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3章 第六三二章 三千尘甲(26)

六三二、三千尘甲(26)

小舟一路过江,琴水岸,星野茫茫。

新江蓄水,远见人疆马道就如一个长长的壶嘴,接连着狂风谷那盏酒盅,满而溢,水声澹澹,若仙神俯身拨云,月映流瀑,九霄可闻。

子时末,船向南入花阳水系,眼看就要驶进竭海若河。

二爷坐在船头,一路安闲赏景,薛敬几次挪到他身后,自顾与他讲述竭海若河的由来,讲花阳有几条城衢、几江水系,询问他柿柿江岸要不要多种松柏,问他船晃不晃,风冷不冷,结果所有嘘寒问暖都变作单边热的挑担,石沉大海。

这人只静静地望远山、听水瀑,却当殿下的声音是云间缓风,过耳就散。

薛敬吃了几趟闭门羹,不急也不恼,又默默挪回了船尾。

膏肓只专心摇他的橹,当自己是水底的茅石,不闻不问,可偏偏殿下要他做过水的悬阶,踩着阶,再把果子往人家嘴里送。于是,他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膏肓说起昨日他们在南岭郡府审问那林家掌舵林戚虹的事,谈及这些年林家起运进京的一千六百多艘“盖头船”时,薛敬明显看到二爷的耳朵往这边偏了偏。

“林戚虹说,姜龙溪在京城开设了最大的一间楚馆,‘灯笼苑’,还说这些年被‘盖头船’送进去的少男少女,要么是获了罪的流亡官眷,要么是被捏住了把柄不得不妥协,再不然就是家人为名求禄主动进献。可这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何故十来年了,灯笼苑里死了那么多人,却没有一起命案捅到靖天府?”

膏肓也跟着生疑,“我也在想这个事,按理说,靖天府应当收到过报案才对,可据我在陛下身边看他这些年阅过的奏疏,并没见哪位言臣将这类案子递到御前,连内阁都没进过,难道他靖天府尹为官如此清廉,从没得罪过人?”

“可能吗?”靳王潦草一笑,“靖天府,国之心,折狱详刑,元状推复,其权柄敢遮天,多少人盯着这个位子上的人自露马脚,坟墓自掘。说句夸大点的,哪天靖天府的米仓里进了只耗子,百里外的城乡若闹鼠患,都会有言臣上奏劾弹,言是他靖天府的那只仓耗子散出的病。十数年间,灯笼苑里有这么多‘红盖头’无声无息的惨死,若被人捡着由头往死里告,靖天府吃不了兜着走。”

膏肓便更加不解,“既如此,那为何没有一例死案流出民间?”

靳王故意朝向船头的二爷,“你还记得林戚虹的另外一句话吗——‘红盖头们不敢出声,更不敢将这事捅出去,一来不愿牵连族亲,二来,没有人听得见。’”

说最后几个字时他故意放缓,二爷方才回头,静静地与他对视。

薛敬又道,“‘没人听得见’——说明这些‘红盖头’全都死在了灯笼苑里面,死讯被封锁了,没有一具尸体被送出来,外面无人知晓,就没人捅上去。”

膏肓震惊不已,“可死了那么多人,哪怕垒骨成山,也有三重楼高了。”

说话间,船已在蜉蝣海泊岸,几人上岸后,便见谢冲从林子里迎了出来,膏肓一见金云使来护,立刻无声无息地隐进了深林。

二爷瞟了一眼膏肓消失的方向,对谢冲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怎么你们金云使和无天之间,有过芥蒂?我瞧他是有意避着你。”

薛敬跟上来,问谢冲,“是因为你暗查刺案的事吗?”

谢冲无奈一叹,“还有一个原因,贺人寰在任阁主时,曾和御前的人争过锋,金云使是‘百官谏殉’,而无天是御前直护,都为查逆党、除反臣,只不过无天离御上要比我们更近一些,因此有些要事陛下便不经过金云使了,贺人寰自然不服,说我们要养人,要论功请赏,还要在文武百官中赢得一席之位,所以一旦有过那么几次争锋,这梁子便结下了。共尝这一盘果,难免水火不容。”

二爷了然一笑,调侃道,“原来是因分赃不均,要在年关的生死簿上跟阎王爷抢人头,那三哥,你们承恩阁的狱典有那本‘刺案’厚吗?”

谢冲难得心情好,竟顺着他的话音开起玩笑,“自然是略胜一筹。”

又走了两步,谢冲忽然想起来,“对了,你怎么来了?”

二爷笑问,“怎么,我不应来吗?”

“哦,不是。”谢冲看了他身后的靳王一眼,琢磨着该怎么答才能不犯冲。

二爷一瞧谢冲左右为难的眼神便懂了,笑意极善,“殿下大半夜的不让睡觉,非邀我来瞧戏,我哪敢不从啊。所以,戏呢?”

“在、在前面。”谢冲冷汗都要下来了,此刻看来,膏肓方才脚底抹油哪里是跟金云使结怨,分明是不愿触这两位祖宗的霉头,把这棘手的差事丢给了自己。他就纳闷了,怎么这些年攒功的人头金云使从来捞不过无天,每每“送人头”的活他都能正巧赶上!

“这回又是因为什么?”谢冲与殿下坠在后面,小声问他。

“不好说。”薛敬揣起手臂,愁眉不展。

突然,二爷顿足,示意两人停步,前面那个岩洞里有动静!

谢冲立刻冲到最前面,嘱咐两人躲起来,薛敬就势抓住二爷的手腕,快速将他扯到一旁的岩石后面,用身体整个罩住他。

这是两面岩山之间的夹缝,狭窄逼仄,薛敬怕他被岩壁上石凸硌着,搂住他的后背,让他往自己身上前倾,再用膝盖抵着他的腿根,手环在他腰后拢拳撑好,规规矩矩,鲜少这样君子坦荡。二爷不能动弹,像是揳在了他身上,两人炽热的呼吸惊扰了飞舞的流萤,在周身一闪一闪。

薛敬瞧着他,深知这人往往一旦恼上自己,即便自己挖空心思讨让,也不过是在已经定状的“罪簿”上画蛇添足,川雪不让厉火,非得叫他自己化开。可自己每每等不及,总要使些手段,比如攀上九霄去寻那月梢一点重火,威逼利诱,几近情欢,再比如,躲在一旁扮猫乞惨,博他心软。若两厢都不成,便索性正襟危坐,与他说起那些纵观山海的天下事,毕竟二将军目及污池深,心系畛崖远,绝不在小情小爱上与他斤斤计较。

“灯笼苑的事,你是怎么想的?”外头一时没了动静,薛敬便开始寻着正事与他商讨。

二爷被他唇间喷出的热气无意间烫了一下,虽怒意未褪,却也不能任彼此间那点不上台面的“私怨”搅扰了正事,于是果真如薛敬所料,暂且不与他计较了,认真道,“你是怀疑这些年那些只进不出的少男少女,和熔丘有关?”

“我甚至觉得,灯笼苑就是进入熔丘的‘一扇门’。”

二爷却提醒他道,“那里是北城,靠近北宫门外。”

“你是觉得太猖狂了,高凡那老东西干不出来?”

“我是觉得,太刻意了。”二爷并不否认他的揣测,却也生出别的疑窦,“若是熔丘的那扇‘门’就开在京师官场人尽皆知的一间楚馆里,还是在南靖王宫的北宫门口,何故这些年禁宫附近大兴土木,宫内就半点没人察觉?高凡使谋并非俗子,就任我们顺着水师这株‘淹海藤’查到了林家的‘盖头船’,然后顺着‘盖头船’又摸到了姜龙溪和他那间‘灯笼苑’?若是你的话,你会如此轻易地就将镇海的最后一口封棺亲自撬开棺盖,任你我探头去瞧吗?我总觉得……”

“什么?”

二爷心底一阵急跳,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却又怕他跟着自己忧心,于是摇了摇头,没将话说完。

薛敬见他愁眉不展,忙用膝盖轻轻撞了一下他的腿根,“要不抵京后,咱俩去瞧瞧?那种地方,总得你与我一道去,我才敢。”

二爷不经意间笑了,“又不是闯刀山蹚火海,怕什么。”

薛敬贴在他耳垂下头,用气声说,“不是二哥哥奉陪的风月殿,哪怕只是耳闻目染,都是罪无可恕的僭越。”

“少来这一套。”二爷却半点不为所动,捏住他的下巴将他脸掰正,不许他唇齿作祟,嚣张地往自己耳朵里吹气,“调过蜜的舌头涮净了再与我说话,别以为今夜的事就此揭过了,林戚杉还没死呢。”

“那我这就去宰了他,咱们早点揭过。”薛敬作势转身,却被二爷用食指轻挑,勾住了他腰间蹀躞上的籽玉钩。

“不成,”他话音放轻,方才腾起的怒火转瞬歇下半尺,“再等一等。”

二爷主动勾蹀躞的动作薛敬极受用,连忙扣住他附在玉勾上的食指,逼他往钩环里陷得更深,同时回身,装作是被他硬扯回来的样子。不经意间两人呼吸对撞,薛敬捡着时机往身后的石壁靠倒,那人就这样被他带着,软进他怀里。

二爷刚要挣,忽然山岩后面的水洞里传来林戚杉的声音,薛敬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顺势将他搂得更紧,再将那张发皱的蜡封纸放在他手中,指了指纸上的小像,“所以二哥哥其实是认同我的,若昨日审问林氏的人是你,你也会任由林戚杉外逃不予理会,反正他跑不掉,对吧。”

二爷缄默,并不否认。

他又低头看向那张蜡纸,上面画的女子正值芳华之年,展颜笑,若醉日海棠。然而泛黄的纸页上深深皱起的折痕,又堪堪虚轧在女子的面容上,好似被经年霜刻无情地划了几笔,无端摧毁了那张姣好的容颜。

——“哥,你确定靳王殿下放过你了?”

一个女子的声音山岩后的水洞口幽幽传来。

薛敬忙对二爷道,“是林戚虹。”

岩洞里,一条地下河通向深处,洞口极宽,可以走船,林戚杉沿着河边狭窄的浅石滩往里走,林戚虹深一脚浅一脚地紧跟着他。

“哥,我问你话呢,靳王殿下是不是放——”

“问那么多干什么!”林戚杉忽然转身,威迫的眼神警告她,“早告诉你了,我拿百船沉江的代价换了你我二人的命,拿到东西咱就走,我保你活着,贱货!”

最后那两个字毫无预兆地从林戚杉口中蹦出来,几乎是贴着林戚虹的双眼喷出来的血,脏溅了她满身。

林戚虹脸色僵白,唯有那双精致的眸子血泽未退,像是爬满蛛丝的干巢,一滴泪都挤不出来,可她自小打心眼里忌惮哥哥,只好紧跟着他,不敢多话了。

林戚杉吼完后,又突然反应过来不该在此刻凶她,忙转过身,温言讨好,“好妹子,哥哥不是那个意思,你别往心里去哈,我这不是急了没注意,才什么话都往外说,是我贱,我最贱了!”

林戚杉的铠甲裂了,护胸镜碎了一半,头发散着,满脸血污,从没这般狼狈过,却还拿出逢迎官场的架势,抓着林戚虹的手就往自己脸上悻悻地扇起巴掌,末了还自厢委屈上了,“好妹子,你哥我能保住这条命不容易,哥就你这么一个亲的了,咱俩死活都得拴在一处,你可不能记恨你哥,哈!”

林戚杉向来贴着人鬼两张皮面,盈血时剥骨笑,血亏时笑剥骨,鬼骨头长在了人身,却没长心肉那玩意。

林戚虹紧绷着身体,脖子下意识往后仰,想抽出自己的手却又不敢,便只好竭力保持镇定,挤出一丝讨好的颤笑,“哥……我不恨你,咱俩自然是一处的。”

“哎,这就对了,走、走吧!”

林戚杉喜欢看林戚虹笑,特别是她年轻时在销金窟里逢人洋溢的那抹媚笑,是个男子都会被她娇艳动人的样子蛊惑,他一直觉得林戚虹天生就是为他们老林家砌金山来的,这些年当了林家的总舵首,号令千百艘“盖头船”启运靖天,每一张“红盖头”都是她亲自筛选,赚足了一捧捧金,是他们林家的大功臣。

林戚杉被她笑痛快了,续起火把,继续往洞深处走。

“哥,那咱们去哪?”林戚虹不敢问他靳王的事了,巧妙地换了个方向。

林戚杉没设防备,直言道,“去远海,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可斧礁门已经没了……那些海寇为了抢咱家的金子,都被杀了,就漂在洞外的蜉蝣海里,咱们去不了斧礁门了……”

“海寇的海巢那么多,空了一处斧礁门,咱们就去别的,去大饲山,漆潮林!”

林戚虹僵怔,“大饲山,漆潮林?那……那里可比最远的一座孤岛还要远,有去无回啊哥!”

林戚杉阴鸷道,“这本就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你以为咱们还回得来吗!”

“可、可那大饲山是海寇的本邦,向来排外,不收远国人的……”

“那他们要钱吗?金山银山,要多少有多少!这些年你干的就是这种买卖,又不是没跟那帮海贼打过交道,还不知道他们都是一副贪钱如命的狗德行!”林戚杉急恼起来控制不住自己,什么烂字都往外甩,一听林戚虹衰叫着两人走投无路,便开始发疯乱叫,“宝贝呢?我林家那一船宝贝都被你藏哪了!”

林戚虹惊惧着,“前头,转角就到了……”

林戚杉便往她指的方向跑,没腰的河水冰冷刺骨,他不管不顾,每一脚踩下去都是乳石生成的刺,上岸后满脚血秽,彻底沦作狼狈奔命的泥蟾,瘸着腿淌过河床,拼命地跑向那艘装满自家宝贝的林氏商船。

林戚虹跟着他爬上甲板,紧随他挤进最底下的船舱,望着如山般堆积起的木箱,林戚杉大笑起来,“有了那些宝贝,谁敢不收咱们!?”

林戚虹慢吞吞地逼近,“若他们就是不要这些宝贝呢?又当怎么办?”

“不要?呵,这天底下就没有万贯财富摆在眼前,还拒绝的人!”林戚杉拧头盯着林戚虹,阴沈低笑,“若他们真不要这些宝贝,哥哥还有你呢。”

林戚虹背上那根撑身的脊骨像是一瞬间折断了,全凭一口气吊着,她嘴唇翕颤,每一个字都像是鬼腹低语,“若他们不要这些宝贝,我们又当怎么办?”

她只当没听见哥哥方才的话,似自欺欺人,又似确认,魔怔地再问一遍。

“你怎么那么多废话!”林戚杉暴怒大吼,两边太阳穴上的青筋一鼓一鼓的,他却拼命压制着脾气,迫切又似谄媚地央求着,“哥哥还有你啊,我的好妹妹,你生的这么漂亮,大饲山的那帮海贼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你再帮哥哥一次……最后一次……”

林戚虹肩膀一颓,长舒一口气,释然一笑。

“最后一次吗,哥。”

“最后一次,我保证!”林戚杉举起三根指头,拼了命地发毒誓。

太轻易了,没人敢将死不足惜挂在嘴边,可他林戚杉自来不信命,张口就来。

林戚虹像是彻底麻木了,指着他身后那口红木箱,静静地说,“好啊哥,那你去验一下咱家宝贝的账目,就在那口红箱子里,统好了数,咱就走。”

林戚杉应和着,转头就去开那个精致显眼的红木箱,打开后,却发现箱底摆的不是什么账本,而是一块血迹斑斑的红盖头,看上去年份久远,布糟的都快烂了,林戚杉刚要折身去问,一转头,骤然对上一双血红的眸子,近在咫尺,下一刻,一把磨利的匕首毫无犹豫地捅进了他的喉眼——“噗呲!”

猝不及防。

林戚虹被喷了一脸血,竟是她毕生淋过的,最烫的一次汤泉。

林戚杉双眼凸起,捂住自己的脖子趔趄着乱撞,双手扒拉着,想将那个汩汩冒血的洞堵上,他情急抓起箱子里那块红盖头,按紧喉咙,却无论如何堵不住,只能伸出手,拼命想抓林戚虹求救,奈何被锁魂的鬼差坠着,不准他近那一步。

后退时撞翻了山高的宝箱,一个纯金雕铸的海船从高处砸下来,正好砸在他肚子上,船帆戳穿了小腹,肠血流出来时他狠狠踹了几下腿,不甘不愿地瞪直眼,终如愿以偿,死在了自家的金山下头,拿去阴曹地府贿赂鬼差,说不定能浑脱个其貌不扬的畜生道。

林戚虹一眨不眨地盯着已经死透的哥哥,神情槁漠。

林戚杉断气好一会儿后,她才上前,将哥哥脖子上那块红布小心摘下,坐到他身边,开始认真地擦拭他身上的血,她嘴角那抹似是而非的媚笑再次缓缓溢出,边打理遗容,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闲聊起来。

“哥,你还记得吗?这是十一年前第一艘花船上的那块红盖头,那艘船只运了一个女孩,我。”

“那时是新岁,你分明告诉我正月十五京师有最好看的花灯会,说是无论如何都要赶在元宵节前把我送进京。我还道你疼我,用那么漂亮的一艘花船亲自送我去……可没想到,那都是骗我的。”

林戚虹像是一个在跟哥哥闹脾气的小女孩,赌气道,“我根本就没看见什么花灯会,船一进九山七桥,我就被直接送进了刚刚挂灯的‘灯笼苑’,姜龙溪那个畜生的床上,这张红盖头就是那一晚留下的。而你,就在门外听着,一宿……”

林戚虹脸色平静,手指却哆嗦着,不留神下手重了,把刚刚擦净的血洞又压挤出了些许血泡。

“四更时,门开了……自此,你高登楼舢,成了一呼百应的大将军,而我,摇身一变林家总舵首,筑销金窟、运盖头船,成了人人口中赃贱不耻的孵鸟鸨,换回这一座座金山银山……咱俩也算是,各尝所愿了吧。”

林戚虹擦去满手鲜血,释怀似的,断续发出尖刺的讽笑,她笑自己滑稽。

她便是过往十数年间那一千多艘“盖头船”上近万名少男少女的行首,是那本“盖头册”扉页的第一张小像,是被她自己的亲哥哥亲自捧上榜去的。

十三年风霜如刻,蜡封的黄纸一直被她卷藏在青帆镯里,早就皱了、脏了,跟她本人一样。自第一艘花船启运,每一个被送上船的“红盖头”都会有一张自己的小像,攒集成册,足有一扎那么厚。

起初,林戚虹还曾为经手过的苦命人于心不忍,慢慢地她麻木了,饥惨无援,只得将那颗善心完整吞下去果腹。她开始逢迎媚笑,与哥哥狼狈为奸,从被迫,到亲手将那些“红盖头”送上船,在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叫中漠然转身。

她生来便是一捧见不得光阴长短的死灰,磕磕碰碰地苟活至今,没力气,更没道理,再去帮旁人死灰复燃。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已经不怪你、不恨你了,可你为什么还要故技重施,把我再一次送到海寇手里?我给过你机会的,我明明给过的……可你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杀了她……”

“杀谁?”舷窗外,二爷一直盯着林戚虹的背影。

“一个侍婢。”薛敬在他身后道。

“侍婢?什么来头?”

“是林戚虹从第二艘花船上救下来的一个女孩,当时年龄很小,十四岁,染了时瘟,不能同船进京,林家人原想将她烧死,侥幸被林戚虹救了下来,养在身边,后来成了她的贴身侍婢。林戚虹对那个女孩很好,从没将她当成下人对待,她们同吃同住,相互倚伴。林戚虹起锚出海,那女孩就在岸上等她归航,林戚虹后来帮林家筑销金窟,那女孩得她允准,把经她手每一个孩子的容貌一一画下来,攒成一本‘盖头册’,在这次水师西征前,交还给了林戚虹。”

二爷微微一惊,那本“盖头册”原是那个女孩画的。

“但这事是她们背着林戚杉做的。”薛敬沉了声,有些压抑,“林戚虹料定这次水师西征多半自己有去无回,于是便将那女孩事先送走,不想在逃亡的路上被林戚杉的人发现了,那女孩还是被杀了,转天尸体被送回林戚虹房中,她醒来后就发现身边躺着一具冷冰冰的尸体,人已经硬了。死了一个侍婢,林戚杉自然也没放在心上,只是警告妹妹,那女孩知道他们的花船,绝不能活着赎身。”

“那林戚虹怎么说?”

“林戚虹表现的一切如旧,将那女孩安葬之后,便随林戚杉一同启航了。”

二爷叹了口气,只觉悲哀。

那女孩在天真烂漫的年岁被送上花船,像极了当年被亲哥哥诱骗上船的林戚虹,救下她,权当是救下那个懵懂受迫的自己,所以这些年林戚虹宠着她,就像宠她自己一样。那女孩更是她在十三年前为果腹吞下的一颗善心,后来续了她的命,还将她最美的年华绘作小像,藏进了青帆镯,将那些少男少女封扎成册,作为物证保留。虽然渺茫,却还是祈愿有朝一日被人发现,还他们以公道。

“那女孩叫什么?”

“不知道真实的名姓,林戚虹给她取名‘海香’。”

这时,林戚虹的声音从窗子里传出,“靳王殿下,我哥的尸身就留给你们处置了,那本‘盖头册’我提前放进了这艘船舵舱内最下面一层的柜格里,小像都是海香画的,另附这些年盖头船的航运图,在尾页,是我画的;”

“林家其余那些人已被我召集到了八音峡的假金山上,他们中有些是我哥的人,将宝贝散埋在竭海若河各处,昨夜前我并不知道具体藏匿的位置,好在得您允准,假意释放了他们,在海寇与盛潜的心腹军激战时,我用我哥的海铃火将他们召集,那时他们刚刚得知我哥重掌楼船军,自然而然便相信那令是我哥让下的,于是就将散藏各处的宝贝集中运到了八音峡。您带人去缴吧,可不少钱呢。”

“至于我……”林戚虹顿了一下,温柔地笑了,手腕上缠着一缕少女的柔发,“有没有痛快一点的死法?给我留个全尸。她还在下头等着我呢,我不想叫她看见我狼狈的模样。”

薛敬看了二爷一眼,他没说话。

谢冲走过来,低声说,“册子是全的,已经找到了。”

薛敬又看了看林戚虹的背影,应声道,“就照她说的办吧。”

“知道了。”

岩洞外,夜色幽沉,蜉蝣海的水鳞闪荡着,好似一只巨鲲正潜水浮游。

不一会儿,谢冲走出来,对两人道,“服毒,很痛快,她的尸体怎么处置?”

“逐舟远洋,望她梦里寻香吧……”二爷道。

谢冲无声点头,带人去办。

两人来到蜉蝣海边,一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林戚杉最终死在亲妹妹手里,像极了当年枕生峡“桥天六十四窟”里,执火合镇一窟的“双螟”,虽然他自那场浩劫中安然苟活,却最终还是没能逃过手足相残的命运。

这时,一名金云使将那本检查好的“盖头册”递给薛敬,薛敬将袖中那张扉页夹进册中,完整的一本递过去,二爷抬手附在册上,神色凝滞。

“怎么了?”

“有个疑惑,是突然想到的。”

薛敬摆了摆手,示意那金云使退下,“你说。”

二爷皱起眉,“你不觉得此战无论是从布局、落子、还是歼敌,每起一手,连着下一步,太过严丝合缝了。”

薛敬笑着调侃,“怎么严丝合缝还不好?虽然往日赢战大多费尽心思,可此番也并非无险,你不是还一人独征万舟了么?”

二爷此刻没心情回应他的调侃,转身倚回水边的石头上。

晴月下的蜉蝣海款荡起片片鲛鳞,星雪漫耀,将他的脸色衬得惨白。

“我总觉得,或许还有什么是被我们遗漏了……”

他阖目仔细去想,妄图撕开那一层层雾纱,再一探究竟,奈何数日劳顿,方才见林戚杉咽下最后一口气,好似也同时耗尽了他所剩无几的气力,抬身时两眼一黑,一股气逆从胃里猛翻上来,他呛了一下,弓腰攥紧心腹,哆嗦着哼了一声。

“怎么了?!”薛敬眼疾手快,在他跌下去前一把将他捞起,用力往怀里带,可他人脱了力,不断往下坠,几乎要折在薛敬的手臂上,“腹痛了是不是?是不是!”

气逆犹如针刺,扎进软喉里,疼得二爷说不出话,他急促地喘着,心思还闲不住,“还、还没想到……”

“想不到就别想了!”薛敬气得吼他。

刚好这时谢冲走过来,吓了一跳,“他怎么了?!”

“累着了。”薛敬勾住二爷的腿弯,双臂使力,打横将他抱起来,放到了旁边的岩石上,转问谢冲,“你身上还有紫雀丹吗?!”

“不、不用——”二爷拒绝吃药,勉力抓着他的手,“……那玩意犯困。”

“困了就睡觉,吃个药还挑三拣四吗?”

薛敬接过谢冲递来的药丸,又解下腰间的水壶,不由分说就将药给二爷灌了下去,焐热的手心贴在他心腹间,忙着给他顺气。

谢冲瞧他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愁道,“他这样子怕是乘不得漏风的船,我去找辆马车来,这边离南岭郡府近,去那休息一晚。”

“不行。”二爷攥着薛敬的襟扣,强撑着抬身,提醒谢冲,“三哥,那孔蔺申尚没定罪,金云使无接御令,最好不要现身南岭郡府,明着对他们施压。”

“可是——”

“我去吧。”膏肓的声音从密林中传来,“二将军说得对,谢总使身份敏|感,此番西行,太子只令你们金云使押送岭南王平安回京,在此耽搁数日已是误了行程,再要明着施压南岭郡府,留人话柄,日后怕是要引火烧身。”

薛敬见谢冲并不领情,反而意图婉拒,忙换了个说法,“这样,你带人乘我们来时的船回云渊水廊,去跟俞老爷子讨一个治气逆的方子,天明前送过来。”

谢冲顿觉这样的安排最是妥善,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耽搁行程、无令施压,都不足以令谢冲忌惮,可一说到请药救人,他立马前往,所以薛敬以讨药为由,让他赶在族军北上之前,能与长辈们见上一面,既不失礼敬,还能圆他多年来的心愿。

“还是殿下会劝人……”二爷虚弱一笑。

“别说话了,”薛敬剑眉冷蹙,双臂一用力,将他从石头上抱起来,往林中风小的地方走,“以后打了霜的果子不许再吃,谁来讨好都不成。”

二爷软在他怀里,直犯困,没什么力气,也就没了脾气。

只有落病的时候,他听骂。

于是捡着机会,殿下对他好一顿数落,一直骂到马车来。上了车后,他不骂了,又开始懊悔自责,说这一趟是自己犯糊涂,就不该让他来,愣是把紫雀丹的催困的劲儿快说散了。

二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瞧见车窗外正好掠过一片红杉林,竟是秃的,偶有百年老树倒在地上,被雪衣一盖,白茫茫一片。

“这片林子怎么了?”

“伐了。”

“伐作什么?”

“水笼。”

二爷枕在他身上,听出了异样,回过头,“什么水笼?”

薛敬一直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南岭郡府的那个地下水笼便是昨日关押林氏一族的地方,详细讲完后,二爷顿感奇怪,指着刚刚掠过的那片断木林,“郡府建造水笼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可你瞧那一片,分明是近年来新伐的,都没来得及运走。我朝刑令明文规定,不准平人私伐林山,这么大规模的持续伐木,到底经了谁的手?”

“这……”薛敬并没留心此事,只得伏在他耳边,“一会儿我问问看。”

“还有那本……”

“你要不要先歇一会儿?”薛敬的手伸进他阖紧的衣襟,指腹贴着寝衣,留在胃脘处悠悠打转,逐渐施力,缓缓按揉,二爷发出一声颤哼,软绵绵地挤出一口气,疼痛的脏腑好似受了制,不敢无休无止地折磨他。终于,胃里那一点气逆一点点融化,也不知是不是被这人指腹的温热烫化的……

二爷攥着他的手,指骨痉挛抻缩,舒服又难受,“药劲儿上来了……”

“那就睡一会儿。”

“嗯……”

随即他将身体转到一侧,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将薛敬的腿当成枕头,终于睡着了。薛敬却不准他孤零零地蜷在一边,执意将他捞起来,搂进怀里抱着,像幼年重伤时他那样搂着自己一样。可这个姿势维持得久了,不敢松也不敢紧,逐渐手臂酸胀,好在这一路到郡府路途不远,没到丑时就驶进了府门。

孔蔺申的耳朵比耗子好使,一听见动静,立马亲自来迎,随即张罗出最北边的一间暖厢,备好了茶水和宵食。

薛敬将昏睡的人放在榻上,回头看了眼窗外,没再犹豫,抽|出那张“考纸”,执火点烛。今夜胆大,哄着这人吞下比平日多一倍的药量,正好把该望的诊一次望了,可他坐塌边,执火的手臂像是僵住了,紧张地手心溢汗。

“只是瞧一瞧,又不做什么……”

殿下反复游说自己,化身一只偷腥的巧猫,刚要动手宽衣,烛火被吹进窗缝的细风无端蛰了一下,簌簌直窜,他快速去拢,纸片却飘落了,手忙脚乱地去捡时又不慎撞到矮案,烛台晃荡几下,一头栽在地上,丁丁咣咣一阵响——

“你冒冒失失的……在做什么?”

薛敬正忙着去扶摔灭的蜡烛,听到话音,人一僵。

二爷显然已被他吵醒了,顺手从床边捡起那张纸,借着月色看了一遍。

薛敬的眼神始终没敢瞧他,二爷掸了一下那张“考纸”,无奈问,“就这事?”

“……”见行迹败露,殿下只好硬着头皮说实话,“俞爷爷说,你不允他瞧,便教我与你欢好时望上一眼,可昨日晨起我们已经……哎,早知我就该忍着点的,你鲜少一日里允我奉两次香,若要硬来,被踹下床也是活该。”

二爷淡淡问,“怎的不与我明说?”

“俞爷爷说,你反复叮嘱他,痼疾这事须得瞒着我,若我是从他那得知的,便是毁了老人家的信誉。”薛敬为难道,“你也知道,他们那些有本事的大医家,最重面子了,我这才刚刚在他老人家眼里讨着点喜,这点小事若再办不好,我这名声毁了倒不打紧,可你……他们会不会觉得,你给烈家添了个废物?”

“贫嘴。”

“那我说点不贫的!”薛敬忙走到塌边,在他跟前蹲下,仰起头,“你这身体若再不用药,怕是神仙难解。你跟俞爷爷说‘举目三年无瑞雪’,可你不是分明与我说,想要瑞雪兆丰年么?若这病拖下去,真的只剩三年,那先前‘余生’的那些承诺,你要与谁兑现?是不是骗我的……”

二爷无声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后,“何时交差?”

“今日晨起。”

“掌灯。”

薛敬想都没想,转身擦亮火折,将摔灭的烛灯重新点燃,搁回二爷手边。

二爷盯着那盏火烛,轻声道,“不够亮。”

“什么?”薛敬一懵。

只见他修长的手指干脆利落地解开了阖领的襟扣,一路向下,“一蕊烛豆,望不净周身病盏,若要看得清楚些,再多借些火烛来。”

软衣微敞,火晕印满心膛。

也捎带着,狠狠地烫在了殿下快要灼干的眸海里。

二将军与此人自来坦荡,从不掩掩藏藏,正如他叩马山关一般磊落。

随即抬指,捏起薛敬的下巴,提醒他道,“舞弊这种事,我只干这一次,别误了晨时交考,考官要骂的。”

薛敬喘息一重,骤然起身将他扑回软榻上,人快被他燥疯了……

贴着他唇齿间最炽烈的呼吸,殿下额颈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拼命忍耐着,欲|火却从背脊一路燎上眉梢,“能不能、能不能先亲一下,再入考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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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3章 第六三二章 三千尘甲(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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