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8章 第六一八章 三千尘甲(12)

六一八、三千尘甲(12)

二爷说的“离岸鱼”就是姜锦羽。

这人晕过去之前刚刚看清千松令,嘴还没来得及张,就被事先潜伏在船上的小敏放倒了,那时火辎船刚出湿岭,还未碰上王舟。

一入密林,薛敬就看见树桩边已经昏死过去的姜锦羽,旁边守着他的是大风山。殿下无视了飞奔而来围着自己殷勤打转的雪狼王,径直走到姜锦羽跟前,观察了片刻,问小敏,“你给他喂的什么毒?脑子不会药坏吧。”

“蒙汗药,按理说早该醒了。”小敏掏出一块山牛肉,将大风山引到远一点的地方,“八成是方才船着火时拖他潜水,让礁石撞了脑袋,应该不会撞傻。”

二爷二话没说,走过来倒头一袋冷水浇在姜锦羽头顶,又将空水袋丢回给薛敬,拍了拍手,“这人你审吧,就别让他见着我了,免得他撒泼。”又对不远处的膏肓说,“您也随我过来吧,无天最好不要在水师面前露脸。”

膏肓示意手下散净,自己则默默跟上,同他一起藏到了树后。

那壶冷水算是彻底把姜锦羽浇醒了。

可他或许还以为自己正在方才的火船主舰上,猛打了个激灵,睁眼就喊,“就当没看见!全速,全速——”

小敏皱起眉,“什么当没看见?”

靳王眸光一冷,“还能是什么,千松令啊。”

未曾想姜锦羽清醒前下意识喊出的一句话,竟让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若不是小敏阻拦,那碗不是上云梯就是下九渊的天命酒,姜家小将还真敢赌上一把。

姜锦羽浑浑噩噩地甩了一把脸上的水,仰头彻底看清了来人,他一瞬间瞠目结舌,眼珠子差点蹦出来,“你……你……我……殿、殿……”

“本王没死成,看来姜副将军很惊讶。”

“没没没没、没有……”姜锦羽立马换了个跪地姿势,狡猾的眼珠子滴溜溜地开始算计,“末将根本不知殿下在此,对、对了……您不是回京了吗?”

殿下低头瞧着他,笑问,“这么说,姜副将军没有看到千松令?”

“什什什么千松令……”姜锦羽一惊一乍地抬起头,瞪着眼扯谎,“什么!方才竟有千松令腾空!?哎呀,都怪哪个杀千刀的把末将给砸晕了,末将当真没看见……”一说到这,他又冤枉地开始哭,“末将只不过想给二叔报仇,我二叔……我二叔他……他被人砍了首级,身首分离啊!他是被林戚杉害死的,是林戚杉暗通敌军,致我二叔被质后惨死!林戚杉竟还敢私藏贡酒,行迹败露就想用民船转移,一旦那艘酒船出岭南,到了南海郡他自己的地盘上,这些赃酒就查不到了呀!殿下,末将此番冒死出兵,就是为将他那些贡酒劫获,送至靖天,请刑三司依法处置。末将是为报私仇,但也是为朝廷铲除祸佞啊!殿下明鉴……”

姜锦羽以头抢地,仿佛自己是宦海清流。

他深知靳王与烈衣,以及其身后的十八骑族军同出一脉,是以并没有挑明敌军的名字,甚至连姜茺真正死于谁手,以及从谁那收到的“信尸”都避口不谈,直接将祸水全部倒在林戚杉头上,赃他是害死亲叔叔的罪魁祸首。如此一来,靳王明面上就与姜茺之死断开了,只要姜锦羽咬死了没看见千松令,不知道前方驶来的是王舟,靳王就不能以暗杀当朝皇子之罪论处。

将错就错,釜底抽薪,聪明极了。

靳王笑了笑,“这么说,本王还要赞你不畏强权,是勇于进谏的直臣。”

姜锦羽赔笑,“不敢当,不敢当。”

靳王点头,似是十分认同他的果敢,“既然姜副将军说此番出兵是为了铲除朝廷祸佞,那索性本王就顺了你的意,让你亲自押着那艘酒船回京。”

姜锦羽一愣,结巴了,“我……我我我……可我没劫到酒啊……”

“怎么会呢?”靳王微微欠身,盯紧他的双眼,“方才船舰全速北进,分毫没见减速,而那酒船不过是一艘寻常的渔船,哪经得住四十艘辎火船全速撞冲?姜副将军亲自领航,可别太谦虚了。”

“可是殿下!”姜锦羽挣直身,脱口道,“那酒船已经沉了啊……”

“你怎知船沉了?”靳王打断他问,“你不是晕过去了连千松令都没看见?”

“我……”姜锦羽卡了一下壳,眼珠子打转,“末、末将是推断的。将末将打晕之人定然是林戚杉派来的细作,目的是操控船舰,撞毁酒船,消灭罪证!”他忽然指着前方密林,嚷道,“殿下,我听见火声了,那个方向是灵江吧……糟了,酒船要是沉了,我二叔就枉死了!殿下,您可得为末将做主啊……”

耳听姜锦羽歇斯底里的鬼哭狼嚎,靳王慢悠悠地收起笑,“姜锦羽,你不蠢,但也不怎么聪明。”

这姜锦羽一面声情并茂地演绎自己对王舟驶近毫不知情,另一面又说酒船炸了,送不了靖天——上蹿下跳,破绽百出。可就是这样破绽百出,倒抓不住他一点把柄,比那些滴水不漏的猾奸之辈甚至高明。

既如此,不如顺水推舟。

“林戚杉的酒船,本王赠你。”

姜锦羽蓦地抬头,一惊,为难道,“可我……我我……我我我……”

“姜锦羽,”靳王被他结巴烦了,以刀顿地,一下重似一下,“从现在起,不许再说重复的字。”

一条小红蛇突然从树桩后窜出,缠住了姜锦羽的脖子,与他四目相对。

“我……我……啊啊!”

小敏适时提醒,“尊王令,它不咬。”

“我尊……我我……我啊啊!不重复,不再重复……”

小蛇的獠牙差点戳到他眼睛里,姜锦羽哆嗦着,结巴的字眼只敢在舌根打转,一个字都不敢再往外冒。

“殿下……您赠我酒船,是要我做什么?”

靳王笑容一拢,“姜锦羽,你跟本王这兜着圈子唱猴戏呢。方才还哭着嚷着说劫酒船是为了给姜茺报仇,只恨那酒船毁了沉冤不能得雪,要本王给你做主,这会儿本王要将酒船赠你,你又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姜锦羽索性闭上眼,不再看那条小红蛇,壮起胆子,“殿下您赠末将的酒船,和末将自己劫来的酒船,还能算是同一艘吗?”

“哦?”靳王突然间攒起耐心,想听听他还能怎么编,“那你说说看,怎么不能算‘同一艘’。”

姜锦羽的左眼眯成一条细缝,嗓音奸腻,“殿下,此番若是末将自行劫获的酒船,哪怕是因私自引兵而获罪,至少为我二叔报了仇,他日上刑台我也认了,可若是您赠的酒船,便算作结党。于您而言不过一两句话就能避嫌,可若是放到无舟倚、无山靠的末将身上,便可就难了……非但不能报仇,反将被扣上一顶赃陷同僚的帽子,甚至说我诬构封王,届时,您若不保末将,末将当如何自处?”

“想的倒还挺周全。”靳王不愠不恼,“行,既然姜副将军担心本王赠他酒船会害了他,那便不赠。本王向来体恤但求忠孝全的能将,如姜副将军这般,实在是……不可多得。”他不经意间顿了一下,转对小敏道,“将酒船开回水师主营,交给康兆朴吧,连同他串通林戚杉,赃害姜茺的那笔黑账,也一并丢给他,省得他袖底藏阴,还敢私派十七条粮脉暗害忠良。”

“是。”小敏刚要折身,忽然被姜锦羽叫住——

“什、什么十七条粮脉?谁要害我?”

还挺会给自己脸皮上贴金的。小敏得了殿下的眼色,折回身,从怀里掏出一张“悬赏令”,在姜锦羽面前晃了晃,“虫潮眼看要掀浪了,我长话短说——你二叔实则是被康兆朴伙同林戚杉暗害的。你二叔死后,康兆朴又朝水师二十一脉颁下这份‘悬赏令’——当然,避开了你。十七位水将军接下了‘悬赏令’,于是携火檑木埋伏灵江两岸,利用你率先北出的火辎舰,炸毁那艘酒船。简而言之,康兆朴为了保林戚杉,利用十七条粮脉借刀杀人。是殿下未雨绸缪,命我等提前埋伏上船,在危机之际救下了你,你却怀疑殿下利用你运酒、结党,不是东西。”

树后,二爷欣慰一笑,小敏对姜锦羽说的一番话无一句是真,却每一句尽真,真假虚实交织,姜锦羽根本来不及反应。正好奇这孩子半年来缘何涨进得这么快,忽然就被膏肓嘲讽般的冷笑打断——

“二将军带出来的人,果真‘戏说’的本事了得,惯会添油加醋,颠倒黑白。”

二爷权当他是谬赞,笑道,“对付奸佞,自当儿戏,但若是您这般忠良,便要以赤胆相交。我的人明分黑白,却绝不颠倒,您浸身染潭数久,背倚太山却不见太山,便不信这天下还能现河清海晏。是您一叶障目,把路走窄了。”

膏肓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这天下间竟还有人质疑无天的眼界,不服道,“无天敬奉帝侧已近百年,看尽天下事,你却说我们把路走窄了?”

二爷不以为意,“看尽天下事,不一定看清天下事。您道这天底下最干净的地方在哪?是老百姓吃空刮净的米缸底,和这乱世十室九空。放眼天下饿殍万里,群臣进谏的请功折上却只有绛朱描金,美曰‘盛世太平’。无天闭目塞听已近百年,手足制缚,不识人间疾苦,没资格为莽郊荒骨点香,更无颜在亡忠死将的后人面前,言自己路宽。”

“……”膏肓无言。

机祥节锁于腰侧,如骨枷、明梏。自己是否真如烈衣所言,成了长久以来被金銮朱瓦遮蔽七窍的盲僧,再没看过一眼这人间真实。无天确实在启明高殿上站得太久了,长阶下跪满人臣,有几位敢直抒胸臆,将真相奉捧御前?

有,但少。

无畏者寥寥,死的死,埋的埋。

龙案上满纸诓言,史浪一翻,不见云海云山。

膏肓轻轻长叹,眼神重新落回木叶之后,那位自诩忠良的姜锦羽身上,像是自问,“您和殿下执意让我听审,是要我听什么?”

“听真实。”二爷轻轻道,“还有潮声。”

姜锦羽听完小敏的话,显然不信,一把攥住那张“悬赏令”,仔细看了一遍,口中念念有词,一直重复着“这不可能”。

十七位同僚竟将他当作“钓饵”,利用他暗杀靳王,事成后送他这“挡箭牌”上刑台,他们则全身而退,所以……康兆朴才是在背后主宰人命的那柄刀。

突然间,地脉大震,打断了正崩溃中的姜锦羽。

小敏朝连绵起伏的远山看去,对靳王道,“王爷,虫潮来了,护耳棉您遮上。”

靳王摆了摆手,示意他递去树后。

“姜锦羽,”殿下撑刀起身,垂眸提醒他,“虫潮落,生死决——本王再赏你半刻,是活着随酒船回京手刃宿仇,还是送你回康兆朴跟前领死,自己选。”

最后三个字随鞭山雷鼓,翻覆丘云,一字一顿夯进了姜锦羽的耳蜗。

明媚正午转瞬成夜幕,自天阶倾泻而下一团团乌色泥流,纠集成数以万计交互缠绕的囱烟,在山巅游窜,竟然全是刚刚出穴的湿岭虿蜂!同时,蛇蚁蔽山,卷起齐天高的毯浪,天与地以虫潮相接,铺天盖地,密密麻麻,似将绵延山峦当做僵直不倒的骨骷,织鳞成锦,罩上一顶顶乌虹色的头盖。

紧接着,数百名巫童的骨笛声在山间各处吹响,是小敏以前在九则峰时常吹的岭南小调——高音高亢若悬潭蕉露,低音婉转似深水洄漩。

笛音就如一名领航的船樵,让每一片虫鳞包裹上音流,终聚作一朵蘑云,不断膨胀,自穹遮向北卷动百仞潮,倾泻而下,卷入灵江。

螽鸣至,虫潮生。

山霾灌眼,日月殒并。

似万千沙锤同时在耳边敲击战鼓,剧烈的山震在耳蜗激撞。

姜锦羽捂紧双耳,尖声大叫,却听不见自己的任何叫声,只有嗡嗡嗡的耳鸣。虫嘶好似要将人世万物吞没,让所掠之处变作赤地,噬净每一寸荒尘。蛇蚁席卷山林,在虫潮惊掠时疯狂摇动林木,碎石、土坯、枝杈……不断地砸落。

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突然砸在姜锦羽肩上,又顺着他的脖子滑落到地上。他强撑开一条眼缝,发现那竟是一只刚刚被虫潮吃空的山鸦——脖子断了一半,眼珠子被噬空,只剩两个黑黢黢的洞,肚子里挤满淋淋碎肉,渗出青红色的胆水,黑羽扎进肺叶,鸦爪却还在痉挛。一只乳粉色的多足虫从鸦嘴里钻出来,拇指长,越爬越多,直到将整个鸦身裹满,一寸寸地,将最后一丝血肉剥净。

盯着被虫啮啃净的片片骨絮,姜锦羽双眸血瞪,身体控制不住打抖。他深知,这只肉骨分离的山鸦就是虫潮掠境后,被送回康兆朴面前的自己。隐约听见灵江两岸的山巅传来惨叫,应是埋伏火檑木撤退时,遇上了虫潮吞山的十七条粮脉。

霎时,一簇淡紫色的光火在周遭点亮,光晕遮罩的范围之内,虫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避,像是在几人头顶遮上了一层五光十色的琉璃罩,很快便隔绝了虫潮,同时,螽鸣渐弱。

姜锦羽下意识抬头,却发现靳王的眼神自始至终没从自己身上移开过,若凛冰,寒彻刺骨。更似在告诫阶前,他能垒砌吞灭万山的杀业,也能摆荡舟楫,成为救苦灭度的神佛。他高大的身形刚好遮住了姜锦羽眼中卷荡霾骨的虫尘,阶前聆跪者,连万千草木都将成为拜奉金燹的信徒。

他背骨弯折,头重重砸地,前额刚好砸在那堆碎烂的鸦骨上。

挣扎道,“回京……我选回京。”

满江虫温终在日光摆西时,慢慢冷退……

林野一片狼藉,满目花尸虫屑。

小敏吹灭了驱虫的紫烛灯,收起罩在树杈上的避蛊遮,堆放到一边,走过来问,“六爷,怎么送这姓姜的回京?”

靳王走到姜锦羽跟前,“送姜副将军上酒船,将他封作‘第十六坛酒’,并其余十五坛贡酒,一同送到京坛夕照,吏部尚书计廷章的府上。”

树后,二爷眼波一凛,五指在袖中紧紧一收。

膏肓同时变色,看向二爷,“殿下这是要干什么?不是弄林戚杉吗,怎么弄到计廷章头上了。”

二爷一下子明白了,浅浅叹气,“他这哪里是弄计廷章,他是要撞天钟啊。”

姜锦羽听完靳王的话,脸瞬间和地上那团山鸦骨絮白成了一个色。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后悔方才的选择,钝刀割肉,这还不如把他送回康兆朴跟前领死痛快。

“王爷……”姜锦羽试探道,“我都不认识那计廷章,您让我押送酒船回京,也该命我先将林戚杉这些罪证送去刑三司,再去拜访计大人啊……”

“刑三司?”靳王低头瞧着他,险些被这人的自命不凡气笑了,“姜锦羽,你算个什么东西,戍边海将不得兵部诏印不得私自归京,况且,你还只是水师二十一条粮脉里一个执掌火尺的小小副使。若你胆敢明目张胆地回去,恐怕连刑三司门前那两座石狮子还没看到,就会被京畿督防卫斩落下马。”

“可、可是王爷,”姜锦羽鼓足勇气反驳,“您让我押着酒船去找计大人,不也没有诏令么?”

靳王缓步一顿,“看来本王方才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本王说的是——要拿你封“第十六坛贡酒”。”

姜锦羽瞪红双眼,狠狠地打了个激灵。

“天钟响,尘血沸。”靳王冷道,“人享五福六极,本应同运同尺,然今善卒短折,仇鼹金寿;祸从天门出,病自龙潭始,若不连根掘起,恐遗祸千古。是以为公允证,便拿你并那十五坛贡酒作槌,去撞一次天钟,本王倒要瞧瞧,那只‘仇鼹’金寿几何,能不能耀若青松。”

“仇鼹”“耀若”“撞天钟”……

姜锦羽每在心里重复一遍,脸色就白上一层,直到最后惨烈似磷骷。

他失声变调,“您、您是要我去掀仇……仇……”

“靖天四府行三,内阁左丞,仇耀。”靳王压低嗓音,威震道,“掀翻仇家这条船,本王就信你方才没看见千松令,撞的是真酒船——届时你成证有功,宿仇得报,东运水师的水牌子一摘,姜氏一门唯你姜锦羽硕果仅存。”

姜锦羽这才恍然大悟,靳王所谓将他封作“第十六坛酒”是什么意思。自始至终,他根本就没打算让自己“押送”酒船回京,而是要将自己当做人证,并那十五坛物证酒,形成证链,一起送到刑三司门前“撞钟”用,是以此番回京根本不需要什么所谓的兵部诏令。

“可、可他仇耀是什么人呐……”姜锦羽战战兢兢地发着抖,“内阁丞相,手握重权,其党羽在朝中一手遮天。他对外称病,已闭门谢客近三个月了,别说成证检举,哪怕要我见上他一面都难。再说,您也说了,我此番是未得宣召入京,就算我能见到刑三司,也举证不到御前啊……”

“所以才让你避开仇府,直接将自己和贡酒送到计廷章那。”靳王故意往前走了半步,战靴踩在山鸦那几片零碎的尾骨上,碾碎骨片的声音锥心扎耳。

“仇耀称病闭门,可他女婿身康体健,还有功夫亲自跑去一趟光禄寺,在瓦房外膻豶。这些年‘金丝带’遗烂始祸,计廷章和他岳父沆瀣一气,为岭南郡开了多少次为祸天下的禁门,也该算算账了。你将贡酒送到计府后,什么都不必多言,只需将此信转交,然后就踏踏实实地在他府上住下,给他三天——”

姜锦羽接过靳王递给他的信,抬起头,“为、为何是三天?”

“三天,销证灭口,足够了。”

“啊!!”姜锦羽手里的信鸟一样飞起来,惨叫着,“我、我不去……我不能去!您方才还说我‘硕果仅存’,这会儿又让我去送死!”

“计廷章不敢杀你。”

靳王脚下碾碎的尾骨忽地飘起骨屑,一晃一晃地撞起蔟簇白烟。

“恶豺的尾巴攥死在本王手里,要么他死,要么仇耀死,要么他们一起死——一旦仇耀被刑三司定案,典狱里一百二十种刑具之下,仇耀不得不招供,届时计廷章必会成为被他岳父咬着脖子,叼出来的第一条恶犬。以他二人为首,牵连、犯下的弥天大罪,就算不满门抄斩,也得祸及三族,男子流放外海,女子贬为贱籍,沦落官妓。所以摆在计廷章面前的,只有一条活路——”

姜锦羽倒吸一口冷气,炸了心肺似的,急促惊喘,“大、义、灭、亲。”

“不错。”靳王直起身,往后退了半步,“你将自己、那十五坛贡酒,还有本王交给你的,这些年仇耀与康兆朴、林戚杉,以及东运水师里各将门间密切来往的黑账,统统递到计廷章面前,让他拿着这些罪证,亲自去敲开仇府那扇紧闭多日的大门。这是他们仇家人自己造的孽——想活多少,死多少,保下多少,仇相为官做宰这么些年,这笔账,他老人家会算。”

姜锦羽像是快断气了,抽搐着,“如此一来,计廷章检举岳父有功,即便获罪也能刑减,至少能保住妻儿不落贱籍……为了自己的女儿,仇相也会肯。”

总算是上道了。殿下笑了笑,抬手召来小敏,“找几个人,送姜副将军上路。”

“等等,殿下……”姜锦羽又问,“如何、如何才算‘硕果仅存’?”

言下之意:您要等来一个什么结果,才能许我活?

殿下笑了笑,语意不明,“殓荒亭,知道吗?”

“知、知道……”

“殓荒亭”在靖天北门外,是一片投尸的荒地。百年间,无数送上刑台的祸子乱臣,统统被丢到了那,是戍军远臣入宫觐见的必经之路,有惩前毖后之意。

“百年来,殓荒亭沉骨无数,独缺一位相府。”盯着姜锦羽发怔的双眼,靳王轻声提点道,“本王抵京后将从北门入宫,行经时,要亲眼看见。”

姜锦羽彻底颓了双肩,头重重地砸在地上,“明白了……”

树后,膏肓深吸了一口气,未曾料想,靳王要撞的“天钟”竟是当朝国相。

“仅仅送还一个姜锦羽,并十五坛贡酒,不仅让水师断送半壁,还能将一手遮天的仇耀党送上刑台,彻底抽断岭南王登顶天门的云梯,而靳王殿下自始至终连面都不必露。逼计廷章‘大义灭亲’这一招实在高明——检举,死一个,包庇,死全家。敢掀相府楼顶的霜瓦,百年来,他是头一个。”

二爷露出欣慰的微笑,“儿时上房揭瓦,长大了就敢到玄堂磨刀,胆大包天,记吃不记打。”话锋一转,“不过,仇耀是踏着数万万生民的荒骨染筑的金瓦,阎王爷那本生死簿,为仇家留够了位,要挂上多少个,得他亲笔填。死时能得吾王亲笔赐‘奠’,连埋坟头的地方都帮仇家算好了风水,国相大人死得不冤。”

“二将军所谓‘听潮’,难不成就是听那仇府金瓦上掀起的碎浪?”膏肓看向他,些许不屑,“自古封王相争,斩草除根之事屡见不鲜。岭南王的根原本就深扎在内阁左丞的足边,仇耀所扶非人,愿赌服输,被连根拔起属实不冤。可这与无天又有什么干系?岭南王这一局,局终曲散是既定的事实,眼下便是他们兄弟二人争家当的时候,靳王若有本事坐上那张龙椅,无天顺应天命,自然赴死效忠。可眼下么……戏还有的看。”

二爷笑了笑,“我还是头一回见明明身处浪峰,却还冷眼旁观王储之争的前朝降臣,您道无为而治便能独善其身?自古身在王图,哪有事不关己的党争。不过也能理解,族血溅不到自己身上,都不会觉得疼。”

“族血?”膏肓脸色一沉,“二将军这话什么意思?”

二爷笑意微妙,眸光渐冷,“不是每一任帝王都需要一个‘无天’。自从机祥节出现在川渝界山,只要是太子登基,无天也不可能再成帝护。”

“为何?”

“因为无天中立,不偏不倚,然而这一路回京,诸位的刀却公然为靳王出锋,太子还会信任诸位吗?”二爷沉沉提醒,“况且,您身后还站着远放外海的三百六十族,无天在前朝错一步,他们在‘桃源’死全族。孤鸣岛那么远,手起刀落时不会有一滴血溅在您身,您怎么会觉得疼呢?”

烈衣的意思很明显,从接下护送靳王返京的任务那天起,无天在文武百官面前公示中立的摇称便自此有了偏颇。他日若太子克承大统,无天便不可能再成为新帝心腹——“废弃”,是早晚的事。

膏肓阴沉着一张脸,冷喝,“煽风点火。”

“您错了,”二爷笑道,“烈某一向只煽风,不点火。”

这时,靳王忽然叫住正要被押送上马车的姜锦羽,指着地上堆放的“避蛊遮”,“突然想起来,你们辎火船上罩的这张网……是什么做的?”

姜锦羽直言,“据说是一种海鳄,活取其胆而制。”

“海鳄?”靳王不经意间往树后扫了一眼,“海鳄不是很稀有么,本王听闻,那玩意连深海行航的海寇一年都弄不到几只,你们东运水师从哪弄来这么多?”

“海鳄为了繁衍,每年三、四月会寻陆登岛,只要在那段日子找到它们登陆的外岛,就能捕到。”

靳王随口问,“都有哪些岛?”

姜锦羽仔细盘算起来,“我记得有石鹿岛、炉干岛、琼峡湾、千瑚湾、还有什么孤、孤鸣岛,对,其余的我就——”

话音未落,箭镞般的一个黑影从树后窜出,几乎一瞬间撞到了姜锦羽面前,腰间长剑出锋,架在他脖颈上,将他向后撞在马车上,刃锋破肉。

姜锦羽失声大叫,人吓傻了。

膏肓眼眸噙血,湿红色的,“再重复一遍,方才你说的那些岛。”

姜锦羽求救似的看向靳王,然而殿下此刻的眼神比膏肓手里的剑还要锋利,非但不帮他,反而居高临下地盯着那柄剑,像是生怕剑锋磨得不够利,杀不痛快。

太山压顶一般的威慑。

姜锦羽求救无门,只能战战兢兢地又重复一遍方才的话,当数到“孤鸣岛”时,他感觉架在脖子上的剑锋微微一颤,那人眼眶中隐隐含着的血几欲滴落。

“当真是……‘孤鸣岛’?”第三遍确认。

“是……”姜锦羽没懂,挖几只海鳄的胆跟这人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挖他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

姜锦羽无辜地眨着眼,“都快六年了……活取幼鳄之胆,以百药熏硫,织结成的网能驱避一切邪虫……您、您是谁啊?为什么要杀……”

“幼鳄……幼鳄……”

膏肓浑身剧颤,魔怔似的重复着这两个字,攥着剑柄的手指不住地痉挛。

堆在地上的那张避蛊遮已经在方才的炸火中被火舌撕碎,碎成一盏盏晶莹剔透的胆灯,在荒野林间一闪一闪,如陨落混沌的晨星,幽闭瘆人。

膏肓痛苦地闭上眼,耳蜗里传来一声声撕裂心胆的惨叫,似是孤鸣岛上活取“幼胆”时,可怜无助的“幼鳄”发出的哭音……

烈衣说得对,只有当族血砸在自己身上时,才会觉得疼。

这“潮声”,好生刺耳……

“有……多少?”膏肓稳住摇晃的身体,哑声问。

“几千吧……”姜锦羽只觉莫名其妙,“一个岛肯定捕不到那么多幼鳄,得分多年、多次,取回后泡进药缸,一年后取出织网,还跟活的一样……啊!”

剑锋悍然砸落,劈断车毂。

飞出的木刺划着姜锦羽的后脖擦过去,瞬间留下一道道血磷子,他惨声大叫,趁着膏肓失神一轱辘滚到了马车下头,扶着车轮子恶骂,“你这人从哪冒出来的!一群海鱼的心胆而已,又不是挖你的,你抱哪门子不平!!死人的丧都哭不过来,你还有功夫哭海畜生的!疯子,疯子!!”

“你闭嘴!!”

姜锦羽被他一声怒吼震失了声,整个人缩成一团,一动不敢动。

泪水夺眶而出,潇潇落雨,无疾而终。

尘世,死一般静寂……

片刻后,膏肓敛尽怒火,收剑转身,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密林中。

百年宇厦,在他身后倾颓……

一瞬间。

原来这世间,并无桃源。

”无天”不是人名,是皇帝身边一个保镖组织的统称

“膏肓”是这个组织的老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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