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1章 第六二一章 三千尘甲(15)

六二一、三千尘甲(15)

黄昏时,“二十一条粮脉尽剿”的消息同时传进了水师中军帐。

康兆朴在短暂发泄完愤怒之后,迅速地冷静下来。

这怎么可能……十八骑族军始终圈在人疆马道里没有出兵,祝家军也正在剑门关外对战水师艨艟,分|身乏术,靳王身边根本没有其他兵力可调,他们是如何在一日之内尽歼水师二十一条粮脉的。

“据传,有湿岭虫潮助阵,还有……”报信兵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才能不增剧上将军的怒火。

“还有什么?”

报信兵掏出半张残纸,递了过去,“十七条粮脉私自出兵,皆因这张悬赏令。”

康兆朴接过一看,突然狠狠一掌拍在案上,“竟敢仿本将军的私印!”

用一张仿绘兵印就诓骗十七条粮脉为一筐赏银私出湿岭屠王,如此精湛的绘技,纵观云野,只有一个人能办到,可自开战起,烈衣始终隐匿在暗中,尚未亮出明牌,是谁帮他传的?

“据说是从石鳞手里漏出去的,他这两年与二十一条粮脉里的肖重风、胡一戈两位将军走得很近。四天前,石鳞私下与他们见过面,就是通过他二人寄出的‘悬赏令’。”

又是石鳞。

康兆朴细一算,四天前,刚刚好是姜茺被自己派去栎京湾护船,致使他被十八骑族军擒获、枭首的时间。彼时恰逢闻同施压林戚杉要登船查酒,祝家军与艨艟军在剑门关外反复拉锯,石鳞便趁此乱机朝二十一条粮脉寄出了这份“悬赏令”,甚至明目张胆地假借了自己与林戚杉的名义。

而水师粮脉里养活的那群水将,长年尸位素餐,捞不着什么油水,乍一见如此高额的“悬赏”,眼睛指定瞪得比兔子还红,哪还有功夫理智地判断此令真伪,一门心思只想在王舟驶进湿岭时,出兵屠王——捞战功、拔头筹。

“我们折损了多少?”

“近三万人。”报信兵将声音放低,“虫蛊倾巢而出,岭南百草阁没给自己留后路,据说很多水兵被虫潮啃得骨头都不剩,没出兵的最后四条粮脉,也同时被闻同带兵收割了。”

“闻同?”康兆朴蓦地回头,“他一个中京大营的小小弩将,敢私携多少人马出兵南岭?”

“不多,也就一百多名弩兵。”报信兵道,“不过,那最后四条粮脉的水兵大多是在须臾间毙命的,并非闻同所杀,对方只留下百余人潦潦供闻同收尾,据侥幸脱逃出的一名水兵说,他们在闻同抵达之前就遭遇过‘鬼毒’。”

见康兆朴的脸一瞬间变色,报信兵戛然止声,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康兆朴下意识攥紧手边的杯盖,指尖不自觉抖了起来,强自镇定道,“你说须臾间毙命,那那个报信的水兵又是如何逃出来的?他人呢,带过来见我。”

“他……”报信兵低下头,“他报完信就死了,只从他身上搜出来这个。”

报信兵将一个透明的淡蓝色琉璃瓶推到康兆朴手边,康兆朴只瞧了一眼,便从椅子上惊惶弹起,活像是被无常索勾住了命魂,无措后退,脸彻底变得煞白!

报信兵被上将军的举动吓了一跳,也跟着往后退,两人各自撞翻了舆图和矮桌,却只有摆在烛案上的那只琉璃瓶自始至终纹丝未动。隐约瞧见,那只瓶子里装着一捧淡金色的砂砾……

“拿走,快拿走!”康兆朴慌张间指着那只瓶子,“慢点,别碰撒了!慢点……”

瓶子被拿走后,报信兵仍惊魂不定,“将军……这、这是什么东西?”

“是黑白无常的锁魂勾,咬着脖子就不丢!”康兆朴这才意识到失态,抹了一把冒起冷汗的脖子,整理好神态,朝报信兵摆了摆手。

报信兵遂无声退下。漆黑的大帐里,康兆朴紧盯案上将息未息的火苗,只觉背脊簌簌发寒。他清楚地知道,四条粮脉上猝然枉死的士兵遇到的所谓“鬼毒”,就是这捧金鸣砂,而那个侥幸逃出生天的水兵也并非是朝主营报信,而是“那个人”在用这个蓝色的琉璃瓶警告自己——东运水师走到今天这一步,已无力回天,将彻底沦为一颗可有可无的弃子,真到覆灭那一刻,不会有一兵一卒的援军。

“皇后……难道是皇后那边……不,不可能!”

康兆朴攥紧冷拳,愈发觉得焦躁,总觉得是皇后那边藏匿败露。

可他又迅速地否定了这个危险的猜忌。

陛下自三年前南下淮水,就始终缠绵病榻,早已无力调停朝中各方诸侯势力和权党纷争。此番水师倾巢而动,出兵令上实则是描过朱批、盖过太子印的,等同于得了陛下首肯,明面上是为平定西南,诛剿叛军和孽教,实则是为剿杀岭南王及其残部,以及最重要的——遏制靳王军东逼靖天。

因此按理说,只要拖耗尽靳王最后一丝兵力,东运水师就有机会活。

高凡以须臾间吞噬人命的“鬼蛊砂”告诫康兆朴——此战,要么背水一战,要么坐以待毙。

康兆朴心下一横,眼神若掐灭的冷火,阴鸷残酷。

这时,心腹兵高嚷着跑进来,“将军不好了!栎京湾传信,林戚杉弃船跑路!”

“什么?!”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林戚杉竟在行将开战的节骨眼上放弃了楼船军,连多年来攒下的荣耀和富贵都能一切尽舍!难道是派去劫酒的盛潜得了手,林戚杉自知大势已去,即便回到京城也难逃一死,于是退无可退,只得畏罪潜逃。

康兆朴迅速稳住心神,问道,“他朝什么方向逃了?”

“向南。”心腹兵又道,“将军,林戚杉制霸南海郡朱礁港已近十年,他是不是想南逃至那里,找母族船舰寻求庇护?”

康兆朴一时间沉默。

林戚杉与他同舟共济了这么多年,将他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小船兵一步一步提携成如今统领水师的镇国海将,为他捎来泼天富贵的同时,也正裹挟着他一步一步跌入渊禁。如今,林戚杉的半截身已然陷进泥潭,一旦灭门,康氏再无皇戚倚仗,就算背水一战能赢,将职也难保,说不定连族系都要被那些觊觎者斩草除根。

“将军,要不要派兵拦截叛逃的林戚杉!”

“暂时先不要!”

康兆朴深知,从始至终康氏和林氏都是拴在一条船上的两只蚱蜢,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掀沉林氏这艘船。这一线余地是他留给林戚杉的,也是留给自己的。

“将军!盛副将军回来了!”报信兵跑进来。

康兆朴紧步上前,“怎么样?!”

报信兵眉开眼绽,“他劫下了真酒船,还、还活捉了石鳞!”

盛潜的归来简直是在东运水师乌云遮顶时,为康大将军送来的一场及时雨。

就见盛潜风尘仆仆地跨进中军帐,见到康兆朴就谨慎行礼,也不急着邀功,而是将林戚杉派杀手回东州的事率先通报——

“林戚杉误会是您和闻同里应外合,劫他酒、夺他命,一怒之下便派杀手返回东州海螺巷,”盛潜谨慎地观察着康兆朴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是为了取仙儿姑娘和小公子的性命。”

“林、戚、杉!!”果然,康兆朴暴怒砸案,眼睛瞪得血红,“他、他竟敢!”

随即眼前一黑,险些朝后一头砸在地上,幸被一边的心腹兵上前扶稳。

“快、快拦住那人!快!!”康兆朴声音发抖。

心腹兵道,“前夜派出的杀手,这会儿船都快进东洲港了!追、追不上……”

“林戚杉,你还我儿性命!!”

康兆朴几乎破音,怒火在将他一寸寸蚕食。他像是一头暴晒于烈日下的难鲸,稍稍一碰,鼓胀的心腹就会炸碎一地秽脓。

“是末将之过!”盛潜立刻装模作样地伏首跪地,痛彻心肺,“若末将能早一些知道,就能阻止那杀手了,只差一步……是末将对不住小公子!”

此言一出,彻底诛心,康兆朴哆嗦着问,“谁告诉你的?谁!!”

盛潜抬头,冷静道,“此人现已被属下绑回刑帐,抓获时略施小惩,他就什么都说了。”

漆黑的刑帐中,石鳞奄奄一息地瘫在草垫上,洛阳亭的河水冰冷刺骨,他跳下去的时候还是犹豫了,就是那一下犹豫,让盛潜抓住了他。

他此刻浑身的骨头像是被盛潜砸断了,特别是挨在后脊上那一下,几乎是将腹肠里的血都呛了出来,温棘当年临死之前,怕是也受过这种罪……

一想到温棘,石鳞痛苦地笑起来,不慎牵扯前胸的伤,身体断续抽搐着。

忽然,帐帘掀动,一个黑影大步走了过来,将他从地上一把拎起,朝着下巴又是狠狠一拳——“哐”!石鳞的后背狠狠砸在后面的木柱上,人像是一块折断的石板,僵硬坠地,喉间苦涩带腥,一口胆绒喷了出来,泼在康兆朴的脚面上。

石鳞双眼失焦,一抽一抽地痉挛,痛苦呻|吟,强撑着睁开眼皮,猝然发出一声讽笑,“果真还是二将军算无遗策,我石鳞……还是棋差一筹。”

康兆朴已然出离愤怒,再次将他拎起,用后背死死地抵在木柱上,“那烈衣有没有算到,东海慧生今日要死在这里!”

“还真算到了……”石鳞咬着不断呕出的血,断断续续道,“二将军许了我两条路……结果放着康庄大道我不走,偏要选羊肠小道,天生一副贱骨头,遭这顿毒打……我石鳞不冤。倒是康将军你,海螺巷里那位小公子我见过,三岁那年,我还抱过他……”

“你、住、口!”康兆朴怒吼。

“可惜追不上了……”石鳞的表情略显惋惜,“那杀手乘船走的是南海朱礁港,林戚杉母族的船舰护他东渡,一路畅通无阻,连一只、连一只蚌蟹都不敢挡道,那对母子活不成——呃!”

康兆朴一拳狠狠砸在他右脸,他人被掀翻,砸在帐角的一块木桩上,木桩上倒扎的几根木刺扎进他左肩,石鳞惨叫一声,胸骨弹起,僵硬了好一阵,才尽力将自己从木刺上拔下来,瘫在地上,猝然发出讪笑。

“你笑什么!!”

石鳞的笑声令康兆朴发怵,活像是勾索那双妾儿的小鬼,从地底下发出来的。

石鳞抹花嘴角的血渍,慢吞吞地撑起身,费力地盘坐着,垂下头,正式收起笑音,“您打也打了,血也放了,该听我说几句了。”

康兆朴半扬起的怒拳滞在半空,瞪着眦血的双眸,不进不退。

“康大将军,现今您与我才可算是一条船上的,您杀我无济于事,海螺巷里那对母子,该死还是得死,我劝您提早备好奠棺,上等的木材可不好等。”

石鳞用最低沉喑哑的声音说话,仿若复仇的暗鬼一昔临世。

“我石鳞来自远海石鹿岛,这些年林氏串通海寇,以人身脏腑制药,大批搜刮人血,我族兵弱,多年来屡遭屠戮。我远渡南朝是想查明真相,却反遭林戚杉算计,几位挚友因我惨死,石鳞一条贱命苟活至今,只为灭林氏全族——”

见康兆朴的脸色由震惊变为狐疑,石鳞不禁笑了笑,扫了眼杵在帐帘边始终无声无息的盛潜,“看来盛副将军还没跟您说明我的来意。哎……盛副将军也真是的,石某在船上白挨了您一顿揍不说,如今还要再吃康大将军的拳头,好在大将军冷静自持,没冲动用刀,否则,石鳞小命难保——”

他这后半段话实则是在给盛潜拱火,巧妙地将一触即发的战火烧至康兆朴和盛潜之间,仿佛自己早就与盛潜达成了某种协定,欲灭林氏全族的决定也有他盛潜的一份功,简直是明目张胆的阴阳怪气。

康兆朴果真将狐疑的目光转投到多年来为自己出生入死的心腹身上,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你早知道他就是当年的‘林石’,来自外海石鹿岛?”

“知道。”像是早有预判石鳞会摆自己这一刀,盛潜当即承认,没见半分犹豫。

康兆朴踱步他面前,冷声质问,“那缘何方才不说。”

盛潜抱拳垂首,“属下一回营就必须先向您汇报小公子的事,您一听立时就冲来了刑帐,属下尚没来得及。”

这话明显藏匿破绽,康兆朴的脸色变得更为阴沈,心知石鳞这条命其实盛潜是故意留下的,于是又道,“盛潜,本将军始终认为你是最忠心的一个,可劫船前我分明说过,人可以不留,酒必须留——那为什么还把石鳞活着带回来?”

“只因眼下石鳞与属下目的相投,皆旨在灭林氏全族。”

盛潜诚实的回答不添任何掩饰,倒让康兆朴措手不及,“你说什么?”

盛潜紧盯上将军的眉眼,不再如平日那般妥协退让,直抒胸襟和抱负,“将军,属下追随您这么多年,自认能为、战力长于宵小,只因他们有靠山可倚,便能在水师中呼风唤雨,而我,”他微微一顿,沉着道,“始终不入您之法眼。”

康兆朴这才从长久以来唯唯诺诺的盛潜眼中,看到了压抑多年的愤懑和野心,不禁难以置信,“你竟因觊觎林戚杉的楼船将位,欲灭林氏全族?”

盛潜淡淡道,“将军,林戚杉已经畏罪潜逃了,正欲往南海寻求母族庇护,即便是一柄‘悬顶之剑’,如今也已对您构不成任何威胁,只要灭了林氏全族,再铲净十八骑族军,您还是东运水师的上将军,而我,依然是您的左膀右臂,将助您把朝中那些绊脚石全部扫清。毕竟,就连当年咱们秘密乘火船北进入山,九龙道枕生峡上,那埋骨烈家军的第一炮就是我替您点的。”

“你!!”康兆朴大惊失色!

这等哪怕刀架上脖颈都不能为外人道的脏恶,是要带进棺材里的,哪能像盛潜这样光明正大地扯出来,摆在台面上说!

十三年前枕生峡埋骨烈家军的第一炮确实是盛潜代他点的,之后自己却借此平步青云,最终稳登高宇,而盛潜的运气委实差那么一点,甘心伏首,寂寂无名。

可如今,盛潜为了登上楼船总将的位子,竟如此不计后果……

又或许,他并非不计后果,从当年选择沉默那一刻起,他就在肖想那个位子,膨胀的野心已让他疲于伪装。

康兆朴的脸色一瞬间铁青,话音卡死在喉缝里,还没来得及张口,倒是让石鳞捡了个漏先发制人——

“我道是谁啊,原是您两位将军当年在枕生峡引爆的第一道火,正因那一炸,奠定了二十万烈家军埋骨九龙道身甲无存的悲途,十三年来无人敬缅。你们东运水师还真是从娘胎里裹挟的恶劣,生来就没干过一件人事。二将军知道吗?他知道是你二人锻锋启首,杀他父兄、灭他族门、毁他前程,致他此身生不如死?”

石鳞咬紧牙关,每一个字都溢满了血。

“生身仇未遂,足以追至穷途末路。”石鳞叹息,“可惜我石鳞一介外海异族,如今落到了你们手里,也只好看个热闹,怕是没机会将这么新鲜的消息传进十八骑军营,让他们挨个知晓此事。可就是不知,林戚杉这么一逃,若是半路落到了二将军手里,这秘密还守不守得住。”

“事已至此,我不在乎了。”背水一战时,康兆朴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还是康大将军有魄力。”石鳞步步为营,一寸一寸地往死路上逼,“可就算您不在乎这秘密守不守得住,那他林戚杉会不会贪生怕死呢?所谓‘知屋漏者在宇下’,林戚杉若是怕死,难免在将这些秘密和盘托出的同时,还会将‘斧礁门’当作投名状献给二将军,以此保命。”

听到“斧礁门”的名字,康兆朴乍一惊,蓦地看向盛潜!

盛潜也惊了,当即砸跪在地,“将军,属下绝没跟他提过‘斧礁门’!”

“确实不是盛副将军告诉我的,”石鳞难得为盛潜解了围,隐隐对康兆朴道,“您别忘了,我投奔水师是干什么来的。”

言下之意,他在深潜水师的这些年里,已将所有海将摸了个透。

石鳞直言,“康大将军在暗中勾结海寇,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水师自上而下除了盛副将军,竟无一人知晓,您瞒得可真深。外海都在传——‘船过斧礁门,万里无活身。’通往斧礁门的那条荒卒海道,水如镜,鱼无潜,是海寇的本命栖息地,十三年来,却只为你康兆朴开过那道海门!”

“十三年来,你用三万万两水师军帑开路,滋养斧礁门,将那群海寇养成了一只庞然大物,钱是哪来的?”石鳞笑着问,“是一场场胜战从南朝换来的!那‘胜战’又是哪来的?是你与海寇合谋、串通,换来的!”

康兆朴僵立在昏暗的夕晖下,无声无息。

“你深知林戚杉好大喜功,因此这些年便游说海寇,用他们的残兵败勇一次次地为东运水师营造败战之机,你再将这些‘败机’漏给林戚杉,使他无数次赢战。只要‘常胜将军’的头衔始终冠在您二位头上,赏赐下来的巨额军饷便能从南朝国库源源不断地流入东州军营,随即再被你三七一劈,那三成灰银便以‘共营海药’的名义,半载一次,经行荒卒海道,送进海寇的老巢,也就是‘斧礁门’。久而久之,东运水师、林、康两族、外海海寇,都被你们南朝的国库养肥了。”

石鳞长叹,“因此,与其说是林戚杉一直以其母族的海运生意养活着你康大将军,将你当做是他林氏拓商赚钱的傀儡,倒不如说是你康大将军一直以来韬光养晦,始终在林戚杉面前示弱,装成是被林家操控手足的提线木偶,让林戚杉长久以来自以为高船仰卧,片尘不沾——因此,你二人是相互利用,互为质偶。”

他话锋一转,“原本这盘棋你可以下得很久,却不想,林戚杉得陇望蜀,竟在六年前,开始明目张胆地拓展海路,勾结海寇共制胆药,屠戮外海诸岛,俨然一副贪心不足,恨不得将全天下的财珠都吞下去的嘴脸,甚至肖想制霸你垂涎多年、却还未得手的南海郡朱礁港。你深知,一旦林戚杉制霸朱礁港,必然拓展航路,斧礁门离得最近,首当其冲。这样一来,你与斧礁门之间多年的暗通必将败露,顺势成为他游控你的新筹码,致命的,可你又无力阻拦。于是,你走了一步险棋——你索性将朱礁港的制霸权拱手让给了林戚杉。”

康兆朴猝然间笑起来,摆出一副听到了什么荒唐故事的轻蔑之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照你这么说,我活该将朱礁港死死地攥进自己手里,让给他林戚杉,岂不是将斧礁门也一并拱手相赠了?”

“高擎灯台灯下黑,有时最危险也是最安全。”石鳞道,“一味堵截恐遭反噬,倒不如放一个口子给他,等他尝到了甜头就不愿亲手栽秧了。所以你在转赠朱礁港制控权的同时,还亲赴远海,为林氏商船荡平了所有海路,甚至殷勤地为其规划好接下来六年里所有的通商航路——却独独避开了斧礁门。”

“林戚杉自负、懒散、坐享其成,能躺着收钱就绝不站着,自然会认为是你康兆朴投桃报李,倾囊相助,于是疏于防范,便不会亲赴远海查探一次你口中贫瘠荒蛮、毫无行商价值的斧礁门了,林氏母族也必然按照你筹谋的航路行商,渐渐地,斧礁门就被无形地边缘孤立,顺理成章仍落控你手。你还好心建议林戚杉,漏一条不在水师监巡范围的秘密航路待人去查,最终助他、也助你自己,扫净了隐藏在朱礁港里挡路的所有‘暗鲸’,其中就包括闻同的幼子——温棘。”

此刻,石鳞的瞳孔是靛蓝色的,浸没鬼浪一般,潮波翻涌。

康兆朴这才恍然大悟,石鳞已查明一切,这一趟实则是来朝自己寻仇的。

“东海慧生好胆魄,敢将自己摆作一颗死子,亲赴征前,将我这一军。”康兆朴来回踱步,“可你现今囹圄已困,杀得了我吗?”

石鳞低笑起来,“杀不了,真可惜。”

康兆朴一愣。

“昨夜夜观星象,火犯太微上将,次相命不久矣。”石鳞慨叹,“石某自知寿数将尽,因此这报仇也需分轻重缓急,临死前能借你之手灭林氏全族,石鳞心满意足,至于康大将军这条命,就留给二将军了。”

石鳞笑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让人胆战心惊。

他像在翻阅着阎王爷的生亡簿数人头,带走一个赚一个。

康兆朴冷鸷问,“那我若不灭林氏呢?”

“你不得不灭。”石鳞反驳,“从你当年拱手让出南海朱礁港、悉心地为林氏筹谋航路那日起,就注定了今日你必须亲手锄奸——因为林戚杉一旦从朱礁港畏罪出逃,必携林氏商船远渡避难,斧礁门这片从来不在其行商过船范围内的‘荒海’,就成了他们此刻认为是最隐蔽安全的一条航路。海寇视财如命,见林氏商船竟突然携全族家产出逃远海,必欣然接纳,到了那时,你就抓不住他们了,只能反过来任林戚杉宰割。”

“笑话,他要怎么宰——”

说到这,康兆朴的眼中忽然闪过悚愕之色,一把攥住石鳞的衣襟,将他从地上薅起来,怒问,“林戚杉出逃,是你怂恿的!”

“是啊……”石鳞不吝赐笑,嗓音更为嘶哑,“我能把这故事跟你讲一遍,就能添油加醋地跟他林戚杉讲十遍!三天前临行洛阳亭时,我就曾告诫林戚杉,若此番真酒船被劫,让他立刻放弃楼船军,汇合母族商船出逃朱礁港,这些年你与斧礁门通敌的罪证,现今就攥在林氏母族的手里,我寄的。”

“你——”康兆朴愤而回头,对盛潜令道,“派兵,立刻抓捕林戚杉!!”

“派、派谁去?”盛潜下意识问。

“是啊,派谁去?”石鳞看笑话似的,紧盯被动失算的康兆朴,“楼船军总将临战叛逃,整个楼船军空置无主;二十一条粮脉刚刚被剿,五十四名水将全部成了靳王军的俘虏;艨艟、走舸皆正被祝家军牵制在剑门关外,无力回援;主营这边又要盯紧人疆马道,不能让十八骑族军突破防线,趁乱袭营。康大将军,眼下您将权置空,已无兵可调!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一条路——立刻传信斧礁门,命您收买的那群海寇全线出剿林氏商船,别留一个活口。如若不然,哪怕放一个林家人抵达远礁,必然会将您这些年通敌海寇的罪证交付南朝,届时,别说只葬海螺巷里那一对妾子,就连你康氏上下一百三十口人,都要连坐!”

“你……你……”康兆朴仓惶间手一松,任石鳞坠地。

他倒退两步,眼前一黑,又险些站不稳。

“康大将军,阳谋无解。”石鳞孤注一掷道,“石鳞这粒孤子得二将军亲手布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作为一个赶海的生意人,敢将这条命押上,已算作……千古英雄事,光宗耀祖。只可惜……”

“只可惜,再看不到温棘睁眼,石鳞死不能瞑目。”

他轻轻地闭上眼,憾然一叹。

整个人似是被余晖劈成了两半,一半人一半鬼,一半阴一半阳。

“阳谋无解……”

“阳谋无解……”

这四个字犹如鬼府瘟音,在康兆朴耳边挥之不去。

的确,阴谋有路,阳谋无解。

东运水师从兵满将足十万精锐,到兵残卒败消亡惨征,南星北将里应外合,用“离间”一计不断分化楼船军,至此崩裂难组,仅仅用了不到三天。

“报——”帐外又有信兵来报,“将军……前、前线急况!”

不便当着敌军俘虏明言,那信兵敏锐地换了说辞,想请康兆朴移步主帐,康兆朴立刻朝盛潜招了招手,示意他同往。

“是。”盛潜起身,待康兆朴离开后,这才特意回头,看了一眼石鳞。

石鳞低沉地笑起来,“要提前恭贺盛副将军了,待会儿您再回来时,就该尊称您一声楼船军新任总将。”

盛潜的嘴角隐隐一弯,竟还装起谦逊,“不一定是我呢,现在说为时尚早。”

“怎么会呢?”石鳞道,“五十四名海将已然名存实亡,艨艟、走舸军的两名将军又都是没脑子的蠢货,眼下康兆朴能用的人就只有你了,盛副将军凭一己之力熬死了他们所有人,那招‘纵虎归山’实在漂亮,放跑了那林家杀手,在林戚杉和康兆朴之间的裂缝上添下无可转圜的一刀。不过,您还差最后一步……”

“还差一步?”显然,盛潜还以为至此大势已成,未料怎还差“一步”。

“待会儿回到中军帐后,康兆朴会做两件事——一,任命你为新任楼船军总将,临时的;二,使人即刻前往斧礁门送信,让海寇派军劫杀从朱礁港出逃远海的林氏商船。”石鳞好心提醒他道,“那名派去斧礁门的亲信最好是你‘精心挑选’的,一定要赶在康兆朴之前拿到他通敌海寇的黑证,否则,你这楼船总将的位子就永远只能是‘临时’的,过过瘾而已。”

盛潜又问,“你把那本黑证交给了林氏的谁?”

“一个叫‘金知了’的船樵,给温棘置换海药的这些年里结识的。”石鳞隐隐道,“他答应我,会在出湿岭的雨林里,一个叫‘茧沧岩’的地方等你到入夜,子时之前,是你最后的机会。”

盛潜笑了一下,离开刑帐时他说,“现在我倒是有点理解林戚杉为何不想杀你,放我,我也舍不得。”

漆黑的帐帘在余晖中翻腾,遮隐了石鳞唇边,似有若无的那抹诡笑。

远天晦明交接,似暗鲸浮水时掀震起海浪,浅浅地在乌云间撕开一道光缝。

荷月湾的守云阁是其北岸最高舍,于楼顶的端雨台远眺人疆马道,好似一条荒鳞逆生的水龙,龙尾由西,藏进那片云墨绛染的岭南湿岭,龙首向东,纵身探入川渝郡的延天峡狂风谷,龙身蜿蜒百里长。

二爷在露台窗边凭栏斜倚,却并无闲心欣赏烟雾笼罩下的川岭美景,他正左右手分别摇晃着一只淡蓝色的琉璃瓶,对比着两个瓶子里淡金色的砂砾。

薛敬端着餐盘走进来,盘子里各色海味,都是老板从荷月河的集镇上买来的南海至臻。他将一碗掺了参尾的海鱼汤端到二爷手边时,一眼便瞧见了他手里晃荡着砂瓶子,当即吓了一跳,伸手便要去夺。

“稳当点。”二爷扶稳他手中差点晃洒的汤碗。

“吓我一跳。”薛敬忽然反应过来,他二人此刻手中并没有那种能瞬间吞食人命的“鬼毒”,顿时意识到是虚惊一场,“你从哪弄来的?”

二爷将那两只小瓶子随手放进他手心,端起温热的汤碗,拿汤勺搅着散热,抬了抬眼皮,惜字如金道,“我自己涂的。”

薛敬顺着他的眸光看向罗汉床边临时支起的矮案,案上摆着各类淡金色的墨粉,还有一碟碟粗细不一的砂砾。

“你这是在……伪造金鸣砂?”

二爷抿了一口鱼汤,还是觉得有些烫,于是搁在一边不愿碰了,“我若不把戏做足,康兆朴怎么能信以为真,高凡要逼死他?”

薛敬走过来,从后面撑住他无论怎么摆都还酸软的后腰,伸手从他身前拿过热碗,帮他用汤勺搅着继续散热,“都言‘围师必阙,穷寇莫迫’,把敌军逼急了背水一战,个个拼死一搏,咱们不是更不好战吗?”

“又不要你与他们战,你担心什么?”

薛敬手一滞,莫名道,“不是我与他们战,那是谁?”

二爷笑起来,“要逼死东运水师的人是赠他们一瓶‘金鸣砂’的高凡;要把康兆朴的妾儿扼杀于海螺巷的人是多年来与他同舟共济,实则互为质偶的挚信林戚杉;而要他手起刀落灭林戚杉全族的人,是正被囚困于水师军营的东海慧生石鳞——你算算看,这里面哪一样有你的事?”

薛敬不解,“你这么东边点炮仗,西边攒火雷地布乱局、造假戏,到底要干什么?”

二爷收起笑,眸底杀气腾腾,“他康兆朴当年伙同林戚杉制霸朱礁岗,还敢‘漏鱼线’、‘捉暗鲸’,杀我南朝海将忠良,今日不让他们自食其果,怎么对得起沙朗、金百注和温棘,还有那么多远葬外海的无辜罪民——斧礁门战锚一起,绝无一只虾蟹活着再回远海。”

薛敬紧盯着他,片刻后,轻声问,“那我多赠五十四只‘鲸饵’助阵,在十里亭江堰上,给你和族里的叔叔伯伯们搭水戏、打铁花看,怎么样?”

二爷回过头,“这么闲?楼底下的账,算完了?”

“还早呢,”殿下将一口软温的蟹肉温柔地递进他唇间,嘴角却抿起一丝残酷的冷笑,“放血么,能抵更漏长。当年在九龙道枕生峡,他们怎么埋的雷、放的血,今夜必得一滴一滴地还回来,这笔账,我挨个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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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1章 第六二一章 三千尘甲(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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