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七、杀佛顶视如来(9)
众人即刻来到甘亭关分坛的地底密室。
重锁断开,石阶下行。
通往密室的石门前有一条逼仄的石廊,石廊呈拱形,向下曲折盘绕,每一段转折都有一扇拱门相连,门上凿刻龙纹,这条石廊犹如一条盘踞地奁的渊龙。
谢冲命人在石阶两侧点燃了明火,沿石廊一路向下,狭窄幽长的甬道被黑烟一熏,呛得人几欲窒息。
“躬身,这段路太窄了。”谢冲走在最前面,回头对众人说。
的确太窄了,也太矮了……
这条压抑逼仄的甬道,别说成年男子的身量,哪怕是筋骨未舒的少年,也得低头行走。二爷躬着身,大约丈量了一下甬道的高度,也就最多三尺高。
再行一段,终于来到那间密室。
原来这就是一间供奉着神龛的画室。
画室高约十尺出头,刚刚可供人直立,伸臂即可触碰天顶;正中放置一个神龛,供的是一尊汉白玉雕,身穿锦袍,手持拂尘,一副俊逸飘然的仙人之姿,可惜没有面容。二爷仔细一看,原来不是没雕,而是雕好后又被人用刀狠狠划去了五官,行径阴毒,泄愤一般。
四周的墙壁上悬挂了十几幅人像白描,都还未着色,该是那位视如来的本尊相——他们或坐、或卧、或饮茶、或摇扇、或摆局手谈、或研墨描金……身姿高挑,儒雅出尘,飒飒回眸,不似人间客。
只可惜,统统没有脸。
十几幅人像白描,看似丹青妙笔,楮墨生香,却又十分诡异骇人,十几个黑黢黢的洞凿刻在脸上,有些甚至还飘着尖刀剜眼后弥留的碎屑,一条一条,飘挂在眼角,丹墨透染,如血泪般滑落。
“这什么仇怨,要将这画中的人脸全都剐了……”一名金云使忍不住说。
另一人道,“会不会是那视如来不愿人看到他的样貌,故意命人划掉的?”
“那不画脸不就行了,何必多此一举?”
“也对……那有没有可能是仇家干的?”
“不像。”再一人道,“咱们在京师不是办过类似的案子么,若是深仇大恨,该将所有白描销毁,怎会只划去五官,还好端端地保留全身?”他指着墙上挂画的泥钉,“你们看,这些钉子应该是为了苛求所有画保持齐平,还小心翼翼地试钉过很多次,如此郑重,连卷轴都精致地用了上等的梨花木,不应是仇家干的。”
谢冲走到那人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行了,别猜了,你们上去看看,派去另外几个分坛探查的兄弟回来没有。”
“是!”那名手下领命,立刻带人离开了。
画室里便只剩下他与烈衣两人,谢冲发现这人自进来后就一言不发,不是在用手臂丈量各类陈设,就是盯着石顶发呆。而此刻,他正蹲在一个椅子边,用指宽测量椅子的高度,谢冲忍不住问,“季卿,你在干什么?”
二爷直起身,拍了拍手,“三哥,你觉不觉得这里的陈设很奇怪?”
谢冲环顾四周——只见一张供龛,一把椅子,一张画案,四个花架,以及门后的一个上马凳。
他有些不明所以,“哪里怪?”
二爷走到其中一个花架前,与自己的侧腰比了比,“太矮了,不觉得么?”
谢冲连忙搬了那张椅子到画案前,落座时身体一顿,差点以为自己坐空了,这才发现,这张椅子同平日里正常的椅子比,确实矮了一截。
“不光椅子,还有那张画案、供台,花架——”二爷围着画室转了半圈,手心在寻常供龛的高度上凌空一停,又向下按约半尺,缓缓道,“就连这间石室的天顶也不是寻常高度,你我进来,将将能够直立。”
谢冲仰头看向天顶,深吸了一口气,“这视如来是残疾吗,需借助轮椅行动?”
“不会。”二爷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浅浅一笑,“三哥,说到坐轮椅,大概我比较有说服力,毕竟我也曾瘫了近十年。你知道当初我无法挪动,平日里最忌讳的是什么吗?”
谢冲微微蹙眉,“什么?”
“石阶。”二爷沉声说,“所以九则峰上通往石头房的山路,陆老三当时专门命人帮我修了没有石阶的缓坡,卧房门前没有修槛,只要是我常去的地方,他们都会贴心地帮我清理碎石。平日在房间里,常用的物件始终摆在我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沿途绝不会有逼仄难行的死角。可是你看这里,我们要走进这间画室,是需要绕行好几圈石阶的,那视如来若真身体残疾,难道每次来这里,都要人背进来吗?另外,还有那些泥钉的高度——”
谢冲立刻走到画前,发现自己竟无需伸臂,就能轻而易举地将画取下,不禁有些奇怪,“寻常丹青悬挂于书舍时不会与成人的身量等高,通常需要借助矮凳,那他——”
“他借了。”二爷走到门边,将上马凳踢到墙边,蹲下身,往落了浮灰的马凳上轻轻一吹——
“脚印。”谢冲伸手量了一下脚印的大小,倒抽一口冷气,“是孩子的脚印!”
瞬间,有如无数道惊雷劈在石顶,谢冲猛然抬头,只觉自己像是被这方狭小、压抑的渊底囚奁捏挤成了一个血肉模糊的骨盒,连皮肤都粘着瑟瑟粘连的血丝。
“什么意思……”谢冲的心脏砰砰直跳,下意识问,“这太平教的神官,难道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二爷不语。
他起身来到供龛前,盯着那尊已被剐去五官的汉白玉雕,耳间赫然传来凄厉的风音,竟是身后那道石门外狭窄甬道里的过堂风,鬼泣一般。
他脑海中灵光一闪,只觉这一幕似曾相识——想当初,云州西山穹顶,通往地宫中轴线的九龙门上,曾有九条被掘去双目的石龙;佛生堂的地下石室,也同样雕着五条被掘去双目的汉白玉龙。(前情:418、452章)
与此处石雕相比,其刻法、姿态、神形,甚至连剜目泄愤的怒怨都一般无二。
……会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吗?
可若那情急泄愤的人就是视如来,那他又为何要剐去自己的脸呢?
还有此间的陈设,其宽窄虽与寻常陈设别无二致,这高度却极不合常理,就好像这个人挤压了寻常世间的种种,自欺欺人地活成了他想象中世人的模样。
到底什么样的人,会将自己的画像虔诚地供奉在本教分坛的密室中,连泥钉都苛刻地保持着同一高度,甚至与画轴相连的纸缝里都不肯留下一丝尘灰,却又心甘情愿,任人丧心病狂地剐去了一幅幅白描中唯一能证明他存活于世的面容。
被剐去五官的视如来,任他画中的身姿再如何不惹埃尘,也不过是一尊枯槁无魂的“死神”,寂寂无名,无人问津,白来这世上一遭,白糟践了那么多人。
“可他筑天关、断运路、凿蒂连山、养蒂春瓶、以残酷教义驯化孽众、养蛊云州鬼门和饮血营雏军……他工于心计,南北朝通杀,所做这一切,绝不是为隐姓埋名,而是想威震于天下,却为何要躲在一个逼仄挤窄的地窟里自残自贱。”
二爷紧紧闭上眼,心潭一旦被纷乱的思绪捉弄,胃痛就粘上了门。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这里处处透着顺理成章,又哪哪都自相矛盾——既有洗髓换血后逆来顺受的盲从,又似不惜代价将自己一脚踩进深渊里的癫狂,既目空一切,又摇尾乞怜。
谢冲见他脸色难看,忙上前问,“季卿,你没事吧?”
“三哥……”二爷深喘了一口气,攥紧神龛的木沿,“我觉得这事有问题。”
突然,一名金云使急慌慌地跑进来,“禀总使,去其余分坛巡查的兄弟们回来了!他们在大散关的地下密室里发现了……发现了一堆……”
“一堆什么?!”
“人……”那金云使忽然觉得这么说不对,又使劲摇了摇头,“……也不能算是‘人’了……哎呀,反正你们上去看看吧!”
谢冲和二爷相互看了一眼,立刻离开石室,回到了地面祭坛。
当亲眼见到眼前一幕时,两人愣住了。
只见祭坛中央铺开的草垫上,堆着十几具还未烂透的尸骨,统统是七八岁的孩童,有男有女,相互堆叠,躯骨与血肉烂久了,细分不出彼此。然而最诡异的竟还不是血肉模糊的尸身,而是从尸身上突兀“长”出的,一看就不属于自己的颀长四肢。
即使再有经验的仵作,此刻见到这种场面,也会疯。
谢冲狠狠咬了一下舌尖,血腥味让他醒过神,他默默走到尸堆前,仔细观察最外层的一具尸骨,发现这孩子的双腿根部已被人用利斧砍断了,又不知从谁的身上砍下两条成人腿,用针线缝合在了这孩子原本断裂的伤口处,于是变成了眼前这令人不寒而栗的一幕——一副弱小残缺的身躯被一双成年人的长腿怪异地撑着,变成了一尊拼凑而成的“四不像”。
“这里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吗?”谢冲浑身发麻,话音微微发抖。
“禀总使,都是这样……几乎都是被斩断了四肢,接上了别人的……”那名金云使强忍不适,脸色发青,“我们是在大散关坛底一处更深的密室发现的,那里原本就是个储物室,里面摆着一排木柜,看起来像是寻常人家存放衣物用的柜子。这些孩子……就像衣物一样,被叠放在柜子里……我们起初没发现,是因为有一个孩子的腿骨掉下来,撞开了柜门……”
谢冲紧紧闭上眼,觉得自己快疯了。
“这样的柜子在别的分坛还有发现吗?”
“没有了。”另一名金云使道,“但是属下们在大散关的分坛底下逮住了一名教孽,他当时正在搜罗金银,正打算趁乱逃跑。经审问后他说,这些拼接来的成年人身统统来自于岭南郡,偷运的几乎都是当地灾民,已经很多年了。每年经天关路送进西北,最早是在蒂连山,去年教内迁址,便暂时挪到了大散关分坛,原本是应该销毁的,但是因为这次恶战,他们撤退的时候没来得及。”
“问了他这是做什么用的么?”
那金云使顿了一下,微微低头,“问了,但他反复都说不知道,属下们无能。”
另一人上前,试探道,“总使,我们还留了那人一口气,刑夹还在他锁骨上穿着,要不带过来,您再审审?”
谢冲抬手按住,“不必了。”
哪怕是这世间最臭名昭著的恶徒,只要他贪生怕死,就没有金云使撬不开的嘴,那教孽应该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所以也没必要在他身上继续浪费时间。
一名金云使轻声问,“总使,这般残忍的手段……到底是什么?”
好一会儿后,谢冲的声音才轻轻地发出来,却像是从孩骨堆里飘出来的一缕烟魂——“采生折割。”
“什么?”
“什么是‘采生折割’?”
“没听说过啊……”
众人不解,纷纷看向谢冲。
“这是前朝时,民间为谋私利生出的酷刑。”谢冲沉甸甸地叹了口气, “‘采生折割’,顾名思义,是将人致残后,‘采’他人形体部位强加缝合,‘折割’成主人想要的模样。所取残身可以取自人,也可以取自兽。前朝末年兵荒马乱,民间乞人泛滥,便有恶徒将从灾地抓回的少男少女,以此法‘制作’成‘罕见灵兽’,锁于笼中供富贾观赏,恶讨赚钱。由于手段过于残忍,到了本朝便立下严法,一经发现,以凌迟论处,于是这档营生就慢慢在坊间绝迹了。”
“那……为什么会再次出现在太平教?他们的神官又不需要乞讨,也不缺钱,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谢冲也十分不解,刚想转头去问二爷,却发现刚刚还站在身后的人这会儿已经不见了,他立刻站起来,“二将军人呢?”
“他刚走,好像是往暂时关押岭南王的牢室去了!”
谢冲浑身打了个激灵,“不好!!”
分坛的地底囚室内,二爷已将岭南王逼入死角。
一见到这人,就如耗子见了猫,岭南王身体力行地表演着什么叫筋骨具颤。
“‘采摘’的生身来自于岭南——”二爷杀气腾腾地盯着他,忽然一把攥起他腿边的锁链,“哗啦”一响,金鸣声刺耳。
“你、你要干什么……”岭南王浑浑噩噩地震了一下,咬牙切齿地问。
二爷发出一声令他肝胆俱裂的冷笑,一字一顿道,“‘我自己若想明哲保身,就不会再撒一句谎’——这是您方才亲口说的吧?”
岭南王喘着粗气,强自镇定地挺直腰脊,“没错,是本王说的。”
二爷静静地望着他,“若敢有半句假话?”
岭南王凛然无畏道,“任凭你处置。”
“好。”二爷松了铁链,箭步上前,一把将他从地上捞起来,“咣”地一下撞在身后的泥墙上,扼住他的喉颈,怒急反笑,“殿下的袖囊里藏着好利的一把刀!的确,您没有对我撒谎,但您可以选择知而不言,对吧?”
“你……你……”岭南王挣不过他,狂佞地叫嚣着,“他说过,你不能动我!”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更何况与吾王此刻安危有碍,您要是再不说实话,我不介意送您一程。”二爷攥紧他的喉头,指骨如铁钳般狠狠一掐,齿间一松,血絮般挤出几个字,“狼崽子,咬他。”
忽然,雪狼从门边破风一般扎进来,谢冲箭步冲下,根本拦不住,就听雪狼冲锋时爆发出一声兽吼,瞬间将岭南王扑翻在地,它前爪狠碾,只要稍一用力,就能轻而易举地扼死这头发出咆哮的惨兽。
“季卿!”谢冲被他浑身浮增的杀气震了一下,试图安抚,“息怒,留人!”
二爷非但没听他的,反而蹲到岭南王身边,指尖轻轻摩挲着,眼睁睁看着雪狼的利爪划破他的颈皮,再深一寸,就要将那块吵得人心烦的喉肉剜出来。
岭南王惨烈咆哮,“姓烈的,我没有瞒你,让这畜生滚!滚开!!”
“没有瞒我?”二爷俯下身,字字紧逼,“过去十几年间,每年都有几百灾民从您的封地消失,由那蓝鸢镖局的起镖船押着,一批又一批地送去西北蒂连山,都被那视如来用去干什么了?嗯?”
岭南王浑身颤栗,人恨不得凿进石缝里,离这疯子越远越好。
可惜这人就是他的噩梦,如影随形,他退无可退。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索性闭上眼,仓惶惶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
“也罢,那我就再说得清楚一点。”二爷抬手指向门外,声音立沉,“殿下,外头那些参差不齐的‘怪物’,被‘采割’的‘生身’可都来自于岭南,可说是您一手帮那视如来造出来的。他都疯到这份儿上了,您却还咬死了一个字不说,是当真不怕遭报应啊。”
“住口,你住口!!”岭南王挣扎弹起,撕裂怒吼。
二爷非但不停,反而扬声继续,“这些年来,您为今日东征暗自屯兵,答应了他们开出的任何条件——‘采生折割’不过是万千许诺之一,为的就是安抚视如来,让他安安心心地待在蒂连山上,为你们养出千挑万选的无数‘人蛊’!只有将饮血营雏军的兵脉延续下去,才能唆使北鹘皇族为皇权金玉明争暗斗,进而扼制萧家军,将呼尔杀变作傀儡,助你们里通外国,用北鹘的高额军帑养出足以击垮整个南朝北疆军防的毒刃——饮血营!为了逼死您的小皇弟,您不但修‘血带’、结外族、虐杀我烈家二十万大军,甚至连国疆都不惜拱手相赠。数十年啊……殿下,您当真和吾王身上流着同族的血吗?怎么您就这么该死。”
“……”岭南王抑制不住地粗喘,被利爪扼喉,他快将肺呛出来了。
二爷却不肯放过他,字字都如凌他一般,低哑地笑起来,“可您都这么为他们卖命了,不惜赔上荣耀、前程、声誉、甚至封王的冠冕!可他高凡呢?视如来呢?他们可曾记下您一分半点的好?再怎么说,您可谓他二人‘封神’路上的大功臣,怎么他们还这么不待见您,非要至您于死地?殿下,您要不要跟我说句实话,当年那位被薛广义下令鞭杀的废妃秦夫人,到底生了个什么怪胎!”
岭南王窒息一颤,人像是被抽干了筋血,促喘一顿,不住地颤栗。
谢冲听得脸色都白了,下意识问,“季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二爷微微直起身,长出一口气,“三哥,你不觉得奇怪么,什么样的神官会把自己当成不见光的蛆虫,终年活在不见天日的地底下?还竟孤芳自赏,对着玉雕和白描中的仙人客,意|淫自己的跻天之姿?殿下,您还不说实话吗?”
石室里窒息一般的安静。
片刻后,岭南王忽然发出一声讥笑,进而撕裂般大笑起来,他笑得眼眶血红,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是输了……输了……可他也没赢!哈哈哈……但我现在告诉你什么都晚了,我那可怜的小皇弟,他活着……走不下杀佛顶。”
二爷攥紧指骨,指节不断发出声响,“有种,再说一遍。”
“你问我那是个什么怪胎?我告诉你——”岭南王忽然间像是什么都不怕了,撑着雪兽扼喉的利爪抬起上半身,笑得惨烈又恶毒,“‘火烧明厦水,业降三寸身。’——那视如来,实则有两道影子,其中一道就是个三尺高的烂布娃娃……”
二爷微微一怔,岭南王歇斯底里的笑音彻底将他的心囊震开一道裂缝——“不好!”
谢冲连忙上前,“季卿!”
二爷转头,立时朝他低吼,“三哥,王爷方才说他将带人于寅时登顶,现在还未到时辰,你立刻传火信,让他退出佛顶南山,绝不可独自登顶!”
“报——”一名金云使冲进来,“总使,方才派去佛顶助王爷登顶的兄弟传回消息,佛顶南山突遭敌军埋伏,王爷他们为了避开敌军,已经提前登顶了!”
二爷脸一白,人彻底僵了。
天水明滩上骤然席卷的噩魇一语成谶,他手里始终拴着那人指尖的“饵线”倏地一下,还是断了……
而岭南王此时还在笑,雪狼也被他笑得烦躁,一直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磨爪子。
“三哥,备我一匹快马。”二爷低头看了岭南王一眼,“我带殿下去登登天。”
岭南王笑声一顿,惊得连连后撤,“不,我不登天!我不去杀佛顶!”
二爷一把攥住他的衣领,提麻袋一样将他从地上拽起来,一字一顿,石破天惊,“不登天,就去死。”
悬天百仞高的杀佛顶,淫雨萧萧,凄风瑟瑟。
后峰绝壁耸直陡峭,困兽迷途知返,无底深涧缀点亮斑,是赊来的天光。
那女人口中所言“天梯”实则是一条由两根绳子绑着梯木的“悬天索”,脚踩在上头,一步一晃,有些地方因为石壁曲折,沿山壁开凿的泥钉相隔无法等距,有时梯宽甚至超过一臂,换步时惊险绝伦,需以短刀楔入石壁稳固身体,手脚并用地往上攀爬——这条登顶之路简直可谓畏高者的大杀器。
而此刻北峰下的乌岩嶂里,硝烟已经燃了近两个时辰。
环嶂炸起一圈又一圈硝火,狼烟弥漫整个杀佛顶,火云映红天岸,即便身在后山崖壁上,依然能看清前山腾起的火蘑一般遮天的云冠。
入寅时,靳王等人为避开崖底的敌兵追击,提前登上了杀佛顶。
同时,乌岩嶂内响火腾空,李世温带人终于断开了第三道迷巷石门。
硝火将天顶凿开一道避星隐月的门,殿下回头看向深不见底的山涧,难以想象方才他们竟然是从这里一步一步爬上来的。
前方就是灵耀观的后山门,观身似有紫烟腾绕,又瞬间化作齑粉,一闪即灭。
周遭寂静的,像是从没来过人似的。
“王爷,这里怎么这么安静!”
“是啊,一个人都没有,后山巡逻的人呢?”
靳王扶紧短刀,朝几人令道,“留一部分人在此守着,一有情况,朝天炸响火!剩下的人,随我进观!”
众人领命,立刻分头行动。
一进道观,周遭更加静谧,连龛前的香炉都灭了火,只有墙角的莲花更漏在滴滴咚咚地响。玉皇殿中的玄金壁画已全部绘完,彩石研磨散发出的石香飘满整个金殿,道幡飘浮在回廊下,红带飞舞,犹如熔金血阳散聚的光绸。
众人四散巡查,不一会儿——“王爷,后院有一间画室!”
靳王顺着喊声来到后院,只见那间画室隐藏在一处木门后,有篱笆墙挡着,不仔细看会以为那是一间柴房。画室外墙上开着一扇黑灰色的纸窗,窗子里透出微弱的烛烟,门半开着,靳王走进,发现此间四周的墙壁上挂的全是人像白描,画中人姿态各异,悠闲儒雅,五官端肃。
“王爷,这就是视如来本人吗?”
靳王盯着其中一幅画中人,微微蹙眉,且不说这些人像画的是不是视如来本人,光就大大方方地挂在这里,就有种说不上来的刻意,像是故意等人来看似的。
桌上摆着宣纸、镇尺和墨砚。
“笔墨还未干透,他还没走远。”殿下拿指尖试了试墨砚,低声道,“搜!”
几名手下无声领命,立刻离开了画室。
不一会儿,从院子里传来喊声,靳王立刻循声过去,在院墙边发现了一处被掀开木堑的窨井口。
“殿下,这下面……这下面……”发现这里的士兵脸色铁青,见了鬼似的。
“拿火把照一下。”殿下镇静自若,借着火把的微光俯身一看,只见不大的井窖里黑压压的全是尸骸,有些已经烂完了,有些的骨头上则还剩些碎肉,相互黏连着,全都是半大不大的孩子。
殿下目光一凛,忽感颈后一阵恶寒,就听见成堆的尸骨下头传来几声奶猫似的叫声,身边的士兵吓了一跳,险些将火把扔进井窖里。
“鬼……鬼吗……”
一名胆子大点的士兵探身看了一眼,回头大叫,“是人,是几个孩子!”
“快捞上来!”靳王道。
于是几人合力掀开井盖,快速将那几个孩子从尸骨堆里救了上来。
这些孩子看上去约莫七八岁的年纪,应该是被长期关押在此,一个个身形瘦弱,衣衫褴褛,一见着火光就缩,“咿咿啊啊”的,连话都讲不明白。
经过反复询问,勉强才算从一个年长些的孩子嘴里问出一些有用的话,原来他们都是附近山民的孩子,几个月前被一伙戴着面具的“怪物”抓到了山上,从那之后就一直关押在这里。那孩子说,他的妹妹被关在金顶的莲花池下。
仔细检查之后,确定他们没有说谎,于是一起向更高处的莲花池进发。
穿过山廊时,耳畔忽然传来啸鸣,紧接着身侧闪过几道黑影,几名亲卫立刻将靳王护在正中间,纷纷拔|出兵刃。
同时,四周火光炸起,无数张人|皮面具从树丛里闪现,黑羽一样的披风纷纷一抖,枕骨钉擦出亮火。这条通往“天关”的山廊两侧,以光火引路,只见佛顶的金莲池上,一朵巨大的金莲含苞待放,四周一池碧波,扎起一圈彩色经幡。
站在金莲中的人身着道袍,仙风道骨,拂尘一扬,好似仙佛下凡,又似跻身人海,怀悯苍生的天地神祇,只为度化愚众,共哀共死。
“你们看,那个站在金莲上的,就是刚才画中那人!”
“他不会就是——”
靳王脸色一沉,“没错,神官视如来。”
骤然,枕骨钉破风穿云,从四面八方射来——嗖嗖嗖!
众人此前专门为对付此钉受过训,重甲兵在外,铁皮破断“针风”,将靳王包裹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瓮”中。
“枕骨钉换夹时有空档,趁此时,杀——”
摸准了枕骨钉出击的路数,在挺过第一波冲击之后,众人挥舞长锋,冲进敌阵,快刃削铁如泥,瞬间隐藏在树丛中最外层的一波的鬼面人断喉。
兵长手持两柄快剑,又快又准,立时引兵分散两侧,为靳王断开一道杀路。
“好样的!还挡得住吗?”
“没问题!”兵长一剑横扫,又一名鬼面人的荆杵被利刃削断,“殿下,那视如来在跳什么大神!”
此刻,就见莲花中的神官视如来跟瘟神似的,开始哼吟教义,洗髓的唱词如捻了皮的烟灰,死不死活不活,叫魂似的。
殿下听得烦躁,挥刀一声断喝,“犬吠莫理。你们帮我断后,我上莲池救人!”
只见他刀锋横扫,怒风成电,攒起凛夜中滚滚杀机,朝山顶冲去。
迎面扑来两名鬼面人,殿下挥舞短刃,刀尖划过荆杵上的尖刺,擦起靛蓝色的明火!同时,枕骨钉上夹,眼看就要弹射——殿下与鬼钉近在咫尺,黑洞洞的烟管冒起黑烟,还混合着陌南青的药味——这破钉子竟然还体贴地淬过毒!
这要是扎进身体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殿下刀锋被荆杵卡顿,来不及躲,耳边一声惊喝,下峰处的一名士兵见状,反手撕下重甲上摇摇欲坠的半块铁皮,朝靳王砸过来——“殿下,闪身!!”
靳王闪身的同时,枕骨钉近身弹射——“砰砰”几下,钉头扎进飞挡在身前带铁皮里,钉囊卷曲扣紧,“咔嚓”一声,铁皮被钉头凿裂!
“妈的!”
殿下一声怒骂,电光石火间,他旋刀向上,刀刃上划,破断被钉子凿裂的铁皮,利刃卷动光丝,反向划过那两名鬼面人的手腕,钉筒顺势掉落,那两人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手掌与手腕立时分了家,掉进泥地里还在痉挛似的抓握。
佛顶上杀伐四起,腾空的紫云于眼前断灭,被血染成一段潸然泪下的渡魂歌。
金色莲池上,神官自诩天灵地杰,还在吟唱着教义,虔诚又自负。
山廊两侧正在冲杀的信众却疯了一样,淋漓在教义的洗髓中,仿佛甘霖灌身,清雪净魂,祸世灾劫皆不入眼。他们更加癫狂地跟唱,索性以人墙劲撞过来,也不管杀刀还是利刃,势要用划开的肝肠当盾,阻挡王军冲顶。
“殿下,快快登顶!!”兵长带领一众手下,步步逼杀,硬生生为靳王断开了一条通往金莲池的路。
不多时,山廊两岸已堆满森森泥骨。
浮屠塔下簇拥万千泥众,各个虔诚叩首,脸却是惨白一张,他们五官尽没,一张张惨不忍睹的众生相。那尊号称普度的神祇踏着血海尸浆,一步步往上,终于冲撞天门,盘坐于昃夜不败的金莲上,声称自己是神佛降世,将庇佑众生。
“狗屁不通。”殿下浑身浴血,震握刀柄,杀气腾腾地看着金莲座上的伪神孽佛,俯视一般厌恶至极,“这天上诸神若都如尊驾这般造孽人世,目空一切还敢自称如来,那世人自今时起,生不奉龛庙,死不拜神佛。”
他话音一落,霎时,孽霞漫天。
前山、后山、半山脊,三地炸开冲天金云,火浪席卷起整个界山!
乌岩嶂内,交错复杂的岔路如蛛网盘布,石阵成就了错综复杂的迷巷,硝火将其包裹成一个沸腾的鼎,鼎盖掀开,火浆里正困煮着总坛的所有教孽;
后山的崖顶上,围剿过来的教孽想要将天梯砍断,阻止更多的王军借此梯登顶,于是留守天梯的王军奋力抵抗,不多时,天梯周围便堆起座座“尸驼”;
佛顶金莲池前的山廊上,在众士兵的层层突围下,靳王终于逼上莲池,只见池水泛起滚滚血波,一圈一圈荡开——杀声、哀吼声、惨叫声,声声绝尘。
突然,池正中那朵金莲盛放开,就见一群七八岁的孩子被铁链拴着,狗一样蹲在莲花座之下,哭得极惨,视如来自高处举起荆杵,眼看就要断下——
——“不要!不要杀我妹妹!!”
坠在队尾的男孩突然发出一声哭吼,大力甩开兵长攥住他的手臂,朝莲花池冲过来,兵长大吼,“小孩,不要过去!!”
可那孩子此刻什么都听不见,竟然几个士兵都没拦住他,被他冲过圈圈杀阵,直奔莲花池旁,踩着漂浮在水上的石头莲叶就要扑过去救人,殿下眼明手快,闪身一把扼住那男孩的肩膀,将他往后一甩——“小子,我去救你妹妹!”
旁边几名贴身护卫接住被殿下甩过来的男孩,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他箭步踏过石莲,一跃上金色莲座!
“殿下!不要过去!!”
“视如来”见状,一把扼住其中一名“女孩”的喉咙,将她拖至身前,在靳王冲上来的瞬间,同时荆杵砸落,砸在莲蕊的机关上——霎时,所有拴着孩子的铁链迅速收紧,触碰他们腿根的莲刺立刻扎穿大腿,他们发出骇人的惨叫,人一疼就会挣,铁链便会不断收紧,原本一碰就开的花瓣就会缓慢地翕张开合……就好似浴火中重生的天竺花,在孽血焚烧的惨声中一寸寸盛放。
“真他妈卑鄙。”靳王拿刀指向视如来,“放了他们,欺负几岁大的孩子,还要脸吗?!”
那“视如来”神经兮兮地笑起来,荆杵始终按在“莲心”的机关上,面具下的嘴角似乎翘了起来,“靳王殿下,他说他等您很久了,您这样的血脉,在整个薛氏皇族都是至纯至烈的,那岭南王根本没法跟您比。可这样的血脉、这样的英姿和胆魄,为什么就不能生在他的身上……为什么……”
“视如来”说着说着,竟开始放声恸哭,尖利的哭音犹如钝刀磨骨。
靳王皱起眉,“阁下到底在放什么阴阳屁,快把那孩子放了!”
“视如来”忽然止住了哭音,面具下的血眸忽然瞪大,同时,荆杵再次砸落,眼看就要砸在怀里那“女孩”的天灵盖上——
“不要!”
靳王情急冲了过去,未想那“视如来”竟直接将怀中的“女孩”一把推给了他!殿下接住那孩子后,步履一错,正好踏在那朵“莲心”上——没想到那里竟是一道机关,机关一开,脚下霎时裂开一个地洞,带着他两人一起栽了进去!
“小心!!”
坠落的瞬间,靳王下意识护紧怀里的“女孩”,眼角却不经意朝莲池边一瞥,霎时后颈一阵恶寒——只见方才疾冲杀阵,哭着喊着要来解救妹妹的那个男孩,此刻微微裂开唇角,似恶毒又似得逞地朝他这边笑了一下。
“不好——”
“殿下!!!”周遭,爆发出士兵们的刺耳吼声!
黑暗中,靳王于半空中松开怀里的女孩,坠地时快速往边上一滚,然而为时已晚——一根带着剧毒的枕骨钉从“女孩”手里窜出,直直地扎进他的左侧肋下!
“呃……”他被钉囊凿骨的冲力猛震,人向后狠狠撞在石壁上,“哇”地喷出一口鲜血。他痛吼一声,浑浑噩噩地抬起眼,就见那名方才还在娇滴滴哭泣的七岁“女童”霎时脸色一变,半边脸皮开始斑斑点点地剥落……
一块接着一块……
最终,褶皱蔓延“她”的脖颈、耳后、眼角……
直到枯槁的老年斑铺满整张脸皮,灰败的眼角病态地垂了下来。
他鹤发童身,竟然是一个只有三尺高的侏儒,好似一尊病入膏肓的破布娃娃。
“两……两道影子……原来这就是那所谓的‘两道影子’……”
靳王浑浊低喘,枕骨钉蚀骨的剧痛让他撑不住身体,强倚石壁才不至于坠地。
——“原来你才是真正的‘视如来’。”
“是啊……”
那只“布娃娃”声音枯槁,哪里还是什么女童?他分明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踱起步来动作迟缓,每说一个字都跟要了他命似的。
“火烧明厦水,业降三寸身——那时你还没出生,应该没听过这句谶言。”
靳王捂住左肋,嘶喘着,“好哇……没想到,能在这金莲座下与您相见。不知道侄儿是该尊称您一声‘神官大人’,还是我的小皇叔呢?”
——“西北应忠,孝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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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7章 第五八七章 杀佛顶 视如来(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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