,就是你这些年新续的弦——你们四人,帮杜奂‘筑观’、‘守观’、‘栽观’、‘养观’,这么多年,过千人掩埋于此!如此,你既瞒过了杜奂,瞒过了老陈家所有族亲,也瞒过了高凡。”
二爷的语速缓下来,“那座‘观’既是他杜奂为纵兽|欲的逍遥窟,也是你陈维真为延续香火点的炉!你亲自动手掘坟,任无数良人血溅了满身,不烫吗?”
陈维真大口喘息,已经快上不来气了。
二爷掂量着手里那块碧玉锁,遗憾地叹了一声,“只可惜,你逃跑的时候太急了,根本来不及销毁军府里留下的罪证,于是只能留下尊夫人善后。你自己则亲自带上一双儿女,将他们混在这些‘羊’里,以‘牧羊人’的身份趁乱逃出了恒城,来到了这。尊夫人则混隐在被我们从‘观’里救出的三百二十四人中,装模作样地在血状纸上画了押,以为自己能以受害人的身份瞒天过海,可她怎么竟忘了从脖子上取下这枚刻着陈氏族徽的玉锁呢?”
“什么……”陈维真愕然失声。
“而这一路进山,沿途被你抛弃的尸体,一方面是为了掩盖方位,误导我们;另一方面,则是要用自己为‘饵’,故意把我们引到这里,给你那双儿女做掩护,延长他们逃跑的时间。可你单单忽略了一个人——”
二爷抽|出一块破袖布,用划了刀痕的位置包起那枚玉锁,抬头看向那位被陈维真扼住喉咙的陈老夫人,“当年陈老夫人的夫君被自己的亲弟弟用药暗害,如今竟然又来害她的儿子了,这怎么能忍?于是她趁你不注意,将那两个孩子逃行的路线刮在了沿途那些女尸的袖口上,留下了痕。”
陈维真看向自己正用刀抵着的女人。这女人一路上山连走都走不稳,甚至有几段陡峭的山路,她只能被前面的人牵着锁链拖着走,像一条无能为力的病犬。然而就是这么一个风烛残年,病得快要入土的老婆子,竟然算计了他……
陈维真绝望之极,怒火彻底烧起来,盯着陈老夫人的眼神逐渐化为凶残。他猛地扬起手中匕首,就要往老夫人的喉咙上扎,二爷立刻翻转燹刀,快速挑起地上的雪石,朝陈维真的手腕甩去——“砰”的一下!
雪石精准地打在陈维真手腕的麻筋上,他发出一声惨叫,匕首落下时刀路偏斜,刀锋顺着老夫人的耳根划过去,险些伤着人!
陈维真怒喝一声,干脆再次朝二爷猛扑来——“那就先杀你!”
可惜二爷要护人,刀势过招不能全力以赴,眼见陈维真举起一块石头再次朝自己砸来,他躲闪不及,情急之下只能用身体护住老太太,罩子似的挡着她——
“呀——”
“袁清,收手吧。”
蓦地这一嗓,似惊了疯盲的弦。
二爷茫然低头,发现老夫人醒了,该是被陈维真方才撇开那一下颠醒的。
猛然听见熟悉的嗓音,陈维真的双手定在空中,那块石头终究没敢砸下来。
“二嫂……”
“你还知道叫我一声‘二嫂’。”陈老夫人缓缓抬头,嗓音不怒自威,“冲谁呢?自家孩子你不放过,别人家的你也杀?你这狗畜,还不将那脏事儿放下!”
陈维真到底是从骨子里怕她,茫茫然退后,石头从手里滑落了……
陈老夫人暂时没去理他,抬手碰了碰二爷蹭了血的嘴角,慈眉善目地笑了一下,“这是谁家的小少爷,都长这么大了,还俊。我第一次在帅府见到你时,你才三岁,一点都不认生,围着我和应安转圈,淘着呢,晴晴都抓不到你。”
二爷扶着陈老夫人的手臂轻轻一颤,万分克制地笑了一下,薄唇微启,也不知道应说些什么,结果没着没落地来了一句,“……母亲,母亲是跑得没我快。季卿儿时不懂事,冲撞伯母了。”
是啊,眼前这位鹤发发苍苍的老夫人,也曾是他的故人。
“晴晴……”这是母亲的闺名,父亲死后,再没听人这么叫过。
他心里一疼,话就少了,嗓子被自己的血烫着了,又甜又苦。
老夫人拍了拍二爷的手,“我留的线,你叫人去捉了吗?”
二爷点了点头,“师兄应该在找了,雪路难行,那两个孩子跑不远。”
老夫人这才看向陈维真,“来,扶我一把。”
二爷连忙擦净手心,将老夫人扶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她此刻虽落难至此,却不见一点落魄的样子,那块脏兮兮的雪石倒被她坐得像是忠烈祠上的太师椅。
“袁清,你们三兄弟闹了那么多年,积攒了多少恨,你我都清楚。大哥从始至终没活成个人样,我以为你至少堂堂正正像个人,没想到,二嫂看错你了。”
陈维真的动作慢下来,嘶哑着,恨不得将牙齿咬碎,“二嫂,你别学他说话的样子,他那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我看够了。当年如果不是二哥始终不答应帮他们打开西北的运砂路,我不会被他们盯上!他们拿寿程的命要挟我,我起初不应,他们就一天天地给他放血……我没办法,只好把恒城让了……”
说到这里,陈维真的后背断续抽搐,亲手揭开了陈年的疮,“他们也不真弄死他,剩一口气的时候给我丢回来了。寿程坚持着,又捱了三个月,还是没熬住,死的时候寡得跟两张枯皮似的。那是二哥死的前一年……”
二爷心里“咯噔”一下,泽济十五年……也就是二十一年前。
原来高凡撼动西北官行运路的时间竟提前至那么早。看来陈维真是从那时起就被迫沦为高凡的马前卒了,逐渐,西川军也因为淳王的关系变为傀儡。
所以陈维同也曾如父亲那般拒绝过高凡,若不应,就得死。
他活着,立州军便是强撑西北全境安稳的最后一根净骨,自他死后,整个西北于二十年内悉数沦陷。
老夫人长叹一声,“可这些,你一句都没告诉我,整个陈氏宗亲都以为敏敏和寿程是病死的。”
“一旦上了那条船,就下不来了……”陈维真像是瑟瑟地哭了,风吹起他鬓边的白发,失魂落魄的,“二嫂,你不知道那些人是怎样的恶魔!”
他突然指着二爷,眼神充血,怨毒地说,“他那个大哥,就因为他暗地里来查西北的事,我好心劝了一句,让他别碰,隔日就被高凡的暗线知道了。没过几天,敏敏就‘病’了,他们给她用了一种叫‘行将’的烈蛊,不让她活,也不让她寻死!烈衣,你哥哥……他一个镇守北疆的少将军,为什么偏要来碰西北的脏事!简直跟我那个二哥一样蠢,一样倔!”
二爷呼吸一滞,“我哥……秘密来过西北,他查什么?”
“查刀。”陈维真引着他向雪崖下的深渊看去,声音无端缥缈,“这里是仰山。这渊塚下头曾经养着一个‘铸刀’的铁集——鬼门是高家最早孕育出的死士军,他们的刀是在这雪渊底下铸成的。”
二爷再次看向雪渊深处,仿佛有一团铸刀的铁火戕破雪雾,直撞云霄,灼了天穹,在夜幕上映出一幢幢罔计生杀的鬼影。
——这座仰山雪崖下面,竟然藏着鬼门铃刀的“孕刀池”。
“五百多名徐氏铁匠一直被秘密养在这里,铸铁。”
陈维真猛一提到“徐氏战铁”,二爷打了个颤。
“那两年,‘熔丘’刚刚筑成,高凡一直考虑要将制兵的战地转移到京师,可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避开所有官路,打通沿途所有关卡。于是他利用从西北过岭南、再到京师这条水路,借助淳王断铸的那条‘金丝带’,势要在那几年间,逐步将这五百多名徐氏铁匠分批、多次运往京城。可好死不死,这件事偏偏被你大哥盯上了——”
陈维真攥紧双拳,“九龙道大战那年,我不知道你哥是怎么知道的。据说是有人给了他一卷地图,图中清楚地标记了高氏在西北埋下的所有据点——蒂连山、仰山铁集、应忠、恒城、金鸣砂、太平教的分布……甚至还有那条通往泅杀渡的‘天关’路,应详尽详。高凡这才知道,自己手下生出了叛徒。他不敢再耽搁,下令以最快的速度清空仰山,否则一旦被烈家人发现,一切前功尽弃。恰好就在一年底,北鹘军府突然向烈家军宣战,扬言踏平九龙道,直捣靖天城。你哥便不得不暂时放下对西北的探查,折返云州督战。还真是不巧,战前又突然传来朝廷的密信,命燕云十八骑兵分两路出征。你哥怀疑此战蹊跷,担心会有危险,于是为了保你,用自己做了替换。我没说错吧?”
二爷轻轻呛了一下,没吭声。
“你哥哥,他可真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觉得自己无所不能,能救尽天下人……”陈维真像是在幸灾乐祸,咕哝了一下嘴角,声音陡然间拔高,“可老天偏不承他!不袒他!不开眼!偏教他信错了人!!”
二爷呼吸紧促,“他信错了谁?说……他信错了谁?!”
“那两个焉氏和徐氏的后人。”死到临头,陈维真看戏似的,一点没想隐瞒。
二爷踉跄了一下,“你胡说……你胡说!”
“我胡说?”陈维真大笑起来,“那要不然二将军亲自去‘熔丘’看一眼,看看那两个人是不是还好端端地活着,正埋头帮高凡制兵呢?饮血夹、枕骨钉、鬼门铃刀……可都是他们合起伙来铸的孽!焉同和徐明阳,他二人出卖了烈家、出卖了你哥,是你们燕云十八骑的走狗、叛徒!!”
二爷攥着心腹,胸腔里那颗心就被他从喉咙里快四分五裂地挤出来。掐紧燹刀的指骨也似要被他自己的青筋勒断,人魂分扯,只能撑着刀,才能勉强站稳。
“我陈维真才害了多少人?你哥自诩大义,害了多少人?”
“那焉氏和徐氏,他们又害了多少人!”
“这世间不是只有恶小才会害人,他们这些英雄、豪杰……他们害起人来,功德大着呢……”
陈维真嚷到此处,腿一软,滑跪在地上,恸哭起来,“可怜我的寿程……他死的时候才八岁,偏不学人苟且,非要学他二伯做英雄。放血时他一点不怕,小嘴嘟囔着……说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孽账!孽账!!老天爷不开眼,瞎了……瞎了……”
“天寿啊!”
这最后一句震碎山谷的哀吼,怒了鬼,惊了神。
陈维真始终把自己当成了高氏恶门中,居功至伟的人物,讨赏似的嚷着惨——嚷自己亡了妻,死了儿,祭了兄长,折了寿数……比谁都伟大,比谁都可怜。
就这样,老天爷还不容他。
世人奉那神前火,八十一拜菩提身。然尊者不屑一顾,覆手一翻,撅了香,掀了供,折净忠骨,负尽良人。
落雪飘飘洒洒,仿若一片片不容于天地的人灰。
二爷冷漠地瞧着陈维真,轻声笑了笑,“陈维真,别假惺惺了。你亡妻和长子死的时候,你当真心疼,当真哭了吗?”
“你说什么!!”陈维真疯了般咆哮。
二爷的话音犹似最干净的雪刺,一锥一锥扎进他那颗脏透的心里,“一个能狠心下毒暗杀自己的二哥,长年欺瞒、麻痹兄长,对其挑拨离间,以肮脏手段收买杜奂,将自己后娶的妻子和一双儿女‘养’在那个恶贯满盈的‘观’里,甚至还对自己的亲侄将下那种毒手的人——我不信你陈维真当年会为发妻和长子的死痛不欲生。”二爷微微低头,笑起来,“有情,或许不多,对吧?”
“你住口!”
“别一副他们死了,你就活不下去的样子,戏演过了,脏。”二爷笑意不减,继续毫不留情地扎他,“陈维真,这世间有一种人,他们手肘向外,永远只为自己快活——杀伐快活,嚣张快活,欺瞒快活,纵人也快活!外人施舍一丝半点的好处,哪怕是一块狗闻了都嫌脏的骨头,他都觉得比自家人喂到嘴边的鲜珍要香。你恨透了你二哥,恨透了他死守底线不懂变通!他都死了二十年了,立州守将不离不弃,没有一人主动销撤军籍!那简泓,他独行雪漠二十年,为了一个真相,不惜撞死在你的箭眼上!凭什么只他那么高贵,是人人称颂的英雄?你不甘心,所以你疯!”
陈维真双臂剧烈发抖,心快被这一串串诛心之言砸碎了。
二爷压低声音,轻声说,“你二哥当年骂你一句就好似要了你的命,可他高凡哪怕杀了你的妻儿,你也就敢在伯母这狗吠,到他那点头哈腰,连个屁都不敢放。高凡于你,还真是九九八十一跪,好不容易求来的一尊贪心佛啊,陈维真。只可惜,最贪心不足的硕鼠,往往都是在上香的供台上,把自己撑死的!”
这时,对面的雪崖上传来重甲开道的声响,陈寿平带领立州军走上雪崖,重甲兵两列分道,士兵一前一后,抬上来两具冻僵的尸体。
“陈维真,你的一双儿女……他们给你找到了。”二爷幽幽地,从齿缝里挤出一句。
陈维真定睛一看,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兽的惨叫,疯了般爬过去,想伸手去够……可这座索桥断了,唯一能碰到一双儿女的桥被自己亲手砍断了……
二爷低头看着他,浅声一叹,“你为了不让他们学你长子那般再沾上‘军’,想必自打他们出生,一张舆图都没教他们看过。出了那个‘观’,就是两个白来投生的废物。高原舆形宛若天书,单凭他们自己,是走不出这片雪山的。”
陈维真怔住了……这双儿女是在他失去寿程后,用寿数从老天爷那赊来的。他拼了命想他们活下去,甚至不惜用自己作“饵”,将这些人引到这条绝路上,可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至此一无所有,他确实就是那只被自己亲手摆上神龛的供奉,撑死的硕鼠。
“袁清,你我的账,该清了。”
老夫人缓缓站起,朝着崖头一步步走过来。
“二嫂……小弟对不住你,二哥他挡路了,我也没办法。只能到阴曹地府,您亲眼看着,我给他磕头,呀——”
陈维真发出一声恶吼,从腰间扯出一根早就准备好的牧羊鞭,朝着陈母甩去,缠住她的手臂朝着自己狠狠一拽,借助冲力,两人同时往悬崖栽去!
所有人皆惊,“不好,陈维真是要同归于尽!!”
陈寿平在对岸爆发出一声怒吼——“母亲!”
就在两人半身斜向断崖快要栽落时,一柄刀疾风般从旁断落,一刀斩断皮鞭!同时,二爷拽住陈母的另一只手臂将她拽离悬崖,刀身再一旋,擦着雪面抵住陈维真的后腰使劲将他挑了回来,而后反手挥刀,干脆利落地从腰侧捅穿他的皮袄,重重地将他钉在了雪地上。
“呃……”陈维真疯了一样在地上挣,黏虫般蠕动,可惜他动不了。
“老夫人还没吩咐,许你走哪条道去阴曹地府,哪有自己就去磕头的道理。”二爷转过头,恭敬地问,“伯母,不知可否允侄儿代劳,免得脏了您的手。”
陈老夫人颤巍巍起身,走到陈维真跟前,躬身扶住二爷的手背,像母亲那样紧紧地握住他,“你这孩子的手,也不能脏。”
“……”像是被她掌心粗糙的软茧烫了一下,二爷微微蹙眉。
“我跟他之间的账,得我自个算。”陈老夫人扯下袍子上一块烂布,缠住手心,随即拔|出燹刀,看了一眼刀刃上若隐若现的火焰龙纹,“是封王之刃。”
二爷微一点头,“这是靳王殿下的刀。”
陈老夫人反手将刀刃架在陈维真的喉间,从容地笑了一下,“用这柄刀杀你,也算并没辱没你曾身为陈氏将门的光耀。袁清啊,二嫂送你一程,到了下头就去你二哥面前把头磕够了,他不让抬,你就别起。你姓陈,可我不姓——杀你,不算弑宗亲,只为报夫仇。”
言罢狠一用力,刀刃“噗呲”一声划破了陈维真的喉眼,鲜血喷出来。
他像是一条斩断了尾巴的蛇,喉间咕嘟咕嘟冒着血泡。想是老太太久病没什么力气,这一刀扎得不算深,够他死一会儿的。
可陈维真临死前偏偏拧着脖子,朝二爷这边笑了一下,嘴巴咕哝着,一口一口地呛着血,“二将军……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让你更恨……他一些……”
“嗯?”二爷一把扼住他喉咙上的血口,唇间抿起清冷的血气,忍着脏,“什么秘密?给我说完再死。”
陈维真快不行了,一句话呛着说出来,“你哥……他死得惨啊……他是被他们……咳咳……”
二爷立马撑住他的脖子,厉声问,“他是怎么死的!说!”
“他是被他们生……生……”陈维真翻着白眼,喉咙上的口子彻底裂开了,最后一句话他只能作动着唇,拧着嗓子,吐尽刺耳的最后两个音——“一地”。
随即,便断气了。
二爷迟缓地松开手,热血顺着指尖滴落,他久久地怔了片刻,人像是被抽干了似的,脸色变得跟雪一样白。
又是字数爆炸的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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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6章 第五六六章 远定西川(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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