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七、三千尘甲(11)
星潮叠起,百年弹指朝夕。
前朝末年那场遥城血战,虽是胜征,却并没将行至末路的王朝扯回吉途,用拜将台上响彻云霄的鼓震粉饰太平,只将李凤阳军平步送上云阶,却无声地坍塌了一面用血肉之躯筑起的“活人墙”,最终断送了三百六十条自愿折戟的勇者路。
他们在阵前叛军,在末路上叛国,成了被“枭首”的罪兵,做了千夫所指的“百世降臣”。
战后,他们如牛马般被拴在旧囚的辕车后头,背着明梏游街过市,那刻在脸上血淋淋的八个字仿若刻进了三百六十族每一个人的胎骨里,世世代代携带着,洗不掉,擦不去,好似一顶能加官进爵的铁王帽,能在烽烟火烬中世袭罔替。
示降,是三百六十族对旧朝失望至顶后,崩溃决绝的报复。
又或许,不该以“报复”两字论抵。
英雄行至末路都是宵小,死后推尘,遮不住江山背阴下的一块石,为政者眼高于顶,哪管得了人海里翻沉的一叶舟。
帝王椅上无纲法,朱史只断今朝功。
三百六十名降臣以旧主李凤阳的首级作为投名状,妄图掀翻旧史,寄望于新君可以挽救山河,为此,他们不惜搭上自身的荣辱、前程、富贵、甚至名姓,孤身夜行,执意再当一回于阵前折戟的救世神。
可惜,新皇的诚心只在登高云顶时明快,端坐龙椅上时,黄袍的袖底更脏。
“无天”被赐名后,新皇降予他们的第一个任务,是去追杀一名行刺皇邸的刺客。追着那刺客逃跑时留下的破绽,他们很快寻到了人,却发现那人在冲出皇宫时已身受重伤,追到他时已近弥留。
那人不知名姓,身边带着一大一小两名孤女,都是明州人。她们说,她们是在薛广义下令血屠明州九镇时,被这刺客从万人塚里扒出来潜海逃脱的。那刺客临死之前,并没有骂来杀自己的人弃信叛国,甚至眼中没有憎恶,只央求道,看在同为前朝手足的份上,留这两女一命,为已经覆灭的明州九镇留下一丝血脉。
他死时伤口溃烂,恶鼠爬了满身,血泪还未淌落草席,就结成了冰碴。
是啊,靖天北山的隆冬……太冷了。
那一刻,无天才从这人瞪圆的血眸中,看见了明州水厦之下深不见底的万人塚,闻到了从新朝王图的东南角吹进鼻息的腥甜海风。他们这才知道,新皇薛广义,在他们被羁押囚底毫不知情的那一年里,血屠了明州九镇,踩着前朝生民的血肉之躯登上皇位,正如当年踏着那堵坍塌的“活人墙”,平步青云的的李凤阳。
没想到,他们也成了一丘之貉。
从踏进那间逼仄肮脏的棚屋,看见两个躲在雪棚下瑟瑟发抖的明州少女,身为前朝罪降,就再无回头路。
喜迎冬岁的炮竹声响彻新都,都在敬贺新帝登基,天佑昌年,而旧都的残垣上却只剩鬼泣。
当无天提着那名刺客的人头回到启明殿,新帝只问了他们一句——“是所有人吗?”他们答“是”,斩钉截铁。
然而下一刻,殿前帷幔拉开,那两名明州少女正安静地躺在巴掌大的方盒里。
原来,薛广义故意派主动示降的前朝罪兵前往肃清明州刺客,一是为让他们知道明州九镇被谁所屠,二是为了要他们再次证明效忠于新朝的决心。所以这一切只是一出好戏——无天是“捕蝉”的“螳螂”,雪棚后蹲着“黄雀”,而“螳螂”只带回了一只再不会鸣叫的“死蝉”,却心软释放了两只会扇翅膀的“蝶”。
血色残阳笼罩京都,无天自此知晓,他们再逃不出王图。
——“欺君死罪可以赦免,但活罪难逃。”
启明殿前,三百六十名前朝罪降黑压压地跪了一片,静等发落,然而新帝感召天地的仁心再次催发,念及初犯,不予重罚,只将三百六十族圈囚于外海“孤鸣岛”,将那里当做无天全族的世外桃源。
孤鸣岛,意谓“孤掌难鸣”。
就这样,三百六十族还未平安度过在新都庆贺的第一个新岁,就被囚船押着送离靖天,从此孤悬外海,世代再不能回归中原。
无天在启明殿前长跪三天三夜求情,然而薛广义只命内臣通传——
——“朕念及尔等是勇士,英雄,才将诸位从前朝的困圄中解救,赐诸位护卫御前的重职,并许贵族百世昌和,还打算在靖天城外给他们圈一片地,许你们随时回家与亲故团圆。可惜,你们太令朕失望了……一双素昧平生的明州遗孤,尚且能让你们善心大发,那三百六十族里的数万万族亲呢?他们之中,会不会有人甘作下一只‘鸣蝉’,届时,你们将何去何从?会不会像今日这样,放了他。”
——“诸位别忘了,黥刺的字永远也洗不去,血脉不封,尔等世代都是降臣。”
——“所以这封血的刀鞘,还是暂存在朕这里,只要诸位尽心效命,朕保你们的族人从此在孤鸣岛丰衣足食,得享百世昌年。”
祈求丰岁的花灯沿九山七桥点亮,火树银花,星光满城。
无天就这样在一片祥和的歌舞声中,长跪启明殿前,心甘情愿践酒,承诺从此以皇朝为代,每族敬奉一名嫡子——以人灼灸,倾护帝身。
用漫长无际的光阴献祭时年,以全族的气运赎罪。
只可惜,无天不是不死身。
百年间,他们敬奉帝侧,历经三千四百多场血战,死伤近万人,可始终,御前只维持足数的三百六。
他们从洪流中来,又在洪流中消逝,流亡百世,葬名于丹史,身前与亲故生离,身后无一人铭记,甚至时至今日,都还不算是南朝人。顶着前朝罪降的一顶囚帽,做着前朝飘零至今世的恶鬼,连证明身份的那块“机祥节”都是百年前祖辈们被牛马拉着游街时,从插在后背上那块明梏上截下来的。
一段白劈竹,葬尽叩世名。
启明殿前三夜长跪,自此再无百岁星。
行船至一段下溯的急流,猛然晃了一下,将沉浸在回忆中的膏肓唤回。
这些回忆自然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祖辈们代代相传,烙刻在他记忆中的。
膏肓抚定心神,抬头看向靳王,“殿下十三年前离京时还是个孩子,倒是详知不少皇族秘辛,看来抵京后臣要好好肃清一下无天,看是从谁那漏出的风。”
靳王走近一步,笑着说,“是我自个听来的故事,要是还牵连那么多无辜的兄弟,就是我的不是了。”
殿下刻意抹了自称,尽力让自己显得平易近人,“儿时太傅为太子授业,父皇许我旁听,不过他老人家只简述了无天向我朝示降,没提过明州九镇。明州的事……是在我追缴太平教的这些时日里,从一名教众嘴里听来的;至于外海孤鸣岛,金云使力查百官,恨不得将南靖王宫的每一块砖缝扒开来吹吹灰,谢冲曾翻过吏部的卷宗库,也曾暗查过无天。”
“谢总使?”膏肓冷道,“吏部的卷宗库,可没有无天的卷宗。”
“正因为没有,才觉蹊跷,所以又去翻了百年来的‘刺案’。”
膏肓深吸了一口气,沉默了。
“刺案”一向封存在内阁的案库里,记录了自南朝定国以来,皇邸发生过的和帝座相关的一切行刺,大多由无天经手。按理说谢冲是没有权力翻查的,不过金云使的门路广,若想收买内侍誊拓几张镇在柜底落灰多年的废纸,也不是没有可能。可谢冲……为何要在冰山掀开这“一角”之前,就去翻无天的旧账呢?
膏肓眼中的疑惑,靳王看在眼里,却没有挑明。他自然不会告诉无天,谢冲其实是为了查贺人寰才去翻的“刺案”——只因前总使常越在追查鬼门铃刀时无端横死。起初,谢冲并不知是贺人寰所为,还曾以为成日里神出鬼没的贺阁主和神秘莫测的无天或有瓜葛,所以才买通了内阁中清理案库的小宦官,想通过翻看“刺案”确认心中猜测。(前情:399)
然而“刺案”证实,贺人寰与无天并无任何关联。
虽说这对于当时正在追查铃刀下落的谢冲可谓一无所获,却也歪打正着,让他无意间探知了无天的来历——原来高祖在位时,曾因无天私放前朝余孽获罪,全族流放外海。至于他们是如何向高祖示降、为何放逐刺客、又如何眼睁睁看着族亲流放孤鸣岛不得转圜……无天不说,旁人不得而知。
不过,诸此细节并不重要,薛敬只需确定,无天近护帝座,必然早就知晓明州九镇绝户,是因薛广义一念之杀。
他的这位祖父,在皇邸之外大赦天下,是最仁义开明的君主,可一旦关门闭户,本性毕露。即便使尽皇权,洒下弥天大谎,向天下人隐瞒了明州九镇绝户的真相,甚至逼史官顿墨,篡改史实,薛广义也绝不会隐瞒无天,因为他要的就是这样一柄能无所不言的“忠臣剑”——即使亲眼得见皇权最肮脏的一面,也会为之肝脑涂地。
没成想,猜忌多疑的开国帝王,竟在一群前朝余孽面前,坦诚成了一张白纸。
薛广义曾说——“知朕心者,只有无天。”
听进不明真相的人耳中,或许还会觉得高祖皇帝不计前嫌,竟将这些前朝飘零客奉为知己,然而只有无天明白,斩草除根的刀喉始终攥在薛氏皇族手里,只有倚着那张帝王椅,在刀光剑影中为皇权撑起一把遮身伞,自己才能站得稳。
一代王朝兴衰百年,粘窗的蜡纸孔洞密布,四处透风。深夜间推杯换盏心照不宣的秘闻都能在隔日传入巷尾,更何况是孤悬海外的三百六十族。所以在暗查“刺案”后不久,谢冲没费多少功夫,就从每三个月送往外海一次的货船上,打听到了无天母族流放的具体所在。
“谢总使好手段,通过一本旧账就查到了孤鸣岛。”膏肓隐隐提醒道,“可他当年私翻‘刺案’这事,若是没平干净,是要落罪的。”
靳王圆滑地笑了笑,“这舱中就咱们三人,您不说,我不说,闻副将军不说,谁会知道?”
膏肓却反驳,“无天在陛下面前,不藏秘密。”
“怎么可能。”殿下折身案前,将燹刀搁下,玩味一笑,“这年头,在自家媳妇的枕头底下都敢藏偷赌的银锭子,何况是陛下,是不是,闻副将军?”
闻同冷不丁呛了一声,尴尬地没话找话,“膏肓大人对陛下尽忠职守,兴许……兴许还没成亲呢。”
“那竟是本王误会了,”殿下收起笑,“我还道那机祥节背后的纹花是哪个黄毛丫头的手笔,未想大人竟没有女儿。”
膏肓怔了一下,立马低头寻自己腰间的机祥节,却发现白竹片的侧面的确浅浅地划了一道痕,根本不是什么“纹花”,他立马反应过来,上当了。
“那是本王重伤昏迷前用指甲留的印,认人用的。”殿下用手指温柔地盘拨着左腕上那条淡青色的发带,始终没折身,“诸位这一路都蒙着面,待我清醒过来,您若是随便挑一个手下装老大,诓我,今日这局‘翻账酒’,本王还怎么摆。”
稍顿了一下,殿下方才转身,又问,“所以大人当真有个女儿?在京师吗?”
“……”膏肓脸色阴沉,不再言声。
这时,夹板上传来喊声,王舟正式出中京郡,进入湿岭虫山。
正午,云雾散尽,广水两侧万山耸立,重重叠叠。
王舟如一片蕉叶,孤行向南,而水路另一头,相反的方向,姜锦羽所率火船也正全速向北,再有一个水湾就要迎面撞上了。
“报,属下已朝姜锦羽所率船舰放出信火,告知此船并非酒船,令其避让。”
此刻,众人来到甲板上,刚刚放完信火的无天前来禀报。
膏肓看向靳王,见他正盯着信火腾空的方向缄默不语,谨慎道,“殿下,姜锦羽他……”
“大人觉得,姜锦羽看得见信火吗?”没等听完,靳王率先打断了他。
“千松令,是皇家信火,凡见令者,避军、遮兵、面北伏首,否则以弑君谋逆论处,姜锦羽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
靳王的嘴角微微弯了一下,提醒似的,“本王问的是,姜锦羽看、得、见吗?”
他故意在“看得见”三字上一字一顿,让膏肓微微一愣。
“庆忌死剑锋,不给搏——大人听过吗?”靳王问。
春秋时期,吴王之子庆忌因误信刺客要离,让其成为近臣,结果被其背刺惨死——这典故膏肓自是听过,可此刻靳王以此作典,难道是将他比作轻信敌臣的庆忌,而那姜锦羽则是怀揣阴斧、假意服令的要离?
靳王潦潦一笑,又道,“东运水师定海近百年,姜家也就出了这么一个推土移石才好不容易爬上将位的浑货,离智勇双全的要离相距万里,提鞋都不配。就为劫这么一艘装满了破桶的酒船,他就敢罔顾军令,私调二十一条粮脉中所有火辎船,北出湿岭,到头来却连林戚杉的一丝眉毛都没烧着,哪怕是为了给自己的亲叔叔报仇,这阵仗,也未免太大了。”
一席话,不光令膏肓警觉,闻同也顿感悚然。
可殿下四平八稳,眉梢似出鞘的冷锋,眼神始终眺望着薄雾疏散的远阔寒江,耳听两岸猿声姗姗来迟,他并无惊慌,一点也不似如临大敌。
闻同倒先急了,“难道那姜锦羽眼看王舟驶近,竟敢装瞎?!”
“姜锦羽瞎与不瞎,看得见还是看不见,都取决于他这一趟北出雨林,目的是什么。私调战船的逆兵之祸无从消抵,即便回到中军帐,依然要论罪诛斩,除非……”靳王看向膏肓,话音放缓,三字一顿,“五木骰,烛花底,呼卢雉。”
言下之意:姜锦羽在赌,赌一场要么有去无回,要么扶摇青云的天命酒。
膏肓缄默片刻,问非所答,“无天,从不上赌台。”
靳王步步逼紧,“不上赌台的人,要么没赌过,要么输不起,您是哪种?”
膏肓屏息。这时,手下再次走过来,低声道,“大人,姜锦羽那边还是没给回音,船舰也没有减速,再有一刻,就要撞上了。”
闻同急道,“膏肓大人,弩船就在后面跟着,快让殿下移船吧!”
光影在震起的水尘间扭曲重山叠岭,刺骨的霜风快要将眼底的枯柴催着了。
姜锦羽故意装瞎,看来是真要将王舟当成林戚杉的酒船来炸,看似狗胆包天,敢在金龙的命眼上兴风作浪,但若成了,回到东宫也是大功一件,虽死犹荣。
膏肓深吸了一口气,此刻无天与靳王之间,就横着一杆左右轻摆的秤,哪一边先让步,秤心就会向哪边倾斜,若倾斜的方向不朝自己,无天与王侯之间长久维系的平衡和无形的牵制,就卸了。
王舟转向,绕过最后一个急弯,四十艘船舰于光雾中顺流向北,隐隐出现在视线之内,罩着青红色的避蛊网,如四十只手舞血斧,横穿狮驼岭的吞山海兽。
闻同一眼望见压逼而至的船舰,双眸发红,“再不换船,真来不及了!”
膏肓再次看向靳王,竟发现殿下也正瞧着自己,他的神色稳若磐山,一声令都不主动下,真摆出一副要将自己的命安心交付无天手中,顺天应命的样子。
船舰逼近时掀起水浪,王舟颠荡着,人被带着剧烈摇晃。
“大人!!”闻同攥住船桅,不断急喊。
耳中轰鸣增大,膏肓以剑撑地,身体才不至于摇晃,“千松令”又腾空,炸开在青空上的无数花火好似奸佞剖开膛腹,汩汩涌出忠臣血。姜锦羽却好似真的瞎了,为首的那艘粮船主舰非但没见回应,反而有加速的趋势。
“大人,无天输不起。”手下凑到膏肓耳边,忍不住提醒。
膏肓的眼神终于从靳王的眸光中先一步移开,收剑回鞘,“换船。”
闻同重重应了一声,疾步往船尾走,招呼着弩船接应。
靳王慢吞吞地跟在后面,像踩着压弯秤杆的铁坨,亦步亦缓。时不时侧眸看一眼浓雾遮盖的东岸密林,林中断续燃起朝他报信的火光,循着节律。
微一顿步,他脸色渐深。
无天不敢上赌台,不敢赌生死。孤悬外海的三百六十族就如三百六十颗燃烧殆尽的荒汉星帚,一旦侍奉帝侧的“龙穴”一针刺错,孤鸣岛必将如覆翻的鳄龟,连带着龟背上无依无靠的孤星一同陨海。
前朝余孽贱若飘萍,人间已见春暖,心雪仍厚积百年,从没融化过……
“浮屠铸铁,天昏渐明。”殿下心里一沉,“诸位赌不起,但我敢。”
四十头“海兽”燃胆成灯,净照川山,翻腾起涔浪。
水底,二十条浅水的“游鱼”挂着能断开避蛊网的短镰,正斜向朝主舰游去。
人凫水的速度定然赶不上船舰,好在出湿岭的这段水路急弯多,船舰转弯时势必减速。在经过无数个被迫减速的急弯后,一名游速最快的巫童终于用镰刀卡住了一艘艨艟的底舢,借助水流的推力,用力蹬向水底暗礁,将自己甩了过去,在冒水的一瞬间,扒住了钉进船壁用于固定避蛊网的铆钉,稳住了身体。
“接着!”那巫童顺势解下腰间绳索,朝水里还没追上来的同伴甩去,再一回头,不慎被一颗摇荡着的“小灯笼”碰着鼻尖,霎时一股刺骨的冰寒直窜百骸,他狠狠打了个激灵,定睛一看才发现,那竟是避蛊遮上坠着的一颗人胆。
胆膜晶莹剔透,包裹着一汪青红色的胆水,像刚从人腹中剖出来的一般鲜活。
“愣着干什么,往上爬!登船!”
同伴的喊声唤回了那名巫童的意识,他定了定神,不再去看令人毛骨悚然的活人胆,抓住网绳,奋力向上爬,不一会儿就攀上了甲板。
“等下!不太对劲。”领头的高个巫童伸臂挡住两名同伴。
主舰的甲板上本该有船兵巡逻,然而他们此时登的是姜锦羽所乘的主粮舰,却发现甲板上一个人都没有,空荡荡的,只有船舰高速行驶时船底破卷的浪涛声,还有头顶那张避蛊网破风时,拴满铃铛的胆灯相互碰撞发出响动,刺耳悚然。
“人呢?怎么一个人都没有!”身后两名巫童不敢往前走了,面面相觑。
“我去舵舱找姜锦羽,你们几个去破避蛊网!”
“是!”
几名巫童分头行动。舵舱在最前面,高个巫童快速穿过甲板,路过弓弩舱时,他从架弩的小窗看进去,发现里面一片漆黑——奇怪,大白天的,怎么一丝光都透不进去?他正奇怪着,船身忽然在经过一个急弯时猛荡了一下,他下意识抓住窗栏,胸口撞在歪架的弩弓上,弓尾向里戳上一块“板”状的硬物,向边上一歪,“哐”地一下砸地,同时,一股腥臭的异香飘出弩窗——
“啊!”高个巫童掩住口鼻,迅速往后一撤。
拂开毒雾,他这才看清,原来不是光透不进去,而是被杵在窗前那人的后背遮了,此刻那人身体一倒,刚好能透过弩窗,将舱内的景象看个大概——
里头竟然密密麻麻全是弩兵,或立或坐,还有摆出架战弩的姿势就断气的。高个巫童平生还没见过如此令人悚惧的场面,就像百草阁尸棚里那一具具“养蚕”的“虫胎”,活灵活现的,甚至有些人临死前的表情还没僵,一看就是瞬间中毒毙命,他没时间想船上发生了什么,转身就往舵舱跑。
要找到姜锦羽,控制住船舰,不能让全速北进的船舰冲撞前面的王舟!
舵舱和弩舱里一样,几名控制航向的船兵东倒西歪,舵上还趴着一个死透了的,舵轮被尸体砸偏了,难怪这船发了疯地朝着斜向冲。高个巫童三两步跨过几人,用力将那舵手从舵轮上扒开,正要控转舵轮——
突然,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按住了舵轮,他猛然回头,差点惊掉下巴——“你……怎么是您!”
东岸,靳王已平安换船。
甲板上,透过船身藏匿的芦苇荡,可以清晰地看见那艘空王舟还停在宽阔的江中心,孤零零的,前方数十艘船舰正顺流而下,似在减速。
膏肓望着正在减速的火船主舰,这才道出了残存心中的疑虑,“殿下,我突然在想,姜锦羽当真敢冲撞王舟吗?”
“嗯?”靳王心不在焉,膏肓的猜疑他像是听清了,又好似没听见。
膏肓又道,“以姜锦羽的胆量,和他在水师军中的将位,一个刚受封提拔,椅子都没坐稳,还长年被他叔叔姜钦压着一头的小小副总兵,怎么敢私调四十艘火船,真将王舟当成酒船去撞?他有那么孤注一掷,甘心虽死犹荣吗。”
靳王笑了笑,“您的意思是,本王故意以不识真面目的船舰施压,将诸位骗上赌案,逼诸位为我所用,实则是危言耸听,故弄玄虚。”
膏肓以沉默表示认同。
无天中的每一个人都将自己活成了有规有矩的“方圆”,比曲尺还要精度,恪尽职守,每一步都走得谨小慎微,与人交涉时一个字都不会用错。
靳王审读似的参量着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朝左侧候着的闻同招了招手,“闻副将军,招呼大家泊船登岸吧。膏肓大人不信任本王,直言本王借机诓他,为免本王声誉受损,今日这出好戏诸位不看也得看!”
正此时,江面掀起晴风浪。
四十艘船舰似吞穹洪兽,激起的水花拍送涡漩,将漂荡在江中的王舟撞得左右摇摆,两岸猿啼加剧,尖锐刺耳,伴随凄哀的乌鸣,好似剖开心胆发出的惨叫。
火船主舰冲破九霄的地虹,携玄元之气而下,在快要冲撞上王舟的一瞬间转向,右舢与王舟左舢擦身而过,撞碎了两只摇桨,断木四分五裂地栽进水里,火船主舰的船身剧烈倾斜,避开王舟后,险险地稳停其侧。其余船舰砉然而至,绕停于王舟周围,将其一圈圈围住,众星拱月一般,看似并无冒犯的意思。
所有的船舰都停了,太静了,连方才惊起的涛浪都暂时归息,只剩滚滚雷动贯穿山脉,自远及近,隐隐在耳边跌宕。
岸上,闻同长出一口气,“那姜锦羽还算识相,没敢对王舟犯进,否则——”
话音未落,山摇地荡。
万里无云的穹府惊起一道道霹雳,滚动的闷雷自江两侧的山巅向下翻卷,土皮颠起沙尘,一颗颗燃着火的檑木从两侧山巅砸落,朝着一圈圈船舰——“轰”!
第一颗檑木精准地砸中其中一艘火船,船上满载着火筒,碰见卷着油火的檑木简直犹如天助,水与火好似握手言和,竟瞬间卷起一朵朵水火纠缠的红白色蘑云。火船上的火筒接连引炸,一艘炸裂,第二艘跟着,第三艘,第四艘……
罩在火船上的“天胆避蛊遮”一并被波及,网上密密麻麻的小小“灯胆”相继被火舌撕裂,汁水四溅喷涌,将江水染成青红,江雾如蜡封的宣卷,一片片火色花斑在云卷上洇散,浓烈腥臭的气味像是从曝尸数月的人疆散出来的。
避蛊网破裂后,澄净的江水立刻变得浑浊,火雾刺目,热浪吞天,火舌引燃王舟,一圈连着一圈,从其后舢板至两层船舱,再到舵台,最后是船桅,几乎都在一瞬间撕裂开无数道火缝,从天穹到坤水,船身被连皮带肉地卷上了天,最终陨爆在刺目的火光中。
炸火迟迟不退,火油好似不知疲倦,怎么都烧不完。不光王舟,连同泊岸的这艘弩船也受到波及,被卷砸过来的火石和激浪拍砸,后船舢板断了,前船卡在撞碎的礁石里,忽地一阵火风将芦苇荡引燃,转眼又是一片焦火,引灼弩船……
湿岭灵江花容月貌般的山颜,此刻剥下了霞云遮骨的艳皮,无情地烧。四目狼藉,连方才吵闹的猿声和乌啼都息了。
最后只剩掺杂着火油的江浪断续拍岸,远处那艘王舟就只剩下零星木碎,或沉水、或漂流,四分五裂地被远江吞噬……
离岸,包括闻同在内,所有弩兵都被方才江面上发生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无天一个个面面相觑,膏肓脸色幽沉,所有人都沉默了。
若不及时弃船登岸,此刻他们这些人都要变成被江火吞噬的无名鬼。
“所以水师二十一条粮脉不止姜锦羽出兵……”闻同率先找回了话音。
“确切地说,姜锦羽不过是二十一条粮脉祭出的一只‘钓饵’——”密林中,二爷缓步走出,朗声对众人道,“是用来等王舟入湿岭后声东击西的——只要能用那四十条火船将王舟围堵于江心,从天而降的火檑木就能成致命刀,任诸位换多少条船都无用,除非弃船登岸。来迟了,殿下没惊着吧?”
靳王的目光钉在他身上,比方才江心燃烧的火油还要灼人。他故作不经地抬起左手,认真地看了看,“我倒是没怎么,就是方才弩船冲撞时不慎脏了束袖,还家后想再求赠一条,不若二将军帮我问问吧。”
当着一众无天和闻氏弩兵的面公然调|情,靳王殿下可谓当今天下独一份。
二爷瞧了一眼他故意露出的半截“束袖”,也不知这人是什么时候从自己这掏走的,学葛笑当了回“贼”。正不知该怎么接,倒是闻同,以为殿下这话是故意说给他听的,主动接了过去。
“弩船的事实在是末将的过失,您脏了的物件,摔碎的茶盏,我赔,我赔。”
二爷无奈摇头,赶忙解围,“殿下开玩笑的,那几样物件哪还需要您破费,您携弩船前来勤王,殿下高兴还来不及。”
闻同大惑不解,“二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二爷遂朝身后摆了摆手,小敏领着两名小巫童从林中走出来,全都湿漉漉的。
“孩子们都没事吧?”
“两个小孩游回岸的时候被激流中的火檑木撞到了腿,轻伤,不碍事。”小敏道,“二爷,火船上的避蛊遮已除尽,灵江两岸可以布虫潮了。”
二爷微一点头,“除姜锦羽之外,水师其余粮脉的分布查清了吗?”
“查清了。”小敏将涂过防水蜡的舆图铺开,摆在地上,“这次偷袭王舟,水师二十一脉先后派出了其中的十七条——除去率先北出的三、五、九、十五和十七,这五条姜锦羽所领辎火船以外,在山顶布火檑木的是他们的十二条司兵脉,主器仗;剩余四条还在南岭雨林中藏着没有出山,是主司仓和承局的杂类,庇护着此番水师东出带来的所有粮草,共四十艘满载的‘渔船’。您吩咐过,这四十艘‘渔船’不能碰,让留给……”
小敏话音一顿,抬头看了一眼靳王。
殿下有意无意地皱起眉,认真地盘算着,“南岭雨林中竟还藏着四十艘满载粮草,伪装成渔船的战艇没有出山——也对,即便势取本王的性命,他们也不敢轻易动那最后四十艘粮船,毕竟那是前线楼船军的命根子,后方粮草一断,前线再无补给,拖都能将他们拖死。啧,可是藏在‘蕉叶’下的‘肉虱子’散落雨林各处,不好尽除——虫潮可以用吗?”
小敏摇头,“虫潮食谷,但不是一时半刻的事。”
“火烧粮船呢?”靳王又问。
“主意是好,”二爷接道,“但近来林中多雨,最好以远兵灼火,一击而中。”
小敏犯起难,“二爷,我手底下这些孩子控虫还行,要他们射箭……射不准。”
闻同一听,立马走上前,“殿下,我的人可以用——一百二十名弩兵,四十艘粮船,刚刚好三人守一船,您说过的。”
靳王这才回头,眸光隐隐落在他腰间的战弩上,“本王是说过。但那时还未出中京郡,勤王,是您的职责范畴,可如今已入岭南,您再若出手,他日回到中京大营,李劼忍的面前,就要想好另一番说辞了。”
闻同想都没想,立刻摘下腰间战弩,单膝跪地,“殿下您若不嫌弃,从此闻氏战弩愿为您马首是瞻。虽说,自来闻氏战弩向谁伏首,会主动将望山后置,空弦鸣弓,但祖训还有云——能为主上箭斩一将,也算尽忠。就让末将用南岭雨林中最后那四条水师粮脉,敬作您抵京之前斧钺授师的一份薄礼。”
众人皆寂。
闻同见靳王还未有答复,立刻起身,将战弩上弦,对准江中正顺急流而下的一块巴掌大的舢板,拇指扳动“望山”,向后引弦——“砰”!长弩掣风般射|出,划破江面尚未散尽的火雾,精准地扎进那块舢板,随后力道未减,硬推着那块舢板横向逆流,撞向一块正在漂流的礁石,箭镞重重地扎穿石心。
“殿下……”闻同放落战弩,郑重承诺,“有闻氏战弩在,不会放跑南岭雨林里任何一只‘肉虱’。”
靳王这才笑起来,按了按闻同的左肩,对小敏说,“叫你的人给闻副将军引路,庆功酒,回来摆。”
“明白。”
长久以来独木无倚的断木甫一撞靠礁龙,自此鸣弦惊山,虽滞后,终得回音。
闻同立刻召集弩兵,紧跟遮两名巫童,启程前往南岭雨林。
二爷望着闻同离开的方向,问责似的笑了笑,“听闻闻氏箭矢是以淮北白雁的柔翎作羽,珍贵难得,早应下也不至于费江中那一箭,摆什么臭架子。”
薛敬走到他跟前,有点不乐意了,“方才在船上,是他先拒绝的我,我这面子称两算,难道还抵不上他那支羽箭?你总得让我找回来点。”
“却险些错失一员猛将。”二爷斥责道。
低头又瞧见他左腕上系着的发带,不愿多理,折身便走,忽又被薛敬扯住手臂,往跟前一扯,凑近耳边,“前夜分别前,我说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一逼,提议将姜茺当做‘尸信’寄给姜锦羽,你当时说‘不够’,我问你你还卖关子。所以你不止让小敏寄出了‘信尸’,还逼出了二十一条粮脉其余主将,怎么做到的?”
方才荷月河上遇到银三扮作的财大爷在船上撒泼时传密四方灯,薛敬那时才知道,原来王舟入岭南后不止会遇到姜锦羽的火辎船,二十一条粮脉其余人等也会埋伏在灵江两岸,目标都是王舟。
“弃船登岸”是二爷方才在林中用火信反复叮嘱过的,除了要确保自己的安全,更是要让无天亲眼得见,为了取靳王的命,东运水师会不惜一切代价。
可就是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
“你别忘了石鳞。”二爷道,“只需一张‘悬赏令’就能让二十一条粮脉半数以上的将军蠢蠢欲动,毕竟殿下你的命值金银,值前程,值得他们为你铤而走险。姜锦羽率火船北出是挑明了的,因他要为叔叔姜茺报仇。只要他沉不住气,就定会被身后那些同僚利用——将他当做‘鱼饵’,任他率火船出山,十七条粮脉就能紧随其后。届时即便火船炸不沉王舟,山顶埋伏的火檑木也能雪中送炭;”
二爷再次压低声音,“其结果无非两种,你出事,抑或平安——若你出了事,太子美名其曰挑人降罪,姜锦羽这个摆在明面上的蠢货首当其冲,理所当然便成了其余十七条粮脉的替罪羊,即便太子知悉内情,也不敢贸然全歼,动静太大了;若你平安抵京,要杀的还是他姜锦羽,十七条粮脉只要掐准时机,神不知鬼不觉地撤退,你抓不住他们任何把柄,便只有拿姜锦羽泄愤。”
又是一局借刀杀人。
姜锦羽这柄“弑龙刀”是在同僚点燃的冷烛辉下磨利的。说白了,他的“虽死犹荣”受同僚赠予,非他所愿,他当时是否真有意将王舟当成林戚杉的酒船去撞,这并不重要,只要他出山,就是死路一条。
“石鳞写的‘悬赏令’……”薛敬疑惑,“难道他是假拟林戚杉的字?”
“那就是林戚杉的字。”二爷纠正他道,“只不过不是这次的。”
薛敬一怔,“不是这次,那是哪次?”
“雨危山,不悔林。”二爷轻声说,“那次皇后私派水师,就是林戚杉写的悬赏令,一样是取你性命,一样是埋伏暗杀。林戚杉写令擅左手执笔,石鳞仿不来,于是就用那次的令信拓了一份,偷盖了他的印。这些年,石鳞与其中几条粮脉的将军还算熟络,有他借此令煽风点火,姜锦羽不想做背锅的冤孽都难。”
“不是,你等会儿,”薛敬打断他,直觉哪里不对劲,“石鳞有本事拓林戚杉的令信,这我信,但他是怎么拿到林戚杉的兵印的?那印他可一直贴身带着,石鳞一个外系门客,又不是日夜侍奉左右,他如何——”
“我画的。”二爷浅咳了一声,用唇形与他说。
“什么……你……”
也是,这人也不是没干过。当初在幽州守城时,他就曾仿绘过陈寿平的授将兵印,为了给林竟筹谋幽州总兵的差事,还成功骗过了丁奎。这人连山川草木都能精准缩尺,绘刻在舆图上,照以往兵信仿摹一个印子,实在不是难事。(前情:92章)
可他既然筹谋好了一切——让小敏事先劫下姜锦羽所率辎火船,控制住火船北冲的航速、让银三改扮钱大爷当着自己的面传信四方灯、让闻同的弩兵船紧随王舟,随时勤王……所有一切都在他算计之内,甚至连火檑木砸落和弃船离岸的时辰都掐得极准,那他为何还要亲自回来一趟呢?
“你脖子这怎么了?”突然发现他侧颈有两道擦破了皮的血印,薛敬忙伸手剥开衣襟,凑过去轻轻吹气。
“没什么。”二爷不想他们这般暧昧被无天瞧见,遂遮住他的嘴,“别弄……”
“你担心我出事才回来的?”一针见血。
见他不光不答,还躲,殿下只好将他扯回来,不依不饶,“你一着急就策马穿林,之前不是答应过我,不这样么?”
“我自幼习马。”
“马术再好,奈何这岭南的林子里刺多。”
二爷被他烦得没辙,随口安抚了几句,一抬头,发现膏肓始终正盯着江面的火船发怔,他拍了拍薛敬的手背,问道,“那位,应了么?”
薛敬摇头叹气,“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百世降臣’的旧事讲得我喉咙都干了,无天仍无动于衷。看来此战难以借他们的力,咱们得想别的辙。”
二爷又歪头瞧了一阵,语声放缓,“我突然想起来,林子里还拴着另外一条‘离岸鱼’,或能推波助澜。”
薛敬“咝”了一声,一时没想到,他说的“离岸鱼”是谁。
“你不是问我为何亲自回来一趟么?”二爷朝走过来的小敏抬了抬下巴,见他双手捧着一张芭蕉叶,上面堆放着几颗青红色的“胆灯”,“呐,就为查这个。”
“这是……”
“天胆避蛊遮。”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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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7章 第六一七章 三千尘甲(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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