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八、杀佛顶视如来(10)
霎时,周遭火光瞬燃。
黑烟蔟簇腾起,西北应忠府的那位道君王爷终于撕下了伪装多年的假面,露出了他的三尺真身——数十年来,他始终活在冰封的泥潭底下,游荡人世六十多载,他没有一天活得像个人。
邪祟伪替人身,经世沉沦,亦如灾劫降世时,造谣天塌地陷的弥天大谎。
“我的小皇侄,你还是太嫩了,几个奶娃娃冲上来朝你撒上几句谎,嚷上几声,你就信了他们,方才救那个‘我’的时候,还真是义无反顾啊。”视如来嗓音嘶哑,笑音黏腻,举手投足间稍显幼稚和女态。
“火烧明厦水,业降三寸身……”
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谶言,怨毒地笑着,“母妃生下我的那一天,正好是薛广义火烧明州九镇的七年后,同一天。我出生那日,天降红雪,那个婴儿身有残疾,才将将手掌般大,太医说孩子先天不足,活不过百日,可他不信命,就这么顽强地活了下来……”
元熙七年,七月天,天降红雪。
薛广义的小儿子薛韫降世,落地时只掌心般大,通体血斑,嘴眼塞闭,手足萎缩,喉肉凹陷,连象征传承的阳户都残缺不全,活像一只扒了皮的残犬。那条连接母胎的红带子被剪断后,从他的脐眼中涌出大量血红色的泥水,滚热滚热的,好似七年前明州水厦焚灭那日,波涛涌动的尸浆。
薛氏皇族降下如此怪儿,在整个宗族里掀起轩然大波。薛广义登基后的七年里,虽已动用霸权,将大部分知悉明州九镇灭族真相的近臣和宗亲强行封口,在天下人眼中,摆出一副仁君明主的样子,可惜,无论他再如何掩盖真相,南靖王宫的砖墙并不是密不透风,总有好事者要将仁德帝遮魇避谶的消息公之于众。
于是在秦氏生产后不久,皇族降下怪胎的消息迅速传遍京师诸地,坊间逐渐生出一句“谶言”——“火烧明厦水,业降三寸身。”便是说那薛广义多行不义,七年来恶魇缠身,最终罪业降下,全都应验在他的小儿子身上——胎身残缺,血斑不褪,便是七年前枉死明州九镇的遗民,其血潮掀退后烙刻在薛氏皇族的祭奠,是薛广义刀斩无辜生民的反噬和报应,也是天罪降罚后,祸及子嗣的天瘟。
谶言一经传出,便迅速席卷皇城。
仁德帝震怒,一夜之间,秦氏生产当日所有请脉的医官全部莫名惨死,有的被劫杀,有的自尽;坊间清肃传谣者,血皮剐了一批又一批,靖天府的地牢里堆满了街头巷尾的茶馆里倒霉催的说书人。不到半月,知悉薛韫生身残缺的人几乎全部灭口,只剩下皇族中少部分知情人保持缄默,恐多上一句嘴,就引火烧身。
于是,这件事便被一柄帝王刀无情地压了下来。
薛韫出生后满月,宫中请来驱灾辟邪的司命,启明殿前熊熊燃起的火光中,断续传出婴儿的哭音,薛广义不理不睬,吩咐法事继续。法事进行中,突然从宫墙后窜出来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身后的宫人没拦住,任她一头扑进火海,将火堆下埋着的金色包裹刨出来,转头指着仁德皇帝尖锐大叫——
——“你连亲生骨肉都不放过……”
——“明州水厦的火,怎么没把你一起烧干!”
——“吾以骨血代偿,愿吾儿残身封神,百岁寿甚;”
——“……妾与君,生不做夫妻,死不为君臣。”
寒冷的火光中,映出九十九级高阶之上,薛广义面无表情的脸庞,他一动不动,如凄冷的冰封,眸血却在烧。
终于,洞天彻地的大火扑灭了……
满月的残身小儿可怜巴巴地窝在母亲的怀里,浑身沾满了她的血。
——“废妃秦氏目无君主,忤逆犯上,赐鞭殁,死后骨散荒海,不入皇陵;全族流放琼州岛,男子十世为奴,女子十代为娼。”
秦夫人自十六岁嫁于仁德帝,是他最疼爱的后妃,于莲池一舞,舞动京城。七年来被杀伐决断的仁德帝捧在手心里疼着,享尽荣华,死的时候不到二十三,舌根被勾刺挑断,浑身鞭痕,即便到了地府,她也再念不出一句犯上忤逆的疯话。
而那个被她赔上全族性命和荣辱保下来的残身小儿,仁德帝却破天荒地没杀,将他留在了京师的一处偏院里养着,只当是皇族膝下的一条狗。
薛韫长到三岁时还不会翻身,偶尔清晨醒来,秽物满榻,连被打发到这里伺候他的嬷嬷都捏着鼻子嫌弃他脏,说他是粪池里刨出来的恶根。结果秽言一出,这嬷嬷隔日便被浸了粪池,年仅三岁的薛韫学会了在泡肿的尸体旁拍着手笑;
五岁时,他的身长还不足成人的小腿高,偏院里爬进来隔壁的小孩,见他蹲在井边啃馒头,一脚踢过去,踩碎了最后半口,还骂他是长不高的人畜;
薛韫就这样病歪歪地长过了七岁、十岁、十三岁、束发……
个头却永远停在了七岁那年。
元熙二十六年,仁德帝六十大寿。那一年,他恩沐四海,大赦天下,令所有牢狱吹条风,去稽留,于是不少轻罪犯重获自由身。然而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同时获赦的还有被关押在京郊偏院已近二十载的薛韫。
“你小皇叔我活到及冠,才终于在父皇六十寿辰那年,好不容易求来个在京畿的道观里绘壁画的闲差。”
薛韫慢悠悠地走在满是泥浆的石头路上,轻声细语地讲他的故事。
“那些年我被禁足在京郊偏院,除了尝试用各种方法苟且地活下去,便是学画。”他环视四周石壁上画满的金色壁画,枯槁的愁容一下子散了,露出孩子般无邪的笑,“你知道被监|禁二十年是什么滋味吗?不,你不知道……”
靳王屏息,静静地望着他。
薛韫双手捧着,像是捧起一个盛满血泪的钹,他惨笑着,“我曾尝试过用蚁皇的巢土入色,你知道蚁皇的巢长在哪吗?就长在水潭边的地下九尺,我用一个汤勺,挖呀挖……挖呀挖……从春末挖到秋初,终于将巢土研磨成粉,浸水入色。没想到,那种颜色竟最适合涂抹仙君的玉肤,色泽透彻,活了一样。”
薛韫精于丹青,尤擅绛染,即便身在囹圄,所绘仙神傲绝于世,偶然传进宫廷画舫,令所有画师惊艳。
他此刻说得入了迷,眼角一跳一跳的,带动着下巴上的青筋,连喉结都没有。
“我知道壁画绘完那日,便是我被送回那个不见天日的牢笼之时,于是拖着始终不愿画最后几笔。不久,宫中下旨,敕令在道君殿落成之前,将壁画完成,否则定斩不赦。下旨当晚,我无意间听到两个宣旨官的对话,我二十多年未出牢院,原来薛广义早已下令烧毁了我母妃的所有画像,销禁了民间荒史里有关于我和母妃的一切撰载,甚至连她住过的寝宫都被薛广义命人夷平了,建起一座能克明水凶煞的舍利塔……”
薛韫说到这,更加惨烈地笑起来,战战兢兢地,“我薛韫的降世在他薛广义眼中,就是背着明州九镇亡族的恶业来向他讨债的,连一块能描边的色泥还不如,从始至终,都是他薛氏皇族的奇耻大辱。他只要看见我这三尺残身,就会回想起当年他埋杀明州数万妇孺的活人塚!他早就想将我焚殁在启明殿前的祭火下了,是我母亲拼死救下了我……”
他歇斯底里地尖叫了一声,痛苦又似解恨地疯笑着,“可惜,薛广义想祭杀我的迫切和愤怒,终还是败给了‘仁德皇帝’响当当的名号。他怕极了人云亦云,传他是杀妻祭子的暴君,怕极了后世史书中那一笔朱砂血!他薛广义身为南朝高祖,创万代基业,是要流芳百世的,怎可轻易被我这一身脏骨玷污?所以不得已,他只能留我一条狗命,允我在那个囚笼里,苟且偷活了二十年。”
“可他恨啊……”薛韫怒喝,“他杀不得我,便干脆焚埋了一切有关于我的文墨,并降下敕令——凡敢以丹青、书墨讽喻者,以谋逆论处。于是那之后几年的民间丹坊,连无足的蛇、短腿的犬都不得入画,文人避席畏闻,恐出现‘三寸’字许,引得祸从天降,隔三差五便会有人因檄文不慎惹怒天威。”
好似羡煞旁人,薛韫爆发出讥讽的大笑,那张挂满业障的脸皮,一块一块脱落后,刻尽风霜的眼角挤满了篆入骨髓的憎恶。
他好不容易停止了抽搐,如幼子般畸形的拳头不自觉攥紧,“……得知薛广义用尽手段清绝了我和母亲存活过人世的一切痕迹后,我愤怒至极。可惜那时的我一无所有,怯懦、胆小、自残自贱……一心只想去死。于是我便用一桶黑墨,泼脏了他的吉祥画,又用一柄画刀,剐烂了他的天尊像,废了他的黄道宫!我但求一死……于是,彻底触动了王怒。”
靳王含着一口血气,在薛韫转身踱步时,手指默默挪到左肋下三寸,捏住衣褶,狠狠一别,枕骨钉硬是被他从血肉里拔了出来,闷喘被他克制地卡在舌根,只有笑音从齿缝里挤出来,“您还真是孤注一掷……那您又是怎么活下来的?祖父的王怒,可没那么容易灭。”
“是啊,我当时也纳闷呢。”薛韫略显凄凉地笑了笑,“没想到,有人竟然跪在薛广义的寝宫外,为我这个残废求了一整晚的情,一整晚啊……”
靳王蹙起眉,“谁?”
到底是谁竟敢忤逆震怒之中的仁德帝,非要逆他后背上的三寸鳞。
薛韫转过头,仰视着高他好几个头身的小皇侄,仔细地观察着他俊秀的眉眼,艳羡之情溢于言表,“……侄儿啊侄儿,你的眉眼还真跟他年轻时有点像,透着那么一股子伪善和霸道,矜贵得很呢。”
“难道是……”
“没错,就是他。”薛韫死抻着那根脖子上那根软筋不放,恶毒地喷着火,“就是那位长我三岁的六哥,你的父皇,当今圣上——廉庆帝,薛峥。”
元熙二十七年春夏之交,靖天京畿,黄道宫。
玄金壁画被愤怒的薛韫一桶灰墨泼尽,废掉了数十位道官为仁德皇帝的六十岁寿辰足足绘制了三年的“仙云图”。
小儿子薛韫在大庭广众之下公然毁画的做法虽然激怒了他,但他不敢降罪——一来,薛广义虽生性残暴,可在天下人眼中,他爱民如子,广纳百川,信佛尊道,京师靖天的福寿寺和仙云观得仁德帝亲笔赐匾,多年来香火鼎盛,供奉不断。罪罚若是降下,仁德帝英武宽仁的形象一朝破灭,他会背上天地不容的恶名;
二来,南朝鼎立数十年,前朝余孽不时作祟,各方诸侯蠢蠢欲动,他还有五个不省心的儿子近年来分党自立,正愁找不到惑乱造反的名头。
所以即便薛韫如此叛逆,薛广义仍是忍着没杀。
后来薛韫死里逃生,才知这一切周旋之语,竟都出自那一晚跪在寝殿外,为他恳切求情的六皇哥——也就是后来继承帝位的廉庆帝。
薛峥不光为他的小皇弟薛韫谋得了一线生机,还不知道用了什么话术,竟说服了薛广义,将他从那个暗无天日的牢笼里解救了出来,允他在修复完黄道宫的壁画后,远赴西北清平的一家道观继续修画。
“你父皇那时于我来说,简直如久旱后的甘霖一般。”
薛韫自然而然地笑了,笑音温顺,“我没想到,整个薛氏皇族,竟然还存在愿意赔上性命和荣光,为我这残身伏首请命的哥哥……于是我开始对他言听计从,不惜为他奉上性命。”
靳王神色冷肃,显然不信从这三尺残身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
薛韫含笑的眼神流露出难以克制的愤懑,他就好似一个不懂事的幼童,被戏耍后索性撕烂自己的布偶,还委屈巴巴地承认都是他自己的错。然而这种不甘不过是糅进骨子的色粉,是顽石研磨水飞之后浸透绢画,固色千年不变的殇。
“您方才说,是父皇向祖父请命,为您求来个远赴清平修画的道差——小叔,为什么是‘清平’呢?”
见薛韫浑浊的双眼微微一眯,靳王敷衍一笑,好似摸到了混沌中一根难辨真伪的线头。他步步为营,一句一顿,“照您的话说,您这么一个皇族灾星,为何会被祖父从万千画师中选中,离开了禁足二十年的牢院,亲赴黄道宫,为他的六十寿辰作绘?为何那般凑巧,就在宣旨当晚,让您‘偶然’听见了两名宣旨官谈及您母妃的惨案?您还才因此怒急,不惜毁壁画,触怒天威;又为何偏偏是父皇在祖父的寝殿外跪了一宿,非但保您不死,还为您谋得个远赴西北清平的道差?”
薛韫深吸了一口气,无声地笑了。
靳王没理他,话音立沉,霎时震破了那张迷天巨网——
“因为‘五王联战’便是于您远赴西北后那一年开始的。伐兵首战落刀清平,覆歼近万人。惨战发生后,进出清平县的符檄、战文被五王大军全面封锁,传言是您冒死将战信隐匿在‘道观禁杀’的贤文里,成功递出了战域。如果侄儿猜得没错,您当初出囹圄、赴道观、绘仙图、行西北——这一路,应该是有人刻意安排的。自您一只脚踏出那个牢笼,您的命数就从此和五王联战脱不开干系。” (前情:546)
薛韫顿了片刻,忽然大笑起来,笑音颤栗,像是要将羸弱不堪的背骨震折。
笑过一阵后,他慢慢走近靳王,仰起头,“小皇侄,你果真和你父皇一般的算计,连这等替人改命的心思都能撞到一块。”
他悠悠踱步,背起手,显出古怪的老态,“没错,后来我才想明白,这一切的确是你父皇安排好的——他一步一步引我入局,将我收买,让我这人畜无害的残废身,心甘情愿地为他亲赴五王兴兵的修罗场,当他袖中的三尺锋。”
果然,靳王想。
从表面上看,父皇当年参与夺嫡,看似自始至终都未卷入五王叛反的漩涡里,甚至连朝中一直以来的权争党逆都没怎么过问。然而,他其实从未远离过权争。所有的漫不经心和礼贤退让都是演给薛广义和朝臣们看的,在人人都以为他明哲保身之际,他的刀早已伸向了五王叛乱的核心地。
——其中一把袖中刀,就是这位身有残疾的小皇子,薛韫。
而他自己,只适时地在祖父发难之际献计安抚,用以退为进的方式逐渐渗透皇室宗族,在五位皇叔叫嚣谋反的乱战下,成了祖父最为信任和倚仗的一方诸侯,最终成功剿灭五王叛军,克承大统。
“小皇侄,你父皇那才当真是韬光养晦,韫椟藏珠。”薛韫笑起来,“看似不争不抢,不闻不问,上孝下悌,兄友弟恭,处处不显山不露水,却能让薛广义放下戒心,让我心甘情愿地为他卖命。在清平的那两年,我将五王养兵盈祸的消息暗暗收集,以家书的名义不断送往京城,递到六哥的手里;五王起兵后,他拿着我搏命送出的‘道观贤文’面圣,这才从薛广义的手中博得披甲远征的第一把金刀,从此锋芒毕露,战功不断。连我自己都没想到,那些年我一直都在被他利用……果真,自古能登上王座的君主,心若磐石,手段下作。”
靳王皱起眉,仅仅如此,倒无至于让薛韫疯成这样,不惜贱卖残身,为一个前朝毒教养兵。而且,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肯为了一方诸侯搏命相争的人,除非……
于是他再一步试探,“小叔说得对,自古君王天下臣。可即便他们手段下作,那些甘愿效忠的人也并非愚昧不堪。侄儿看小叔您,就是一个聪明人。”
薛韫听出他话里有话,难得一见地真诚起来,“哦?侄儿这是什么意思?”
靳王尝试牵引他的话,意味不明地说,“侄儿只是一个听故事的,您不过三言两语,我都能听出您远赴西北这事有猫腻,那您作为当事人,即便当时没反应过来,难道事后没想通吗?竟心甘情愿地被父皇牵着鼻子,遛了那么多年磨。”
薛韫不怒反笑,“你的意思是,我早就猜到你父皇利用了我,而我是甘心伏首——”
“恐怕您也不是只对父皇一人‘甘心伏首’。”靳王一针见血地打断他。
“嗯?”薛韫眯起眼,“说清楚点。”
靳王冷声道,“在明知自己不受皇父待见,暗中遭六哥利用,五位皇兄行将谋反之际,我若是您,在那种四面楚歌的情势下为求自保,一定会选择站队——薛广义好杀成性,恨不得将我生吞活剥,六皇兄心思缜密,不好驱使——于是,作势杀上靖天,活取薛广义首级的五王战部,便是我的‘近水楼台’。”
薛韫收起笑,对眼前这个小皇侄,他突然有些刮目相看,“说下去。”
“元熙二十七年,五王之乱祸起清平,斩马的第一刀是从您这里剐的。”靳王道,“无论是您自己,还是荒史传闻,都振振有词地说,您就是五王兴兵的‘响哨人’,揣着一封道观禁杀的文书就敢冲破五王战部的重重杀阻,将他们兴兵作乱的战信送上京师,多么的果敢坚韧,大义凛然。那侄儿便有一个疑问,到底真如他们传言的那样,您对父皇忠心不渝,为报战信不惜赔上性命,还是说,您也曾示好于五王,却因为一些原因没有谈拢,于是愤然逃匿,只为反杀报复?”
小叔打小寄人篱下,受尽欺辱,敏感多疑是他长久养成的天性,不至于在摸清了父皇利用他的手段后还能够坐以待毙。他在清平县的那段日子,必然是一方面用搜集来的五王战信讨好远在京师的六哥,另一方面则用京师的情报刺探五王的虚实——只要有一方对他示好,他这棵墙头草就会顺势倾斜。
“执一不化,必受其害的道理,小叔心里跟明镜似的,对吧?”
果然,薛韫沉默了。死寂的地下石窟里,只剩下靳王克制无声的闷喘。
薛韫走回没有火光的阴影中,幼弱的身躯仿佛一个枯槁的纸娃娃,他古怪一笑,轻叹道,“乖侄儿,你可当真生了一颗玲珑心,也不知是跟谁学来的这些揣度人心的臭毛病。”
靳王露出理所当然的微笑,故意琢磨了片刻,玩味地打起趣,“嗨,打小需要侄儿无时无刻揣度心思的,也就那么一个人罢了。那人才真真生得一副雪胎骨、玲珑心。至于闲杂人等,够不上侄儿费这番功夫。”
言下之意,他薛韫不配。
薛韫一声冷笑,心知肚明他说的“那人”是谁,不急不恼,也不接话,只是眉眼含笑地望着他,“反正侄儿今日也出不去了,不如小叔就把你想听的睡前故事,一五一十地讲完——”
只见他退后几步,垫着脚,费力地将黑暗处一簇还未燃起的火把点亮,火晕照拂的角落里,摆着一个锈血斑驳的铁笼子。
他走到铁笼前,脸上露出厌恶之色,“没错,清平县遭五王屠殁之前,我确实曾向他们示好。我薛韫从来不是什么伟岸坚贞的英雄豪杰,尽忠职守是做给你父皇看的,若想不被拿捏,安稳地活下去,就必得先发制人——至少我当时天真地这么想。”
他叹了口气,在笼子前踱起步,“于是我将京师的消息传了一部分到五王战部,算作示好的投名状。时值五王刚刚兴兵,正需大量扩充军备,以赢惠王,哦,就是我那位大哥,以他为首的五王大军好不容易达成了暗中与北鹘军府的协议,决定帮助彼此开辟一条从南到北锻兵养军的水路——”
靳王微一沉吟,想必这条水路就是多年以后岭南王吸纳五王旧部,利用他们的“残蜕”顺势复兴的“金丝带”雏形。
“可惜,起初他们与北鹘军府的榷商并不顺利。”薛韫继续道,“谈判的人名叫耶金汗,呼尔杀你认识,耶金汗就是他的表叔。那耶金汗生性残虐,让人到处给他搜罗南朝坊间的‘稀罕物’,用以交换他最初承诺下的,供给五王战部的一百匹金标战马。”
“‘稀罕物’?”靳王听出不对劲,立马看向薛韫身后那个铁笼子。
薛韫一声长叹,伸手攥住铁笼骨上斑驳的绣血,突然咬死牙关,“于是我那五位皇兄竟将我骗了来,和其他九十九个孩子,分别锁进这样的铁笼子里,就像前朝民间虐杀乞儿,当做采生折割的四不像,谄媚地‘献’给了那个疯子。”
靳王隐隐蹙眉。
薛韫打小因为佝偻的残身和畸形的长相,为皇族宗室嗤之以鼻。在他们眼中,这个天生残缺的小皇子是象征亡族的凶煞,招致杀戮的祸根;但在五王的眼里,他们的小皇弟也可以变废为宝,成就那株为得宏图霸业博君一笑的“遮羞草”。
此刻,那个灌满了人血的“温笼”好似铺满了整个石窟,正关着一个个撕裂惨叫的幼猿,他们不人不鬼,不生不死,被糟践成一无是处的烂泥,拼命挣扎着想从狭窄的铁杆中爬出来,又被人抽了骨似的硬塞回去。
正座上那头披着金袄的恶兽,不断地发出尖利刺耳的疯笑,在淫佚靡奢的沸汤里析骸以爨,浇筑成一个个剥净灵肉的怪儿。
——竟还是同根同血的兄长,亲手奉上的。
薛韫回过头,讽刺地笑起来,“可我们都这么‘卖力’地伺候他了……那耶金汗还是没把一百匹金标马给他们……”
他挺起背,学着耶金汗的样子,指着空无一人的铁笼子,阴恻恻地说,“‘这么大点的玩意,值不得一百匹金标马,身量不够,倒是和我族的战犬差不多高。’于是,战马没捞着,倒是拿‘我们’换回了一百条看门狗。”
说到这,薛韫发出刺耳大笑,“残身配残命,好不快活……哈哈哈……”
他似乎一点都不在乎往自己身上泼溅污言秽语,恨不得将自己糟践成一无是处的脏畜。他双手捧起,像是要对天公奉上一颗活蹦乱跳的肉心,虔诚又鄙夷地尖叫着,“我匍匐在地上,求他们……我拼命地求……求他们放过我……可他们不肯……他们将我关押在清平府的死牢里,狗一样拴了半个月。”
那些北鹘荒蛮癖性怪异,为得霸业不惜羞辱同族的五王战部更是凶残。
一百个“笼中儿”被清平人称作“金寿塔”,为北鹘军府骄奢享乐之后,继续被挂在城墙根,引来行商走马的贵贾驻足围观。他们成了清平县人茶余饭后笑骂的谈资,只需要灯笼似的挂在那,就比街头巷尾卖艺杂耍的赚回的赏银多。
于是就这样,这些“金寿塔”在为五王战部攒回一百条战犬之后,又一次为他们赚足了军饷。军备源源不断地扩充,死一个,就有一座“塔”补上去。
从清平外扩至郾封、祈州、万安、濄城——长关四镇的贵贾纷纷慕名而来。
传言说,围观“金寿塔”的人太多,需踮起脚,才能从黑压压的人堆里看清一二。甚至有富家少爷为求一观,不惜以重金打赏,将那些“金兽塔”买回家,再换安些不同种类的兽足,变着法子地折磨把玩。
终于捱到泽济二十七年夏至,五王兴兵,斩|马|刀落下的那一刻。
夏至夜,热风袭袭。
第一声折骨杀身的惨叫来自于一只出笼的鸡。
清平县一夜之间惨遭屠戮,城民长年以血肉养肥的军患,终于自己也成了首杀试刃的磨刀石。阵阵哀啸传出,木栓险些封不住城门,不断有城民想撞开逃出去,又被五王战部抓回去断首砍足。
他们杀红了眼,不论男女老少,牛马猪羊……
哀途不见晨昏,热浪催腐的尸山上,鼠蝇乱舞,秃鹫飞落都无处下口。
据传,五王战部连屠七天,清平县的尸骨堆积成山,血水从城墙的砖缝里涌出来,汩汩如红泉。
……
“那您又是怎么从那个笼子里逃出来的?”
薛韫收起疯笑,恢复了镇定,“清平陷落前夜,我先前一直修画的道观里,有几个老道人偷偷把我救了出来。他们说五王战部已经封锁了进出清平的各大关隘,要在拿下清平后,继续将长关四镇收入囊中,建议我在几个道童的掩护下,将战信引在道观禁杀的贤文里,偷渡回京。可我没有立刻答应——”
“为何?”
“因为作践过我的清平县人,还没死绝呢。”薛韫阴瑟瑟地笑起来,瘦弱的指骨掰着笼子上的锈锁,森然道,“我得亲眼看着五王大军屠城之后,再像模像样地‘逃’。”
靳王强忍愤怒,“所以你就这么看着他们——”
“没错,我就躲在城墙上,亲眼看着他们一刀、一刀屠尽了清平全县两万三千五百一十三人,三千零一条恶犬,五百五十头驴,二百三十七匹马,和五千多只不会打鸣的鸡。”得逞似的,薛韫心满意足地笑了,“七天,他们屠了整整七天的城,我就一眨不眨地看了七天的戏。等我看够了、解恨了,这才换上道袍,将道观贤文揣进袖子里,装作刚刚逃出来的样子,‘冒死’冲破了五王大军的围杀,将战信成功送到靖天,成了你们口中人人赞赏的‘响哨人’。”
“……”靳王倒吸一口冷气,只觉毛骨悚然。
薛韫明明可以在屠城之前逃出清平,讨来援军阻止这场杀戮,可他却竟然活生生地在城里坐观了七天,直等五王大军杀过瘾了,再装模作样地上演他的“英雄戏”。
“怎么样小皇侄,跟你想象中的睡前故事不太一样吧?”薛韫昂起头,负手而立,“没办法,荒史谗言总是与真相史实大相径庭。有时候你受尽了委屈,可不就得忍着、捱着,过后再想办法一点点解恨。所以我把这个铁笼子带了出来,这一路走哪带哪——从京城到应忠,再到蒂连山,最后来到这川渝界山,这铁笼上的斑斑血锈时刻提醒着我,这世上无一人能于你搁浅时无欲无求地伸出援手,都是活生生的强买强卖。”
“耶金汗的皮是我活剥的,九龙道一战三年前,连纵呼尔杀夺取北鹘军权的时候,我借了他的刀。但我嫌他脏,剥了皮后就挂在他的丰碑上,让他养活的一百条战犬去咬,吃净了再分尸。”
“云州西山穹顶,九龙石门上那五条金龙的眼睛,也是我挖的。我就踩在门边的那个石鼓上,垫着脚,一刀一刀地剜。我不光挖了石龙的眼珠,穹顶地陵的南耳室,那五口棺椁里封着的五王尸骨,他们的眼珠子也是在殉葬之前,我亲手剜下的。穹顶一战时,你都看见了吧?”(前情:434章)
“难怪……毁尸掘目,封棺殉葬,泄愤啊。”靳王恍然大悟,“想必佛生堂地底石室的汉白玉石龙,也是您掘的目。”
“那个还真不是。”薛韫道,“高凡不让我进佛生堂,说那是姚疆生前与他独处的私楼,在原址上重修的佛堂——‘流着薛氏皇族血脉的人,不配踏足。’他亲口说的。就连我这个为他卖了这么多年命的‘九龙铃刀’也不行,我也不明白他纠结个什么,姚疆人都死了,骨头都风干了,还当他自己情深意笃。不过也罢,随便姓高的害相思病,反正我与他各取所需,互利互惠——我助他养活姚疆生前留下的‘春穗子’,他助我屠灭薛氏皇族——”(前情:452章)
靳王心里“咯噔”一下,忙问,“什么叫‘春穗子’?
薛韫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意味不明地笑起来,“小皇侄,你还不知道吧?当年五王陷灭鱼子沟后,姚疆被困九川,你们所有人都以为他和他的残部覆灭于九龙道,但其实,九龙道那一战的火屑子没有彻底劈死他,他重伤后被高凡救走了,秘密送到京畿的黄道宫里,又苟延残喘地多活了三个月,留下过一只‘春穗子’,就养在蒂春瓶里。等他惨死后,灌了一地的‘金汤’。”
“什么?!!”
这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靳王脸色一白,话音发颤,“你是说……姚疆曾经留下过一个遗孤,还活着——谁?”
忽然,左右石壁震荡,脚底的石子剧烈发颤,头顶那方天井像是正在被人用猛烈的火|药狂轰滥炸,想要将那朵金莲炸开。
“小皇侄,看来救你的人急了。带下去。”
薛韫扬了扬手,立刻有几名手持铃刀的鬼面人从他身后的黑影里窜了出来,将靳王双手一别,狠狠绑在身后,拖着他往甬道深处走。殿下被他们撞得一个趔趄,疼得他龇牙咧嘴,手臂狠别着,只能被推着往下走。
薛韫走在最前面,石阶下行。
这里到底有多深……殿下一边被推着往下走,一边想。
头顶的爆炸声已然空远,下行的石阶上全是湿漉漉的泥水,这显然已经是杀佛顶的山壁内了,原来山顶那朵金莲下的石窟竟被太平教的人挖穿了这么多层,每下一层都有会一道厚重的石门在他们身后闭合,总共关闭了九道,他们才停。
走进一片黑黢黢的空地,连灯都微弱得可怜。
好浓的血腥味……殿下轻轻吸了吸鼻子,好像是从薛韫身后的甬道,被细风带着飘过来的,这地下九层深的地方,怎还会有风?
正想着,两名刀客忽然猛一拽他手腕上的绳索,将他拖到墙边,殿下闷哼一声,低头对薛韫说,“您就这么折腾我?咝……侄儿可没遭过这罪,琉璃咯嘣一个,要不您先把侄儿这枕骨钉的毒解了?我怕我一个不小心,等不及就折了……您还怎么拿我去换人?”
薛韫转过身,死死地盯着他,个头够不着,就只能命他跪下。
两名鬼面人立刻照着靳王的后膝狠狠一踹,殿下闷哼一声,差点单膝磕在石地上,还好他左膝向前一撑,人硬是挺着背骨,没弯没折,宁死也不跪。
“跪下!!我要你跪下跟本王说话!”
薛韫最看不得这种身材高大,肩阔身挺的天之骄子,他发了疯地嫉妒。
“跪下……我要他跪下来……”
两名鬼面人再次狠踹,一下跟着一下……可殿下的膝骨就如僵楔的碣石,无论如何踢砸,就是不弯。一名鬼面人从袖子里抽|出枕骨钉,毫不犹豫洞穿了殿下的右腿腹——枕骨钉没肉三寸,血洞有拇指宽,他硬是忍着,一声没吭。
“跪下,我让他跪下——”
殿下强忍钻心剜骨的剧痛,屈膝一半又硬撑着站直,枕骨钉彻底钉穿进肉里,血流了他一腿肚,他非但没嚎没叫,竟还惨兮兮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薛韫被他毛骨悚然的笑声弄得烦躁,抽搐着质问。
“我笑你这样子太便宜,手段太下作。”靳王的五指一根根攥紧、舒张、再攥紧……骨节咔咔作响。他挣着桎梏调整站姿,居高临下地睨着薛韫,笑得更加讽刺,“小叔,咱们老薛家的血脉虽说不怎么干净,龌龊事干得太多遭了天谴,但再怎么说,您也是正统的皇亲国戚,没理由躲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底下,为他姚疆养‘穗子’——又不是您撒的种。”
这最后一句话彻底触怒了薛韫。只见他脸色一白,毒蝎剿尾般炸了一身的血脓,抬起小手,怒指着靳王,“你竟敢侮辱我!我……我要杀了你,杀了你!”
“杀我易如反掌,我不都落在您手里了吗?”靳王打断他,阴沈的笑声似能震穿薛韫的心肺,“小叔,您为了捣烂这恶臭的薛氏江山,不惜贱卖身魂,与那石缝里的蛇蝎为伍。六十载兴替一个甲子,那些明州九镇的遗民不惜一切代价为你们养兵、运砂,死无可死!一个个活得比孽畜还不如。可您呢?您竟然用一个光鲜亮丽的替身蒙蔽了他们这么多年,还大言不惭地在他们面前自伪神佛,逼他们鼎力膜拜,用狗屁教义‘伐毛洗髓’!您可真是不折不扣的英雄身,仙佛命啊。”
薛韫剧烈发抖,软薄的指甲抠进掌缝里,却连掌皮都抠不烂。
“小叔,大树檐下无孤草。”靳王闷喘着,被涌进舌根的血气呛了两声,可他笑意不减,“他高凡都亲口说了,您的身上流着跟侄儿一样的脏血,除非把自己的血放干,否则只要还有一口气在,过不了几天,这瓢子脏血又会灌满一身。要不您就找一根结实点的绳子,再投一次胎?怎么总跟这辈子过不去。”
“你住口!住口!!”薛韫惨叫着。
靳王一点不吃他发疯这一套,自顾一笑,“小叔,你我这身血脉,这辈子死生往复,没得逃了。您觉得他高凡会把您一个人摘除在外,不把您当薛家人看?在他的眼里,您和我一样,都是那九龙石壁上的其中一条残龙,总有一口棺椁是等着为你我封的,无论您贱卖多少条命给他,他都不会放过你。”
薛韫的脸皮凹凸不平,像被烈火糟践过,“我从来没指望高凡能放过我,可我薛韫要活,没人拦得住。”他血淋淋地笑起来,脖子上一层层肉褶跟剥了皮的蔫果似的,“小皇侄,在那朵金莲座下,我让人凿了九层石塔,还给它起了个名字——叫‘浮屠’。浮屠塔都是用来供宝贝的,我这就给烈衣留一条塔缝,让他把岭南王这个‘宝贝’也带下来。”
靳王看向薛韫,脸色一黯,“老薛家糟的瘟,就让咱们自个解决,何必牵连外人?”
薛韫阴阳怪气地笑了笑,“乖侄儿,姓烈的是外人吗?我怎么听说,你为了他,连行将都敢吞。”他露出僵硬玩味的笑意,孩子似的歪起头,“乖侄儿,我只给他一个时辰,这塔里有八十一尊金身,他要是敢带兵下来,带一个,我就剜你一只眼,带两个,我就剜一对。去吧,去告诉他。”
“是!”旁边一名鬼面人领命,立刻便要转身——
“慢着。”靳王冷冷地扫了那鬼面人一眼,似有似无地扯了一下嘴角,“那就麻烦阁下多捎一句话给他——找条绳,拴着岭南王,大哥胆小,一闻见血味就跑。再嘱咐他,石塔下凉,下来的时候多穿点。”
薛韫发了疯地冲过去,两名手下一把将靳王按下来,薛韫这才够得着他的衣襟,一把攥住,一字一顿地羞辱他,“你当我这是什么地方,打情骂趣的词,留着操|他的时候再说——”
靳王却一点不见恼,垂眸看了一眼薛韫痉挛紧缩的小手,抬起眼皮,蔫蔫地笑了一下,“我们那叫‘洞房’,洞房的时候哪还有功夫废话?小叔……看来是没‘洞房’过吧,难怪急着嚷着,上赶子替别人家养‘穗子’。”
“你——”
猛被戳到天生致残,绝不能碰的痛处,薛韫撕裂般尖利地惨叫几声,一把攥着靳王的下巴,恶狠狠地磨着牙,“给我把他钉在墙上,我要一刀一刀剐!”
这次更新间隔时间有点久了,还算是粗|长的一章吧~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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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8章 第五八八章 杀佛顶 视如来(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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