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九、三千尘甲(13)
膏肓离开后,二爷这才从树后走出。
马车已经载着被吓成失心疯的姜锦羽离开了,小敏得了令,带着几名巫童前往灵山两岸的高崖上清算虫潮过境后的人头数,此刻的密林彻底安静了下来。
薛敬一声不吭地蹲在避蛊遮旁边,背影看上去暮气沉沉。
二爷承认,用这样的方式让他再次直面恶浊的皇权,同时让膏肓知晓真相,委实有些残忍,于是走过去,陪着他蹲下,正要安慰——
“这是他的必经之路,残忍的又不是你。”
“可你……”
“也是我的必经之路。”
薛敬拉住他的手,紧攥在袖筒里不准他跑,也不知是谁在安慰谁。
百年来,无天甘为皇权孤锋所向,以为能靠忠心和命胆换来母族在外海孤岛偏安一隅,却不想,他们自以为的“世外桃源”不过是人间另一场修罗。
注视着脚边堆叠在一起的青红色胆灯,一个个鲜活不堪,殿下于心不忍,“这些无辜幼子被活取心胆,制成胆灯,今日在无天面前点亮,却故人不识。荒唐……”
“是荒唐。”二爷叹了一声,“姜锦羽细数的那些外海孤岛,圈囚着南朝百年来无数流放至那里的罪子降臣,朝廷若不想这些罪族肆意壮大,必遏制其繁衍。然而有天海阻隔,制令受束,朝廷唯恐背上赶尽杀绝的恶名,于是到了本朝,待那些族系壮大到不得不控的地步时,陛下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他于七年前,对外海诸岛颁布了一条海令,名曰——‘观海潮’。”
薛敬立时正身,大惑不解,“不对啊,我记得此令颁布后,朝廷立即撤去了监管外岛的所有戍兵,从此允许岛上罪民肆意出海,因为重获了自由身,每日得见汐扬潮落,所以令名‘观海潮’,是裨益外海罪子的特赦令,怎么会——”说到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蓦然一顿,“难道父皇他——”
“故意的,没错。”二爷笑了一下,“要遏制罪族繁衍,也要青史留佳名。”
薛敬重重地吸了一口气。
“‘观海潮’颁令之前,外海曾发生过一起惨案。”二爷道,“一次,一群海寇在出海劫猎时,成功避开南朝巡兵,登上了一个海岛,并捕获了几个罪民,将那几人杀害后抛尸,被巡兵捞回,却发现那几人统统被挖去了心胆。彻查后才知道,原来那是一群专做‘人药’买卖的海寇,所需药引急缺人身脏腑,又不好对自己人下手,于是专挑流放罪民的别国孤岛捡现成。远海无交界,海寇肆意猖獗,屡禁不止,他们贩售的海药同南朝东港一直有营生往来,”二爷边说边在他手腕内侧轻轻点了点,提醒道,“林戚杉的母族做的就是这门生意。”
薛敬快速将这些零星的碎片梳理了一遍——孤岛流放罪民、海寇活取人胆贩药、东运水师与海寇长年有药船往来、以及远海特赦令“观海潮”……
“难道朝廷颁布‘观海潮’,就是为了撤回外岛巡兵,美名其曰‘大赦罪子’,实则是为海寇取‘药’,开了禁门。”
二爷沉默不语,算作默认。
霎时一股恶寒直窜脊椎,薛敬下意识攥紧指骨,手背青筋直暴。
二爷挣脱了他梏紧自己的手心,反扣在他手背上,拇指揉着那两根翕张起伏的血筋,竭力安抚着。
“自赦令颁布那日起,外海罪子虽得自由身,生死却也不再受南朝巡军保护,等同于,彻底沦陷为随时被海寇封岛取药的‘活田’。起初只是零星几人落难,后来他们见南朝不问不管,便开始肆无忌惮地猎杀,从一次几人,到一次近百,还专挑尚未及冠的幼子动刀,因为要熏硫入药,少年人的心胆最鲜活。”
薛敬蓦地起身,震怒,“消息呢?死了这么多人,怎么一星半点没传进内陆!”
“被东运水师全线封锁了。”二爷的回答益发冷持,“为有朝一日应付岭南虫瘟,对抗岭南王军,自六年前起,东运水师便决定协同海寇,共制‘天胆避蛊遮’。”
六年前……那时薛敬初入行伍,手里的刀都尚无名姓,不是谁的眼中钉、肉中刺,而他的两位哥哥却已在南海远疆,筹谋有朝一日岭南虫山上的一场杀戮。
正午日光褪黯,遮天蔽日全是黑云。
“呵……”殿下心口发闷,怒急挤出一丝冷笑。
“观海潮”在天下人眼中,分明炤炤之辉,功盖千古。或许连罪民们自己都始终感恩南朝皇帝大发慈悲,归还了他们百年来郁郁不得的自由身,绝不会将此令与“遏制繁衍”“活养药田”联系到一起。海令颁布后,再无巡兵看护的孤岛变成了一个个独木无倚的陨海孤星,无数幼子被海寇活剖心胆,制成各类海药,而罪民们势单力薄,无力反抗,偶尔有消息传回内港,也会遭东运水师拦截。
六年来,没有一丝妖风吹进靖天。
东运水师隐在背后,有康兆朴在前朝维系人脉,拓展海路;有林戚杉的母族经营药船,严控药港;还有血洗诸岛的远海海寇,替他们背下了所有骂名。
廉庆帝更是借此令一石三鸟——既利用海寇的刀锋遏制了罪民血脉的扩张,断绝诸岛和纵,兴兵谋逆;又维护了皇族声誉,引世人交口称赞;还有最重要的,陛下高台|独坐,量权度审,观朝臣结党,知诸侯强弱,静待狼臣贼子自露马脚。
这“观海潮”……观的究竟是外海罪子无辜掀起的血浪,还是争权者搅沸宦海时兴卷的潮。
靳王剑眉紧锁,无声无息。
姜锦羽应该确不知情,还道这些网上的小灯当真是海鳄的胆房,因为被毒药浸过的胆灯,不管是人,还是海鱼,终都是一个颜色。
“抬走吧。”
随即,二爷招来两名巫童,命他们将胆网抬走,又引薛敬来到灵江边上。
此时,江面的大火已经灭了,船屑漂浮四散,随浪潮翻卷。江风一吹,烟尘散尽,缓缓西斜的日光笼罩湿岭,暖融融的,虫潮和血浪仿佛从未过境。
薛敬胸臆间那口憋闷的恶气,终于随清澈的江风暂时吹远。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发闷。
二爷笑了笑,知道他想问外海发生的那些惨案,还有东运水师拦截消息的事自己是怎么知道的,却不愿立时答他,故意将话音扯偏。
“这等‘大赦远海’的好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七年前海令刚颁下那会儿,我记得还是你五哥跑来石头房报的信,你听完兴奋得睡不着,非要去崖上看星,奈何那夜大雪,天上没有星,你就恼了——”
忽然侧腰被扣住,被薛敬往后一拽,撞进他怀里。
猛地被那条手臂缠紧小腹,二爷倒吸一口冷气,忙去抓他的手腕,以防他放肆。奈何这人虎莽的气力,勒住就不松,还越缠越紧,另一只手也没闲着,隔着层层衣服,还是轻而易举就找准了他脐眼边那根腹筋,每次一揉他就泄劲儿。
“咝……”二爷被他揉得双腿发软,麻筋拧了心喉间那股犟气,一张口就憋不住地喘,人一脱力,身体几乎是主动向后,跌进他怀里的。
这姿势正中下怀,薛敬微微弯起腿,就势用膝盖撑着他,右手继续在他小腹间作祟,面色倒成一本正经,“我恼是因为什么?”
“放手……”喘息闷涩,浑身酸软。
薛敬只当没听见,凑到他耳后,端起秋后算账的语气,“那夜我说,待海疆大赦,我想带你去观一次海潮。结果你倒头泼了我一瓢冷水,骂我听风就是雨,一张尚没见成效的赦令,能不能兑现还未可知,就想去远海撒欢。我能不恼吗?”
二爷深喘了一口气,转眸问他,“那令尊兑现了吗?”
“没有。”薛敬闷声说,“但我可以让它兑现。你能……再应我一次吗?”
“什么?”
“当年的我。”
二爷怔了怔,一时没明白他是因海令未落实气恼,还是因那晚自己没答应他。
“都有。”薛敬直截了当拆穿了他的心思,刚想再说什么,忽然耳蜗里涌起一阵尖锐耳鸣,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浑身蓦地一颤,帖在对方耳边直喘。
见他神容忽然变得痛苦,二爷连忙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关切问,“怎么了?”
“耳朵疼……”
是螽鸣散尽的后遗症,方才那两朵护耳棉被自己用了,他自己没遮。
二爷忙用中指和无名指掐住他耳廓边“听会”和“翳风”两穴,指腹缓缓施力,训责道,“万千螽语足以致聋,逞什么能?”
听不太清,但薛敬能看清他忧心自己时,眼中闪烁的片片光屑,人顺势往前一歪,冒冒失失地撞上那两片惯会训人的薄唇,不封口,他不停。
江漪拂岸,心潮随之起伏。
二爷想躲,被他不由分说捞回来锁紧,可他自己那两根手指始终没松,揉按耳穴的动作仿佛情不自禁地追上了亲吻的节律,时急时缓,时浅时深。这人专情炽烈,疯时绝不讲理,像是要把埋进时月的沉谷一粒粒掘出,将错过的遗憾找回。
所以这一次,撞碰的舌尖便有一丝丝苦涩。
可除了苦涩,像是还有一股怨念,也不知是谁招惹了他。
“儿时的心愿,你一样都没应过,总是找各种理由搪塞,”薛敬轻咬着他的唇皮,怨气十足,“那时你腿不好,我就想,即便背,我也能背你去。现在你能跑能跳,能上山下海、纵马穿林,还能瞒着我,跟别人惺惺相惜。”
二爷错身躲开些,一时没反应过来,“‘别人’?”
“石鹿岛,”薛敬别开眼,故意没看他,“别以为我没听到。”
是方才姜锦羽细数那几个外岛中的另外一个,原来那股“怨念”竟出在这了。
二爷哭笑不得,“我没听错吧,你是在吃……石鳞的醋?”
此刻耳鸣渐消,薛敬慢慢恢复了气色,有理有据道,“石鳞世称‘东海慧生’,而你是‘百世之师’,南星北将,一参天一绘地,如何不能相惜?”
二爷苦笑着摇头,“我不若绿林匹勇,没入行伍,哪里担得起‘百世之师’?”
“匹勇而为百世师,一言可断天下法。”薛敬认真地纠正他,“况你不是匹勇,君心鉴月,清风拂襟,十指不沾阳春水,但握淬血兵。”(注1)
“莫要吹过了头,引人笑柄。”二爷制止了他,又十分好奇,“这称呼哪寻来的?”
“哥哥跟谢冲说的。”停了片刻,殿下又补了半句,“哥哥不说假话。”
二爷笑意淡去,“哥哥惯会哄我,打小就是,你也学他?”
“但凭你欢喜。”
可殿下显然还是对石鳞的事耿耿于怀,又晃了晃他,“别岔离话题,说回那个石鳞,外海发生的惨案和东运水师拦截消息的旧事,分明就是他告诉你的,你们连面都没见过,他为何那么信任你?”
这干醋吃的莫名其妙,也不知是谁先岔离的话题。
二爷无语,可一瞧他憋闷的模样,竟还十分委屈,便不再搪塞,说回了正事。
“石鳞……他并不全然信任我,奈何他势单力薄,需借你我之力清剿水师,是以在我军攻上界山时,用助破蚩尤阵率先示好,想让我明晰他的立场和来意。”二爷顿了一下,继续道,“‘石鹿岛’确实是石鳞的祖籍地,和姜锦羽细数的其余那几个外海孤岛都曾受到海寇活取心胆的波及。石鳞将此事转告我时,我才和三哥先前无意间提到过的,无天母族所居‘孤鸣岛’对上名号,这才知晓,原来孤鸣岛是这些年被海寇残害最严重的一个。”
薛敬清楚了来龙去脉,点点头问,“所以石鳞当年不远千里来到南朝,就是为了查‘天胆避蛊遮’?”
“还有东运水师。”二爷道,“他想查明究竟是怎样权倾朝野的行伍,竟能将一朝海疆全线封锁,一丝风都透不进帝京。”
薛敬皱起眉,“那温棘呢?”
二爷压低声音,“你道闻同为什么那么恨石鳞,非杀他不可?”
殿下一本正经地答,“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闻同恨的没道理。”
“想什么呢。”二爷轻打了一下他的手背,提醒他慎言,“闻同并不知道他和温棘的关系,温棘……是因石鳞溺的海。”
“……”薛敬一愣。
“六年前,石鳞远渡南海郡朱礁岗,迎他登岸的第一位海将就是温棘。”
一旦说起旁人的生平,二爷总是竭尽言简,只述事实,不作评断。
“一来一往,他们便熟识了,石鳞化名‘林石’,与温棘道明了来意。时值林戚杉的母族在药船行进的航路上横行,制霸朱礁岗,甚至还和杜奂本家的外海渔船暗通曲款。温棘果敢心热,当即便应下他,要与他一同暗查。通过罟鱼海司的掌印官沙朗,和海栈印令金百注,他们发现了一条不在水师监巡范围内的秘密航路,林家母族的商船和海寇会定期在那条航路上易货。”
说到这,二爷忽然语顿,薛敬觉出怪异,疑惑道,“罟鱼海司的宗卷库怎会记有林戚杉母族的船行航路?虽说林家制控朱礁港,但明面上朱礁港仍是朝廷官署,与东运水师航路的记档井水不犯河水,那沙朗和金百——”
薛敬也顿住了。
所以说……这条所谓的“秘密”航路就是故意摆出来给人查的!
八成是林戚杉要为自家的航程铺路,需要将朱礁港里翻云掀浪的“暗鲸”一网打尽,却又不敢明目张胆地搜检,更无法将这些人精准无误地揪出来,于是便用此法,诱使他们自露马脚。
“发现是个圈套的时候为时已晚,”二爷发出一声轻叹,“石鳞乘船赶到远礁时,这三人已被沉海,他拼命将三人捞上来后只有温棘还剩一口气。他们三人到死都没出卖石鳞,没供出石鹿岛,因此石鳞从头至尾片尘未沾,成了没被林戚杉和海寇揪出的唯一一条‘暗鲸’。自那日起,南海郡朱礁港便成了他林戚杉一族的通航海栈,再无一条‘怒鲸’胆敢闹海。”
二爷讲完了前尘,便从薛敬圈住的臂弯里撤出,走到江边。
晴晖西斜,只将他半边面容着光,另一半则隐在江阴里,看不分明。
“自那之后,温棘意外溺海的消息传回中京大营,闻同得知幼子惨死,悲愤之际亲自前往朱礁岗彻查,却无功而返,只查到温棘生前曾与一名叫‘林石’的外海人来往密切,却在他死后再寻不到此人半点风声。再后来,你都知道了……”
“嗯。”薛敬轻轻点头。
再后来,“林石”变回了“石鳞”,为救温棘不断同海寇换药,家产荡尽之后无奈反投东运水师,正因自己的真实身份从未在林戚杉面前暴露过,所以成功投至其麾下,用赢战的次数换取温棘的续命钱,一跃成为林氏将门第一智囊。
“石鳞就是‘林石’这事,闻同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石鳞托谢冲转告的,就在我拿到投名状之后不久。”二爷淡淡道。
“什么?”竟是石鳞主动转告的。
薛敬不解,石鳞隐瞒了自己一直潜伏在林戚杉身边实则是为给温棘续命这事,故意引闻同误会,自己其实是害死温棘的帮凶。甚至闻同还差点因为怒杀石鳞,背上冲撞王舟的死罪,到现在一听见石鳞的名字,还恨得直磨牙。
“闻同管中窥豹,未悉全局,石鳞还故意引他误会自己,图什么呢?”
“不图什么。”二爷浅声道,“这就是石鳞想要闻同知悉的真相,全部真相。”
薛敬怔了怔,一下子听懂了。
石鳞自觉对温棘有愧,忍辱六年,将水师内各兵将、族脉扒皮剥骨摸了个透,搜集来他们包藏祸心的无数罪证。待到西北战平,王军攻至川渝,水师启航西征那一刻,他自知时机成熟,便主动献上投名状,想借自己的力量掀沉水师这艘船。
然而,若要以最快的速度尽歼水师,“离间楼船军”是最重要的第一步棋——闻同,便成了此局开局的棋眼。奈何闻同多疑,且这些年始终在朝中站列不明,若贸然让谢冲游说,恐适得其反,因此必须使其主动入局。
于是,石鳞便拿自己当年化名远渡的真实目的作“饵”,让闻同猜忌温棘之死实则与他有关。再加上这些年石鳞一直效力林戚杉,助他打赢无数海战,在朝中声名鹊起,便更加印证了闻同对石鳞的猜忌,终因迁怒,自请入局。
石鳞不求谅解,偏要用闻同对自己的恨,妄想这些年的悔愧轻减。
墨浪之下无赤子,即便有,也将同流合污。
“可温棘还活着呢,只要还剩一口气,就未到终局。”薛敬走到二爷身边,语重心长地感叹,“你们这些心高气傲的慧者,未雨绸缪,却又杯弓蛇影,分明地北天南的两个人,怎么犯同一个毛病?”
二爷没反驳他的调侃,笑了笑,“这会儿不‘相惜’了,舌头也不酸了。”
薛敬注视着他,一本正经道,“方才尝过更甜的,自然就不酸了。”瞧二爷脸蓦地一黑,连忙岔开话,“对了,石鳞以偏概全诓骗闻同,你竟也没拦着。”
二爷反问,“清官难断家务事,我拦什么?”
薛敬走到他身前,站在比他稍低些的河滩上,微微仰头,“你不拦着,石鳞必成众矢之的,即便能躲过闻同的‘初一弩’,也逃不掉他的‘十五箭’。但凡背过我,闻同想要直取石鳞的命,轻而易举。逼他上绝路,再施以庇护,为什么?”
“谁逼他上绝路了?”这冤二将军可不背,“即便是绝路,也是他自个走上去的。”
“此话何意?”薛敬略显诧异,“让石鳞领航真酒船行洛阳亭,分明是林戚杉自己下的密令,石鳞前夜用来离间林、康两人的话术,不是你让谢冲转教的么?”
“是我教的,”二爷耐心道,“可我当时转教了他两套话术——破釜沉舟,和点到为止。我还提醒过他——若用后者,险境自负。”遂叹了口气,“结果你也看见了,东海慧生没那么听话。”
薛敬好奇问,“那……何谓‘破釜沉舟’?”
二爷凑近他耳边,轻声说,“把他就是‘林石’、当年化名远渡和今时投靠水师的真实目的,直截了当地告诉林戚杉。”
“那、那他还能活吗?”薛敬微微一惊。
“我再说一遍,林戚杉不蠢。”
二爷笑容拢去,“若你是林戚杉,身边有这么一位一向明哲保身、从不主动招惹麻烦的外海门客,却突然间在你深陷困泽时殷勤献计,非但撺掇着你尽快挪酒,还将原本正与你同舟共济的另一位主营海将,说成是诓讹、赃害你的刽子手,甚至还要拿那十五坛贡酒扼喉,拿捏你母族的族运,你会怎么审视他?”
“言之大甘,其中必苦。”未等薛敬接话,二爷再道,“更何况石鳞在离间时自言,那张写有沙朗、金百注和温棘三人姓名的名单,是在水师启征前,被康兆朴的心腹盛潜约见时,他亲手赠予自己的。在林戚杉的视野里,且不说这张名单的来路是否真如石鳞所言,就算是真话,他还会信石鳞的忠诚吗?他难道不会想,石鳞此刻积极游说,会不会都是和康兆朴商量好的?会不会那次约见时,石鳞的忠心就已经变革了?又或许,更早。”(前情:612、613章)
又道,“奈何石鳞当时表现得太真诚了,有理有据,毫无破绽,林戚杉不得不在‘信’与‘不信’之间摇摆,又唯恐拖久了,闻同登船真将贡酒搜出来,情急之下便按了石鳞的计策,即刻请船挪酒。然而林戚杉当时还留了一个心眼,他划定了一明、一暗两条运酒线——荷月河,和洛阳亭。”
“假酒船行荷月河,明着吸引诸方火力;真酒船走洛阳亭,暗中由石鳞领航。” 薛敬下意识接上他的话。
“没错。”二爷浅声吸气,“最后,他再用石鳞口中反复提及,那位久病垂死的‘内子’作挟,逼他将自己和那十五坛贡酒的命运联在一起,否则就要‘石夫人’和有沙轩里那双康氏母子同一个下场。”
说到这,二爷话锋一转,“但若石鳞选择‘破釜沉舟’,如今就是另一种局面了——坦白自己六年来的忍辱和怨恨,让林戚杉知道,石鳞为了给温棘、沙朗、金百注,以及这些年石鹿岛上枉死在海寇手中的族人们报仇,哪怕搭上自己的命,也要让整个楼船军和林氏母族陪葬。同时,我也会将十八骑族军现存的火毒统统押上,与石鳞里应外合,让林戚杉深信不疑,我等破釜沉舟,必会在栎京湾销斩所有楼船。届时左右夹击,林戚杉被逼之下,非但要尽快挪酒,还要挪船。说不定现在,楼船已经转移到十里亭江安顿好了,哪还有接下来这许多麻烦。”
没错,薛敬细想,若石鳞前夜选择的是“破釜沉舟”,林戚杉终将彻底沦为我军号令楼船军的提线木偶,连一点反抗之力都不会再有,康兆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麾下的楼船转移十里亭江,再无逆转。
另外,石鳞也不会死。因为康家小妾这些年记录的那本有关林氏母族的黑账,早就交到了二爷手里,只要林戚杉拿不到账本,就绝不敢动石鳞。
所以季卿才说,“破釜沉舟”才是石鳞应该走的“阳关道”。
“好了,回去吧。”二爷转身离开河岸,正打算返回深林。
“可这两套话术,你分明都备妥了解法。”薛敬忽然在身后叫住他,“无论石鳞选哪种,你这边都万无一失。”
“……”二爷脚步一顿。
“甚至,你更倾向于他选择后者,你不希望他破釜沉舟。”
二爷无声一笑,“我为何偏要给自己找这麻烦呢?直接让他‘破釜沉舟’,我们都省事。”
“因为他不会听话的。”薛敬道,“东海慧生心高气傲,绝不受人摆布,不会走你直接赠他的通途。你清楚他的个性,索性赠他两条路去选,还故意留话提醒,引他走‘险境自负’那一条。可我不明白,引他选‘破釜沉舟’,你不是更容易些吗?”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没想答他,“走吧。”
“等等!”薛敬一把拉住他,执拗地偏想知道原因,“告诉我,为什么?”
二爷没回身,片刻,只沉甸甸地砸下四个字——“君命难违。”
薛敬直直一愣,手僵在了半空。
原来是因自己在乌篷船上说过的那句——“就连这二炸楼船的火兵,都一卒别出。”但若石鳞选择“破釜沉舟”,十八骑族军为了配合他,必然尽投火毒,便算作违令。
“为我一言,算尽机心。”殿下的面容不见一点痛快,反而很心疼。
“王权御令一文不值,二哥哥在我面前,不必承王令,不用守规矩。”
二爷欣然一笑,“那哪行呢,无规矩不方圆,岂不乱套了?”
“不乱套。”殿下忙踱步他面前,挡住他,“九则峰上一百多条寨规,我也没守过几条,老天爷降风雨雷电,也不全然遵循四季。”
二爷脸色一冷,撤回自己的手,“你也知道自己没守过几条?欠打。”
说完错身要走,忽地被薛敬揽住侧腰,往后一扯,二爷脚下不稳,人就要往旁边倒,又被他勾住后背稳住,身体向后撞在树干上,他人压过来,暴风疾雨般的亲吻密匝匝地砸过来,二爷被桎梏着动弹不得,双腿被他的一只膝盖撞开,不由分说地嵌进来,后腰被一只手臂撑起,不许他往树干上凸起的木纹上靠。
“……”
密林里无遮无挡,惊鸟掠去,只剩唇齿交缠的喘息。
百虫遮目,山火又烧。
殿下偷腥成瘾,荒渴难耐,三魂七魄都要从这人被撞破的舌尖吸走。
他知人生五味,唯甜味健忘,只能在百苦尝尽后回甘。
突然,薛敬拨开他扯乱的衣襟,凑到他肩上那片擦伤,伸出舌尖就要去舔,二爷惊喘一声,下意识挡住他的嘴,“你弄什么?”
“上药。”薛敬不由分说地扶开他的手,攥紧,用两条腿将他再次缠死。
这人惨白的皮肤下,青色血丝若隐若现,沾过滴血兰花汁的舌尖微微泛紫,碰到伤口上浅浅渗红的血珠,一粒一粒舐去,二爷痛痒难耐,一呼一吸都在发颤,眼神不自觉落在他的动作上,只觉自己像是落于一只驯兽的口中,无辜地舔伤。
“我不要你,为我一言奔命。”唇舌似碰非碰,薛敬发出闷喘。
“……”这股疯劲儿,像是自己惹恼的他。奈何这人的手臂钳子似的,二爷挣不开,索性泄了力,头抵在身后的树干上,勉力安抚,“尽投火毒,我的确舍不得,你说的也没错。”
“就是不行!”薛敬垂下眸,轻声嘟囔,“在床上怎没见你这么听过话……”
“什么?”二爷没听清。
薛敬抬起头,“我说,我若守尽山规,生杀帐那一夜,我没胆子爬上你的床,那盏海棠灯就永远不会亮。有生之年我做过许多悔事,只那一晚疯对了。”
二爷捏起他的下巴,正色道,“诸王之令一文不值,但你的令是对的,我没有那么悉听尊便。咝,倒让我听听,你还做过什么悔事?”
殿下仔细想了想,细数起来,“小时候,背着三哥往雪鹰棚的食槽里投喂菜叶,卸四哥好不容易拴好的野马辔头,让五哥放风,偷生杀帐里的沐尘香,在你床头驱蚊……都、都是我干的。还有……”
“瞒着我‘撞天钟’?”
“撞天钟不是悔事。”薛敬快速道,“内阁里,中丞洪仁钰始终站列不明,左丞仇耀一死,靖天四府便只剩右丞魏显,太子登基,他就是未来的国舅爷。”
二爷并不反对他杀惩仇耀,恰恰相反,在听到他逼姜锦羽携贡酒回京成证,掀沉仇、计联党时,心悦不已——看似冒进,但果决。那一刻他才明白,这人此番坚持以王舟作“饵”,不惜将自己的性命押上赌案,势要引水师二十一脉出山暗杀的目的是什么——他要用东运水师全舰,为仇耀一党明烛书“奠”,心气儿在那口“天钟”上,比天阙的门槛还高。
“天钟有余响,空谷荡回音。”二爷静静道,“内阁左丞的位子要是空出来,禁军无首,抵京后,你要先将这个位子占上,别让太子的人白捡着当了‘黄雀’。”
“明白。”
“另外,闻同那边,此战之后为免他受牵连,被中京大营里深藏的异党暗害,你最好想法子暂时将他派离京畿,躲过这阵雷雨再说。”
“嗯,我想派他去一趟外海,”薛敬道,“将闻氏十一战弩秘密接回来,顺便解困远洋十方罪岛,驱戮海寇——我借他兵。”
话音一落,鸣鸟惊声。
几蔟洁白色的断羽飘落,打湿在脏溅的泥淖中。
同时,几支信火在远山腾空,在云层下炸了几下。
薛敬抬头,“是小敏的灯信……他说,水师的人头数完了,但跑了几个海将,问,追是不追?”
“追。”二爷不假思索,“我去吧,孩子们不擅骑马,我去比较……”
薛敬立时打断他,“你伤还没好,不许去。”
二爷刚想说“这点伤算什么”,忽然从身后的密林中传来一声低问——
“跑了几个?”
二爷立时惊出一身冷汗,膏肓竟一直离他们这么近!他立时就要把压在自己身上的人推开,结果这人非但不动,反而将自己锁得更死,索性连嘴都被他用手心捂上了。
殿下不紧不慢,对深林中的“隐身人”道,“七八个吧,个个可都是长腿将军,这会儿不知道跑到哪个山旮旯里猫着呢。”
等了片刻,“隐身人”又问,“您要死的,还是活的?”
“看您心情,您要是图痛快,本王就让他们少磨会儿刀。”盯着二将军愠怒的双眸,殿下一语双关道,“大好春光,还能干点别的。”
“人给您拖去哪儿?”
“荷月湾北岸最高舍,守云阁。”
“黄昏时,守云阁。”
“隐身人”一语落定。立刻,无天死士以迅雷之速集结,不出片息,朝火信腾空的方向四散消失,深林里只剩下碎叶窸动的声响。
二爷一把将薛敬推开,折身环顾密林,无天那么多人,方才竟藏得那么近,自己一路来回,愣是没发现他们的存在——“近身帝护”,连呼吸都如死人一般。
膏肓比谢冲还目空一切,仿若司空见惯,半分没在意他两人方才暧昧的交缠。
殿下见二爷还心有余悸,没留神他仍在震怒中,竟还没心没肺地上赶着“找死”,耐心地与他解释,“帝王寝殿夜夜笙歌,无天近身相护,聆政,也听歌,才不会管你我做什么。”
二爷转眸瞪了他一眼,勉强从齿缝里挤出来一个字,赏了他——
“滚。”
注1:匹勇而为百世师,一言可断天下法——引自苏轼的《潮州韩文公庙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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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9章 第六一九章 三千尘甲(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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