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2章 第六三一章 三千尘甲(25)

六三一、三千尘甲(25)

薛敬无声无息地定住了,好一会儿没搭上腔。

他没想到二爷并没想对长辈们隐瞒他们的关系,甚至敞敞亮亮地直接承认,没有一丝退让,自然而然到像是奉敬一杯闲茶。自己先前在韩通面前的话术暗藏机巧,可那分明是巧猫对着水镜翘尾巴,招展给自己看的,并没真想将这层禁纱挑破,这人……竟比自己坦荡。

二爷惊讶于他此刻的反应,自觉也没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别说是面对这些与自己并无血缘的异族长辈,哪怕今日父母尚在,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许人一生不只是说说而已,自应承下来那一刻,余生就不能变卦。

等了好一会儿,见他还在发怔,二爷摇了摇他的手,“想什么呢?”

薛敬一下子被他晃醒了,打了个激灵,脱口问,“你怎么那么直接?”

二爷只觉莫名,“不然呢?难不成还要学你,打个铁花,伐个鼓吗?他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最不济……也就是挨一顿揍吧。”

薛敬猛然坐起,“要揍也是揍我啊!”随即指向那根红杉柱,“那些脏事,都是我迫你干的。”

二爷半靠在软枕上,拿起手边的书慢吞吞地翻看,眼皮微微一坠,波澜不惊,“是挺脏的,那你日后就要规矩一点,这次揭过了,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那还是别揭过了,”薛敬披上外衫,闷声说,“我还想你记一辈子呢。”

“……”二爷叹了口气,瞧他这副浑上天的模样,直犯愁。

“那我接下来还要做些什么?”殿下心擂如伐鼓,满脑子都在想,自己接下来要不要华冠请茶,杀羊宰豚,以奠雁之礼相待,又唯恐这些北方老头吃不惯岭南的虫禽,可若要吃北边的豚羊……总不能从幽州运吧?

“你什么都不必做。”

二爷捋开他快要攥出汗的拳头,拍了拍他掌心,悉心安抚。若不打断他,估摸着这人即刻就要飞书林竟,命他去雲沧江对岸找萧人海,猎几头北原猪回来。

“你已平了水师,报了族仇,便是最隆重的礼敬了。”

“隆重到……他们愿意将你许我一辈子?”薛敬小心翼翼地问。

二爷盯了他片刻,蓦地一笑,“我这一辈子,何须旁人来许?倒是你,快该回京了,你这到处招摇的毛病还是要适当收敛。”

薛敬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我不想收敛。”

二爷耐心地劝道,“朝中那么多人虎视眈眈——”

“就等着随处揪我把柄,若是把这事闹到大朝会上,届时看我怎么收场,是不是?”薛敬起身,将散落在地上的衣物捡起来,分门别类地放好,“他们若要找我的麻烦,我这鼻子眼睛都可以没长对地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再说,这些年我与你交好这事,你当他们不知道吗?太子巴不得我没有正式娶妻,那帮宗室老也尽可以拿我无后大作文章。南朝江山霜雨百年,薛氏皇族又生出了几个为国为民的好娃娃?天子,当以天下万民为子,有能为者袭之,光盯着我生不生儿子有个屁用。二哥哥也不愿你想见的太平盛世,只可续此百年吧。”

二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刮目相看。

他不再言说,不再争论,低头静静地翻起书页,“胡说,怎么没有好娃娃。”

“嗯?”薛敬正蹲在炉子边跟那堆扇不着火的湿柴较劲,忽然抬起头。

“你母亲生下了你,便是他薛氏皇族响天对赌,花却了百年时运。”二爷抬起眼,望着他,“所以殿下要好生保重自己。”

火生着了,帐内回暖,薛敬回到床边,在被子里握住他的手,“母亲生下我,你半路捡了我,你们是我这一生最重要的两个人,母亲已经故去,我只剩二哥哥你了,你先保重好自己,我就什么都好。”

他顺势按下二爷手里的书卷,俯身去亲,相缠的唇齿散出淡淡的蜜香,原是殿下事先抿了一口杯中的雪泉,里面添的一羹百花蜜,他刚琢磨着怎么哄着这人在他身上再多贪片刻赏,忽然间动作一滞——

下一刻,二爷挂在他脖子上的双臂就被他抬身的动作挣开了,“怎么了?”

“我就说忘了什么事!”薛敬看了一眼帐外的天光——晌午到了!

霎时,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晌午若交不出二爷晨间在长辈们面前许诺的所谓“后招”,自己非但要被他们当成算计忠军孤子的小人,还要被骂出尔反尔,故意上演缓兵之计!到时候别说杀鸡宰豚置办什么“奠雁礼”了,直接把他宰了“奠”雁吧!

“一天到晚就知道坑我!”他一把抓住披风,起身便往外走。

“你就没想过,当时在那种情况下,盛潜为何那么轻易就挥刀清叛?”二爷没看他,话音却是朝着他的背影。

薛敬刚要迈出帐帘的步子忽地一顿,转过身,“什么意思?”

二爷的眸光始终没从书卷上移开,随口道,“当时盛潜就在主舰舟头,耀武扬威,而我一叶扁舟,势单力薄,他大可以直接下令碾过去,杀了我再行清叛也不迟,为何非要当着我的面呢?”

薛敬犹豫不决地转身,慢吞吞地走回来,“我听说,你在盛潜下令碾船时拿出了指向那叛徒的证据,条分缕析,外加贡酒酒坛上的一截‘酒耀’——以此夯实了叛首徐岑,从而震慑了盛潜,让他不得不先行清叛。”

二爷点了点头,“可即便我摆出了所有证据,盛潜还是没必要留我一命。”

“当时的徐岑已成众矢之的,证据就摆在眼前,他怎么可能不当众辩驳?”薛敬有理有据道,“只要他辩驳,就必然反抗,只要他反抗,盛潜就必得先解决了他,清叛的第一刀一旦落下,主舰大乱,盛潜便暂时顾不上你了。况且,他原本在楼船军中就自觉不能服众,而徐岑是林戚杉手底下最得力的心腹之一,若能借此机会,将他,和同他一脉的林家旧将一并清剿,盛潜便可彻底收复楼船军,何乐而不为?这是二将军你搭好的戏台,原本就是要用‘徐岑’这个叛贼锄奸的。”

二爷并不反驳,笑着反问,“徐岑是什么人?”

薛敬想都没想,“他首先是林戚杉的心腹,掌舵着藏有贡酒的楼船四舰,后来被康兆朴收买,成了他安插在楼船军中的暗刀,因怂恿盛潜清叛,为他招致杀祸,自己最终也坠亡于栎京湾。”

徐岑的真实身份其实薛敬早就知道,就记录在石鳞最初赠二爷的那本水师名册里,每一位水将的前世今生都罗缕纪存。也正因为有了这本罗列详实的人丁册,薛敬才能在康兆朴示降后有恃无恐地狡辩时,以“徐岑”作为震慑,成功撕开了他那张自诩无辜的面皮,引得膏肓震怒,最终以无天之名杀之。

“徐岑的身份不是早就清晰了吗,你问他做什么?”薛敬不解。

二爷搁下书,慢悠悠地说,“我有几点疑惑,昨夜在栎京湾对峙盛潜时就曾问过他,可他当时一心扑在清叛上,没功夫答我,如今我想请殿下解惑。”

薛敬忙坐正,端摆回一名乖巧的堂学生,“二爷请问。”

“闻同在莲花九里约见盛潜,是因为一名闻氏哨兵提前混进了水师总营,将此消息带给了他,那到底是谁放这名闻氏哨兵进去的?”

“那必然是——”薛敬忽然一顿,脑子里那根弦顺势绷紧。

“盛潜私会闻同的秘密转眼就传进了林戚杉的耳朵里,林戚杉自知不保,于是当机立断出逃,这个消息又是谁密告他的?”

“咝……”薛敬越听越不对劲,眉头随之蹙紧。

“林戚杉一逃,立马就有人将盛潜劫获假贡酒,并暗中与石鳞结盟的消息告诉了我,快过了金云使,快过了有信必达的冯氏信道,甚至快过了你。”

“……”对啊,这个消息薛敬一直是疏漏的,他甚至都没去仔细询问过二爷此消息的真实来源,默认是埋伏在栎京湾的谢冲递给他的,却不想另有其人!

“正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早得知这个消息,这才能够肯定,盛潜升任楼船军总将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于是我才将林戚杉装进酒桶里劫回荷月河湖心岛,甚至还敢与他置赌,答应送他重回楼船军,提前埋伏进主舰弩舱,借我独征万舟之际反杀盛潜,骗全舰转舵琴水,最终葬身于新江。”

“……”

“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二爷压低嗓音,“此人将盛潜的心腹军前往茧沧岩拿‘黑账’的消息转告给了康兆朴,康兆朴确认盛潜已反,这才义无反顾地派信斧礁门,欲借海寇和你之手,灭证除叛。”

二爷说到这里,笑意逐渐收拢,“殿下,此人步步为营,藏尾的刀锋适时出鞘,每每掐在最关键的转折点,分毫不差。他不止暗助石鳞,成功离间了康、林两人,还在康兆朴和盛潜他们主仆二人间划开了最深的一刀。他自己就是一张密织在暗礁下的蛛网,将枯鱼腐肉生出的虫蠹一应网尽——他躲在储酒的舢帆下头,被阴影遮了,却向上,撕烂了东运水师的百年荣光。”

薛敬脸色大变,“储酒的舢帆下头……”

二爷随即将手中的名册递过去,薛敬狐疑接过,瞧了一眼折角的前后两页上被他圈出的人名,脑子里“嗡”的一声!

与此同时,小敏的声音从帐外传来,“二爷,他到了,让进吗?”

二爷忙将衣襟理好,朗声道,“刀拔了,请他进来吧。”

说话间,那人躬身进帐,将盖在头上的斗笠去了,一身素袍,凛然跪地,恭恭敬敬道,“末将徐岑,参见靳王殿下,见过二将军。”

殿下显然还在余惊中,没缓过神。

二爷倒是从容不迫,示意小敏,“徐将军腰间的伤还没好,快引他入座。”

小敏忙去搀扶,却被徐岑婉拒,他自己站起来,走到远一点的椅子上坐下,正色道,“那伤是假的,是我事先揣了一个盛满鸡血的羊肚,当众挤出来给盛潜看的,就是坠江的时候把自己摔晕了,呛了几口水,无碍的。”

“那就换杯薄荷茶吧,给徐将军醒醒神。”

不一会儿,小敏便捧着几片新鲜的薄荷叶走回来,放进了徐岑手边的茶杯里。

二爷笑着对薛敬说,“徐将军与石先生一暗一明,就是藏在储酒的舢帆下头,襄助我军取胜的第二人——是他,设法将那名闻氏哨兵放进了水师主营,又将盛潜私会闻同的消息转告给了林戚杉,诱他出逃,再将盛潜劫到假贡酒的事及时告诉了我,最后将盛潜的心腹军前往茧沧岩取‘黑账’的消息密告了康兆朴。对了,在贡酒酒坛上绑‘酒耀’的事也是他事先布置好的,先是在盛潜询问他贡酒特征时故意说漏了此物,紧接着昨夜,又与我当着楼船全军的面合演了一出‘叛徒败露’的戏码,盛潜因此恼羞成怒,清叛之火才得以顺利点燃。”

薛敬恍然一叹,原来徐岑竟是一面“三棱铜镜”——他既是林戚杉的心腹,掌管贡酒,又装作被康兆朴收买,背叛了林戚杉,而他的真实身份则是掩在石鳞之下的另外一柄暗刀,帮石鳞这个明面上恨透了林戚杉,势要灭其泄愤的“林氏叛徒”弥补了他在斡旋时无法避忌的破绽,让此战的“离间大计”形成了闭环。

他不禁看了二爷一眼,这两日自己可以说与他形影不离,关于徐岑的身份,他却一个字都没漏,埋得可真深……

二爷笑了笑,“昨夜那样危机的情况,若只有我一人与盛潜周旋,一面之词,恐难服人,因此我需要一个不断在他耳边煽风点火的人,反复用他与林戚杉作比,言他与敌军勾结、优柔寡断,从而彻底激怒他,让他不得不率先清叛。好在徐将军机敏,与我配合默契。这些天得他暗助,非但补足了石先生在与林戚杉斡旋时难以说服他的一面之词,还以真假混杂的消息博取了康兆朴的信任,装作被他收买,最终助我军在昨夜子时快速收兵——此战告捷,徐将军功不可没。”

“不敢,还是二将军技高一筹。”徐岑谦逊,与昨夜在楼船上与二爷对峙时剑拔弩张的样子截然不同,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不由感慨,“实话说,在得知石先生被盛潜掳回主营后,主心骨没了,当时的我有些自乱阵脚。石先生在押送贡酒去洛阳亭之前曾反复叮嘱我,我作为他埋在楼船军中的最后一把刀,绝不能因他或擒、或死而轻易暴露,可我当时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当晚我就收到了二将军遣谢总使传来的消息——允我自那刻起,可单独与他传信。那一刻我心就定了,昨夜……幸好没坏了您的事。”

“哪里,即便是我搭好的戏台,也得有愿意与我合戏的人呐。”二爷说这话时,有意无意地看向薛敬,算是回了他方才那句话。

薛敬沉默良久,方才问徐岑,“徐将军与石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不瞒殿下,其实是末将主动找上的石先生,就在他刚刚被林戚杉选中成为门客的那一年。当年,在朱礁港襄助石先生暗查石鹿岛幼子剖胆案的人一共有三个——温棘、沙朗和金百注。末将是朱礁港人,幼时曾蒙受过沙家的救命之恩。”

薛敬了然道,“原来你竟是沙朗的故旧。”

徐岑感慨道,“末将三岁那年,父母因时疫相继病去,是沙朗的父亲沙原田收养了我,他与我父亲是挚交。大疫三年,又遇水患,官府严格按每家每户编附的人丁数发放救济粮,我不是沙家人,没有口粮,沙伯伯就将全家的口粮匀出来给我,这才让我活了下来。我自小便与沙朗一同长大,是异姓兄弟。沙朗死后,沙家二老也相继被林氏灭口。而我在沙朗出事的前几年就已入编水师楼船军,原本是打算找个机会接近林戚杉,暗杀他的,可内子劝我不要意气用事,应当找准时机,将害过沙家的人全部挖出来,权衡之下,我只得暂时忍耐。终于在那之后没多久,让我遇见了前来投奔林戚杉的石鳞。”

于是,两个都为复仇的人暗中结盟,石鳞为温棘,徐岑为沙朗。

“六年里,我不断赢战,终于取得了林戚杉的信任,这次启程西征前蒙石先生举荐,林戚杉允我掌管楼船四舰,也就是那十五坛贡酒,石先生与我说时机终于到了,他便在川渝界山一战时向二将军献出了那本水师名册,并嘱咐我,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暴露自己,我,就是他埋在楼船军里的最后的一把刀。”

徐岑说到这里,眼眶发红,可因长年卧底,紧绷的神思不允他外露,很快就将眼泪收了回去,平复道,“徐岑不怕死,我只怕我死了,再没人为恩人一家报仇。沙家二老被暗害后也被他们沉了海,我为了隐藏自己,将二老的尸体捞上来后也不敢立碑,就一直埋在我徐家的墓园。如今,他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薛敬终于知悉了来龙去脉,不禁慨叹,“徐将军是英雄,本王感佩。”

“徐岑”确实是二爷赠予薛敬的一计万无一失的“后招”。

昨夜只要有徐岑在场,即便盛潜下令碾船,他自己也必先血溅当场。多了“徐岑”这道屏障,加之事先躲进弩舱亟待出手的林戚杉,和小敏埋在一众楼船上的蛇蛊,二将军一叶战万舟,便不是险征。

于是,殿下只好将这计“后招”欣然笑纳,那之后亲自带着徐岑前去见了族中长辈,与他们说明了各种曲折。终于,派二将军独自涉险的芥蒂迎刃而解,俞老爷子心中有愧,便将殿下请到水廊边,单独与他叙话。

“我们这些老家伙,想法古板,先前错怪了殿下,还请您莫要怪罪。”

“您这是哪里话,确实是我布战时考虑不周,何来怪罪一说。”薛敬扶他走过乱石滩,来到水廊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恭顺道,“幸好二将军没出事,否则我还不知要如何与您和各位叔伯们交代。”

俞老爷子今日与他是初见,从前耳听旁人夸赞,都说靳王殿下通情达理,待人宽厚,从不以高位自居,绝不独断专横,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正午的暖阳照在滩涂的碎雪上,雪烬一点点融化。

俞老爷子长长地舒尽一口气,十年霜雪拨云见日,眼前这明镜一般的广水果真与人的心海一般,连泛起柔波的水鳞,都掐准了时机,齐齐闪光。

“殿下与小二……”俞老爷子看向薛敬,五味杂陈。

权衡再三,他还是没能问出口他们的关系。可转念一想,问与不问又能怎么样呢?说到底,这些年也是他二人相依为命,彼此肩负重担,一路走到这里,护族军、灭水师、请天下烛明。哪怕自己循规蹈矩,将世俗人伦悬高于顶,也不能再将枷锁圈在他两人身上,这一路走来,他们太苦了……苦到自己这么个墨守成规了一辈子的糟老头,都愿意亲手为他们卸去锁枷,允他们胡来一次。

人就活这一辈子不是么,何苦为难有情人。

“罢了……”他长叹一声,释怀了。

“殿下,我打算后日一早就让族军启程北上,二将军说您在西沙那边圈了一片校场,用作练兵,正好,族里的这些老骨头们可以去帮帮忙。”

靳王点了点头,“他已与我说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那您……”

俞老爷子见他欲言又止,忙道,“殿下直言无妨。”

薛敬的神色忽然变得凝重,“不瞒您说,季卿的身体一直不太好,尤其前段日子在西川高原,他突发血厥,我背着他去牧上雪族求药,虽然命是被那老族医救回来了,可应对急症他下的是猛药,只是短暂压下去了,病根却未除。这些年,他一直受伤毒侵扰,淤血积于心腹,胃时常绞痛,我不是医家,只好来求助于您,想请您在他身边多留上一阵。”

“这正是我要与殿下说的。”俞老爷子道出实情,“重逢那日,我就曾摸过他的脉象,脉弦而细,热积于心胃,火寒交错,必是早年颠沛时伤毒不治留下的痼疾,加之这些年疲于奔战,新伤摞旧伤,也没有好好调养,血犯于浊道,胃窍不闭而热血妄行,很是麻烦。”

见薛敬面露担忧,俞老爷子忙安慰道,“不过您别担心,我这有一祖方,稍稍改良,可消解血淤气逆之症,不过还缺一味时令药引,需要我亲自炮制,因此我会与韩通留守川渝,待到明年初夏,亲自采摘,为他入药。殿下放心,有我俞家的祖方为他调养,保管他余寿无恶疾,安乐百年长。”

薛敬动容不已,实在不知该如何谢恩,只得撩袍跪地,“您的大恩,晚辈无以为报,只能以命相抵。”

俞老爷子忙示意他起身,“嗨,我要殿下抵命做什么,那不是拆人姻缘么。”

薛敬顿觉冒失,耳尖一下子就红了,可他那股套近乎的劲儿谨记着没丢,忙自作主张地改了称呼,“那俞爷爷,我还应当注意些什么?”

俞老爷子捋着花白胡须,认真地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问,“殿下学过望诊吗?”

“学过,皮毛而已。”

“皮毛就够了。”俞老爷子将一张写好的方子递给薛敬,嘱咐他,“将这张方子按我所需一一填好,明日晨起交给我,记得,要见详尽详。”

薛敬展开“方子”一瞧,顿时有些犹豫,“这……还需要宽衣?”

俞老爷子诧异地瞧着他,一本正经地问,“怎么?你两人平日里不行房|事吗?”

“不、不不是……”殿下结巴了,吞吞吐吐地掩饰,“那个……我们……”

可他越是遮掩,越是引人怀疑。

俞老爷子是大医家,平日里见的多是族中病患,望闻问切是他的习惯,都是为了治病救人,根本没存旁的心思,是以全然没觉得自己的问题有什么不妥,更不认为需要避忌,倒是薛敬的反应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连忙关切地问,“你俩在房|事上是有什么困难吗?是你的问题,还是他的问题?”

“没没没、都没问题!”平日里大风大浪里蹚过来的靳王殿下,即便脸皮厚如楼船上的列女墙,此刻也在年近八旬的大医家面前败下阵来。

“没问题那你有什么可难为情的?”俞老爷子松了一口气,“小二那孩子打小就有主意,自打上回为他诊过脉后,我就想与他再仔细望一次诊,奈何战事紧迫,他又忙,还总推脱说自己没事,我想应是怕传到你的耳朵里引你担忧,便就一直搁着,可我这药不能搁着。这些天我一直在推敲能医好他的方子,这不眼看快开春了,采药炮制需严格遵循时令,一分都不能耽搁,所以才来求您帮忙。”

“明白。”薛敬将那张“方子”塞进衣袖,正色道,“明日一早,定交付您。”

“记得,诊脉这事他不叫我告诉你,背着他点,别把老头我给卖了。”

“知道了。”

薛敬回帐时天已擦黑,徐岑刚走,茶还是温的。

二爷见他默不作声地坐到火炉边烤手,耳根子却是红的,便好奇地走到他身后,观详了片刻,忽然问,“你这是怎么了?”

“啊?”薛敬本能地往边上一躲,直接将手边的茶碗碰倒了。

二爷敏捷地伸手扶稳,水却洒了一手,薛敬吓了一跳,忙用袖子去擦,二爷却按住他,“没事,不烫。”见他还怔怔地发着懵,不由担心起来,“俞老爷子向来慈蔼,只要你不冒冒失失地冲撞他,不至于骂你吧。”

薛敬闷声说,“他没骂我。”

“那怎么红成这样?”二爷拿食指轻轻弹了一下他红透的耳垂,转身靠回软塌上,“老爷子都与你说什么了?”

薛敬本来耳根子就热,被他沾着湿茶的食指一弹,更是火烧火燎。

“闲聊罢了,也没说什么。”他下意识抬手蹭了一下耳根,顺势扯松衣襟,清了清嗓子里的干火,没话找话,“徐岑又来了?这回他倒是避过了我,单独来见的你。”

二爷懒散地“嗯”了一声,“那你猜猜看,他为何单独来见我。”

薛敬压过那股冲脑的热劲儿,起身坐回二爷身侧,言简意赅,“想必是为林戚杉的死活。”

二爷收起笑,半靠在软枕上,静静地看着他。

“你也正为此事等我,对吧?”薛敬微微倾身,与他唇碰着唇,似挨非挨,“日后他们这些心里藏着八百个鬼点子的远臣,若个个都到你这求生谋死,你还睡不睡觉?”

二爷不耐地将他推远一些,佯装愠怒,“既知他们扰眠,你还敢瞒着我。”

“你不也瞒着我吗?”薛敬一想起他藏起“徐岑”这计“后招”就气闷。

二爷让他气笑了,无奈摇头,“冤枉,石鳞的那本水师人丁册我可是第一时间就给你看了的,还嘱咐过你要‘仔细观瞻’。”

薛敬顺手拿起他手边那本名册,夹着他圈了红圈的那两页纸,不服地辩解,“这两页之间,足足相隔了八十页有余。”

石鳞确实将“徐岑就是他的第二把暗刀”这个秘密隐藏在了这本人丁册的字里行间,却只好心地在“石鳞”和“徐岑”这两个人名的墨色和字形上与其他人名做了区分,若不经反复比对,根本看不出来。这世间怕是也只有眼前这人,能细致到在相隔近八十页的两个小小的名字上看出这细微的差别。

“还说你们不是惺惺相惜。”薛敬一气不过,就又开始胡搅蛮缠地吃闷醋,“南星北将,名不虚传。”

二爷扯着他衣襟,将他捞回眼前,“是你自己不认真,看的时候囫囵吞枣,还敢胡说八道?”

薛敬自觉没理,气也跟着虚了,“那你怎么也不提醒我?”

二爷无所谓地笑了笑,“你知与不知,总归不会影响我最后的战局,你不知晓,反而会在面对康兆朴时孤注一掷,我又何必多费口舌?”

“你——”薛敬长出一口气,“连我也算计,可真行。”

他一转头,发现案上的饭菜又没动,立刻皱起眉,“不是让你好好吃饭吗?又胃疼了?”

二爷忙挡住他按在自己心腹间的手,心虚摇头,“他们送来一盘山果,说是雪后沁了霜的。”

薛敬“哐”地起身,“我这就去揍那臭小子一顿!”

二爷忙叫住他,“关小敏什么事?是你新收的那群楼船兵。”

薛敬俨然成了惊弓之鸟,特别是在俞老爷子与他关照过二爷的身体状况之后。他深知万生岩手底下的那些楼船兵是能够在将来靖天兵变时制争京港的,是以他们来献的殷勤,二将军不能婉拒,可殿下只觉气恼,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怀里揣着那张“方子”尚不知如何下手,若要“望诊”,也得先将他里外里扒光了瞧上一眼才行,可这帐中的灯光太暗了……

二爷自然不知道他此刻心里的弯弯绕绕,见他杵在烛火前一动不动,还以为他仍在为自己吃果子的事置气,只好耐心地解释,“那些楼船兵找了个摘果子的由头来见我,其实和徐岑是一个目的。”

薛敬短暂回神,“也是为了林戚杉,我猜到了。”

“所以你还没告诉我,林戚杉你要怎么办?”二爷收起笑,“昨夜我从湖心岛乘船出来后,押着装有林戚杉的酒桶正要赶往栎京湾,当时心里盘算着要如何用他这步棋杀了盛潜还不能任他逃跑,正纠结着,恰好你的火信就来了,你让我不用担心林戚杉是否会跑,就按自己的计划布战,于是我才敢放手一搏。当时我就猜想,应是你在南岭郡府发现了什么才临时改变计划,奈何战况紧急,我来不及细问,只得先从令。如今林戚杉如愿以偿,那放跑了他这事,能说了么?”

薛敬还在纠结那张“方子”的事,有点心不在焉。

二爷等了他片刻,见他突然莫名其妙转身去拿火折,竟又点亮了几盏蜡烛,顿感诧异,“这大半夜的,你点那么多灯做什么?”

薛敬却默默地爬上软塌,压着他,想试着再去讨一次赏。

二爷冷不丁被他冒冒失失的动作惊着了,人被迫陷在软枕上,口唇被封着,连一丝气都不给喘。烛火太多了,在眼前乱闪,就像在两人浑身点燃了心烦意乱的火种……衣襟被剥开的时候二爷情急想推开他,奈何薛敬使了蛮力,宽阔的臂膀结结实实地压下来,除非弄伤他,否则无论如何动弹不得。

“不行……”可越是拒他,这人就越急,竟敢拽开缠在二爷缠身的寝衣,看似要硬上,“不能,别……”

双腿一天之间被迫分开两次这种事,简直把二爷气疯了。

他开始挣扎,绝不顺从的喘声一旦发燥,脑子里说正事的那根弦就被狠狠挑了一下。终于找了个气口,二爷狠狠将他踹开,起身迅速将衣襟阖紧,怒喘着,“讨打吗?!怎么我问你话呢,你就只想着那事?”

说着一甩衣袖,将他刚刚点燃的烛火全扇灭了,脸色如涂了一层冷霜,“殿下,邪淫溺志,我这的‘赏’可没这种贪得无厌的讨法,掂量着点。”

可殿下只觉六月飘雪,天大的冤枉!

他没想过什么“邪淫”,更不会“溺志”,却又不能明说是为了什么。答应了俞老爷子帮他望诊的那张“考纸”必须赶在天明交付,可眼下别说“望诊”了,连刚点的灯还被这人全扇灭了,这时候若继续在太岁头上动土,简直是找死。

他左右为难,愁的直上火。

二爷只觉他今晚极为反常,耐着性子问,“你到底是怎么了?”

薛敬将心一横,脱口道,“我用林戚杉一颗项上人头,想跟二爷再讨一回赏。”

“什么?”二爷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兵书中,分明有千谋百计,可偏偏薛敬情急之下挑了最蠢的一招,直接一句话将人惹毛了。

果然见二爷脸色一沉,慢声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然而话已出口,殿下索性伸头一刀,还真不怕死地重复了一遍,“我说,我用林戚杉一颗项上人头,跟二爷再讨一回赏,成么?”

二爷一掌拍在桌案上,火冒三丈!

这人是疯了吗?!谋军略战岂是儿戏,拿军功换风月,简直作的一手好死!

薛敬却没给他继续发火的机会,直接从袖子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片,拍在他手边,“趁夜过江,还能赶上林家人的一出好戏,走吗?”

二爷垂眸瞧了一眼那张纸上的人名,眉心微微一紧。

“走,还是不走?”他又问了一遍。

二爷深深吸了口恶气,当即挂剑起身,狐氅一抖,足下生风,朝他掷出的每一个字都迸溅出火星,“今夜林戚杉要是不死,别说讨赏,生杀帐里三炷香,你自己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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