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七六、远定西川(24)
立州军与西川军首次交战的位置便是西川高原的南垭风谷。
南垭风谷位于西川高原靠西北侧的地方,环风谷四周矗立无数座耸峙天际的雪山群,风谷外围散落两大高山海子,一个名“畴华”,另一个名“凶水”——两个海子,分别呈半环,内外圈交错包环风谷。
由此,风谷便如一轮天赐人间的朗月,双海又如环月而生的昭示光晕,入谷口正南方方矗立一座“大风山”,北山脊坡度舒缓,甚至可栽万顷梯田,整个山峰矗立风谷口,如同一艘向月驶来的云海天船。
自从西川军开拔东征以来,南垭风谷的高山粮栈和兵械库就渐渐撤空了,如今只剩下看守兵狱的最后一批人马,正打算善后完狱中的囚犯后,也一并撤退。这些被囚禁在风谷的犯人中,几户都来自牧上,有当年因兵败被俘的勇士,有从牧场上圈禁的猎户,还有一些是汉、牧两族缔姻俘虏的亲眷。
这些年西川军为修筑兵带,积蓄粮马,少不了雇用大量人力开凿雪带。若是一味征用本族劳力,既耗费军帑,还会落人口实。于是陈维昌便将这些因战祸稽留的牧上人变成了为他凿雪开路的“斧头”,成日拴着铁链,逼他们当牛做马。
眼看东征开拔,立州军也有了兴兵之势,这些当完“牛马”的狱囚就成了一群卸磨后待宰的“驴”,除了个别不能杀要随军携走以外,剩下的这些准备就地斩杀。
交战当夜,风谷当夜受大雪封雾,大风山近观不见云巅。
兵狱守军趁着夜雪封山,将最后一批狱囚带出来,逼他们一排排跪下,打算逐排手起刀落,这些人被当成畜生折磨了十数年,大多早就活够了,一个个神色麻木,刀都架在脖子上了,也没什么反应。
然而就在落刀之际,突然一道响火腾空,紧接着从大风山的方向传来震彻雪云的擂鼓声,紧接着,大风山北面山脊腾起浓烟般的雪雾,白气贯天,旌云如赤虹,无数狂骑走蛇龙栈道,沿山脊奔腾而下,直冲风谷。
此战陈寿平派出的将军名叫“戚敛”,是当年追随陈维同的一名心腹老将,虽已过耳顺之年,却战劲不减当年,挥舞着长猿戟领战冲锋,蛰伏近二十年的快刃终于得见天光,压抑多年的愤懑一朝发泄,戚敛简直拿出了他二十岁时的战劲。
敌军上气如囷仓,戚敛之师便如厝火积薪的烈柴,不肖片刻,两军交战于风谷,霎时燹光逼人,撩起西北高原战第一缕金风。
猛将之机,如烟雪起沸,随着巨大一声炸响,兵狱的门被炸开了一道缝。
曾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的囚犯们一朝得此生机,根本不需要人带,立刻投入杀阵,帮助立州军反扑西川军守卫。他们这些人极熟悉南垭风谷的地形,引着戚敛之师长驱直入,不肖两个时辰,就将南垭风谷扫荡干净了。
……
“噗呲”一声,最后一颗头颅断裂砸地,大雪湮灭垢尘,血水印红了高原上的不夜天。
朝阳泄辉,拂开了高原雪带上森森然一朵杀云。
云开雪散,风谷里漫起一片温红色的血海。
靳王等人是在黎明后赶到的,与陈寿平几乎是前后脚,立州军的临时军营就驻扎在风谷外的畴华海旁,戚敛携参将传来了捷报。
“少大将军,末将已将风谷突袭的战果呈报军典做案牍记录——此战统共歼灭敌军叛首五百三十二,俘虏一千五百,已交由军虞候擒奸摘伏,晌午之前将有结果。此外,军判那边也会将战缴粮辎做一个……”
“行了戚叔,这里就我跟王爷,您就不必如此详尽了。”陈寿平招呼两名士兵打开兵狱的大门。
这座兵狱就开凿在风谷雪山的北峰脚,经年累月,西川军硬是让人为他们在这里凿出了一个巨大的石窟,向里延伸的石甬道蜿蜒曲折,需躬身前行才不至于碰头,三到五步之内必设明火,否则伸手不见五指。
陈寿平打头,边走边与靳王介绍,“殿下,这位戚老将军是父亲在任时的立州军名将,五王联战时,他曾是立州下郊沙桥县的守城将,连战四月,未让敌军的当头兵越过护城河,您看他那双握戟的手,全是老茧。”
“戚老将军的战绩,本王早有耳闻。”越往里走,甬道越是逼仄,靳王抬手搀了戚敛一把,笑着说,“这次风谷战,本王在从牧上过来的路上就接到捷报了,从击鼓突袭至末兵枭首,一共不到两个时辰。本王这马屁股都还没焐热,刚一跳下来就让我饮庆军酒。戚老这一战赢得漂亮,您是宝刀未老。”
戚敛被两人夸得合不拢嘴,“嗨,殿下您莫要再夸了,承蒙少大将军不弃,允我这埋土半截的老家伙敲响西川首战的兴兵鼓,只要能多斩一名叛将,哪怕是死,也要死在手刃叛徒的沙场上。”
陈寿平听着他喊自己的称呼实在是不舒服,忍不住说,“什么‘少大将军’,到底是‘少’还是‘大’?戚叔啊,父亲当年怎么喊我,您就怎么喊,哪有您这样胡编军衔的?”
戚敛捋着花白的胡须,敞亮地说,“那可不行,您是我们立州的少将军,还是镇北军的大将军,在老头这,就得是‘少大将军’,叫名字像话吗。”
“像话,怎么不像话?”靳王有意抬陈寿平的轿子,话里话外尽是为他解围的笑音,“老师就爱听您老喊他的小字。他这些年一直念着立州军老一辈的将名,我随军六年间,也听他讲过不少你们的故事,他视您老为长辈,您却只认他做军将,透着见外,听着生分。老师啊,是想家了。”
“啊……是这样啊……难怪这一路上,你一直让我改口。”戚敛一下子心酸起来,眼泪差点挤出两滴,当即改了口,“应安啊,戚叔可没只把你当主子看,几个叔叔一直把你当亲侄子啊,想回家你就回,立州这不是已经光复了么。”
改口改的还真快。陈寿平心说,这一路从恒城到这里,自己磨破了嘴皮子,也没能说服戚敛改个口,他是几个立州老将里资历最长的一位,他不改口,剩下那老几位也跟着“少大将军”长,“少大将军”短的叫。没想到眼下就凭靳王三言两语,就把吊在戚老爷子嘴里的那块硬石头钳出来了!
靳王紧跟上来,低低一笑,陈寿平回头看了他一眼,用只他两人能听见的气音说,“殿下这嘴皮子上的功夫真是青出于蓝。怎么,想给他求情?我说他怎么连风谷都不进,一来就钻回临时营帐去了,他也有见着我心虚的一天?”
“咝……”殿下皱起眉,头莫名开始疼,“老师,我骂也骂过了,您看在他也遭了罪的份儿上,给我个面子。”
“你就惯着他!”陈寿平硬邦邦地哼了一声,还在恼前几天的事,“那晚雪崖上,我嗓子都快喊破了,他还拼了命地往钉子窝里扎,聋了么他?命都不要,要什么面子?气都快被他气死了!”
“……”殿下脚步一顿,瞧着陈寿平的背影,实属心累。
这俩人上辈子指定是冤家,这辈子共拜一师,两位的恩师都摆不平的师门官司,偏要他成天左右逢源地拉架,愁死人了。
几人穿过一段蜿蜒的甬道后,终于来到了关押牧上人的牢室。驻守的士兵将囚犯名单递上来,陈寿平看过之后,恭敬对靳王道,“末将看过了,一共八百多名牧上人被关在这,西川军长年把他们当成劳力,没日没夜地逼他们修筑兵带、粮仓和军库。”
靳王接过名单看了一眼,随口问,“逃走的那些怎么处理?”
戚敛接口道,“回禀殿下,末将携军包围风谷的时候,西川军正要将这些牧上人就地砍杀后撤军,被我们及时赶到救了下来,应该没有逃走的。而且询问过这些牧上俘虏,他们也说关押在一起的人里没有提前撤离的。”
靳王摇了摇头,“一定有提前撤走的。”
陈寿平不解,“王爷,为什么您这么笃定?风谷的兵信是我六天前刚到西川时散出去的,如果这里有牧上人提前撤离,我一定会提前收到战信才对。”
靳王掸了掸手里这份名单,“牧上雪族门第森严,‘上星氏’有八个族姓,可这张狱单上大多是‘中星氏’和‘下星氏’。据我所知,二十年前那场汉、牧大战,有两千雪族勇士败阵于南垭,其中就混有牧上王族。何以今日稽留在此的,只剩下封臣将和披甲奴了?不是他们为隐藏身份私自改过族姓,就是没跟那些王族关在一起。”他随即朝身边一士兵吩咐,“去把达瓦丛河带进来。”
不一会儿,达瓦丛河便被士兵带了进来,靳王朝他扬了扬下巴,“去,认人。”
达瓦丛河一见他就哆嗦,也不敢问寻什么人,只能稀里糊涂地跟着往里走,一间一间牢房地看人。大约一炷香后,达瓦丛河在最里面的牢门前怪叫一声,从人群里扯出来一个年轻人。
靳王打量着这个年轻人,看上去唯唯诺诺,一声不吭,眼神里倒时不时闪着光,和那些早就被折磨得麻木不仁的牧上囚犯完全不一样。
陈寿平问达瓦丛河,“为什么挑他?”
达瓦丛河指着他左耳垂上挂的狼牙耳坠,“雪狼王的牙齿,只有我族王族能戴,百狼斩大人,您见过这种狼牙。”
陈寿平惊讶地看向靳王。殿下没理会,朝身边士兵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把达瓦丛河带走,紧跟着问那年轻人,“你多大了?”
“十九。”
“叫什么?”
“沈良月。”
靳王挑了一下眉,像是明白了什么,“耳朵上那枚狼牙是谁给你的?”
“我娘。”年轻人知无不言,“可是我娘已经死了,五岁那年病死的。我是在这个山谷里出生的,生来就是囚犯,没出去过。”
年轻人言谈得体,逻辑清晰,生而为囚,却并不以此为耻,显然是得人教导。
“你父亲呢?”
沈良月低下头,犹豫着没回话。
靳王耐心地等了他片刻,又问,“你娘去世后,谁把你带大的?”
“……几个叔伯。”
“叔伯们呢?”
沈良月又不说话了,士兵刚要上前提醒,立刻被靳王按了回去。他对沈良月说,“你也看见了,南垭风谷的西川军昨夜已尽数俘剿,兵狱那道铁门今日一封,诸位再不是死囚,但是被他们提前带走的人可就不一定了,你的几位叔伯不在这吧?”
沈良月扫了一眼四周,思索片刻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他们没跟我们关在一起,在上面一层。没有吗?”见对方摇头,他像是立刻明白了什么,“难怪前些天越伯跟我说的话那么奇怪……”
“他跟你说什么?”
“他说……‘西川守卫忙着从风谷撤军,大概是要起兵了,如果我之后遇到什么不测,谁问你都不要说自己是牧上人,狼牙你戴在耳朵上,遇到能认出来的人,你就跟自己打个赌。’我问他赌什么,他说——‘赌命’。”
陈寿平和戚敛十分不解,靳王却了然般一笑,“沈良月,你命挺好的,赌对了。”
他又对陈寿平说,“老师,撤兵的人为了掩蔽行踪,不会走大路,一定走不快。请您立刻派出两队人马,一队从凿齿栈道衔接南垭风谷的西南口追,另一队则绕行凶水海,在凿齿栈道另一头的东北口堵——一追一堵,把人夹困在栈道里。”
戚敛疑惑问,“殿下,您怎么确定他们走的是凿齿栈道?”
“从外山通往风谷的五条兵路里,除了凿齿栈道,提前撤退的人无论走哪一条,都会被咱们的伏兵活捉,既然到目前为止,伏兵那边还没动静,说明撤退的人也不是没长脑子。老师,我先回营,一有消息,请您第一时间告诉我。”
“好。”
靳王一走,戚敛立刻拉住陈寿平,“应安,殿下说的另外四条兵路,咱们立州军没设伏兵啊,他怎么——”
“咱们没设,有人设了。”陈寿平捏了捏老将军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戚叔,您得慢慢习惯殿下的手段,别问,问多了净生气。”
靳王一走出兵狱,银三立马屁颠屁颠地跟上来,“王爷,二爷刚才传话来,让我把四条兵道上的兄弟全撤了,别去分立州军的功,撤吗?”
“啧,脸都打完了,想起来撤兵了。”靳王在心里嗤笑,真是服了他。
其实早在牧上雪族的时候,二爷就已经命银三在通往南垭风谷的五条兵路上埋好伏兵了,因为若是等到俘剿风谷兵狱后,再想到去追击那些提前撤离的西川守军,肯定来不及。但如果让戚敛知道此战早有鸿鹄埋兵在暗,二爷搭着台子哄着他赚军功,那帮老将军还不把胡子气歪。好在陈寿平看明白了也不戳破,偏要用昨夜一场稳打稳赢的风谷战,和六旬老将那一记振聋发聩的兴兵鼓,让蛰伏受辱二十载的立州军重燃战心。
“听他的,撤了吧。”靳王朝银三摆了摆手,“嘱咐凿齿栈道那边的兄弟,撤兵的时候也机灵点,抓了人也别绑,放他们在栈道里来回溜几圈,出出汗,别回头戚敛的人追到了发现不对劲,骂你们欺负人。”
“知道了!”银三刚走几步,忽然又被靳王叫住,“王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靳王边往前走,边说,“跟我说说恒城一战。”
银三咳了一声,试探问,“二爷跟您说了多少?”
靳王脚步一顿,侧眸看了他一眼,“我是让你说,你问他干什么?”
银三陪着笑,编着花绳的小辫子一甩一甩,缠了一肚子花花肠,既然王爷让他讲,他干脆就从怎么带兵潜入恒丘矿山那晚说起,刚要眉飞色舞地扮他的说书人,靳王立马拂袖打断,“这些本王都知道了。”
银三一愣,仰头问,“那王爷,您要听什么?”
靳王眼光一冷,“我要听那恒城知府,杜奂。”
中军帐没有点灯,黑漆漆的。
鸿鹄暗兵伏击五条兵路,昨夜的风谷突袭战势必告捷,战后清点,有靳王和陈寿平掠阵,二爷难得落闲,今晨一到,他就钻进了军帐补眠,黄昏还没醒。
烛灯一晃,殿下没敢吵他,轻手轻脚地坐到桌前,一张一张翻着什么,不一会儿,呼吸加重。二爷一向浅眠,只听他掀页的频率和力道,就知道他火了,撑起身一看,果然看见一张生人勿近的脸,不禁失笑,“谁又惹着你了?”
薛敬重重地叹了口气,暂且将那叠纸敲回桌上,端起药碗,走到二爷跟前,“你先把药喝了。”说完,手又伸到他腰后,隔着寝衣揉脊骨边两根筋,“前夜没怎么睡,又骑了那么久的马,还难受吗?”
二爷怕他又胡闹,慌忙摁住他的手,现在自己从腰椎往下,没有一个地方舒坦,“规矩点,我这样拜谁所赐?”
殿下心虚地咳了两声,手却没拿开,“我,是我混账。”说着手心加劲,又往腰间几处解乏的穴筋上揉按,“我帮你舒坦舒坦。”
二爷将喝完的空碗放到一边,侧躺回软枕上,由着他用力,他虎口上有茧,揉着腰窝的时候刚好磨着皮肉,登时酥麻一身,一整日的不痛快立时散了,人一舒坦,鼻息发软,间或哼上两声,算作夸赞。
殿下禁不住夸,手底更卖力地伺候他,忽然想起什么,凑过去问,“你非把达瓦丛河带出来,是为了认人?”
“什么认人?”二爷睁开眼,“我把他带出雪族,是因为达瓦朗赠兵之后,若再撞上他二叔,他就离死不远了。”
殿下忍不住逗他,“他离死最近的一次,不是前夜在毡帐外递羊乳吗?”
“你闭嘴。”二爷不想听他瞎贫,连忙问,“他认出什么人了?”
薛敬正色道,“今晨在那个兵狱里,他在一群牧上囚犯中认出了一个叫‘沈良月’的年轻人,今年刚满十九岁,是一个汉女所生。”
“沈良月……‘朗’。难道他是——”
“是。”薛敬不置可否,“沈良月耳垂上挂的狼牙是他母亲给的,应该是达瓦朗赠她的。我询问过其他牧上人,虽然他们言语闪烁,但能断定,当年达瓦朗那个汉妻被俘时已有身孕,孩子是在兵狱里出生的,由他的大伯教引养大,一直以汉姓称呼他,所以今日才没被西川守卫当成牧上皇族带走,也算是死里逃生。”
二爷看着他,“你打算怎么办?”
薛敬微微垂眸,“达瓦朗继任族长之后,又娶了一名牧上女子为妻,为他生了三个儿子,沈良月既然是他的儿子,便是长子,将来是要继任族长的,我打算将沈良月和那些死囚一起,送回牧上。沈良月身上流着汉、牧两族的血脉,只要扶他继位,百年内,可保西川高原再无战燹。”
“那达瓦越呢?达瓦朗的这个倒霉大哥,现在还在凿齿栈道里溜圈呢。”
“留下。”薛敬不假思索道,“你把他儿子骗过来,不就是想他们父子团圆,留质南朝吗?我可以把他们放到幽州去,这辈子锦衣玉食,一点罪不让他们不受,只一个条件——永不离城。”
二爷欣慰一笑,不禁赞许,“两个‘父子团圆夜’,一杯‘争权祸世酒’。殿下揣着斩狼的刀施恩于人——既成全了达瓦朗经年思妻不得见的愁闷,让他铭记你宽容还子的海量;又用此子当做尺镇,掀翻了牧上皇族原本三子夺嫡的格局,扶沈良月上位,便是逼牧上皇室流出一股南汉血,就算将来沈良月恩将仇报,想再次兴兵,有一起同归的几百牧上死囚盯着,他也不敢;再就是,将达瓦越和其子质留幽州,达瓦朗手里一旦没有达瓦丛河作为要挟,就绝对不敢造次,毕竟他手中的族权是从长兄手里窃夺的——殿下一朝翻覆,就轻而易举地扼住了雪族两代君王的咽喉,此后百年,西川高原确实太平了……高明。”
殿下听得耳根子舒服,手底下没分没寸,往下揉着又僭越了几寸。二爷吓得转过身,故意用腰底压死他的手,不让他动弹,“你再这样,我打了。”
话音软绵绵的,还发着颤,一点威慑力都没有,倒似糅风慰骨的调|情。
“好好好,我不动,你让我出来总行吧?手麻了。”
二爷刚刚抬起身,尾椎那点皮肉忽然被他掐住,人晕头转向地被他卷着翻了个身,被他按在腰上,然后稀里糊涂地就被亲了,怎么推都不应。每次都这样……拧着撕烂自己的力气,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劲这么大。
“这个姿势不费腰,你试试?”
二爷被他摁着不能动,一边喘,一边跟他商量,“要不你还是去练兵吧,让我清净几天。”省得他一天到晚憋的那点劲,全使在自己身上。
“我这不就是在练兵吗?”
“……你荒唐不荒唐!”
“不荒唐。”殿下攥着他的后颈,逼他探身过来,眼神微微闪光,“我最近学了一首诗,前夜就想念给你听了。”也不等人拒绝,立刻贴到他耳边,不要脸地念起来,“一舌清甜乳,春豆留齿香……旎吟拂幔寝,声声拈花糖……”
“咝……”二爷拍开他捻在自己心口的手,耳根子发腻,“……哪学的脏诗。”
殿下一脸无辜,“看见你,心脏,眼也脏,天底下就没有一首好诗。”
“……”真是拿这人没一点办法,二爷无语惜叹。
于是,烛光一闪,人纵然寡欲,还是不知不觉遂了情念。
“我还会念别的……”这人的脏诗还没完,一句接着一句,恬不知耻地从舌根往外滚……
“浅窝窝里敲敲敲,竹塌塌上摇,摇,摇……”
“软骨扶风颤,更漏声声,红浪潮潮……”
“一解征衣,两身风月,情人……”
“……什么?”
“情人三更笑……”
……
二爷浑身快散架了,躺平也不舒服,还得顺着他在自己身上落针。脏事他一样没少干,药针也一根不少扎,此刻烦得他头昏脑涨,一眼都不想看他。
“你方才到底恼什么?”
最后一根针从心口拔去后,二爷索性背对着他侧躺着,懒懒地问。
薛敬坐到他身后,声音一沉,“我择松针熏檀,赠你的香囊呢?”
二爷呼吸一顿,若无其事地说,“你都知道了。”
“一字一句都录在纸上,银三倒会在我这邀功。”薛敬来到桌前,重重地敲了一下那叠诉纸,“三百二十四人,那姓杜的简直狗胆包天!”
二爷阖衣坐起,将喝空的药碗放到案上,哄着他说,“已经教训过了,别恼。”
薛敬一声不吭地坐下,冷冷地盯着那叠纸。
二爷坐到他身边,笑了一下,“怎么,难不成你还要杀了他?”
薛敬瞟了一眼杜奂临刑前放的厥词,眼皮子直跳,“留着这老畜生过年,可惜他脏了我的眼。”
“先留他一条狗命。”二爷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先前我都说了,殿下要有能容人的海量。”
薛敬捻起两张纸,重重一掸,“他糟蹋了这么多人,还敢往你身上溅脏字,这是‘容人’的事吗?我不活剐了他,已经是‘海量’了。”
“忍一忍。”二爷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慰道,“指着这老东西身上割下的二两‘脏想’钓黄鳝呢,你把他剐了,怎么救你四哥?”
薛敬一愣,“难道这杜奂……什么情况?”
二爷正色道,“大破恒城之后,我让人翻阅了这些年恒城府的起居簿,发现这杜奂的餐案上不光隔三差五地烹有南海的鱼鲜,竟然还会时不时饮一种酒。”
“什么酒?”
“扶桑。”
薛敬颇为惊讶,“中京垩阳一带的名酒——中京垩阳每年酿酒约百坛,罨黄使其生曲,再以君、臣两药辅佐,因其酒色呈红,于晨明时启坛,故曰‘扶桑’——扶桑可是御酒,坊间没有私售,只有皇族宗室才有机会饮。杜奂,他一个边陲小吏,从哪得来的?”
二爷笑了笑,“割他时,他一直嚷嚷自己头顶有天,没人敢动。我在想,他说的这‘天’莫不是太子?可又一想,不对。太子可不傻,没必要用这么金贵的御酒,冒着败露的风险,经年养着一个狗屁不通的边陲小吏。自来吏部听制授官,凡本朝六品以下者,无需经由陛下朱批选授,吏部的主簿就能办。杜奂从七品,自来于征战无功,于生民无济,手段歹毒,淫|虐成性。如此品行,是如何通过吏部的考课,被安置在西北恒城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殿下,你要掀开他那张餐案往后看,吏部这条外派择官的线,黑着呢。”
“再有,你看看这个。”二爷从旁边一摞纸稿下抽|出一张泛黄的羊皮卷,展开后指给他看,“这是你从忠途那拿到的,小梨风绘的那幅‘金砂水路’图——沿这条‘天关’一路往东,行船从启航到入港,一共会经过五大边郡——分别是西川高原、川渝郡、岭南郡、中京郡和东都靖天。高凡为了大肆屯兵,这些年通过输送饮血营雏军,曾借助乌、炎二党,从北鹘疯狂敛财。这些钱,他一部分用在了‘金砂水路’的兵运上;一部分用于助兴太平教,豢养鬼门;一部分用于扩建熔丘,开池铸铁;还有一部分,怕是都用在疏通南朝庙池的人脉上了。”
二爷点着图中各州郡之间衔接水路的几个官港,“高凡若想在近十几年间,秘密输送那么多艘运砂船进京,他就必须打通这条水路上的所有官港,分别是——西川高原天关路、川渝郡泅杀渡、岭南花阳琴水、中京郡垩阳渡,以及东都靖天九山七桥——‘一关,两渡,一水,一桥。’咱们姑且就称它……”
殿下随着他,异口同声道,“天关渡水桥。”
二爷笑了一下,浅浅“嗯”了一声,“在这五个官港中,起首的天关路是陈维昌和陈维真沆瀣一气,暗害陈维同后吞并立州军,驱逐牧上雪族,十几年如一日地锻造雪带,为淳王鞍前马后造铸而成的。这两兄弟当可谓是这条金砂水路启航带上的‘大功臣’;接下来——”
“接下来的泅杀渡和花阳琴水都是淳王早年间一手打通的。”薛敬接上二爷的话,试着分析道,“泅杀渡是利用太平教隐藏在西北的势力,避开通往丹霞关口,极易暴露的西北十一运路,将魔鬼城中开采的金鸣砂经由泅杀渡运入关内;岭南花阳自不必说,原本就是北上伦州城那条‘金丝带’上的一‘环’;而靖天的九山七桥,他们最早在丰船司买通帮忙卸货的人,是靖天四府之首的穆府——也就是穆争鸣的父亲,穆安。”
二爷递给了他一个“终于说到重点”的眼神,将指尖挪到“九山七桥”上,“穆府统管禁军和御前司,穆老公爷在治时如日中天,最鼎盛的年月里,禁军中有半数以上的分统虞候都是他们穆府的人。穆争鸣在京师那帮皇胄纨绔中的地位不低,所以他当初才能捞着个闲职,由李潭作保,跑来镇北军营里赚军功。”
随即话锋一转,“但是随着穆老公爷年逾古稀,退而致仕,穆安再一死,就算穆争鸣活着爬回靖天,也撑不起穆府败落的门庭。眼下禁军的控制权已从穆府移出,朝廷更是将御前司与禁卫军拆分开,并承恩阁,三大皇城军司分别由其他‘三府’责管,这三人可都是内阁中书令——左丞仇耀暂治禁军,中丞洪仁钰暂治御前司,右丞魏显治下承恩阁。朝廷只将‘御前诸直’象征性地留给了穆府,其下统管几百个闲置的步军,没什么大用,穆府现已名存实亡。殿下,内阁的三位相府,你至少要再拿一府,才有可能与太子分庭抗礼——眼下便有一个机会。”
薛敬顺着二爷的指尖,看向图中的“中京郡垩阳渡”,微有些不解。
二爷笑道,“我再给你提个醒,来之前我审过杜奂,他本家是渔商,在南海郡的洲沙港开渔司。早年因为经营得当,生意越做越大,于是被当地官府看中,十六、七年前起,每三个月都会往京城运几船海鱼作为孝敬,进京后由光禄寺挑选进御膳房,做成御膳。南海郡在最南边,渔船想要进京,只能向北到垩阳渡转水,再东渡靖天——于是这些年,垩阳渡就成了他杜家人的后花园,渡口上所有关卡几乎都被杜家人用钱打通了,再加上他们家的船是供御膳的,恨不得连鱼刺都盖着皇章,船停船驶根本没人敢查。”
“咝……”有了这条线索,薛敬才稍微将杜奂的桌案和金砂水路串上,“所以说只要高凡能使人扼住杜奂,就等同于扼住了他家在南海的渔司,也就相当于在垩阳渡掌控了所有东渡靖天的‘御膳船’。那我是不是可以假设,只要给那些运砂船换个‘标’,就能伪装成杜家的渔船,从垩阳渡顺利出港?”
“聪明。”二爷道,“所以你发现问题了么?为什么杜奂会被授官至西北恒城,正好扎在金砂运路的重要关卡上,还偏偏就与他陈维真共治一城?杜奂的餐案上频繁出现南海的鱼鲜本不稀奇,就如他自己所说,他祖籍南海,本家的货头是供御宴的。可是连你这个北疆王平日里都难喝到几次的扶桑御酒,他杜奂是从哪得来的?垩阳渡的酒窖里长了什么颜色的曲,他杜奂的舌头都能比皇族的显贵先尝,难道不需要上头帮他打通门路吗?”
薛敬倒吸一口冷气,转头问,“所以杜奂这七品边城官到底是怎么来的,这种酒池肉林里泡烂心肺的杂碎,难不成是他家使银钱捐的?”
二爷笑了一下,拿出李潭之前写的那本南朝官名册,翻到吏部那一页,点了点已被自己用红墨圈出的名字。
薛敬惊道,“吏部尚书计廷章!”
二爷轻轻点了一下,嗓音一沉,“他就是帮杜奂开路授官的人。”
薛敬蓦地站起来,“等等,难不成……你要我动的‘那一府’就是内阁左相,靖天四府行三——仇耀。”
这计廷章早年曾是仇耀的门生,得他保举,官授吏部。后来入赘仇家,娶了仇耀的长女为妻。从六品员外郎一路提拔至尚书主簿。既然计廷章收过杜奂的赃银,替他开了恒城的官运,金砂路这条线他必然参与其中。计廷章的事,就算他老丈人没有直接参与,也脱不了干系。
薛敬坐回案前,“据我所知,这仇耀为人八面玲珑,旁人是举贤不避亲,他却举亲不避嫌,光明正大地提拔女婿,这么多年来一直稳坐内阁第二把交椅,就连他的死对头魏显都没能抓到他什么把柄,魏显是太子一党,那仇耀呢?”
“仇耀以前是什么党不重要,就算他曾暗中扶持过淳王,如今眼见岭南王宇厦倾颓,以后的路子他也得好好掂量。仇相治下的禁军四十八宿,其中有三宿负责值守刑部大牢,扼住了计廷章,就能想办法越过韩孝,从牢门动手,暂时保你四哥一命。”二爷按了按他的手腕,“这件事你不必管,我来安排,你只管打赢西川一战。”
话音刚落,一名士兵在帐外喊了一声,薛敬立刻招他进来。
“启禀王爷,戚老将军的人从凿齿栈道救回了一个叫‘达瓦越’的人,让您去看看,现在就在大将军的军帐里!”
薛敬与二爷相互看了一眼,朝士兵摆了摆手,“知道了,这就去。”
“御前诸直”化用自宋代官制中的“御龙诸直”,相当于禁军中的步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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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6章 第五七六章 远定西川(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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