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五、远定西川(23)
离开族长毡帐后,二爷往寨堑外的小雪海旁兜转了一圈,任风雪吹散一身杀气后,才揣回一张朗月清风般的笑容,回了自己的毡帐。
刚一掀帘,他的手臂就被人猛地一扯,猝不及防撞进了一个滚烫的怀里,随后腰间被一把扣住,脚离了地,身体被他托着转了一圈,后背狠狠撞上一呼一吸的毡皮,人竟然被摁坐在毡帘边一个摇摇晃晃的水架上。
“你做什么?你……唔……”
随即,连开口的机会都给他不留,话音就被热切地堵住了。
薛敬刚从雪漠里策马回来,舌尖还烫着几片热雪,此时烧着了,变成未开化的灵蛇,直往他喉心里钻。
片刻后,殿下忽然一顿,贴在他唇间嗅了嗅,“你喝酒了?”
“……”
“大夫说你不能喝酒,你当耳旁风吗?”
“赠兵酒,带着诚意呢,得喝。”嘴唇上还粘着那片烙铁,二爷含含混混地补充,“……就一杯。”
殿下抬起头,怔怔地盯着他,角落里的阴影刚好遮了他充血的双眸,眉心皱紧,似被他轻喘时喷出的酒香刺激了,“好烈……独饮多不痛快,给我也尝一口。”
随即再次压上去,两片软舌绞缠,非要把吞进喉咙里那杯烈酒一点点吸干。
酒、血,和命,像是都要霸道地允分出一半,吊着彼此命眼上最后一口气。
亲了一阵,二爷忽然觉得这人不对劲。只是往雪漠深处转了一圈的功夫,走的时候还装模作样像个人,怎么一回来,突然化身成一头栽进火浆里的饿兽,憋了一路的拧劲儿,恨不能全往自己身上使。
他挣了几下,根本挣不开,被薛敬掐住侧腰,五指不断收拢、掐|揉……片息的功夫,侧腰方寸大的皮肉,就快烧化了。
三条腿的水架不耐折腾,快被两人纠缠的动作撞散了。水架不高不矮,刚刚好能脚尖撑地。狐裘的毛领扎得慌,一亲就粘上一舌头的毛,殿下被扎得烦躁,干脆一把扯开二爷一本正经系紧的风袄,三两下扒下来,团缠在他腰间,贴着他已然沁了汗的寝衣,挨过去。
那地方不能碰,一碰就难受。
二爷闷哼一声,头不自觉扬起,喉结下意识咕哝了几下,他人没着没落地挂在水架上,双腿被分开,三根圆润的木凸平日里是卡水盆用的,此刻正好分别戳在身体不同的地方,托住了他,有一根圆凸没轻没重地捻在他腰窝上,一动就硌得生疼。他的手也没处放,只能向后去扯毡帘,结果那帘子一扯就漏风,呼啸着窜进后腰,他人像是被毒蜂蛰了,急忙松开手,转去抓薛敬的手臂,浑身因紧张而颤栗。
“你老惦记着抓别的做什么?抓我。”薛敬的眼神早就冒了火,声音倒稳得狠,根本不像是在干见不得光的混账事。
这人跟癫了情|瘾似的,舌尖温雪,指尖抚霜,连自己心口上快要看不见的刀痕都要一寸寸照顾到。磨红了还不饶他,偏要上牙咬,咬疼了,叫唤了,他就心满意足,就快活了。可今天隔着一层寝衣,就算缎面再软,这么磨也禁不住。
“咝……你做什么一回来就疯?”
结果这动作好似欲拒还迎,换来的竟是对方更疯的动作。
“等会儿,你等会儿!”二爷被他吓得向往后躲,可身后已经没地方了,一往后靠,就会陷进没有什么撑力的毡布上,一荡一荡,更像是坐上了随浪潮颠漾的船。
从帐外看,还会在毡布上摹出一个一鼓一吸的人形,这会儿外头来来往往都是巡兵,断续还有闹笑声传进来,若真弄出什么动静,不是丢人丢到外族来了。
“不行……”二爷赶忙使劲推他,“不能在这……快松开我!”
“你为什么不画全?”薛敬这一声跟雷震一样,每一个字都往人心坎上砸。
二爷动作一停,浑不知觉地低下头,莫名其妙地“啊?”了一声。
“你故意的。”
“……”什么跟什么!犯癫么?
紧接着,所剩无几的衣衫也被他扒下来,浑身就活络络地坠着件将掉没掉的外袍。正粘着软毛的裘氅刚好擦过方才磨红的地方,二爷蹙眉哼了一声,直想伸手把那撮恼人的软毛连皮带肉地撕下来。殿下盯着他的样子,心火沸腾,活像是倒头淋了一瓢岩浆,把他浑身每一寸皮肉都烫裂了,烧得他眉骨翕颤。
于是,更激烈的深吻,在他心上凿出一个洞,舌尖被碾碎、蹂躏……继而磨出了血粒,从齿间弥漫开,他们亲得又疯又荡。
“你发什么疯!”二爷开始用力挣,可惜薛敬的力气更大,怎么劝他换个地方都不应,动作间夹杂着血迹斑斑的闷喘,险些撞开那道遮蔽禁忌的门。
结果这时候好死不死,帘子外传来靠近的脚步声,达瓦丛河的声音传进来,“先生,您要的热羊乳——”
二爷像是被鞭子狠狠抽了,剧烈打颤,慌乱间使劲地挣,“不行……他要进来!”
“他不敢,你别动。”薛敬额角青筋直跳,用手臂箍紧他,凑到他耳边说,“……哪个混账敢东西闯进来看见不该看的,都只有一个下场。你怕什么?”
二爷跟中了蛊似的,这辈子没这么疯过。这人的手指跟着了魔一样,非要在他后腰上揉……二爷难耐地咬着手背,一声不敢吭。
达瓦丛河还在外头,没心没肺地嚷嚷,“这家的母羊刚刚产仔,还温着呢。您不在吗?要不要我给您送进——”
“递给我。”殿下这一嗓子,差点把帐外头那人吓跪。
他将手伸出毡帘,达瓦丛河傻愣了一下,连忙“哦”了一声,将奶壶递到他手里,转身就要走——
“慢着……”二爷松开紧咬的手背,提醒外头那人,“今晚你别回主帐,别去找你二叔。”
“为、为什么?”
殿下皱紧眉,盯着二爷的眼神开始不耐烦了。怎么自己已经要把人打发走了,他还偏偏自己薅回来?当下使坏,二爷只能咬紧他肩头的寝衣,腰抖得快要攥不住。
他却还坚持不懈地嘱咐外头那人,“听我的……想活,就别去见。”
达瓦丛河吓了一跳,“那我去朋友家住,明天再去——”
“明天也不能去。”二爷干脆撑着一口气,把话说完,“收拾好东西,谁都不要惊动……去荒狼道的雪洞里……呃……自会有人接应你。”
达瓦丛河一点眼色没有,还在外头喋喋不休,“可是我突然离寨,二叔要是找不到我,会着急的。我跟他们拿地图的时候,什么都没说,没人知道,先生,那我什么时候能回来?我——”
“他说的话你听不懂吗?”殿下喘了好几口气,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他,“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还不走!”
达瓦丛河狠狠打了个哆嗦,再不敢废话了,应了一声,转头就跑。
人刚一走,情|潮就如滔浪般掀起来,将那人像蝶茧一般层层剥开,喘声密密麻麻,渐渐发腻……
过程中,那壶羊乳倒了,淋漓了一身,要把人烫熟了一样。
二爷从前还没遭过这罪,今日的殿下仿佛成了雪圈里荒饿了多年,猛一见到“人想”就冒光的雪狼,舔着点情肠,就不要命地往里钻,简直要把他连魂带魄一起碾碎。
“你怎么了?”
殿下拨开他汗湿的额发,枕在他侧颈,慌不择路地说,“没什么……雪漠上的火,太亮了,刺眼……”
二爷心想,适情任欲是凡夫所能拥有的情长,而他这种自生来就在鬼蜮游荡的浑兽,根本不配,但凡尝着一点肉香,就拼了命地吸食,过了干|瘾之后,再将那身像模像样的人|皮穿回来,伪装成一具与生俱来修得的人身。
脓血倾灌,漫过枯槁无依的荒原。
吞不灭的鳞火,烧焦了两人最后一丝理智。
……
二爷跟个被扯碎的布偶一样,浑身湿漉漉的,像是刚从岩浆里捞出来,牙齿咬薛敬的肩膀,始终没松开,被抱回床上时,终于咬出了血。
“它在……”
“什……什么?”二爷睁开湿哒哒的眼皮,凝望着他。
“我是说,你的腹肠……方才拼命地……。”薛敬一把攥住他的手,逼他按住,“什么药都不管用,只有我能治你的病……”说着,又捏住二爷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你看着我……看着我……”
——“季卿,你哥哥已经走了。”
“……”二爷浑身一怔,下一刻,剧烈地挣扎起来,开始呻|吟惨叫。
这句话不能碰,一碰,他就像一条剖了腹,却还剩一口气,在砧上翻覆的鱼。
“看着我!乖,看着我……”
此刻,殿下硬是把自己逼疯成一把血淋淋的刀,非要用情齿做刃,一寸寸地将他的肚子划开,任里面快要烂完的肚肠,痛痛快快地流出来。
“你哥哥把命续给了你,你就必须好好活下去……”
这回殿下狠下心,一步都不再退让,也不许他躲,甚至干脆攥住他的手臂,按过头顶,“不许你再伤害自己,这天底下,只有我能像这样要你的命,别人都不成!下回你再想剐自己,就记住今天的样子……我就是你的骨,你的血,是你想死的时候,拼命想留住你的一□□气。”
他咬牙迸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要疗愈对方的灵丹,炽烈急了。
“我不甘心……我用了十三年,好不容易熬到你愿意给我碰……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薛敬的嗓音愈发浑浊,带着颤音,“你给我记着,往后若再敢用刀划自己的肚子,我就让你死在床上,让你绞着我生,绞着我死……你要是剐了它,就等于剐了我,我把你弄死了,然后剖开自己,陪你一起……”
“我们烂,要烂在一起……”
“死,也要死在一处……”
“你凭什么……你凭什么碰它……”殿下失心疯一样,热泪滚下来,“你别伤自己,求你了……”
下一刻,二爷浑身痉挛一颤,人像是被抽空了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
他觉得自己仿佛刚在鬼门关里,赤着脚,人神共愤地闯当了一遭。
沉疮难愈,若非要万死逼出毒脓,只能用烧热的刀划开肚肠,刮骨疗毒。
他们就像是跟垫在烧红的烙板上,被剥了皮,剖了腹,血淋淋的两条鱼,即便还剩一口气,还要拼命交尾。
二爷眼里那点可怜巴巴的热泪,就跟旁人宝贝似的精魂似的,即便被风月中最逼人放纵的快慰撞开了情阀,也不肯痛痛快快地往外流。
可这已经是他毕生以来,所能示弱的极限了……
……
事后,薛敬去打来热水,伺候他简单洗了洗,这才爬回床上,把人搂进怀里。
二爷睁着眼,魂都还没回来。
方才,对方恨不得徒手撕下那层假面,把他所剩无几的那点克制和矜持一并轧碎,再为自己缝上一层逆来顺受的皮,即便身上每一寸皮骨都正叫嚣着疼痛,可心殇难掩,这点痛苦不算什么。
可这个人……他的胸膛太烫了,烫到难以抵挡,难以抗拒。
此刻,帐外飘落的每一片雪都化成了淋漓的水光,浇在身上,他好似在这一夜,尝尽了枯槁无味的一生。
“我……我不是故意的……”薛敬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心病难医,我知道……但只要你别再伤害自己,让我做什么都行。”
如此深情的一句话,烙在心坎上,如同枯海里突然涌入一朵巨浪。二爷眼含雾色,目光逐渐失焦,轻轻一颤,“我不剐自己了……你放心。”
“什么……你再说一遍。” 薛敬几乎没听清, “你再说……”
“我说……我好好活,为哥哥活,为你活。”他呢喃般承诺着。
薛敬的心口像是被一下子撞开了一道裂缝,呼呼漏风,立刻贴上去,含住他眉间细细地吻,“你不知道,就这一句话……可以拿走我的命。”
哪怕是在雪脊上将他从鲜血染透的冰床上捡回来时,哪怕是见他病入膏肓倒在血泊里断续痉挛时,哪怕是一次又一次见他手起刀落要将自己剖开时……殿下都没此时此刻这么怕过……不是怕这人言而无信,重蹈腐辙,而是怕这一刻是梦,是假的。
可当仔细去寻二爷的双眸,又不像是哄骗自己的假话。
因为这双能容天下的眼睛,太赤诚了……
殿下茫然又恳切地喃喃,“那你可不要骗我,你要是再有一次拿刀……我就像刚才那样,再要你一次命。”
说完又覆身上去,抬起他虚弱无力的双腿,既温柔,又疯狂地,逼他把命再赊一次。
“不、不行了……不要弄了……”
“不许说不,得说行。”
“放过我……行不行……”
“不行。”
……
二爷的侧脸陷进枕头上,人瘫了,根本没反映过来他在说什么,没前没后地发恼,“……你今日也不止是因为这个,发这一通疯。”
薛敬从身后搂着他,“我一回来没看见你,想不疯都难。二哥哥劲儿真大,都给我背上抓出血了。”
二爷拿手肘撞了他一下,“你到底怎么了?方才说什么我没画全?什么我故意的?”
薛敬忽然想起小梨风和忠途的事,暂时还是不想说,敷衍道,“没什么。”
又见他眼皮打架,忙轻轻晃了晃,“我让老族医那胖徒弟准备了药浴,就在隔壁的药帐。唔……要不你先睡会吧,好了我叫你。”
说着便要起身灭灯,二爷赶忙拦住他,“别熄……我还在等人。”
“等什么?”殿下将他摁回去,无奈道,“你往帐外看看,天快亮了。”
二爷微微一怔,撑着手臂抬起身,人晕晕乎乎的,“都怪你,误了大——”
话音未完,一卷羊皮便丢到自己身上,他翻开一看,“……怎么在你那?”
薛敬叹了口气,“我比你早回来一会儿,一进来就看见案上放着这卷‘赠兵令’,距离你前脚离开达瓦朗的毡帐才不到一炷香。五万狼骑啊,你也真敢要,你怎么不干脆把他牧上雪族一口吞了?”
二爷将赠兵令搁下,不咸不淡地答,“他若不给,那是第二招。”
“你——”殿下心力交瘁地看着他,这些年,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咱们不是说好了,不欺负人。”
二爷闭上眼,长出一口气,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
殿下凑到他耳边,尽力维持着心平气和,“我这前脚刚刚离寨,你就单枪匹马地跑去威胁人,那达瓦朗要是被你逼急了,不计后果,对你动刀怎么办?不是不让你去,但你至少等到我回来——”
“你一回来,这笔买卖就没法谈了。”二爷打断他,睁开眼,“殿下,有些事你可以出面,有些事你不能。陈维昌当年能够吞掉陈维同的立州部,西逐牧上雪族,彻底霸占西川高原,除了有陈维真多年来暗中襄助,西川军的骁骑营也是响当当的。西川一战与镇北军北伐之征性质不同,区别就在于——‘攘外’时可以群策群力,‘安内’时务要壁垒分明。此战是你携太子首肯的兵印,前来西北平乱的‘安内’战,是以绝不能动用镇北军。可现如今,就单凭师兄刚刚收归的立州残部,想要抵挡早已为此战备军数年的西川军,胜败难测。可眼下就不一样了,有了牧上雪族奉赠的五万狼骑作破马先锋,立州军的胜算能至少提升三成。”
薛敬点了点头,突然又想起什么,“对了,你说这些年西川军的战马,会不会有一部分也是通过那条‘金丝带’,从北鹘运过来的?”
“必然。”二爷道,“郭业槐生前为了敛财,就曾暗中接受岭南封地施贿的各路‘灰囊’,他手里握着的兵部实权,可不是几麻袋沧海游龙珠的价值能比的,没理由不借助那条无懈可击的‘金丝带’,将马苗运入西川。你大皇兄这些年花在养兵上头的钱,都能在西北盖上数万座销金窟了。好在姓高的自始至终跟他不是一条心,明里施计于他,实则利用,最后干脆投奔太子,反手卖了他。否则,就凭你当时那点兵力,不可能在短短数年间稳镇北疆,也算是见缝插针吧。”
殿下“嗤”了一声,瞥了他一眼,“怎么被你说的,好像是我捡了个大便宜!”
二爷笑起来,“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殿下不想做那位‘落饵’的渔翁吗?”
“想想想!”殿下一把将他捞起来,按坐在自己腰上,仰起头,话音熏着涩|气,“我哪里只想做‘渔翁’?给你当牛做马,我都乐意。”想了想,又认命地点了点头,“要不还是做‘马’吧?你这样骑着我,咱俩可都快活。”
“你……”二爷大惊失色,人像是被飞来的一道闪电撞了嗓子,不会接话了。
灯还没熄,天快亮了,这人前句跟尾音总像拆了家,耍的哪门子流氓?!
此刻帐外传来一声高喊,原是那族医的徒儿把药浴准备好了,薛敬伸手揉着二爷的小腹,暧昧不明地说,“我抱你去洗?方才只是用帕子简单擦了擦,羊乳黏在下头,不难受吗?”
又来……
一想起方才的样子,就浑身燥热。二爷快速收拾心神,拍开他不老实的手背,作势要起身,“又不是没长腿,不劳——欸你!”
结果猝不及防,人还是被他勾着腿弯,悬空抱起来了。
“啧,别乱挣,摔了怎么办?”殿下紧紧箍着他,偏不放,“还是我抱你去吧。反正那一晚,整个牧上雪族都看见,你是我抱着进来的,该丢的人早丢了,再说刚才你叫那么起劲,怎么不知道丢人?”
“你混账!找打吗?!”
“是是是,我混账,给你打。”
殿下打小就是被二爷“吓唬”大的,个头越往高了窜,胆子就越大。现下已经到了色胆、狗胆和豹子胆,三胆包天的地步。手臂牢牢地搂着他,不许他挣,也不许他反抗,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往外走,炫耀似的,偏要让所有人看。
好在黎明前的毡帐外,除了几个目不斜视的巡兵,没几个闲人。
药帐里熏着热气腾腾的炭火,桶里浮着花花绿绿各色草药。
一泡进去,整个人都快烫熟了。
“咝……”二爷攥着桶沿,指骨分开又缩,忍了好一阵,还觉得烫。
这混账劲儿大,又猛,方才没分没寸,还是伤着了,此刻药汤一灌,又疼又蛰。一路过来路虽不远,然而风雪浸身,这冰火交加的,太要命了。
“怎么了?不舒服吗?”薛敬见他脖颈泛红,额头全是汗珠,似忍得难受,吓得连忙去捞他,结果手臂一砸进水里,被热水彻底溅了一身,这下可好,连带着自己也快没轻没重的烫熟了。
那层滚油一样的鬼火跟黏着毒一样,只要点着就扑不灭,都还来不及收拾好心思完璧归赵,就又失魂落魄地败了阵。
这人简直不能碰……一碰就犯|瘾。
“你能不能别动了?你再这么惹我,我还得疯。”
二爷保命般的,委实不敢再招惹他,顺着水波划到另一边,头抵在桶沿上,闷声发喘,“……你把皂角递给我。”
薛敬甩了甩满身的水,认命地叹了口气,把心眼里那点脏收拾干净后,默默拿起皂角,绕到他身后,拨开飘散水面的长发,小心翼翼地说,“要是嫌烫,我去给你灌些冷汤进来吧。”
二爷反手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扯过来,随口问,“你不洗吗?”
殿下难得正儿八经做一回“君子”,火速将他烫得快要着火的手心扒开, “牧上缺木少料的,桶都舍不得箍大点,装不下两个人。伺候你洗完,我再洗。”
“我又没说让你——”二爷快烦死了,一把从他手里抢过皂角,刚要往发梢上打,吸气一闻,好么……连一块皂角都是羊乳做的。
心眼里,燥得更烦了。
殿下偏偏凑过去,也跟着闻了闻,一本正经地说,“羊乳制成的皂,添过草药,膻味去了,不比黏在身上的烦人。”
“你闭嘴。”二爷将他推开一些,随口问,“你的指甲怎么回事?”
“指甲?”薛敬下意识低头一瞧,两只手的所有指甲几乎都磨秃了,指腹也磨破了,想是随手清洗过,血倒是没了,自己都没注意。
“你去了一趟雪漠,难道又跟雪狼打了一架?”二爷看了他一眼,“如果不是,你去干什么了?那铁匠呢?”
薛敬放弃似的皱起眉,撩起黏在他后背的长发,一绺一绺,小心翼翼地捋着,“死了,当着我的面吞炭自戕,我徒手扒开了那座坟,将他们俩埋在了一起。”
二爷动作一滞,转过头,“谁?”
“小梨风。”
随即,薛敬便将小梨风和忠途的故事跟二爷讲了一遍。
听完后,二爷沉吟片刻,忽然反应过来,“难怪你方才发疯的时候说‘我没画全’,原来你说的是‘熔骨’。”
“是!”一说到这件事,薛敬就又恼上了,“你让顾棠带给我的那本‘孩子画’里,分明没画这一段,你把蒂连山、太平教、蒂春瓶……什么乱七八糟的都画了,单单就跳过这一节,你故意的吧?”
“你讲不讲道理!”二爷怒道,“我当时刚从蒂连山出来,恒城、立州的命数都还未可知,总要捡着重要的先说。‘熔骨’这玩意虚无缥缈的,我连见都没见过,怎么知道那疯女人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发疯冤枉人,也要有个限度!”
薛敬的话音立时软下来,“你……你当真不是故意不画这段,到时候一回到京城,就又背着我,自己去趟熔丘?”
“我有病么?”
殿下撇过脸,闷声嘟囔,“是,你没病,那你怎么连看星星都画了?”
“你——”二爷恼了,一掌拍在水面上,溅了他一身水花。
这下殿下可不干了,知道他没真要隐瞒这事,心里舒坦了,也不惯着他,就着这点蛮劲干脆翻身跨进桶里,整个人栖上去。
“啧……太挤了,你起开……”
桶确实太小了,可殿下非要挤着他,将他圈在桶壁上,让他坐在自己腿上,“这样就不挤了。”
两个人一沉下去,水立刻漫出来,水雾夹杂着药香,二爷浑身立时酥酥麻麻地浮起一层淡粉色的潮丝,如同掐着泡久的软甲,在皮肉上一片片掐出来的鳞。
薛敬长吸一口气,湿润的水汽看不清人,只能凑到他眼前说话,“你不是说,要摘星星哄我吗?”
二爷往后没地方去,只能推他,“起开,别硌着我。”
殿下往他脖子里吹了口气,故作不明地问,“哪硌?后背,还是下头?”
“呃……”二爷蹙紧眉,浅浅地哼了一声。
真造孽。
人一旦被欲念趋势,就跟着了魔一样,总想把这人世间所有的欢愉偷尝一遍。
酸的,甜的,苦的,涩的……
狭小的浴桶比方才更能拱火,缭绕的水汽让人血脉喷张。浮水终于漫过桶沿,一浪一浪地冲下来,瀑布一样砸在地上,溅起水花,连箍紧木板的铁丝都在打颤。
这一次到最后,这人被凿得支离破碎,跟一团绞碎的水藤似的,黏着他滑进水里,被殿下稳稳托住,他身上褪去淡红色的情|潮,胸膛一起一伏,从里到外都在烧。
这回,殿下心里总算是畅快了。
随即他开始心安理得在二爷耳边讲故事,把这一路去京城遇到的事,一丝不落,全讲了。二爷脑子发懵,浑浑噩噩地应着,也不知道听进去多少,只能任他摆弄着洗完,包好了抱回毡帐。
彻底清爽之后,他的头刚刚接触到枕头,忽然一下子醒神,“你方才说……蓝舟被关在哪?”
“刑部大牢。”薛敬将他按回枕头上,起身烧火,温那半壶冷透的羊乳。
二爷这才反应过来,这么重要的事他一路没说,不是他不想,是根本没机会。从他们重逢至今,自己一直病着,这人不是在求医,就是在与外族周旋,自己连清醒的时辰都屈指可数,直到这会儿,两人才有空好好复盘整件事。
“太子将你四哥关进刑部大牢,应该是想试探韩孝的立场。”二爷说。
“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把龙鳞佩交给了顾棠,让他看着点五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碰‘韩孝’这步棋。”薛敬就着火盆暖着手,不断地晃着奶壶。
“那如果此战过了期限呢?”
薛敬回过头,“一柄悬止金剑,一把鬼门铃刀,难道还断不开刑部天牢那把锁?”
二爷瞧了他一眼,没有认同,也没有反对。
薛敬将盛着热乳的杯子递到他手里,扶着他握好,“你是觉得,此招太过不计后果?”
“没有,若我在你当时那种情况,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可眼下么……”二爷就着杯子抿了一口热乳,胃里回暖,不由一笑,“眼下倒是有个绝处逢生的好机会,就看殿下有没有能容人的海量了。”
“嗯?”薛敬疑惑地看着他,自觉心眼已经够宽了。
“到底是什么人,还能把我气着?”
“唔……”二爷眼神一闪,没有明说。
他将杯子搁在一边,躺回枕上,闭上眼,疲惫地叹了口气,“这事我先卖个关子,回头说。我累死了,你别吵我,让我睡一会儿。”
就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他就睡着了。
薛敬在他眉目间瞧了片刻,只敢往他睫毛上吹一口气,这样都没反应,看来真是累着了。
对于自己能“医”他这事,殿下还是相当自豪的。那些针啊、药啊,原来都不及自己好使,能用情爱这笔孽账逼他在走投无路时说出来,已经是在世为人。
因为溺爱,所以毫无节制的贪求。
可薛敬还是心有余悸,偷偷伸进枕下,将这人平日里惯常防身的匕首摸走了,随后静悄悄起身,放他好好睡一觉。
一走出毡帐,远处雪漠上的朝阳已经快要探头,地平线被日辉染成碧金。
黎明前是夤夜中最黑的一段时光,只有启明星是最亮的。
薛敬昨夜一回到寨子里,就将忠途自戕的事情告诉牧上的人了,他们立刻派人去扑火,可惜火势太大,只能任它烧。此刻,遥远的雪漠上,那个孤零零的毡房已经烧成了灰烬,小梨风和他的忠大哥,永远地葬在了这片雪漠里。
能葬在一起,也算成全了那句“死生契阔”,不是吗?
突然,南边的夜空闪起几蔟响火,是立州军的战信。
——硝烟腾空,这是西川军与立州军首战交锋的信号。
西川高原的战火终于开始燃烧,号角与战鼓声震得人心口发闷,整个雪域都在颤。牧上人纷纷被这动静震醒,从毡帐里钻出来。
只见南方天鼓起一个丹红色的球晕,像是要把黎明烧着。
踩着一线曙光,达瓦朗携牧上众人,将靳王两人送出荒狼道。
银三带着百人众,早就等在接应他们的雪道尽头。
“殿下兴许还有话要与族长大人说,我去前面等你。”二爷轻甩马鞭,催马疾驰。
达瓦朗迎上去,望着那人驭马策风的身影,心里一阵哀叹,心疼自己被迫赔上五万狼骑,还得车马列仗,殷勤勤地送这位“百狼斩”出关。
靳王瞧着他愁容满面,故意抬高嗓音,“此番,牧上雪族赠我五万狼骑,助我朝清兵剿叛,是族长大人胸襟海量,惜行旷古之举。天侧明月高悬,那颗新生的太阳是他亲手为诸位拨的。为成全牧上雪族百年封疆,贵族自上而下,都应感恩他之义举。族长大人,百年后牧上族史铭刻,将字字誉您彪炳千秋。”
“族长大人,彪炳千秋!”众人纷纷大吼,一遍又一遍,嚷声震天。
这番话彻底将达瓦朗推到了浪头,他忙勒紧马缰,不管多不甘不愿,都得赔着笑,绝不能在族人面前显得自己小气。
靳王忽然又压低声音,微微侧身,“不过还是要跟族长大人道个歉,听说那晚夜宴的军帐里,酒肉砸了一地。哎,我家将军就这毛病,喝一点酒就闹脾气,平日我也不敢惹,筵席那桌酒肉,回头百倍还你,其余……没什么不痛快吧?”
这是一顿酒肉就能赔得了的事吗!?
达瓦朗嘴里磨着牙,眼底喷着火,脸面上却还得维持着笑意,“没……没有……您二位是我雪族贵客,哪能闹什么不痛快?五万狼骑是牧上雪族的一份心意,您那位将军……”他忽然一愣,“什么,他是将军?!”
回头便见靳王笑意更深,他随即甩鞭,催马追了上去。
那两人一前一后,逐渐消失在雪路尽头。
族长大人第二次被砸蒙,还是在自家门口这条雪道上,一来一回,好不痛快。
旁边一名心腹上前,“族长,据我所知,靳王身边除了陈寿平,还有一位尚未记铭的将军——他来自云州,手握六尺红枪,上系焰羽曦云旗。”
——“烈衣。”
本章我真尽力了家人们,改到我抓头皮~差不多就能保留这些
那句话是:“我是说,你的腹肠……方才拼命地jiao着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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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5章 第五七五章 远定西川(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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