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〇、三千尘甲(24)
战后,靳王军分布在川岭各地的人马纷纷收到捷报,开始就地整兵,准备启程往云渊水廊汇军。水廊这边也在进行战后清点,救治伤兵、清算折损、统计辎重、押解俘虏,撰写檄文……所有人紧锣密鼓,从子夜一直忙到快天明。
林氏军营就搭在水廊边,面朝静水,背倚山壁,比瞻星岩顶的山风要小。
二爷随万生岩仔细了解完楼船各重的布局后,便让他们各自休息,自己则慢悠悠地下了船,准备趁天亮前回营帐补眠。
途中小敏追上来,将盛满山泉的蕉叶递给他,二爷接过他用蕉叶折成的水杯,正要夸他手巧,忽然联想起那人刚用这种叶子蘸着露水为自己擦过脚背,霎时掌心发热。等这阵温热褪去,又一层疑云笼罩心头,对于此番自己孤身战万舟,眼下薛敬的态度,明显不太合常理。
于是旁敲侧击地问小敏,“你方才打哪过来的?”
“六爷那边啊,”小敏没心没肺地回道,“他还在跟承局那帮人清点战俘的数目,说是实际人数与名册对不上,要晚点回来,让您别等他,先休息。”
二爷浅浅抿了一口山泉,眉梢一动,“他没说什么?”
小敏怔了一下,笑起来,“说您好看算不算?”
“……”二爷转眸,“跟那帮水师战俘?”
“跟树。”小敏凌空比划着一棵芭蕉树,又指向二爷手里的蕉叶杯,“他精心选了两片叶子,这片折作水杯,另一片他说另有别用,我也不知他要做什么。”
“……”二爷眼皮狠跳,一瞬间又觉掌心滚烫。
这人往日里夸耀虽然不挑时间和场合,却也都克制着是在人前,如今野马脱缰,都开始跑到野林里跟树上的叶片翘尾巴了?什么毛病。
没问出自己想听的,只好再来,“就没别的了?”
小敏摇头,“二爷,他应该说什么?”
二爷没搭话,遣走小敏后,独自回了毡帐。
等了片刻,薛敬还是没见回,一股困意卷上来,他便先睡着了。
梦里,他看见柿柿江边火红的灯林,一片连着一片,后背越来越暖,像柿灯贴了满背,涔涔地溢出一层薄汗,畏寒蜷缩的身体逐渐舒展,便想掀开被子贪凉,奈何手脚像是被烤热的蔓藤缠着,越缠越紧,不许动弹。好在梦里恰逢春时,他竟用这一梦走完了四季,醒来时已是清晨,暖阳透过帐帘照进来。
却发现那人还是不在,倒是身上多了一层被,是他那件厚狐氅。
下榻时穿上昨夜那双暖靴,发觉靴子被火熏过,烘脚。旁边的小炉上煨着白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米泡,还添了剃过刺的熏鱼块。
战甲洗过、佩剑磨利、粥暖、被热,连战靴他都体贴地煨过……就是没见人。
平日里险战之后,那人必然膏药似的粘在自己身上,撕都撕不下来,这次自他两人从瞻星岩下来,薛敬就刻意避着自己,不吵不闹,还事事体贴入微。
二爷边吃粥边想,八成一叶战万舟的余震未消,那人嘴上不说,却是憋着一肚子火呢,又深知此战关窍就在自己送林戚杉回楼船军这一趟上,换谁都不行,是以他即便忧怒后怕,却不好发泄,便只能先躲着自己,再想别的法子发难。
“好啊,我到要瞧瞧,你那一肚子坏水打算往哪浇。”
结果,二将军还是低估了靳王殿下“发难”的本事。
一大早天还没亮,薛敬就骑上快马,来到琴水岸,亲自将从天吴山启船来汇军的族中长辈接到了云渊水廊的临时军营。
一路上,长辈们全都黑沉着脸,因为此战他们十八骑余部非但未出一人,反倒还被诓哄到天吴山顶,事不关己地喝了一趟闲茶,除了韩氏火毒朝天甩那两节响火,装作海寇报了一次假信之外,他们就仿佛一群局外人。
“我们这些老东西虽然不中用了,好歹也是大风大浪里淘过命的,您把他叫来问问,我们哪个怕过死了!”俞老爷子顶着一脑门子摔炮,气得直敲拐杖。
“全因晚辈排兵不周,此战统军只在我一人,您冲我就行。”
殿下竟将所有罪责一并揽下,火星子全都炸在了自己身上。
长辈中,有些脾气好的尚能语重心长地说教,有些冲动冒失,都在愤慨未能为亡军豁命,窝窝囊囊的还不如赴死一战。殿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将此番险战的关窍详细与他们说明,却有意避开了二将军在栎京湾一人战万舟的惊险,若有人细问,便只有一句——“他必须独往,我下的令”。
——“林戚杉必须回去重掌楼船军,否则我军不知要多耗多少兵力,才能将那百艘楼舟尽沉琴水。”
斩钉截铁,不容反驳。
每一字都真实,每一句都如余震。
在座的各族长辈听得背脊发凉,纷纷噤声。俞老爷子更是惊魂不定,怒火彻底消了,又听殿下说起先前二将军因他一言赴死必征,已然五天五夜没怎么合眼了,便问他是哪一句,殿下说——“此战十八骑族军一兵不出,所存余火不应荒费于残疆。”
“他说王命难违,可我不想他因我一言算尽机心,还请长辈们不要怪他。”
俞老爷子的心一下子就揪起来了,眼泪擦湿了衣袖,所有人都开始为方才的冒昧失言而自责,是以后来一听说二将军醒了,立刻便遣人去请。
二爷这边才刚刚放下粥碗,就被族兵请去了主营帐。
他一走进军帐,还没来得及请长辈们宽宥他晨起晚到未亲自接迎之过,就被俞老爷子引到了主位,二爷忙退了两步,告罪失仪,俞老爷子却不允,拉着他嘘寒问暖,直抹眼泪,一众叔伯也都隐隐啜泣,就跟当初在人疆马道重逢时一样。
二爷一边苦口婆心地安抚,一边看向靠在角落里瞧戏的薛敬,再听他们断断续续倾诉自责,立刻便明白了方才薛敬对他们说了什么。
来的路上,二爷就盘算过,这人一大清早便亲自往琴水畔迎族军归营,如此殷勤,该是想搬救兵,将自己孤战万船的“鲁莽”先行告知,由长辈们训诫,一来自己不能反驳,二来,也确是自己未经他允许私自涉险,回头他再若软磨硬泡地讨赏,自己也不好拒绝。
可没想到,原本准备好应对的训责并没如期而至,这人竟然反其道而行,非但没有告自己的黑状,反而将自己此番涉险说成是“谨遵王令”,独自揽下所有罪责,白替自己挨了这些火冒三丈的长辈一顿训斥。
用长辈们不明真相的关切和眼泪诱自己心虚自责,软鞭蘸糖衣,专往七寸上抽……手段愈发高明了。
二爷将冷飕飕的目光从薛敬得逞的笑意中收回,继续安抚心疼自己的俞老爷子,“您别担心,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其实,殿下此番允我独征万舟,也是有后招的,并没有置我于险境——”
此话一出,不止这些长辈,连原本靠在门边看戏的靳王殿下都愣住了。
二爷笑着瞧他,反将一军,“是不是,殿下?”
“……”薛敬直起身,竟直接失语了。
“原来殿下有后招啊……”韩通一拍大腿,立时眉开眼笑,“我就说嘛,殿下反复跟我说他与季卿交好,好到穿一条裤子,那怎么可能让他一个人涉险呢!”
“……”那句“交好”听着刺耳,二爷勉强一笑,忍了。
“就是不知,殿下这‘后招’是什么?说出来,给大家听听。”韩通又道。
“我那个——”殿下往前快走两步,刚想解释,却被二爷拦住了话音。
“殿下说,晌午前他的‘后招’便到,那人会亲自前来与各位长辈解释的。”
“……”薛敬看向他,脸一下黑了。
二爷只当没看见,随即以清数伤兵为由,示意薛敬一起离开了军帐。
两人刚走出没多久,二爷脸色一沉,就要对他发难,却见韩通追了出来。
“韩二伯?”那张脸说变就变,立马又朝韩通温和地笑起来。
“季卿啊,方才帐里长辈多,我有些话……忍着没说。”
韩通是个直性子,从没给族中哪个晚辈留过面子,此回能忍到避开众人与他私下交涉,已经是左右权衡后的细心考量了。
二爷以为他有什么要事,忙说,“还请二伯赐教,季卿洗耳恭听。”
韩通拍着他的手背,脸色复杂,竭力让自己的表达婉转,“季卿啊,这些年你是一个人走过来的,我们都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也心疼你……那个,我听说你在那个九则峰上当了十多年的当家,脾气秉性较于常人应是要跳脱些,不过一个人要在乱世里活下来,不这样是会让人欺负。可现在好了,殿下看重于你,许你为近臣,平日里你可一定要尊王令,不能我行我素了。”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靳王,目光难掩欢喜,“殿下拥治世之能,黄铠傍身却不以皇族高傲自居,通情达理,又能吃苦,我看平日是他忍让你多些,二伯劝你,你那脾性还是得收一收。”
二爷越听这话越不对劲,刚要解释一句,“那个,我没有……”
“那你不让人碰!”
“……”
韩通这一句响石破天惊,把两人全吼的愣住了。
“为人臣子是要从令的,”韩通语重心长地说教,“二伯自然也不是要你愚忠,我看咱殿下是个明白人,日后是要做大事的,你若总自行其是,人碰一下你就翻脸,将来总是要吃暗亏的。”
半辈子研习火毒的老实人,自然听不出靳王殿下先前那“碰”字的弦外之音,还当是他们君臣间偶生嫌隙时,二将军脾性刚烈,操起在匪窝里横生的胆魄,一意孤行,是以只能绞尽脑汁,委婉劝诫。
然而二爷却听懂了,凝着冰刻的眼神瞪向那胡说八道的“罪魁祸首”。
殿下也是无语,未料这韩家老头竟如此实在人,当着季卿的面就把他“不轨”的那点心思全抖搂出来了。原本还在为方才帐中二爷提到的“后招”发愁,这会儿被韩通这么一搅和,殿下彻底心虚过了头,干咳着,仿佛喉咙里卡了刺。
奈何这老头说上了瘾,竟扯住二爷的手,将他拉远些,躲去帐帘后面继续说教,薛敬听不清他二人后续的对话,又不敢抵近,只能透过翻飞的帘帐,沐浴在一双死死凝注自己的眼神里,若那眼神是鞭,此刻的自己已然皮开肉绽了。
好不容易,韩老爷子将人说通,殿下终于听到二将军磨着后槽牙,虽心不甘情不愿,却是为了安抚长辈,态度极端正的一声“让”。
随即,薛敬紧坠着他,在一片罩顶的乌云里,一前一后回到了毡帐。
火熄了,帐子里有些暗。
他两人分别停在里外两帐,中间隔着一层说透不透的青蓝色纱帐,仿若蒙了一层两厢犹豫的心尘。
身后帘门一动,寒风偶尔吹进来,将那层纱帐吹起浮水般的涟漪。
二爷停在里帐桌边,半天没喘匀那口恶气。这混账一早上五次三番,竟挑火池里摔炮,他越想怒火越烧,无论如何再压不下去,终于在下一阵寒风吹进来时蓦地转身,结果一个“你”字还没出口,就被那人抢先一步,蛮横地堵上了嘴唇。
“唔……”
……唇齿间,竟还隔着那层青蓝色的水纱。
二爷气急要往后躲,奈何薛敬霸道,右手抄起帘纱,反手一挽,从身后绕缠在二爷腰上,连同手臂,茧似的将他裹起来,死死地扣进怀里。
“放、开……”嗓子里挤出的每一字都似被相缠的唇齿碾碎的。
“你说‘让’的。”薛敬眼底滚血,眸心却是无底的深。
他最见不得这人虚张声势,动作愈发蛮霸,左手覆上二爷的侧颈,一边深吻,一边手指绕圈,揉按他皮肉下那几根绷紧的软筋,筋膜下汩汩涌动的鲜血好似是从心囊里迸出的间歇泉,正与心跳共振。
帘纱是新制的,刚刚浆洗过的水纱还泛着皂角的木香,布纹却艰涩,不一会儿便在那人惨白的颈皮上磨擦起痕,淡红色,晨霞般刺目。薛敬盯得眼神发滞,毫不犹豫便去叼咬,隔着水纱厮磨牙齿,眼睁睁瞧着那片晨霞一点点晕散……
亲吻愈深,愈难舍难离,他们好像从没分开过彼此。
二爷原本燎原的心火悄然间化作零星散烬,只要连不成片,就烧不起来。可他心底不愿就此妥协,是以强忍着不发出声音,硬是灼成了更为撩人的闷喘,细细密密地发起颤,却更显焦迫,每一声都像是生了绒刺的蕊藤,专往对方最下流的地方搔,奈何越搔越痒,情浪击碎理智,弄得两人浑身燥热。
“放开我……”二爷怒火虽没散尽,声音却比先前绵软。
薛敬没松,反而将他搂得更紧,嘶哑道,“我这人生来就没什么值钱的物件,浑身这点零碎拆了,五两心、八斤血、百件骨、一条命,统统押上,在长辈们面前画来的军令状,我做我自己的买卖,你有什么不痛快?”
“……”二爷挣不脱。
唇珠咬破血,是这人发疯时隔着软纱磋掉的干皮。
他们的心口彼此紧贴着,二爷几乎能感受到这人诉说每一字时胸骨的震颤,喉心细密滚动,纠缠的唇齿仿若火烬,辗转燃至最烈。
好容易捡着个空档,二爷挣脱一只手臂,得空捏住薛敬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分开, “说什么是你自己的买卖,分明那张军令状是拿我置的契,长辈们毫不知情便轻易允了你,回到我面前装什么事不关己?”
他看似还在恼怒,可这番话一出口,却似浸过情水的软缎,没半点气焰。
薛敬浑身的血流只管往下灌,脑子彻底废成一块锈铁,咬不了文,嚼不出字,可偏偏这个时候他还跟自己论上理了,又不是在舆图前谋战论兵,哪那么多是非曲直!
他索性不说人话了,耍起浑,“是,我就是拿你置的契!你若不愿,干脆一纸休契把我休了,转头我就拎着个破碗,蹲到帅府门前乞惨!你若敢轰我走,我就把那契书贴满云州城楼,邀你那些叔伯,近、临、赏、观——”
“你——”二爷抬手就要扇他,结果刚扬至半空就被薛敬一把攥住,强行别回了身后。有了这些缠在身上的软纱,更是方便这混账作孽,没想到薛敬竟索性攥着他腰间缠乱的纱绳,用力一提,挤开他的双腿,揳画似的,将他悬空钉死在旁边的柱子上,双脚离地半尺,被迫摇晃……
“反正你又不忍。”薛敬话音一转,重新咬住他。
二爷被他揉得气息不稳,心里却在盘算,这凌空气焰也不知从哪攒来的。
“打小攒,总能攒够本。”薛敬一路扒开缠在他心口的水纱,堆在腰上,又拨开衣襟,咬住他心口轻轻磨齿,“攒够了才去你家相的亲,九渡青山为媒,江海寰垆为聘——”
这人一肚子鬼伎俩,是打少年起就在匪窝里摸爬滚打学来的叱咤,哪怕杀到酆府血洗过鬼蜮,转回头来,都还能为了在心上人那乞怜,诬告那些恶鬼一番,人前人后,分明一黑一白两张皮。
可他坦荡,用情至深。
将心上人拟作山海,已是他穷尽所想,所能献出的最宝贵的奇珍。
二爷一时不再乱挣,紧绷的背骨开始慢慢发软,逐渐变成跌进他怀里的样子。
“不够。”他忽然道。
“什么?”薛敬抬头。
二爷随即抬手拨开遮在他眼前的碎发,眼底泛起一片春色,“我这人向来贪赏,九渡青山、寰垆江海……荒世有、乱世有、祸世也有。”
殿下怔怔地望着他,下意识问,“那你要什么?要什么,我都给。”
“我要见盛世。”他沉声一掷。
“我想见盛世的九渡青山,量盛世江海,活着时,有岁岁丰年,百年后,躺进盛世年刻的棺塚里,不枉此生——渔樵耕读,欢颂齐咏,方算你我礼成。”
“殿下……”
二爷轻轻唤了他一声,请契似的,郑重道——
——“君临云巅,我见盛世。”
他似行令又似请命,柔柔地发出一声喟叹,“赏我吧……”
薛敬凝在心田的气焰一瞬间炸出花火,五脏灼烧,“赏你,都是你的。”
随即发疯似的撞开对方的唇齿,急躁地咬住滚烫的舌尖,像含着一口血。
他势做执杵天侧的堕神,虽鳞火满身,却能庇佑怀金小儿招摇于市,还赠心上人百寿安遂,生卒于盛朝。
无岸水,泛轻舟。
掌心火,绕指柔。
他们好似泛舟柿柿江上,见两岸火灯千盏,心魂随之摆荡。
二爷霎时通彻,眸光清透,不再为方才这人在长辈那殷勤献艺的小儿伎俩气恼,人被抵在红杉木柱上亲的久了,难免疲累,双腿只好循着熟悉的姿势,在他身后惨兮兮地搅紧,回应了他的吻。
“……”
结果这个主动缠腿的动作却像是拨震了薛敬脑子里更疯的那根弦,他眉梢一动,太阳穴上几丝青筋突突直跳。随即快速解开绕缠在二爷腰间的水纱,反手一甩,将他和身后的柱子一圈圈缠在一起,彻底将他绑在水红色的杉木上。
二爷醒过神来,情急要去推开他,“你干什么?!”
薛敬的双臂环到柱后,将水纱两头利落地打了个结,用力一勒。
从身到心,每一寸皮骨,自此都落于他掌中。
二爷有水纱稳稳固定着,薛敬彻底腾出了双手,掐住他双腿分到最开,在那片皮肤上一寸寸掐揉,冷沉道,“缚龙柱,绕云生,我托二哥哥上云巅,我们一起见盛世。”
二爷的寝衣早就退至腰间,软裤推到膝盖,堆起褶皱,青蓝色的雾纱将他绕缠于水红色的杉木上,他自来秀骨清像,真似绕缠云柱生出的掌上仙,而薛敬却似百兽以尊的兽虎,哪怕凑近喷一口薄气,都是情污。
可那情污分明是人身七情六欲,一旦沾惹,就别想独善其身。
薛敬顺着他心口一路往下,舌尖勾勒出一株蜿蜒绕生的水藤,几近安抚。
二爷抖抖索索地轻喘,分明欲|壑满身,却还要匀出一丝理智保持清醒,不想这人的唇舌绵软有力,云腾缠火,时白时红。二爷自小克己,从没像这样在礼教之外用如此不堪的刑虐折磨过人,逐渐眼角湿润,像是从心底的浆池里一点一滴挤出来的。
“别这样……”二爷节节败退,却被掐着腰眼不让动。
薛敬却并不理会他,他心甘情愿,亲手为对方折断界量方圆的规尺,不受禁忌,卸去繁枷——在他掌心所覆,为所欲为。
他们彼此呼出的热气腻满情香,二爷心跳如鼓,双腿无意识卷屈,又被强行扣紧,云腾像是粘了魄的胎蛇,在山顶逐渐汇聚、缠绕、吞吐。
风月饮尽,明霞遮天。
二爷掐住他下巴,腻着发懵的气音,“不准。”
薛敬毫无避忌,咕哝了一下吞了下去,这才偏头呛了几声。
二爷脱了力,人挂在那,孱弱极了,“……”
薛敬凑过去亲了亲他,“你在我这,想要什么都给,可惜二哥哥太懒了。”
最后半句近乎调笑,同时,手指往他身后摩挲。
“慢着……”二爷推阻着他,“我有一问。”
每每箭在弦时,就这人问题多。
薛敬忍得血热,凑过去好生与他商量,“我守了你一夜,大清早又赶去接叔伯们,快饿死了,你容我吃饱了再问?”
窄帐逼仄,寒风不断吹起帘帐,依稀巡兵经过的影子。
二爷犹豫着,往门口看了一眼,“会有人。”
“不会。”薛敬双手捧着他,“方才跟你进来的时候,我把刀扎在门前了。”
二爷吃了一惊,刀禁行止,那是商量机密时才会用的手段。
“你……你我这样,哪里是商议什么机密?”
薛敬认真地“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十分赞同,“那我去拔|出来,待会儿你那些叔伯一个个要来叩门说教,你我就这样迎他们。”
“不行……”二爷原本推阻他的手又突然攥住,“不能。”
“那先吃饱?”
随即,不再给他推拒的机会,二爷受不太住,闷喘逐渐变调,像是久承风月,可他偏不想承认,习惯性蹙眉,一副被迫无奈的样子。薛敬一瞧他这副样子就觉不爽,于是专挑柔软的柿子捏,几下而已,果然见这人咬紧的嘴唇蓦地张开,喘声逐渐缠绵,专挑人心尖上最热的血肉搔。
薛敬听舒服了,缓缓地说,“人说合宫宴上,笙歌载舞,品茗含萧,我没见过,但我深深记得九则峰的拜山宴,每一次贺捷战,筵席都会从坡顶一直摆至生杀帐前,你就坐在那,迎宾客,宴高朋,明媚极了……你还曾教过我鸣金伐鼓的‘励士辞’——”
他一脸无辜地抬头,央请着他,“二哥哥再念一遍给我听吧。”
“……”二爷浑身剧烈发颤,眼神迷离,哪里还念得出什么“励士辞”?
薛敬却不给他留任何气口,自顾念道——“金鸣鼓伐,众士咸知:今我军孤勇,逐征鸣砂,斩千敌之首,搴虎豹之旗,启新川,名其‘柿柿’。”
这是用九年前薛敬孤征三阳寨后的拜山宴上,二爷为他写的那首“励士辞”改的,那时为贺他开统新寨,封功赐赏,今日他竟不分场合地用在——
二爷吓了一跳,忙掩住他的口唇,警告他,“……辕门捷乐,不可亵渎。”
薛敬顺势咬住他发颤的尾指,轻轻含住,“辕门捷乐与风月浪情有什么分别?一样是为逐疆骋野,攻城略地,一样为谋一安居,终此一世,睡这一人——”
“唔……”
——“将军上座,请宴高朋,捧金举觞,赐我厚赏。”
真似将人奉为上座,为赢战讨赏。
薛敬见他眉间挑血,时皱时展,心口布满明霞,活色生香。
——“枭悬顶,云璋绶,舞骁旗,饮红曲;”
晴山存雪,天雨将临。
——“父母妻子同受勋赐,有进死之荣,无退生之死;”
真若万马千军,攻城掠伐。
——“澄霄瑞兆,吉云金渡,八风驷马,足迹天汉,无枉矣……”
——“无枉矣……”
二爷耳膜发震,热汗扑了一层又一层,粘着长发淌着水珠,水纱紧在腰上一圈圈缠紧,好似变成青蓝色的火焰,烧透他每一寸肉骨,逼他与云木共生。
高一点……
再高一点吧……
他就要探至云巅,看见盛世。
——“今我执斧钺,伐鼙鼓,浪雷奔,燃香三炷,北祭忠军——”
——“横山九水,明烛天南。”
“我托着你,你去够。”
“够着了,我们见盛世……”
……
头顶有一束光从帐毡的缝隙里透进来,刚好洒在两人身上。
这是他卸重之后第一次欢畅,心扉大敞,拼命想在这片许大的光景里再寻一昔快活,最后,他双手无意识越过头顶,攥住垂落下来的水纱,在手腕上搅紧,人像是被生生撕开了三魂七魄,化作一朵缠刻于塔祭的云藤。
……
“帮我阖上……”
二爷双腿无力合拢,软塌塌地垂在两边,连抬身合拢的力气都没有,一边脚上还穿着送他的暖靴,软裤却湿透了,挂在腿上,劣迹斑斑。
薛敬自知疯过了头,忙将他落在床下的那条腿捞起来,用温水清洗,换了干净的衣裤,才将他两条腿一并塞进被子里,隔着棉被整个抱紧。
“你方才要问我什么?”一般每次逞|欲后,薛敬都会把浑身的疯刺一簇簇缩回羽下,乖顺的像是一只无辜的奶豹,从没做过恶一样。
二爷习惯了他这反差,没力气骂,淡淡地问,“为什么替我揽责?”
他说的是今晨在族军长辈面前,薛敬将他一人战万舟的祸一己担下的事。
薛敬拨开黏在他眼皮上湿润的发丝,深深地盯着他,“有生之年,得见你在千军万马前谋定乾坤,我心里舒坦。可我又恼你不与我明说就擅作主张,唯恐你涉险,又不想你每每只在万军之后当一个影子。既惊,又喜,还恼怒,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忽然摇头苦笑,心酸不已,“在鸿鹄的那些年,你深居浅出,留给世人永远只有一个虚名,福气都是谋给旁人的,到你自己身上全是遭罪,他们看不到,可我心疼。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再听不得旁人骂你,一个字都不成。”
二爷好似听明白了,微有些惊讶,“所以这回你公然替我揽责,是因为……不想看我被他们训斥?”他有些难以置信,“你幼不幼稚?他们都是我的长——”
“就是长辈,才不成。”薛敬重声打断了他,“礼敬约束,你不能反驳。”
二爷一怔,“……”
“不能反驳的论辩,自来是不公平的。”薛敬道,“今日若是换作你师兄、谢冲、鹿山、或者祝龙他们,我才懒得管,那些人没一个说的过你,也无须我替你出头。你这张嘴,除了那群不能忤逆的老头,谁还能让你吃亏?”
二爷无奈一笑,“这是吃亏的事吗?”
“隔代如隔山海,况且他们有他们的立场和考量。”薛敬坚持道,“一旦到难事上,长辈们往往只达理不通情,情都是放到末位的,任你有理有节,能说会道,若拿‘情’去跟他们论‘理’,也是说不通的。我就不一样了,一来他们当我是外人,二来,反正我脸皮厚,索性都揽下来,随便他们骂两句还能提神;再者,你自觉亏欠了我,下回讨赏时我就能加码了,这不刚才,你就由着我了。”
二爷无语凝噎,可转念又一想,这人打小就极通人情世故,不论是对自己、挚友,还是长辈,他与人交涉的那点分寸总是拿捏精准,近些年心窍上开的孔逐渐多起来,还愈发细致了。但其实对于二爷自己来说,他是不会将长辈们的训责放在心上的,一方面,他打小也是在父亲的训诫下长起来的,没少因闯祸挨打,另一方面,自己敢作敢当,也实在不需要这人挺身而出,替他扛责。
“可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帮我担着,于你自己的名声是有损的。”
薛敬忽然紧张起来,“是不是韩二伯把你扯到帐帘后面,与你私下说了什么?”
二爷坦言,“他说你我毕竟君臣有别,在你面前还是不能太由着性子,今日是你派我一人战万舟,那明日呢?会不会跟那些皇族一样,飞鸟尽,良弓藏?他还说,殿下不是不知道烈家只剩小二一个孤子,怎么能如此不计后果,独派我一人涉险呢?你看看你,非要帮我揽责,可这‘君’和‘臣’之间的裂口一旦生蛀,在外人面前,你要再许我多少赏,才能平复他们此番对你生出的芥蒂?”
“……”薛敬不说话了,低着头。
是啊,他只顾着不想心上人招训挨骂,反倒让自己成了逼忠军孤子无辜赴死,没有良心的庸王。
二爷在他手腕上拍了拍,安慰道,“别往心里去,他们毕竟和你是初见,不了解你我的过往,担心若我太过恃宠,将来有一天会吃亏。”
“不怪他们,是我莽撞。”殿下深吸了一口气,又问,“那你回他什么?”
二爷不像在说什么禁忌的秘闻,坦坦荡荡,“我说,你是我明雁请期,点过花灯,喝了卺酒,过了门的,无数次为我赴死,绝不会任我孤军涉险,更不必担心什么君臣有别,你自始是我家里人。烈家的碑林里早就留好了一块地,百年后你我合棺同葬,也不会嫌挤。若叔伯们只觉惊世骇俗,不允我俩,我也不会改。人身,总有一日寂归黄土,再来时,还不知会脱生成人兽,抑或草木,所以有生之年,还是要为自己活着。”
殿下浑身颤栗,比他毕生任何一个时候都要紧张,“那、那他回什么?”
二爷想了想,随口道,“他好一会儿没再说话,该是惊着了,最后他应是释怀了,询问我,你我的关系让不让长辈们都知道?”
他转眸,微微一笑,“我只回了他一个字——”
——“让。”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31章 第六三零章 三千尘甲(24)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