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〇、三千尘甲(14)
“六爷,您怎么不告诉二爷,那八名水师海将是您提前命我放走的?”
小敏回来后,一直坠着薛敬的步子,他去哪自己跟到哪,“他万一怒急连坐,您指定是没事,那我怎么办呀?他会不会赐我拔香令,把我清出山门啊!”
六爷越表现得漫不经心,小敏就越是急得跺脚。
在虫潮中故意放走那八名水师海将,分明是方才审姜锦羽途中,薛敬给小敏暗中做的手势,二爷当时躲在树后,根本就没看到。本以为之后他会将这事告之,没想到他非但没说,还让二爷比无天知道得都晚,等同于只将他一人蒙在了鼓里,这不是找死吗!
“六爷,您别笑了,说话呀!”
瞧薛敬还是那副“天塌不下来”的样子,小敏就更急。紧跟着他在林子里转了一圈,见他寻来赤松马,在马边寻了一块石墩,四平八稳地坐下来,随手捡起一片树叶,拿出刻刀,竟比划着开始在叶子上刻字,半分没见主动寻人的意思。
小敏目瞪口呆,“六、六六爷,您不去找二爷说情吗?怎么刻起字啦!”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传唤,小敏下意识打了个激灵。
“叫你呢,快去吧!跟紧着点,别放他一个人在林子里转悠,碰见蛇怎么办?”
小敏硬着头皮往回走,心道,二爷身上被中过“行将”,那是万蛊之王,哪条蛇不开眼,敢去他跟前造次?
小敏垂头丧气地挪步到林子里,远远地看见了人也不敢走近,寻摸了一块平整点的地方,时刻准备跪下来聆训。
二爷听见他的脚步声,自然而然地回头,“立了功怎么还躲我?过来。”
“立、功?”小敏愣了一下,下意识走近,“二爷,我立什么功了?”
“引虫潮全歼水师十七条粮脉,这还不算大功?”
“没、没‘全歼’,还放、放跑了八个……”
“是你放跑的么?”
“……”小敏张了张嘴,不知该回答“是”还是“不是”。
“既然是旁人让你放跑的,别替他背这锅。”二爷朝他招了招手,“再仔细与我说一遍,登上火船主舰后发生的事。”
小敏“嗯”了一声,开始认真地重述打晕姜锦羽之前发生的事。
“我是在粮船出南岭雨林之前就登上主舰的,就躲在姜锦羽领航的总舵舱里,原本想等船入灵江,就快撞上王舟时,再将姜锦羽砸晕,控制舵盘,没想到我手底下几个正在岸边布虫潮的小孩,看见了船舰上罩着的‘天胆避蛊遮’,担心有此网阻拦,虫潮攻不下湿岭,竟冒险凫水,潜上船舰,将避蛊遮划断了。其中一个孩子登上我藏身的主舰,在二层的弩舱里发现了八十名刚刚被毒毙的弩兵,倒推死亡时间,确定是在船舰出湿岭之后发生的。”
二爷思索着,“也就是说,有人在你的眼皮子底下,用另一种奇毒顷刻间杀光了弩舱里的所有弩兵,与你这岭南大巫当时就隔着一扇门。”
“是。”见二爷目露疑光,小敏忙退后半步,低头,“二爷,小敏没撒谎。您说过,上船后我的目标就只有姜锦羽本人,至于船舰上其他兵士,我随身携带的毒烟足以在半刻内,让整船再不见任何喘气的活物,我没必要打草惊蛇,提前屠船。”
见他如此紧绷,二爷笑着宽慰,“我又没怀疑是你。我只是在想,究竟是谁,竟有本事在岭南大巫的眼皮子底下,以毒屠船。查过是什么毒了吗?”
“查了……”小敏欲言又止。
二爷察觉出不对劲,“怎么了?”
小敏为难道,“二爷,那种毒,我不会制。”
二爷蹙眉,“不是岭南的虫蛊?”
小敏点了点头,又急忙摇头,“此毒含君蛊两品,臣蛊十七品,佐蛊三品,类目均已确认,只一味‘使蛊’不能确定,需尽快运回百草阁,请大巫爷爷验尸。”
二爷无声点头,眼神更加犀利。
小敏压低声音,又问,“二爷,是不是有人在暗中助您夺船?那人布下蛊毒,提前帮我们杀光了船舰上的弩兵,怎么都算是咱们的助攻。会不会……是您说过的,那个什么李禾威的义军,就是反叛了高凡军的那些暗兵?”
二爷的脸色益发凝重,又问,“这事,还有谁知道?”
“就是那凫水登船的二十个小孩。”小敏观察着二爷的脸色,隐隐道,“您若想瞒着谁,我也可以让他们封口。”
二爷忙制止了他,“诶,别欺负小孩子。”
“不、不是要他们命的意思!”小敏连忙解释,“就是把他们暂时调离百草阁,放到湿岭的南山捉虫子去,捉个两年再召回来。”
二爷无奈一笑,“哪有你这么治下的?他们没犯错,没坏事,甚至还因为阻断避蛊遮立下大功,你不论功行赏也就罢了,还要让他们戍边去,不讲道理。”
小敏小心翼翼地抬头,为难道,“可六爷那么精明的人,怎么瞒着他?待会儿他就得把我薅过去问话,我、我又不会撒谎……”
“你怎知我要瞒他?”
小敏有理有据地答道,“方才刚上岸,我就想与您细说此事来着,结果刚说到一半时,您就让我住口,要等审完姜锦羽再单独细说,当时六爷就在前面。小敏跟了您这么多年,您单单只为六爷忧思,要瞒事儿也总瞒着他一个。阿灵也说过,您向来机心参尽,都只因哥哥身在远乡。”
二爷瞟了一眼远处正在赤松马边埋头刻字的薛敬,无声一笑。
“那……待会儿六爷问起,我怎么答?”
“照实答。”
问完了话,小敏赶忙去安排中毒猝死的船舰弩兵运回百草阁的事。
二爷亲自去寻赤松马,结果围着马儿绕了一圈,也没寻见那人的影子。他盯着马鞍边挂着的佩剑发了会儿呆,正要翻身上马,忽被一片叶子遮于目前,将一切都挡了,他下意识向后一退,果然撞进了那个宽阔熟悉的胸膛。
二爷忙转身推开他,同时一片金黄色的树叶飘落,他顺手接进掌心,发现叶子上刻满了各类字样,正楷、草书、篆体……
统统是那两个字——“晴山”。
二爷暂且没问自己刚起的剑名他是如何得知的,只是抬头,静静地看着他。
“二哥哥喜欢哪种字?我觉得银锋配篆刻,这样咱俩的刀剑就凑成一对了。”
瞧他欣喜的样子,二爷恍若回到了这人的少年时。一日春阳明丽,他揣着两块雨花石从断崖上跑下来,神秘兮兮地塞进自己怀里,催着自己看。
少年支着下巴,轻声对他说——“雪既晴山明明近,你心却在远远乡。”
那时他刚学了几句肉麻的诗文,就偏学偏用,自己还无情地笑过他。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远乡犹远,晴山即近,再不觉他那些小诗肉麻。
十三年来云游似驹,这人长大了,眉眼虽比年少时深邃,却并不添愁,还是那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样子,神容清举,霞容凤姿,人前肃肃如凛松,人后笑若明中月。只那一缕碎发总飘落眼前,遮去了他眸间最温柔的一丝光,二爷想帮他拨开,却在抬手时忽然想起此刻应在气中,于是又摆回一张冷脸。
“闲的。”他故作严厉,却将那片树叶小心地收进袖拢,转身去扯马缰。
薛敬殷勤地帮他整理好马鞍,明知故问,“那小子没挨骂吧?”
二爷停下动作,转过头,难以置信这人脸皮的厚度,明明是他瞒着自己放跑了那八名水将,竟还装成局外人。
这人在自己面前向来是棵“随风草”,察言观色,明察秋毫。此刻一见风向不对,立马转了“话舵”,开始装模作样地为小敏说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你去岸边套了一圈话,就套回来这些?”二爷潦潦瞥了他一眼,打断他问。
殿下竟信口胡诌,“我原本是去问问他,把我妹子藏哪了,不是说一起去劫真酒船了么,怎么忽然到这来了。”
“不老实。”二爷冷冷地收回目光,利落地抽|出马鞭,检查着鞭头,“让阿灵暂守百草阁,命小敏折返埋伏船舰的令是我临时改的,也让银三及时转告你了,装什么?你分明知道我因何气恼,还——”
“我不是故意不说的!”薛敬快步绕到二爷面前,奋力解释道,“我只是想给无天留一张‘下云梯’,漏几颗人头给他们,算他们主动登了我的船。”
“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
“咫尺之距,”二爷打断了他,“无天能离你那么近,旁人也可以。”
“……”薛敬一僵,原来这才是他余惊未定的原因。
二爷叹了口气,语声发闷,“你方才亲眼去瞧过姜锦羽领航的火辎船,想必也询问了小敏,方才我单独与他说了什么,你既已见过那种能让整整十六条火舰的弩兵须臾间毙命的奇毒,就该知道我在担心什么。”
薛敬点了点头,“那毒……有一味作为药引的‘使蛊’,小敏说他不认得。”
“那你认得吗?”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假神官中此毒而死,薛韫也曾险些被此毒暗害——那不是什么李禾威的义军在助我们成事,而是高凡惯用的金鸣砂——能在须臾间取人性命,无药可救。”
“这湿岭虫山上始终有高凡的人马在暗中窥伺。”二爷将马鞭收起,扯了扯拴紧的辔头,“他在用这三百条火弩兵的命提醒我,是我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他若要取你之命,可在咫尺须臾间。殿下,你知我最心有余悸的是什么吗?”
薛敬凝神盯着他从不弯折的肩阔,劲瘦的背脊仿佛正孤零零地撑起整座云山。
——“十万天府水军,高凡可以尽舍。”
二爷话音放缓,沉道,“太子是从蒂春瓶里爬出来的姚氏骨血,是他高凡的心头肉,半点舍不得。可怜那蒂连山上万千春冢,姜氏不过是其中一个冢窟里爬出来的蒂姑,胎房孕子,他哪管是哪个姑娘家的肚子?哪怕皇后的母族军系灭净,高凡也不会在乎,因为——”
“因为老东西东风在握,在靖天还有暗兵。”薛敬接上他的话,“所以这十万水师只为消减我军兵力,自始至终不在他驰护范畴。最好敌我两方厮杀,耗到我军不剩一卒,待我抵京后,再无实力与太子抗衡,只能坐以待毙。”
“因此,此战他只观局,不入局,而他摆的局设在靖天——就在你步入宫闱,宫门紧闭的那一刻。”二爷转过身,“你分明什么都懂,却敢将性命束之高阁,就为置换无天入局,太大意了。”
“我、我错了。”殿下认错的态度向来诚恳,发现二爷没再发难,忙转移话音,“那个,我来帮二哥哥牵马吧……或、或者,你允我同路吗?”
又来这一套,装模作样地乞惨。
二爷一跃上马,倾身朝他伸手,“纵马穿林比水路要快,能在黄昏前赶到守云阁,上来。”
薛敬笑意渐朗,握住他的手,一跃上马背,在他身后坐稳。
赤松马得了主人的令,朝西北方向扬蹄慢行。
光影透过林盖,洒落在两人肩背,很暖。
二爷御马的技艺了得,马行进间并无颠簸,他似是极熟悉这里的地形,选的尽是枝少叶疏的小路。薛敬坐在他身后,一路上只管赏花看草,久而久之,只觉聊赖,这人驭马时向来少言,偶尔与他闲贫,他要么不吭声,要么骂自己话多。
无奈,薛敬只好将目光从万山草木中挪回,认真地盯着二爷脑后随意绾起的发髻,墨色发髻并没缠紧,偶而几根不听话的发丝缠绕耳根,总往耳蜗里飘,他似是觉得痒,却因控马腾不出手,便将右耳往肩上蹭,却在动作时无意间碰到了薛敬靠过来的下巴,被他干涩的嘴唇蹭过耳蜗,刚刚好盛满一口热吸。
“咝……”二爷浑身发颤,却克制着,偏偏将头扶正。
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就敢蹬鼻子上脸。
于是,一口接着一口的热气尽往耳根上喷,殿下无视了他的躲闪,下巴继续往前凑,与他的右肩似挨似不挨,手臂圈住他的窄腰,用力往怀里收紧。
“别,痒。”这回是连颤音都忍耐着不愿发出了。
“嗯。”殿下乖乖地将下巴摆正,在他颈间深吸了一口气,一脸清澈地问,“什么香,怎么和往时我给你用的不一样?”
二爷偏头闻了闻,了然,“红芦雪……送行时烧的,蹭不掉。”
“哦……”薛敬却在心里打了个突。
他听祝龙说过,“红芦雪”是十八骑族军送征时的安魂香,当年是由“灵医百药”的俞家人捻百草制成的,在医帐中用作重伤兵的助眠香。后来发现,垂死无救的兵将在闻到此香,能极大地减轻痛苦,安详去后,身骨绵软,犹若酣梦中。于是后来也作为清点战场的安魂香,为勇士送行,点燃后,余香久久不去。
不过,“红芦雪”在烈家军埋骨九龙道后就在北疆绝迹了,这回魏氏夫妇辞世,俞家后人又为他们启用了这种香,薛敬也是第一次闻到。
这香气中混有藿木和芦蕊的凝芬,还有一丝苦杏回甘,既洒然,又伤感。
“别难过。”薛敬轻声劝他,“戎砻甲铸……有后。”
二爷笑了笑,十分好奇,“剑甲传我时,你分明正在随无天赶往荷月河的途中,怎么知道的?”
“那个……”薛敬吞吐道,“你在荷月河上不是设有一条‘冯氏信道’么……我上船前找到老冯家的信亭人套了套近乎,他们就把人疆马道的消息告诉我了。”
“你!”二爷蓦地转头,好小子,连“冯氏信道”的消息都敢截!
薛敬再次收紧手臂,不许他乱挣,“你把人疆马道的消息都封锁了,我实在打听不到,又想时时了解你那边的情况,便只能在十八骑军营内想办法,好在贴身缝有你写给我的家书,他们认得你的字,坚信你与我最好。”
“……”二爷脸一白,气得直接失语了。
这人是在老虎头顶拔毛拔上了瘾,又要将虎皮扒下来当被盖,反了天了!
薛敬继续道,“‘重器留名,藏礼行义’——是你告诫我的,你将‘雪既’‘晴山’留名于烈氏剑甲,你不知我有多高兴。”
“……”二爷忽然就不动了。
薛敬将下巴搁回他肩上,“你不是还跟韩世伯说,等日后得空,要我亲手将‘晴山’二字刻在你剑柄的月环上,还说我当年在九则峰的兵刻棚里跟老倪学了半宿的刻字,不学以致用就是白瞎了老师傅的教诲。”(前情:104章)
二爷瞥了他一眼,这冯氏信亭人也该摸摸底了,怎么什么芝麻大的事都跟他说?
“既如此,晴山剑留铭,二哥哥想好用什么字了吗?墨色呢?”
二爷当即婉拒,“现在不必,还不是时候。”
薛敬一愣,“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二爷转眸正色道,“我的剑,要你在九霄亭史战碑前留刻,天水描金帝王书。”
字字掷地,若远山惊鸿。
他两指夹着那片叶子,对着光影晃了晃,“就小篆吧,和海棠灯上一个字样。”
薛敬心绪激荡,攥紧他的窄腰,摩挲着,想贴近去亲,可活肉到了嘴边,又不敢轻易去碰,便用滚烫的眸光在他眉目间逡巡,眸光似着了火,沿着他锁骨处往上瞧,这人眉目湛然,隽若朗月,是茫茫人海中一叶清秋色,半提红芦雪。
只这脾气不好。
得骗他自己送上来。
恰好一滴水珠顺着他鬓角的发丝淌落,在下颚泛起水光,应是方才走马穿林,不慎蹭上的蕉露,正顺着喉结往心襟里淌。他心口飘出的红芦雪香若有似无,好似燥闹的秋蝉于伏末的火夜里,趴在心尖上褪茧,霎时焦得殿下口干舌燥。
薛敬拼命克制着自己,忍着没去招惹他,片晌又把自己憋得窜火,于是这会儿又往人家耳根子上讨烦,热吸冒着水汽,比蕉露还要湿涩。
二爷不知他心里这些弯弯绕,只道是这马背太窄,他两人彼此挤着,不能总要求他将脑袋往远处搁,只好耐着性子,被他热烫的鼻息反复骚扰,加之那缕碎发反复扫弄耳膜,越蹭越痒。
“我帮你吹吹。”见他辗转不得舒爽,薛敬故意用尾指将那缕缠绕他耳垂的碎发挑开,慢吞吞地撩拨。
二爷深深吸气,想摒弃那抹反复往耳蜗里吹送的热气,奈何身不由己。
等了片刻,实在耐不住,“吹的……不解恨。”
薛敬随手便从穿梭而过的林叶间扯下一截水松,用松针上鳞形叶片去拨弄他耳垂上的红色软痣,间或往鼓膜上轻刮。霎时一股热浪卷袭全身,二爷情急勒马,赤松马一声惊鸣,原地轻踏。他人发起颤,头向后抵在薛敬肩头,克制着轻喘,耳尖红得几欲滴血,松叶如水鳞般爬满后背,酥酥麻麻蛰了满身情斑……
殿下没这么轻易放过他,舌尖□□着他红透的耳垂,故意在耳蜗里打转,指尖沿着颈线往下,停在薄罗半掩的心口,那里剧烈起伏,像温藏着一面恼人的鼓。
红芦雪香沁人心脾,可闻进二爷鼻息里,却似烧不干的人烬,刺骨的血腥。
“想个办法……”
想个办法,驱散那抹侵蚀人骨的雪香。
这人央求着,眸心蕴水,情动难耐,低语时眼神恍惚,似分不清现实梦幻,可薛敬知道,他清醒极了,每吐出一个字,都成扎进心鼓的刺。随即托捧起他的腰,让他紧靠着自己,用腿根撑稳,温柔低语,“好闻的,你瞧他们走远了……”
二爷茫茫然抬眼,漫天却只有草木摇影,人烟难寻。
遗黎多半惊人觉,哀死同袍殇。
每每送征后,红芦雪烬,烧人肝肠。
所以即便情颠心荡,这人也从不丢盔弃甲。薛敬心疼不已,将拇指覆在他血凝般的唇珠上,沿着修长细弱的颈线一寸寸向下,感受他喉结的起伏,肆虐的心跳,以及被血肉填封恰到好处的每一寸皮骨……
他分明是莲中仙,这般霞姿清癯,此生当赏尽国色,不该跌宕。
“若你心有不甘,夙愿难偿,便是我的错。”
这么一想,薛敬的心就更疼了。再瞧他眸心哀尘满布,少见欢愉,雪色面容只那一点朱红点绛,病恹恹的,巧思精明的糊涂命。心间忽然涌起一阵怒意,竟失落地责备起对方,“雪面红芦色,计较半生……”
二爷猝而一笑,“那是薄命相……”
“不,那是显贵身。”
薛敬咬住他水红色的唇珠,狠狠吸吮,报复似的提醒他避谶。
“我现在还没资格给二哥哥的剑留刻,那要不先换个地方试试,你身上。”
随即撩开他散开的衣袍,捻着火的手心贴着小腹的肌理往下,二爷没料到他要在马上直接来,吓得直往后躲,然而退路被封,他只好告饶,“不行……”
薛敬四下张望,“无天撤了。”
“螽鸣肆虐……”
“虫子也不行?”
二爷死死地攥住他的手,再找理由,“不行,会脏……”
薛敬二话不说,解下绑在左腕上的发带,在手心叠缠几圈,隔着细纱。
“这样就不会了。”
随即,细碎的呻|吟从二爷喉间溢出,攥紧薛敬手腕的手指开始松懈。
薄纱的触感与手心不同,纱纹粗糙,二爷双腿抖得厉害,脚面几乎撑不住马镫,赤松马不知主人正在受什么磨难,还以为他不断地夹紧马腹是要自己快走,于是仰头嘶鸣一声,扬蹄便跑。二爷果然双脚脱镫,人向后仰去,被薛敬稳稳接住后,直接替换了他的双脚,蹬紧马镫,另一只手接过他手中攥紧的缰绳。
“我驭马,你靠在我怀里。”
身边树影闪过,二爷控制不住从喉间挤出的哼喘,又唯恐虫潮掠境瞥见他如此不堪,慌乱之下,只得将马鞭横咬进齿间,头枕在那人肩上,拼命憋着。
红芦雪香刺激着鼻息,可他没办法拒绝,床笫之好变成了如今能驱散人烬的唯一一味解药。
“二哥哥活得这般苦,山川草木都许你疯,不必忍。”
“再说,你什么样子我没见过……”
见他情热难耐,欲生欲死,双腿搭在马背两侧,无论如何也合不拢,脆弱地痉挛着,寻生无渡,求死无门,漫天金光都成为催人死的情蛊。他放弃般发出一声喟叹,咬紧马鞭的唇间似抿着一汪血,热汗沿着鬓角往下淌,前颈微微仰起,喉头鼓动,肤白如练,片片泛起血丝。
薛敬伸手将马鞭从他嘴里拿开,粘着露水的指尖摩挲着他的唇,忍不住一口咬住他的耳垂,忽然,这人喘声加剧,人像是被氓蜂蛰了,痛苦哀吼,胸膛弓似的弹起。
“怎么了?!”薛敬发现不妥,手几乎攥不住他颠颤的腰,“怎么回事!”
二爷此刻双眼迷蒙,花白一片。
浑身每一寸毛孔都像是浇筑了滚沸的水银,脏腑错位,滚血逆流,心口却仍是冷的,腹肠里总有一处凿不到的血肉,痉挛般刺痛。他无意识地攥住薛敬的手臂,像是在溺水时扒住了一根救命的浮木,本能地攥死,指甲死死地抠进肉里。
他在情巅求禁人欲,人欲却狠狠报复了他,生不如死。
“难受……”央求似的,他眼角蕴含水光,却不是眼泪。
情喘逐渐化为惨叫,一声凄似一声。
红芦雪香扫清人烬,同袍死在归征的半途,没一人如他这般快活。
他活不该……如此快活。
福祉,是燃尽香骨的长明灯搓起的一寸灰,他在万骨埋高的人巅贪欢一晌,死不足惜。
“季卿!季卿!!”
可不管薛敬怎么喊,二爷充耳不闻,这人活像是封闭了五感,再这样下去,淤血倒灌,他会暴毙当场。
浑身筋骨似寸寸断裂,腹内剧痛难忍,二爷觉得自己像是被切割成一片一片。
“救我……”裹命似的哀叫。
双眼模糊,浑身被冷汗湿透,情潮和情苦同时折磨着他,人欲复式地摧毁着他的意念,逼他示弱,身体伏在马背上,指骨攥紧缰绳,抖成筛糠。
“抬身!”身后传来那人一声低吼。
“我救你……”
随即,二爷只觉自己被人从深陷的泥沼了一把捞起,坐上云端。
他不再云淡风轻,不再游刃有余,彻底化身刀滚的鱼肉,任人宰割。
一人身,承载不住数以万计的悲欢,既然身负枷累,就亲手帮他卸掉。
颠簸中,殿下一边克制着在他耳边粗喘,一边掰过他的头,将他咬死的双唇挪到自己唇间,细密地索吻,将他那痛苦又快活的情叫一声一声吞下去……
“生死有命,你不能一直背着他们走。”薛敬强忍着,说出的每一个字几近温柔。
“你快活,他们才会快活。”
“你不甘,他们就只能做野鬼孤魂……”
“二哥哥,十三年了,他们想离开这里,你放他们走吧……”
……
那一刻,红炉雪香,散了……
飘落满眼白絮,雪一样。
“你我生来,皆是人尘……”
“但我无悔。”
……
二爷不知自己是如何从马背下来的,被塞进溪田的草棚时,他才一下子惊醒。
马儿更是遭了殃,没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竟被逼着在这冬日的岭南深山里,被主人赶到一处矮瀑下,逼着洗冷水澡。
薛敬揣着干衣从抓紧草棚的时候,已近黄昏,见二爷没睡,正孤零零地坐在柴火边,披着狐氅一声不吭地烤火,深衣已经烤干了,穿在身上暖烘烘的。
“这里离百草阁不远。”
似是知道他要问什么,薛敬将湿发擦干,把干爽的新衣放到他手边,指着棚外那片药田,“都是阿灵种的,这间草棚是小敏帮她搭的,柴火是前日来养伤时我自己捡的,在田垄上,给阿灵烤了甜薯,她没吃过。”
二爷默默点头,还没彻底回神,眼光紧盯着手旁的干衣。
“这衣服……”
罢了,就当这新衣也是从药田里自己长出来的,反正这人总能变出各种花样来。
薛敬将热好的水壶塞进他怀里,满脸泛着荣光,“二哥哥如今,竟这么需要我?”
“嗯?”二爷一瞬间闪神,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脸色一沉,有点挂不住色,只好转身束脩,竭力遮掩。
薛敬紧挨过去,脱口而出道,“若没有我,你怎么快活?”
二爷一下子清醒了,皱起眉,“你说什么。”
薛敬自觉失言,忙道,“我是说……我平日不在时,你怎么……怎么……”
“起开。”二爷摆回冷脸,一个字都不愿与他多说。
可殿下不依不饶,攥住他的手腕,偏要问出个长短来,“告诉我。”
二爷无奈,只得敷衍他,“人欲若狼虎,你敲它一敲,是可以灭的。”
“不让灭!”薛敬猛地将他扑倒在草垫上,凑到他脸前,“你不会,我教你。”
二爷头晕目眩,腰间酸软无力,根本撑不起身,莫名其妙问,“你教我什么?”
“就、就那个……”殿下凑到他耳边,神秘兮兮地说了两个字。
结果一个“渎”字还没念完,二爷一把将他推开,臊得慌,“你还要不要脸?”
“反正不让灭。”殿下寸步不让,“你又不是无悲无喜的神佛,就算端坐莲台,是无上仙,此生也只能享我一人的供奉,见我一人身——你上天也好,遁地也罢,都只能是我的。食色,性也,老祖宗都不让灭,你灭什么?”
二爷耐着性子,“孔孟之道是大儒,太傅就是这么教你用的?”
“我不管。”薛敬无声闷喘,好生恼怒,“我好不容易才见你从死灰里复燃,就算我一个蹩足的赤脚医,没学来什么真本事,也不能眼睁睁瞧见你不生不死地再躺回那□□棺材里!你总说人欲,可‘人欲’是什么?人欲是君子心、贤者义,是孤渡四海有朋来,别后月余殊深系,是你与我一尝风月,你快活,我也快活……”
“可……”二爷深深呼出一口气,眼神别看,盯着火星四溅的柴堆出神。
片刻,他释然一般,话音轻不可闻,“你不在时,我没什么快活的。”
——“无君不风月,余生忍冬。”
“……”薛敬毫无预兆地怔住了。
他猛地扑过去,咬住那人薄唇,深深吻住。
曾几何时,他曾暗暗起誓??——“总有一日,我要你见我时,眼底只有风月,再无荒年。”(前情:103章)
这一瞬间,少年时的梦呓竟成了真。
亲着亲着就忘了德行,手脚也不在正经的地方搁了。
……
“不行!”二爷霎时清醒,慌忙攥住又被他扯开的衣襟,“黄昏前,守云阁,别误了事。”
薛敬偏头咳了两声,翻身到另一边,躲到离火堆远点的地方降火,奈何火灭不下去,他只能没话找话,“那个,你派了谁去洛阳亭劫真酒船?”
“你不是知道吗?”二爷梳理着衣衫。
“哦,对。”薛敬灌下两口夹着冰碴的冷泉水,这才缓下火。
“我想起来了,你让银三传话给我,说你将真酒船过洛阳亭的消息通过谢冲透露给了盛潜,把他骗过去劫船,可是……仅凭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石鳞,能制服盛潜,逼他将林戚杉麾下的所有楼船转移到十里亭江吗?”
二爷阖衣待行,笑着问,“你是小瞧他,还是小看我?”
“哪敢,”殿下最通人情事故,忙左右逢源,“南星北将,哪边都不能得罪。”
二爷装作没听见他的调侃,起身掸了掸新袍,“那就等着瞧吧,不会误了和殿下的子夜之约的。”
打点好一切,他们重新上路。
这半程由薛敬驭马,二爷得了闲,靠在他怀里欣赏沿途的风光。他来这一遭多半的时间都在布局、赶路,如今得了片刻闲,发现岭南郡竟是这么个好地方。
青藤绕林,清泉细淌,一寸山河一寸景。
不禁感慨,“若你大哥早年没被高凡蛊惑,倾尽家当锻造‘金丝带’,就凭岭南得天独厚的地势,太子想在兵备上赢他,也得费一番周折,哪还轮得到你。”
“咝……”薛敬的耳根子像是扎了刺,悻悻然道,“想我北疆燕云千里肥水,明出地上,九则峰人杰地灵,英杰赤子个个天选,不比这虫蛊称王的湿岭强。”
二爷谆谆教引,“王图之上无暗峰,山林海漠皆是封疆,殿下要一视同仁。”
“怎么没‘暗峰’?”薛敬故意曲解了他的本意,反驳道,“东运水师里还藏着五十四名亡我族军的佞凶,没死呢,不是‘暗峰’是什么。”
忽然,守云阁的方向炸起响火,一簇,两簇……几乎同时间。
二爷朝远空望去,心下一定,“无天和闻同那边都成了,水师二十一条粮脉尽剿。”
也就是说,那五十多名佞凶此刻齐聚守云阁,十三年前亡烈家军于九龙道,炸山埋骨的那笔账,该算了。
薛敬眸心渐冷,“我南朝东海用好鱼好蟹白白养着那帮刽子手这么多年,个个养的他们膏肥油满,也该清清肠了。”
遂狠狠一震马鞭,“走,我帮二哥哥讨债去!”
浮光掠影,一骑绝尘。
懂的都懂。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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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0章 第六二零章 三千尘甲(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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