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9章 第六二八章 三千尘甲(22)

六二八、三千尘甲(22)

盛潜终于在二将军收拢的话音中彻底咽了气,果然没能活过子时。

他人被钉在弩窗上,高高在上,像被献祭生坛的劣奴,脚下血海就似灼骨剥皮的厉焰。他至死都还鳌立万川,倒不枉他接掌楼船军区区不到两个时辰。

众人显然还未从盛潜惨死这一幕中反应过来,正不知所措,忽见弩舱门被大力撞开,一个黑影箭步冲上甲板,扯下了遮住半张脸的黑巾——“林戚杉!”众人愕然,都没想到,方才在盛潜背后偷袭他的人竟然是本应远逃的林戚杉!

“盛潜,你这天杀的死虾皮,康兆朴养出来的狗!!”

林戚杉恶怒到极致,目眦欲裂,舌齿上还沾着方才剖开盛潜心腹时溅出的血,灼苦腥涩,快要喷出卷空虐地的岩浆来。他哆哆嗦嗦着,将方才徐岑读“海铃火”的内容一字不落地复述了一遍,随即破口大骂,顺手从地上抄起一把海锚刀,照着盛潜的尸体再劈过去——

“你吞我林氏族产,杀我全族,老子便要将你的兵杀光杀净!”

他骂一句,劈一下,最终彻底将盛潜劈成了碎浆。

盛潜的身体散落得到处都是,和林氏旧臣混迹一起,血汇流觞衢,淋漓满船。

林戚杉到底是拥军十数年的楼船军总将,船上这些兵将大多是他一手养起来的,显然比之刚刚升任不到两个时辰就被轻易反杀的盛潜更能服众。心腹军转眼间丢了盛潜这个主心骨,屁股还没将主舰焐热,就被林戚杉杀了这个回马枪,他们此刻纷纷往后退,举起的海锚刀也惴惴地不知该朝向谁。

个别不怕死的鼓足了胆气,高嚷着率先朝林戚杉冲了过来,林戚杉抽刀断砍,刀锋若急飓熛怒,看似披肝沥胆,对脚底舰竭尽忠诚,然而在场谁都知道,他是冲着盛潜派心腹军夜袭南岭,尽吞林氏族产、灭他全族的私仇而来的。

于是为复仇兴腾的火焰,寸寸削骨。

林戚杉在横陈宏川的百舰面前杀红了眼。

十数年了,除了他林戚杉,没有人胆敢站在楼船主舰的舢帆下号令生杀,盛潜异军突起,既然敢踩着枭首林氏旧臣的血路昂首攀顶,就得有被碎尸万段的准备。此刻,盛潜自己都还没凉透,他的这些心腹军又都前赴后继地步了其后尘。

周遭远一些楼舰上的林氏旧兵见旧主逃之夭夭,新主来势汹汹,起初都不敢轻举妄动,唯恐引火烧身,然而此刻清叛之征陡然间峰回路转,他们乍一见旧主重回主舰,僵死的战心慢慢复燃,纷纷再次抄起兵刃,与盛潜心腹军展开对峙。

待主舰上最后那名心腹军被林戚杉一刀断喉,船舰上的林氏旧兵悉数回归。眼见大势已去,各舰上的心腹军要么丢械乞降,要么被围攻剿灭,要么索性一头栽进江里,妄想逃命。

顷刻,百艘楼船若火上笼锅,滚饺子一样,江水瞬间成了滚沸的热鼎。

奈何林戚杉不会放过这些盛家狗,高喝一声“放箭”——所有楼船上的冷镞齐齐朝向江面,还未及游上岸的盛潜心腹军在旷水中彻底成了活靶子,惨叫声在浓稠的雪雾中变了调,激起两岸林间的鸟兽和鸣,清江变灼红。

几波箭雨过后,人声停了,只剩两岸林中鸟鸣凄厉。

江风吹散雪雾,冷却后的沸江,漂浮起千百个化开了皮的红纹面饺……

林戚杉瞟了一眼江面漂浮的冷尸,神色蔑然,他高声对所有船兵道,“楼船上的盛家杂碎已全部剿灭!只要本将军腰上还挂着这枚虎符,老子就永远是楼船军总将!想追随老子的,这就随我前往南岭雨林,剿尽盛潜最后那波心腹,被他吞下的那三座金山,老子就拿出来一座,给大家添金屋,养美人!”

大多数林氏拥趸归心似箭,齐声高喊着林戚杉亲手画给他们的愿景,如同早已干涸的酒池重新蓄满琼浆,枯槁的肉池再次开出鲜活的花蕊。妄想吞鲸的饕餮一旦再次解缚,他那些见利忘义的走卒会心甘情愿被当成爬上水塔偷油吃的耗子,眼见蜃楼浮于穹宇,明知是假,还要自欺欺人地坚信那都是真实。

果真,病入膏肓时才能见回光返照。

却也有极少数不想林氏重振,只愿效忠楼船军的中立派,他们先前就不受林戚杉待见,大多被分配在不重要的将职,此刻一见林戚杉回归,不但灭了新任总将,甚至还要将楼船军彻底变成为林氏一族复仇的私家军,对东运水师失望透顶的同时,眼见其四分五裂,彻底无力回天。

正当这些中立军犹豫不决,彼时,林戚杉一声号令,转舵的海号吹响了……

就见百艘楼舰队随主舰转舵。

江河远澹,百厦折帆。

二爷所乘的小舟好似年节时孩童扎染的纸船,放在掌心都嫌脆弱,此刻在百帆海厦面前,却无一步退让。

那条晴阴分明的水线横越江面,若云仙执笔,亲手划过的一道明渊。

江流竭,水泉动。

血侵海厦团团骨,轻舟伴雪明明新。

转舵的海号吹散了江阴最后一点红尘,主舰转向时紧紧贴着那条晴阴线,愣是没敢越雷池半分,一众楼船紧随其后,彻底放弃了往剑门关外援战康兆朴,都将随林戚杉正式前往南岭雨林。

二爷倚在船篷上,望着一众楼船相继离远,江水恢复平静后水面上终于鼓起一个水包,逐渐靠近小舟,随即“哗啦”一下出水,二爷伸出手,将他拉了上来。

“转舵了,他们终于移船了!”小敏雀跃不已,满脸的血污还没来得及擦干。

二爷将一条干巾递到他手里,又褪下披风,披在他肩上,“方才箭雨落时,潜在水里没受伤吧?”

“没有!”小敏擦净满脸血污,裹紧披风,这才开始后怕,“二爷,方才太险了,我躲在底舱,生怕盛潜下令放弩!”

“他来不及。”二爷又问,“信放好了么?”

“放好了!钉在底舱最显眼的地方了,他们指定看得见。”

二爷欣慰一笑,“那咱们走吧。”

他随即钻回船篷下,继续靠在舷窗边假眠。

小敏来到船头,开始摇桨,“那您休息会儿,等快到水师总营时我叫您。”

二爷睁开眼,话音朝向船头,“谁说咱们去水师总营?”

小敏摇桨的动作一顿,诧异问,“方才接到信说,六爷已经带着无天去水师总营了,您不去和他汇合吗?”

“他要我寻个高地瞧他新学的打铁花,我找了一圈,这周围最高的地方也就是云渊水廊夹岸的瞻星岩了,那里能俯瞰琴水,走吧。”

“那六爷……”

“他有他的事要做。”二爷阖目,飘到前胸的发绸缠住他指尾,松散地绕了几圈,“康兆朴需得他亲自了断,这人是个硬茬,不好对付。”

剑门关外,水师总营。

康兆朴僵坐在将椅上,帐中黑黢黢的,灯油融尽。

营外持续的战声仿若极远,偶尔明空的火光又就近冲撞帐帘,掀乱起舞。此刻,主营中的所有艨艟和走舸都已派往剑门关外峡谷,然而两军恶战已近两个时辰,他们还是没能冲破祝家军的营门,楼船军又迟迟不到……

起初,康兆朴虽有怀疑,却始终不愿相信盛潜敢反,直到半个时辰前,信兵将三个血淋淋的人头送进中军帐,尘埃就此落定——盛潜终还是背叛了他。

这三枚人头此刻都已冷透了,其中一人就是盛潜最得力的心腹,他的眼睛还没闭上,正死气沉沉地盯着自己。

康兆朴既觉意外,又觉情理之中。

早在启征前,皇后就亲传密令,命他们此战倾覆所有。那一刻康兆朴就深知,此番不论输赢,自己都将亲手兴燃太子与靳王两党相争的导火线,将两方的矛盾和野心彻底摆到权御相抗的制高峰。当靖天最高楼宇上的天钟撞出第一声响,这南朝江山最终花落谁手,就看他二人的本事了,可东运水师终究是回不去的……

来多少,死多少。

太子若赢,他们将以暗害诸侯之名反遭屠戮;靳王若赢,他们则会以十三年前亲赴九川伏戮忠军、暗通外敌为由,被全军铲灭。

“狡兔死,走狗烹。”康兆朴无力至极,发出一声长叹,“太子道貌岸然,靳王杀伐安忍,王权在上,他们没一个好东西,倒是你——”

他说的是自己的心腹,盛潜。

自十三年前被困同一火窟,他二人的命运就被强行地拴在了一起。

好胜者唯恐落于人后,都想争得头筹,却只有在“赶尽杀绝”这道命题上会反复思量,谁也不敢轻易争当那只招摇过市的“出头鸟”。因此,当时在枕生峡的火窟里,身为盛潜下属的康兆朴故作胆怯,手抖弄掉了火折,成功引得盛潜捡起点燃,倒逼着他最终做了那引爆枕生峡,葬送烈家军的第一人。

而对于复仇者来说,第一人和其后所有,是有区别的。

“复仇者若要泄愤,那起手落刀的第一人将会死得最惨。”

康兆朴只觉眼前黑影乱窜,依稀十三年前的自己颤抖地趴在火窟里,装腔作势地哭喊着,对盛潜说出那句“我不敢”。

自那一刻起,命鉴改,天称斜,亨通的官运开始偏向于他。

而盛潜呢?这一辈子好高骛远,嫉贤妒能,想出人头地,却时刻被自己压着一头,命没少卖,功却捞不着,给人当舔靴的驴马又心不甘情不愿,平生唯一自觉伟岸的事,便是站在枕生峡的尸垒前,替自己做了烈家那本仇档上最招人恨的第一只“出头鸟”。

“蠢呐……”

康兆朴像是早有预料,端起桌上的酒壶,虚情假意地在自己身前洒了半圈。

酒一落地,一个满身污泥的士兵突然就撞进了军帐,声嘶力竭道,“死了!康将军,盛副将军他……他被林戚杉钉在楼船主舰的弩窗上,当众开了肚皮!”

康兆朴先是微微一愣,紧接着讽刺一笑,将酒壶里剩余的酒一并洒了。

士兵随即将栎京湾那边发生的事简单叙述了一遍,“眼下楼船军已尽归林戚杉麾下,所有楼船皆已启程,正要转攻南岭雨林!”

康兆朴并无震动,片刻后在阴影里发出讪笑,活像是一只被戳了尾巴骨的仓耗子,笑得停不下来,“果然呐……果然……”

士兵被他笑得毛骨悚然,怯生生问,“将军,前线……怎么办?”

“撤军吧。”放弃了似的,康兆朴彻底颓下双肩,目光空洞无神。

“撤、撤军……”士兵难以置信地重复道。

康兆朴颤巍巍起身,躬着背,一步一拐,掠过那三枚血淋淋的人头,这一路走出营门,风雪残凉,他却仿佛从出生走到死劫。

遥雪处,大风悲。

百匹战马逆风而来,卷尘揠草。

康兆朴率营中众兵伫立于营门前,见靳王携军逼至,齐齐砸跪在雪石上。康兆朴高捧起南朝镇海之师最尊荣至上的舢旗,左右手横握紧旗杆,大吼一声,毫不犹豫从正中折断。

随即,以头抢地,高喝——

——“开营门,折旗蔽鼓,迎靳王殿下临营!”

他竟在两军交兵的白热之际,主动号令船退三十里,折旗以降。

海号奏响悲海之音,大潮涌退,鱼尸布满芦礁。

营中舢旗尽折,埃尘涨空,蹄踏所至,辙乱旌靡。

——“罪将康氏,弃甲曳兵,自请逐北五十里;”

——“天威远播,狂寇败阵,将靖烟尘,同增欢忭;”

——“恳请殿下不削船将,不斩降臣。”

铿锵有力,极尽折首。

凄风冷雨,倒还挺悲凉……

远水上的战火渐渐熄灭,艨艟和走舸在得到退兵令后齐齐后撤,剑门关外的峡谷水岸闪烁起点点萤光,那原是风吹云散后,银河吐露的星舟。

靳王叩马辕门,身后百风齐动。

膏肓以黑巾遮面,露出的双眼微微一凛,转头去瞧靳王,却发现,面对黑压压跪了一片的水师军营,殿下脸上无憎无怒,瞧不出任何情绪。

随后,无天护靳王入营,顺利承接营旗,缴没战备,清数俘兵,水师上下皆默契配合,无一人出纰漏,原来康兆朴并没使诈,当真主动归降了。

自从进入中军帐,康兆朴就跪捧着他的认罪书,极尽详实地与靳王细数这些年自己的罪行。整个军帐已被无天团团围住,不准任何人靠近,膏肓就在帐帘边,康兆朴在里面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划刻在他脑海里的铭文,尖锐刺耳。

“大人,按理说战局未定,一切还有摇摆,康兆朴为何不等到最后一刻,就主动归降?”一名无天死士不解,凑到膏肓耳边问他。

膏肓心知肚明,“因我朝军纪明令——不杀来使,不斩降将。若康兆朴主动归降,靳王就杀不了他了,必须把他移交京师,告刑三司汇审。”

“那岂不是——”另一名无天睁大双眼,这才意识到康兆朴此举的老奸巨猾,他竭力压低声音,“那岂不是先前殿下在守云阁血诛五十四名海将的事,也要被一起拉到刑三司的案头上并审?”

“康兆朴在三军面前自请归降,就是要用此计将靳王一并拖下水。”膏肓长吸一口气,“主动示降的水师总将虽不光彩,但只要能折尽靳王一脉,康兆朴虽败犹荣,至少在太子那,能求保族脉不死,而只要守云阁血诛海将一案过了大理寺,靳王遭鞫狱定罪,必是早晚的事,一旦下了大狱,就没有翻身之日了。”

众无天一致静默。

片刻,其中一人引申其意,“那若靳王执意要杀——”

“你们也都看见了,”膏肓打断了他,“方才康兆朴在水师营门前高声示降,全军将士可都在场,靳王若执意杀康兆朴,今夜必不能留一个活口,否则只要有一人在刑三司的公案前作证,连署推复,数罪并罚,必然定他个杀降诛将的谋叛重罪,即便是皇族,也是要掉脑袋的。”

“所以便等同于……康兆朴示降不但能暂时保住自己一命,还必将成为太子党的大功臣,那大人,我们要不要——”

“做好你们自己的事。”膏肓冷声道,“你们要时刻谨记,无天只听御令,不理党争。”

正巧这时,长久沉默的靳王突然间打断了康兆朴烂长的罪述,问他,“你为何偏要扶盛潜登上楼船军总将的位置?”

“……”

帐内,靳王自始至终盯着地上摆放的三枚人头,他没前没后的一个问题显然弄得康兆朴一愣。

“以你康大将军对这位心腹的了解,不可能不知道他心思阴沉,做事阳奉阴违。为了往水师最高的舢旗上攀,他可以使尽手段,包括背叛于你。即便深知他的路数,你还是扶他上位了,还许他派私兵前往南岭雨林围剿林氏一族。起初本王也以为,你是无人可用,才不得已启用盛潜这个无功绩无背景的近臣,可如今反观你看见这三枚人头的反应,和方才大敞营门恭候本王的示降决心,让本王又觉得,你也许是故意的——故意摆出一副能将凋敝的样子,被迫扶盛潜上位,任他在阵前清叛,最终惨死于楼船舢顶。”

康兆朴的眉心始终是舒展的,未见他对眼前这人有半分忌惮,即便他深知,自己做过的孽在这位远疆封侯的面前,桩桩件件都是死罪。

“您的意思是,罪臣故意设局弄死了盛潜?”他假惺惺地笑了笑,抬举着对方,“虽然殿下您明察秋毫,可今日这事罪臣又没生前后眼,怎能提前算到盛潜会在罪臣命他前来援战的半路上伐兵清叛,还切切实实地把自己给‘清’死了?”

“他也可以不是被自己‘清’死的,只是他必须死在今夜。”

靳王冷冽的嗓音就似冰锥刺骨,温良已与他无碍。

“盛潜就是你用来在烈家后人面前验死的试刀石。”他直截了当道,“总得有一个人拿去二将军面前给他泄愤,总不能剖开你康大将军的腹肠,给二将军出气吧。”

“……”康兆朴嘴角的笑纹微微抽搐了一下,巧妙斡旋,“殿下这么说可就冤枉罪臣了,退一万步讲,就算罪臣猜到盛潜会在前来援战的半路上清叛,又怎么能算到二将军孤身一人就跑去栎京湾拦船了呢?哪怕罪臣要拿盛潜给烈家后人当试刀石,有人在台上卖命地演,台下也得有人看不是?”

靳王笑起来,“二将军是孤身一人拦船也好,千军万马压阵也罢,他是以什么形式现身栎京湾的,重要吗?”

“难道不重要吗?”康兆朴一点都不像个计赃论罪的阶下囚,倒像是在朝会上不卑不亢与异党论辩的一名言臣,“二将军若不亲自现身栎京湾,我摆开砧板剖盛潜,做戏给谁看呢?”

靳王却斩钉截铁,“二将军今夜必然现身栎京湾,这一点你是能确认的。”

“笑话,我怎么能确——”

“因为林戚杉在他手里啊。”

“……”康兆朴一愣。

“我今夜让人在天吴山巅放出的‘海铃火’是专门放给栎京湾的楼船军看的,也是放给他林戚杉看的,他人若不在栎京湾,怎能知道自己的族人被盛潜派军屠了?又怎会在被激怒后一箭剖了他?利用林戚杉这柄剐鳞刀剖盛潜,是本王摆的局没错,可同样也是你康大将军摆的局啊。”

康兆先是卡了一下嗓子,随即谄媚无知地赔笑,“殿下您真是抬举罪臣了,我哪有那个谋略?在您摆好的棋盘下重启一局,还不能让人知道,这得是天大的狗胆呢。”

靳王无视了康兆朴扭捏作态的谄笑,起身走到他身前,在那三枚头颅前缓缓踱步,有意思地循着节奏。

突然间,他脚步一顿,“徐岑是你的人吧。”

康兆朴双肩蓦地一缩,谄笑立收,却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语气,“他、他分明是林戚杉的人。”

“他曾经确实是林戚杉的人,后来被你收买,变成了你的人。”靳王干脆利索道,“不然,你怎么会知道盛潜劫回总营的那十五坛贡酒,是假的呢?”

“什么?!”康兆朴故作愤然,“那些酒竟是假的?”

“少惺惺作态!”靳王厉声道,“没有绑‘酒耀子’的贡酒根本就不是从楼船四舰来的——徐岑是楼船四舰的子虞候,本就是帮林戚杉看贡酒的,是不是真贡酒你一看酒坛便知。因此,你在看到盛潜携假酒回营后,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与你所述的一切都是与石鳞串通好的,盛潜不杀石鳞就是为了借他之手篡夺林戚杉的将位,索性你顺水推舟,让盛潜认为你当真被他二人抓住了把柄,迫不得已任他风风光光地接管楼船军,甚至还投其所好,命他私派心腹前往南岭雨林,助你清剿林氏一族。那我不禁要问,一向心思多疑,布兵从无纰漏的康大将军你,为何会如此放心地任盛潜派私兵去南岭呢?”

“因为你早有预料,不管盛潜派多少私兵前往都将是死路一条,有去无回的。”还没等康兆朴回话,靳王又快速道,“也就是说,林氏手里有关于你康大将军的那本黑账,盛潜是决计拿不到的。”

康兆朴不再信誓旦旦地反驳,试图用轻不可闻的吸气声掩饰惊诧。

“可就算盛潜拿不到,也绝不能攥在林氏手中有朝一日威胁于你,所以你必须想办法把林戚杉引出来,攥住林戚杉,遏制林氏一族。”靳王再次将声音放低,“可林戚杉人在哪呢?好在徐岑这个林氏内鬼在林戚杉出逃那会儿就曾密告过你,他自始至终都没出过栎京湾,一下船就被二将军的人抓了。再结合今夜南岭郡府突然颁布‘封路令’,你便立即推断出,我也在截缴林氏一族。既如此,你便将计就计,赶在盛潜的心腹军还未正式抵达南岭之前,率先越过我军路障,往斧礁门递了一封密信——”

靳王从袖子里掏出那封被水打湿的密信,信尾坠着一枚海铃铛,是方才在竭海若河的八音峡俘虏那艘领航的海鹄后,从被他一刀断斩的总舵首怀里搜出来的,那副手交代说这是康兆朴的亲笔令——目的是从斧礁门调兵,命海寇即刻入南岭,全歼林氏一族,并许诺以林氏族产作为报酬。

“你在这封信中用的词是——‘赶尽杀绝’。”靳王猝然一笑,“康大将军果真雷霆手段,为了逼林氏冒头,你不惜坐实自己里通外敌,欲借海寇之手灭他全族。不过好在,彼时你我目的相投,你亲笔写的诛杀令和我仿造的求救信是前后脚到的斧礁门,两封信上不约而同都提到了林氏的万贯族产,于是那帮脑子里只长着一根钱筋的海货只需将两封信逐字核对,就必然相信林氏确实有三座金山等着他们去吞,于是义无反顾地启航南岭。”

靳王的意思分明显而易见,在杀盛潜、借海寇之手铲灭其心腹军、用“林氏灭族”的消息激怒林戚杉,这三个明确的目标上,靳王与康兆朴是志趣相投的。

因此,康兆朴那封亲笔所书的“林氏诛杀令”和靳王那封盖有林戚虹青帆镯印的“林氏求救信”被先后送进斧礁门。一边为杀,一边求救,却都提及林氏族产,海寇为财,是以倾巢而动。一旦他们驶入内港,就必会遇到同样是来剿灭林氏的盛潜心腹军,于是靳王和康兆朴无论哪一边只要稍稍使些手段,就能让盛潜的心腹军也对林氏族产发生兴趣,从而诱使他们与虎视眈眈的海寇展开恶斗。

两方一旦开打,必长久拖耗,不得拔身。

届时,只要有人在天吴山巅朝天一响,伪装成海寇,用他们与林戚杉长年通信的“海铃火”放一个假消息出来,身在栎京湾的林戚杉必然会看见,从而得知——“林氏尽剿,族产并吞”,不明真相的林戚杉自然就会将盛潜视作灭他全族的罪魁祸首,从而疯溃现身,直取其性命,而彼时的林氏到底有没有当真被灭族,都已经不重要了。

至此,康兆朴目的达成,他人虽在剑门关外,手却早已先盛潜一步伸到南岭雨林中,稍稍在暗中挑拨,借刀杀人,就将叛臣及其心腹军尽剿。

“康大将军在本王起手落子的棋盘下方摆这一局暗棋,成功借我之手,杀叛臣、诓海寇、逼现林戚杉,真不愧是十数年来稳坐中军帐的水师总将,每一步棋看似岌岌可危,却又稳坐东山。”

这一番话靳王发自肺腑,康兆朴自然是听懂了,他稍稍调整跪姿,费力一笑,“殿下复盘的这局棋可当真漂亮,只有一点不通——您自己说的,林戚杉一直在二将军手里攥着,就算我想他疯溃冒头,他也必然要看二将军的脸色行事,可二将军的心思,罪臣又如何掐得准呢?若他没像今夜这般让林戚杉返登楼船,那岂不是我所有的计划都要前功尽弃?您为我摆的这局好是好,却步步险泽,罪臣摆不起,更输不起。”

“谁允你掐二将军的心思了?”靳王怫然作色,冷声斥令,“他的心思岂容你等宵小染指,少在本王心尖上挑火。”

康兆朴立时噤声,脖子缩了回去。

靳王收起邪火,“不过,你也根本无须掐任何人的心思,你只需要一个‘徐岑’在主舰上当众激怒盛潜就行了。众怒一犯,以徐岑为首的林氏旧臣必然将与盛潜的心腹军对立,盛潜巴不得在全军面前立威,所以当众清叛是必然的结果。退一万步讲,就算林戚杉没有成功登船,只要叛火挑起,徐岑也可以替他做那个在乱战中偷袭盛潜的刽子手,哪怕徐岑也失败了,还会有无数被你安插在周围的暗兵作祟,再不济,还有二将军呢,二将军若是嫌脏,本王的刀也不是摆件。”

康兆朴无言以对。

“康兆朴,”靳王顿步在他身前,垂眸沉道,“你用送盛潜鳌立万川的方式,亲手献祭了他,让他成了当初那一百二十八名刽子手中,被当众剖开的第一人。”

十三年前,枕生峡桥天六十四窟,盛潜被迫做了铲灭忠军的第一只“出头鸟”;

十三年后,南岭万川之上,楼船军前,他无奈灌下第一碗剖腹开膛的断头汤。

康兆朴再找不出任何理由反驳,他自觉这一局绝无纰漏,可在眼前这人面前仍然满是破绽,原来精心搭台的自己,才是那名憨蠢的戏子。

“没法子……”

康兆朴索性彻底撕下那张看似任人摆布的假面,瞬间化身手执权杵,屹立神巅的巫鬼,发出无所顾忌的惨笑。

“如二将军这般仁义惠和的忠军,心头上最歹毒的那一滴血,须得浇在殃他全族的第一人头上!”

靳王脸色阴沉,呼吸渐深。

“哪怕您要为他抱不平,守云阁里,也已拿那五十四名海将研血泄愤,当真轮到我的时候,你们这些满口仁义的刽子手,就该假惺惺地讲‘仁厚’了。就算您不讲,二将军也会帮您讲,即便您二人都不讲,罪臣也已在千军面前折旗示降,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若你们还不依不饶,执意为复仇而杀我,就得先堵住他们的嘴!不然,多少人口诛笔伐,唾沫星子都能将您淹死!”

他笑得张狂,不可一世,“自古,所有想要启碑立撰的大人物,最看中身后名了。我康兆朴不过无名宵小,用‘盛潜’立一面辟邪挡煞的玉屏风,死也是他先死!殿下,您今夜杀不了我,今生今世都杀不了我!您也不敢杀我,除非,您能先将他们全杀了!”

康兆朴指着帐外那千千万万双会说话的眼睛,嚣张大吼。

已经示降的康兆朴彻底变得有恃无恐,他已利用“盛潜”替自己挡下了剖心的煞,又利用靳王的刀逼出了林戚杉,再用林戚杉帮他除掉了这个“煞”,顺便送企图背叛自己的海寇归了西,林戚杉要死,岂不是早晚的事。

如今的康兆朴只需安安心心地等待囚车抵京,待到刑三司的案前,将靳王血洗守云阁的事一字不漏地告发,他这顶“重刑私|处朝廷海将”的帽子就算扣上了,届时下了大狱,再想翻身就难了。

康兆朴阴沉沉地笑着,“重刑私|处五十四名海将,闻所未闻,伐疆庸皇还不敢折斩降将,唯恐落得后世骂名,我就赌您不敢滥杀!大朝会之上,您将百口莫辩,为了十三年前早已埋骨的所谓‘忠军’,您觉得值吗?”

靳王深深吸气,压着火,“这问题本王已经答过很多遍了,无须与你赘述。”

“那您就等死吧……哈哈哈哈……”

康兆朴恶毒大笑,眼角眯起,像是一条蛰人的毒蛇。

“您的太子哥哥会在刑部死牢里为您摆酒接风,这天下终究是他的,您也不过是替他淋肉的一把快斧,驱北寇、复封疆、荡西川、合军府、杀佞教、灭水师……您做了这么多九死一生的大事,甚至不惜亲手将自己的亲大哥送上刑台,不也是为他太子殿下做的嫁衣,为他封疆拓土么?杀我,抑或不杀,都将背上千古骂名,一切前功尽弃,先前那些丰功伟业都要拱手于人!您还不如我呢,我能求保族亲太平,您能呢?就算二将军是您的心头肉,可您若被下了死狱,他将死之时只会比他的亲哥哥惨上百倍,您救得了他吗?救得了吗!”

——“他救得了。”

突然,帐帘掀起,膏肓阔步走了进来,对靳王抱拳行礼,“殿下,属下是来请问,您想见快刀斩,还是慢火炖?”

康兆朴脸色一白,蓦地回身,“你说什么!”

膏肓面无表情,“我是说,你该上路了,康大将军。”

康兆朴作势起身,难以置信地指着膏肓,“你敢杀我——你就不怕!”

“无天是前朝余孽,能活到今世,多余的命数都是祖先们赚来的,还怕什么?”

康兆朴瞪大双眼,浑浊几欲滴血,“你、你是无天,帝护无天!”

膏肓摘下遮脸的面巾,系在手腕上,“你们东运水师自靳王一入南岭,就想方设法地埋计暗杀,百艘火船北出湿岭,妄图撞沉王舟,就是那五十四名海将所为。而你康兆朴呢?不但屯兵十万,封锁中京郡,给海寇送去的密信里还让他们抵达南岭后——‘所见活军赶尽杀绝’,谁是‘活军’?除了他盛潜派去的心腹军,还有靳王的人马屯兵南岭!康兆朴,你当时是打算借机暗杀皇子啊。”

“你血口喷人!!”康兆朴一见情势有变,立马转为告饶,“你不能杀我,我已经示降,必须回京经刑三司——”

“也可以不过刑三司!”膏肓厉声打断了他。

——“无天敬护帝侧已近百年,所杀之人只录入‘刺案’。”

膏肓一步一近。

手中剑,掌心尘。

——“凡谋反、大逆、谋叛、恶诛、不道、大不敬、不悌不孝、不睦不义、暗挑、内乱——此不赦十恶,不必断狱,不过五听。辞决杀却,殊旨别赦。”

“辞决杀却,殊旨别赦……”康兆朴颤声重复着这八个字,慌了。

膏肓犹如一座巍凛遮月的高山,朝他压顶而来。

——“是以,‘刺案’从不过前朝。”

膏肓在他面前站定,长剑缓缓出鞘,闪烁着凛凛寒光。

——“自南朝鼎定至今,录入‘刺案’的人名等同封缄于文狱,人、神、鬼三缄其口,阎王簿上都不再录入尔等名姓,‘刑三司’算什么?”

“……”康兆朴彻底傻住了。

——“康兆朴,你,还有血洗守云阁那五十四名海将,就都记在无天账上了。”

随即,剑光立闪,见血封喉。

膏肓没让他慢火炖,也没允他痛快死,长剑留尺三寸三。

暮江雪,满垢尘。

翡翠山屏雪点白,夜霞云上浅星川。

百里山光点燃长河,营门边那簇野花刚刚被风吹落最后一片枯蕊。

“大人这一剑,替本王堵尽天下悠悠之口。”

剑门关外峡谷岸,靳王不禁感慨,“朝野诸臣,自我朝鼎定之日,至今无人敢翻‘刺案’。”

膏肓还是那副淡漠事不关己的态度,话音倒比先前温和,“我如今才算明白,缘何临行前二将军反复嘱咐我,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您,原是为了杀康兆朴。”

薛敬记得,临战前二爷曾提到过血洗守云阁的麻烦后续不好处理,容易被朝中异党捏住把柄,翻到刑三司的案头。当时他说这事他来办,却没说明解法,现如今回想,他应是早就料到康兆朴为了将自己拖下水,不会战至一兵一卒,定然率先示降,是以才携引无天去翻那本“刺案”,毕竟,这是如今朝野上下能越过刑三司审罪的唯一办法。

因那是御案之上,无人敢翻的一本无字经。

“二将军还说什么?”

“他说,用三尺剑光或可换无天栖身泰年,峡江两岸一岸火,一岸冰,他问我要选哪一岸。我回他,无天中立,哪一岸都不选。”

靳王笑了笑,心知这话必然是触怒了那人,于是问,“他回的话不好听吧?”

“他挖苦我。”膏肓无奈摇头,“‘希望这些年被水师合纵海寇杀害的那些无辜族幼,也能理解你的政治抱负。’”

是二将军的风格没错,殿下无声一笑,“百年来无天只聆御令的誓言,到今日本王这,算是告破了。”

“只要您登临御案,无天这誓言就不算告破。”膏肓郑重道,“殿下,无天只做帝护,永做帝护。”

这是百年来,始终自诩中立的“帝护无天”,第一次选岸。

膏肓犹豫道,“……今夜无天这一剑,其实也不止为了我族族幼。”

“那是为什么?”

“不知道。”膏肓坦然,“按理说,无天心中并无家国,于今朝亦无归属,我也思索了许久,究竟方才为何斩落那一剑,或许……”

他看着石缝里拼命生长的野草,被衰风拔了半截根却还顽强地活着。

心下一定,“或许,他们只求百花盛放,只有您,能容草木。”

“殿下……”膏肓单膝跪地,双手捧上那枚机祥节,牌子后面刻着的花纹是一只梅花鹿,笔刻稚嫩,他咬着牙说,“属下确有一女。”

“嗯?”靳王微显诧异。

膏肓却像是下了万死的决心,好似只有将软肋拱手相赠,才能让主上心安。

他心甘情愿道,“泽济三十一年小女于囿州出生,时年五岁,现与其母择居——”

靳王却忽然按住他手里的机祥节,打断了他,“令爱身匿何处,不必告知本王。”

“……”膏肓蓦地抬头。

殿下稀松平常地笑了笑,“本王这双手要持鞭,要握刀,还要时时刻刻牵着心上人,实在腾不出闲来挟人软肋,若以至亲裹挟逼人效忠,回了家是要挨打的。他日令爱十里红妆,去找二将军置办嫁妆吧,我的钱都在他那,别替他省。”

“……知道了。”

膏肓竭力压制翻腾的心绪,悬着的心一下子落了定,他竟忘了起身。

从营中跑来一名无天一看这架势以为老大闯了什么祸,还没到跟就跪下了,膏肓被他这动静惊着了,快速起身,“什么事?”

那无天道,“栎京湾传来消息,楼船正在转港去南岭雨林的路上,但是有二十艘楼船在快要进琴水的外河突然转向,其余诸船和这些船上的士兵发生了冲突,林戚杉的意思,是要将这些楼船全部撞沉,现在打起来了。”

“内讧了。”膏肓皱起眉,“什么情况?”

“八成是季卿在楼船转舵前说了什么,激得这些船将反了。”靳王道。

“问过,二将军说‘待这阵急雪一过,瑶光出云,楼船军就一个别想走了。’”

那便对了,此刻急雪过阵,夜幕上那几片遮星的乌云眼看就要被风吹走了,这些本就与林戚杉不睦的船将怕是不敢等了。

“舆图拿来。”

靳王接过展开的舆图,看了一眼流入琴水的几条外河,指着其中一处河道,“命营中示降的船兵以艨艟全速逼近,将这二十艘楼船逼入这里——”

膏肓看了一眼他所指的位置,“云渊水廊?”

那名无天不解,“可是殿下,这云渊水廊不是一处静流吗?那么大的楼船一旦冲进这道水湾,吃水不够,可就去不了琴水,撞不沉了呀!”

膏肓已然意会,吩咐那人道,“按王爷说的去办,别多嘴。”

“知道了。”

那名无天离开后,膏肓极有分寸地说,“我带的这帮孩子尚不懂这些。”

靳王笑问,“不懂什么?”

膏肓意味深长道,“战时,水路至关重要,谁能以高船抢占官渡,谁就占尽地缘。二将军若不给殿下留几艘能跑能冲的楼船镇后,他日兵变,靖天九山七桥可就是他太子一人的私港了。到底不愧是忠军之后,不因族仇家恨对宿敌赶尽杀绝,此等胸襟,我等自愧不如。”

膏肓一番话着实夸到了殿下的心坎上,他转身扬声道,“二将军山不让尘,胸有宏川,我这株岩草得他照拂,方见阔海青冥。大人多夸夸,本王爱听。”

膏肓紧跟上他,“殿下,咱们去哪?”

“先去水师承局择一双合脚的暖靴,再去接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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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9章 第六二八章 三千尘甲(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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