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4章 第六三三章 三千尘甲(27)

六三三、三千尘甲(27)

他没想过这样天赐的恩赏,前所未有的大赦。

那一蕊烛豆,孤零零地窜跳着,好似彼此间如灵鼓般激响的心音。

情燥时,薛敬鲜少征求对方的意见,从数年前他无视禁令,攀上九则峰断崖的那夜起,二将军跋涉险征的这条路上,就多出了一抹誓与他并行的剪影。

正如此时,他们身体交缠,像两条饲火的螣蛇,无休无止。

唇齿一碰,帐帘里转瞬失了火,二爷想躲,想了想,衣扣是他自己解的,系带散了一床,躲不掉了……亲吻间,下唇上一点血泡无意间蹭破了,舌尖扫过,他瑟缩了一下,薛敬动作一滞,“这里……昨天早上还没有。”

“别吸……”二爷忙挡住他,溃口见疮,一吸就出血。

薛敬忙放开他,伸手要去拿笔纸往考纸上记,却被二爷拦住,“……不用。”

“心火上炎才生溃疡,得记下来。”殿下铁面无私道。

二爷偏不让,犯难道,“霜果核有刺,不当心……别记,显得蠢。”

“你……”

薛敬一听见“霜果”这两个字就上火,两指钳住他的侧腰,稍稍抬起些,逼他胸膛如弯弓般反折,狠狠地再次亲上去,二爷的身体于是被迫悬空,没处着落,分开的膝盖被迫撑起,脚尖脆弱地点着软被。这个姿势能亲得更深,他病热未退,胃血翻涌,喉心那处软烫被这人霸道地抚慰着,恨不得探进心里去。

“别……”二爷受迫去推他的胯骨,想阻止他进一步,“先望你的诊。”

“在望呢。”烛台抵近,窜跳的烛蕊冒着热烟,扑面而来。

薛敬端详着这张精致漂亮的面骨,近在咫尺——“先观舌红。”

指腹稍稍捻拨二爷后腰的腰窝,每每一碰,他头向后微仰,必张嘴空喘,薛敬极熟悉他周身的每一处情穴,知道观唇,得先折腰。

“唇白,舌赤,覆潮云。”

薛敬稍稍放下他,面容冷峻,边仔细观诊,边在枕边的纸上执笔记下。

“朝食暮吐,乳食不化,四肢逆冷,胃口时痛时止,鉴虚寒之证。”

烛光遮于口唇,火尘有烟,刚刚好只亮这一盏灯。

——“再观明堂骨。”

他左手拇指抚过那人鼻柱,巡着起伏从上至下,一点点摩挲着,“高以起,平而直,上不陷山根,下不露鼻窍,斯为上,鉴美男子矣。”

二爷拍了一下他的手腕,“灵枢五色,老祖宗就是这么教你的?”

薛敬大言不惭道,“老祖宗只教我‘观色’,‘鉴色’的本事是温书后我自己学的,你总要我‘学以致用’,怎么眼下有了用武之地,你又不乐意了?”

“……”二爷无言以对,这人的歪理总有正解,从来自己讲不过他。忽然间腰窝这人狠掐了一下,他指骨一松,瞬间脱了力。

——“观眉阙,至高之地。”

薛敬的手指沿鼻骨继续往上,停在两眉之间,轻轻抚慰,似想展平那抹蹙起,“眉心频蹙者,疼痛之容;”

二爷竭力抚镇眉心,喘声愈发急耐,似是不愿那一丝局促落于他人掌中。

——“观眸眼……”

逡巡双眼,薛敬深深道,“眸亮而晶,清正深秀,黑白分明,如是则精盛矣:”

二爷只觉脸臊得慌,刚要骂他,又听他反驳了自己,“然而,三庭久白似雪,血寒气逆,春时痿厥,逆之则肾弱,欢合时阳泉频泄,我之罪过也。”

最后两句委实犯了大忌,若写于纸上送到自家长辈手里,那才是“罪过”。

二爷立马挡住他要落笔的手,故作起愠,“再若瞎写,考纸给你撕碎。”

“别别别……”薛敬收起欠打的调笑,笔锋一转,认真地写下一行小字——“合榻而眠须忍,肾水冬藏。”

二爷侧目瞟了一眼,知道这句是他提醒自己用的,还特意换了红墨,随之脸色稍缓,“知道就好,所以冬日里少碰我。”

薛敬乖乖地“嗯”了一声,将他挤在枕头上亲了一口,露出为难的神情,一语双关道,“冬天要藏肾水,夏日你又嫌暑热,看来我只能问鼎春秋了。”

二爷被他气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咝……”

耳垂突然被他一口含住,二爷忍着颤了一下,哆嗦着。

“再观耳牖——”

薛敬也不知何时生出的癖好,情到浓时,舌尖一碰到这人右耳垂下的那粒红痣,人就能立马烧起来。他此刻克制着粗喘,仔细观察着,“垂珠点血,左朝陆,右朝海,骨硬,耳色独明,白过其面,有血丝绕行廓后,结筋起——”

他忽然一顿,眼神瑟缩了一下,皱起眉。

二爷循着他的手指,下意识去摸耳骨后那一片,依稀摸到一根细细浮动的筋丝,回过头,“怎么不写了?”

薛敬的手打起抖,笔尖蘸墨,差一点滴在考纸上。

二爷握住他颤抖的右手,帮他稳住笔杆,“望诊,需事无巨细。什么色?”

“青红。”

二爷笑了笑,“我也曾读过医典,耳后结筋五色,病在骨也,惟青筋难医,十人难求三五生……”

薛敬立马掩住他的嘴,怒问,“你读医典就只读半段吗?”

二爷扶开他的手,笑问,“那你说说看,后头还有什么?”

“耳后筋,色红则轻,色青难医,色焦必死。”薛敬脸色起愠,摩挲着二爷耳后那段瘆人的筋丝,像是义无反顾要将它徒手抹平,竟还较上劲儿了。

“眼下这段筋丝还是青红间晕,只要四诊相宜,用药得当,必得转圜。‘冷暖阴晴色易变,只待红筋彻底清’——书上分明是这么说的,而且这还仅是面诊,先前俞爷爷初见你时必是看到了,既然他都说有解,你又为何总往绝路上想?这灰心丧志的毛病怎么总也改不了。”

说完他便迎着光晕,将望诊耳廓这段一字不漏地记了下来。

二爷知道,自己的丧志源于未知、不确定,抱着碎骨渊禁的可能去寻那一瞬天蓝,所以如今的他愈发珍视眼前人,不知前路时还是应当过好当下。

他半撑起身,瞧薛敬认真的样子,像极了初登杏林的大夫,不禁好奇,“什么时候背着我默了这么多医典?头头是道的,我记得我的书架上尽是兵书。”

“我又不是只能瞧你的书。”一页记完,薛敬又换了一张新纸,“被你赶出九则峰的那年,我初回幽州,正好遇到胡仙医变卖房产,我看上了他那一屋子医书,于是买下了丛中坊。可惜没来得及看完几本,就应招入伍了,走时,就带了一本《黄帝内经》,可惜后来去打西沙战贺兰古城的时候,不慎掉进冰川里,书也泡烂了,没能带回来。”

二爷称奇,“你竟然为了那一屋子书,置办了一处宅院?”

“是为了想医好你,去买了个大夫回家。”薛敬纠正他道,“我若不应招从军,或许跟着胡大夫多学几年,也能做个军大夫。《灵枢》上说,‘骨高肉满,百岁得终’。二哥哥五官清正,阙庭饱满,明堂骨耸直,唇薄耳垂,分明寿中百岁之相,就是这身骨头,太轻,太瘦了……”

往他腰上一掐,几乎掐出一层鞭晕,受刑似的。

薛敬亲昵地含着他的耳垂,手一路往下,掠过胸膛和脐府,二爷头向后仰去,心骨抻起来,发出断断续续的密喘。

——“观宗筋。”

人面五官望罢,便是周身。

人身弱府毫无预兆地落于人掌,薛敬执笔在侧,却半点不似在**,而是极认真地关注着这人积欲时的每一丝神动——若汝泥初入浆池,磨浆生釉,胎釉捏塑初成,浸炉,第一次素烧;半途出炉,将未定器的素胎重浸浆池,精心施釉,再入炉,第二次素烧;待火势烧至最烈,才可在掌心出华。

二爷双腿撑起,无意识地撇开,脐府一鼓一翕,缩涨无序。他自觉就是一只被浸入浆池反复施釉的胎瓷,待身外负累一层层剥去,便要送进熔炉,反复素烧。

摆不开情潮浪涌,挣不脱人伦束缚,自始没闯过情爱这一关。

“当真冤孽……”

二爷用理智匀分出的意志就只有“分毫”那么多,也快要崩坏了,若不伏首示降,便是好赖不分,可他余光一瞥见那人认真“审题”的样子,又觉得确实是自己不识好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无非利弊所引,若要称斤算两,没有多少情深义重能真正做到一尘不染,鲜少有人当真无所求,只为趋散硝云,去寻那一轮出华的皎月。

可靳王殿下偏想活成这样的人,坚信这人世情真就该一尘不染。

所以此刻他就像是一名围炉饮茶的烧瓷人,见瓷胎在掌炉上被滚火素烧,只是认真地在一旁观炉试火,冷静自持,好似正经书塾的严师,正在授业解惑,没半点占人便宜的意思。

“‘宗筋’属太阴阳明之合,其精窍通于肾府,溺窍通于脬,阴物属肝,督脉络之,带脉冲之,动过情,宰乎心;其望诊之法,多见于掌中——”

二爷双眸涣散,人快被炉火烧焦了,耳朵里嗡嗡直响,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这人幽沉的嗓音足以穿透万山尘障,钻入最深的耳孔里。

“不行……”二爷痛苦地将脸转到一边,咬住软被的柔褶,抖抖索索地断续发喘,他身体好似不听使唤,无论如何都攀不到那个点上。

薛敬知道这人平日里与自己欢好,鲜少这样规规矩矩,可今日,偏想他试试看。

“我想你完完整整,哪怕没有我,也能寻得快活。”

薛敬执意掰开他攥住软被的手,每一寸皮肉都逼他自己关照,“你试试看……”

都说人尝苦难,多是为帐中情欢攒下的福,好不容易吃一次,得允饱。

寻欢簿上的每一次作恶并不可耻,沉溺于禁池的果荷初蕊吐露,也可以仅凭自己。

二爷好似身遭刑宪,直到了跨不过去的那道坎儿。他自己分明说过“无君不风月,余生忍冬”这种羞于启齿的情话,可这人偏要他雪后衔春,不许他死在冬日。

二爷深深喘息,好似被滚沸的山藤勒缠,越勒越紧,每一寸皮肉都似烫熟了,通透的眼神好似蒙上一层不清不明的雾,水蒙蒙的,双腿也好似坠了铅石,抻长展开,堪堪坠折,灵浊往复涌动,寻路无门。逐渐,胃热致使他肚腹发紧,肠壁似瞬间爬满蜜蚁,浑身架上屉笼,任油滚、猛火煎。

“若难受,就想想我,想我平日是怎么弄你的。”

这句话犹如一根带火的软钉,一字一字,死死地夯进他脑海。

二爷痛欲焦灼,反侧辗转,惨白泛红的身躯扭缠于火棠色的被褥,似褪了骨正蒸屉的潮藤,只能遭迫似的被动承受,又像一只掉进泥陷的囚鹿,血肉之躯,钉透在猎户徒手削尖的木根上,架起火烧。他无处躲、没处藏,被迫循着这人的话音,聚攒意识,拼命去想往日里每一次寻欢……

一切都乱了……

这样的意识一旦形成,便时刻团聚脑海,再不会消散。

“我会死的……”他无助告饶。

“死了,活着,我都陪你。”

他痛苦地发出一声闷喘,下意识转身,蜷缩着面朝墙里,热汗粘湿长发,铺了满背,遮挡着两扇蝶骨时拢时抻,被湿发勒出的一道道红印像是水鞭抽在背脊,印出的朱砂烬。突然,他背骨一僵,人像要折断,狠狠抽搐了片刻,悬空绷紧的双脚才惨兮兮地坠回榻上,人像是被抽干了,脐眼一鼓一收,恹恹地歪在那,一动不动。

……

薛敬默默取出昨日那个蕉叶折的杯子,转头吐进去,浅浅漱了漱口。

借着火烛,杯中琼溺静置,细观其状,将方才一切记于纸上:“宗筋纵挺不收者,足厥阴之经伤于热;缩入不用者,足厥阴之经伤于寒——两者皆无。观其宗溺,无湿毒,似琼浆。”

随即凑到二爷眼前,拨开他鬓边一缕湿发,笑说,“现在你知道为何俞爷爷不亲自望诊了吧?外身的病征一瞧便知,那这呢?”

二爷忙捉住他的手,不准他再碰。

薛敬便乖乖不动了,手指只停在他脐眼附近打转,认真地说,“辨此地寒热虚实,察其轻重缓急,只能是我亲自掌手,旁人都碰不得。”

说完便要起身,二爷忙扯住他,“去哪?”

“我去取些火烛来,望周身其余脏腑,还是得亮堂些。”

“让他们送来不就得了,何苦亲自跑一趟。”

薛敬自始忍得火起,瞧他这副春出后软绵绵的样子,额角青筋突突直跳,浑身不自觉地绷紧,“你这热,外头冷。”

二爷手却没松,观其心自明,殿下了然。

可他今夜执意不碰,还学人克己复礼,主动将这人的指骨从自己的腕上一根根拨开,万分克制,“生杀帐中,一日不进两炷香,否则,大夫要骂的。”

直言劝谏,好似自己才是那个奢淫无度的昏主。

薛敬起身后,二爷无端看着自己的手指,只觉指节发烫。

孔蔺申断不清两郡衙门的碎案,抚不平年年沸腾的民怨,可他那讨好逢迎的本事却是无人能及,自来面面俱到,比宫中最懂事的阍人还有眼色,靳王下令多要火烛,他便立刻命人挑拣了府中最亮的灯烛,全部送进了暖厢。

薛敬将蜡烛一一点亮,数到二十二便停了,二爷称疑,他却说这数不吉利。

“二十年前启明殿长阶,母亲死于二十二杖之下,十三年前雪滩之战,时月二十二,一日她死,一日你伤。我与这‘二十二’有过结,不愿迁就。”

二爷起身来到窗前,推开窗叶,望向西南天极,“你瞧那是什么?”

薛敬走到他身后,循着他的指引,“‘贯索’,民间也叫‘八角琉璃井’。”

“贯索以西有一星垣,名‘天市’。”二爷道,“天市垣正中为‘帝座’,七公、天纪等五宫为辅,二十二路诸侯星东西来朝,可说是天宫中最热闹的星宿,是百姓星,也称‘苍龙有负’。殿下,过往症结从不因一个死数致祸,你若总揪着那个数不放,岂不是要连天市垣中东西来朝的二十二路星侯一并屠戮,还讲不讲道理?”

“可我……”薛敬知道这样规吉避凶稍显幼稚,可他不敢。

二爷看着他,忽然道,“对了,生杀帐那一晚——”

“六月十六,戌时一刻,和‘二十二’有什么关系?”薛敬不假思索地打断。

二爷无奈回头,“我是说,那夜生杀帐里的鸣鹿铃,一共被风吹响了二十二次,子时方休。”

薛敬怔了怔,赶忙跟他回到榻前,“你、你竟然记得这么清?”

二爷没看他,指着第二十二支蜡烛,顾左右而言他,“你还点不点?”

薛敬欣喜若狂,没再理会第几支蜡烛,一把将他拉回自己腿上,摆着他坐好,从背后搂紧他,埋在他耳后深深吸了口气,竟还胆大包天地纠起错,“那不是被风吹响的,是在那张虎头椅上,你像这样倚在我身上,自己摇响的……不过,当真只响了二十二次?这么少……”

“你闭嘴。”二爷躲开他的呼吸,浑身不自在,“注意时辰。”

薛敬忙“哦”了一声,起身将剩余那支蜡烛点燃,随即将二爷从头到脚细致入微地瞧了一遍,脏腑、手脚,甚至发丝,洋洋洒洒十数页纸,事无巨细,算是将俞老爷子交代的考题一丝不苟地答完了。

装信封笺,殿下露出满脸愁容,“腹筋不舒,残食难消,估摸着还是早年中毒伤骨落下的病,你当真没有别的不适了?”

“你已问过数次了,没有了。”

薛敬回到榻上,与他阖衣躺下,“我是怕你瞒我,企图粉饰太平。”

二爷拍了拍他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准他放心。

窗外突然传来孔蔺申谄献的笑音,说是又找出了一箱蜡烛要送进来,被膏肓拦着,不让他进。

“孔蔺申,本王方才是怎么与你说的?”靳王朝窗外喊,“不叫不许过来。”

“可是殿下,这一箱子蜡烛最是亮堂,还是金色的呐!”

孔蔺申的话音明显一语双关,薛敬与二爷相互看了一眼,便同意了他。紧接着,装满“金蜡烛”的箱子被抬了进来,将孔蔺申打发走后,薛敬打开木箱,果然,每一支蜡烛里都封着一根金柱,细数之下,居然有近百根之多。

“孔蔺申啊孔蔺申,他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薛敬踢了一脚木箱,恨其**,“他竟敢公然行贿朝廷王胄,还是在金云使和无天的眼皮子底下,我南朝择官难道不行吏考吗?怎么什么蠢货都能干这封疆大吏。”

“我倒觉得,他是走投无路,投靠无门,于是死马当成活马医。”

“什么意思?”薛敬抬头。

二爷笑了笑,“你不是都查到他这郡衙门的水笼了么?杀人不过头点地,可你瞧他这水笼里,这些年都枉死多少人了?他在岭南王麾下时,对那些无辜的百姓可没曾手软,若是被金云使捉住证据,别说他孔蔺申这些年中饱私囊的万贯家财要被抄没,怕是连小命都难保,但若能想办法转投你的麾下,说不定你能帮他将水笼里的这笔死人账一举抹平,就看殿下缺不缺钱,要不要继续往深里查了。”

薛敬笑问,“那二爷觉得呢?”

二爷瞧着那一箱子“金蜡烛”,“我倒觉得,你家大业大,养兵缺钱。”

“那我也不能收这些黑银呐!”

“谁让你就这么收了?黑银也是能洗白的。”

薛敬太了解他了,一瞧他眼角细微闪过的一丝凛光,就知道朝中的某些人要遭殃,于是来到他对面坐正,洗耳恭听。

“这样,你即刻令孔蔺申拟一道奏疏送进内阁,就说他制辖下的南岭郡内突遭战祸,以致水路溃堤,就用‘战后修筑堤坝,重建田垄’为由,求户部拨银,户部自然会说他们没钱,僵持不下,这事必然会被内阁搁到一边,暂时不理,毕竟因溃堤导致两岸农桑不利也不是这一朝的事了,不是眼下非办不可;”

“这时候,就可以让谢冲暗中施压户部了。”二爷压低声音,“早年任半山在任户部尚书,手底下没几个干净人,他死后,这些人瓜分了他的职权和他在任时的油水,只要金云使略施手段,就能逼点赃证出来,户部的人自然不想自家的丑事捅到明面上,又唯恐开罪金云使,便只剩一条路可以走——与孔蔺申暗中勾结,让他们两边从相互推诿变为通力合作;”

薛敬皱起眉,“你是要把户部和孔蔺申拴在一条船上,倒逼南岭郡府拆自家的影壁,以充国帑。一但户部拿到孔蔺申送上门的钱银,转身就能启奏御前,再将这笔钱通过户部的账目下拨南岭郡府。”

这样里外里一倒,暗箱里的黑银就这么光明正大地洗白了。

“但你要切忌,这笔钱银务必要由川渝郡共同承接,不能任南岭郡府独揽,免得他孔蔺申再次中饱私囊。但若想修堤筑坝,光靠现今的川渝和南岭是决计不行的,这两地经年饱受岭南王屯兵养蛊的拖耗,师老兵疲,青壮凋零,临郡的中京大营直属御前,更是不能轻易调用,于是便只能转调西北军府。如此一来,这箱来自南岭郡府的‘金蜡烛’,就只能‘亮’在陈寿平的账头,你的麾下了。”

确实是天衣无缝。

南岭郡府贪贿的赃污从头至尾没经薛敬自己的手,孔蔺申也一直被蒙在鼓里,还道是靳王殿下想将他纳为麾下,于是给他出了个“破财免灾”的好主意;而户部内错综复杂的官脉,也能通过此法一举摸清,从而将那些不曾与任半山一脉“同流合污”的户部官员彻底筛出来,纳为考量——一举两得。

只是这倒逼户部和南岭郡府私通钱银的招数,也未免太损了……

二爷瞟了一眼他神色微妙的变化,笑问,“骂我呢?”

“没没没……是夸二哥哥聪明。”薛敬赶忙凑前讨好,“不过话说回来,哪怕任半山脱生成一只山猪,也已被扒了四回皮了,死透这么多年,还能得二爷为他的家业攻心谋算,也不枉他遭人身罪诛,苟活这一场。”

这人的“仇”从来不划在明账上,一笔一笔条分缕析,比那支判官笔还要赏罚分明,哪个真做了他的刀下鬼,到了阎王爷跟前,也必得断一句“公平公正”。

“幸好,幸好,你不太记我的仇。”

殿下笑起来,那些窜跳的火烛让他眉目深刻,明俊如新。

二爷转眸,“不过,太子一定会从中作梗,不会轻易允户部拨银下来,但是不要紧,你的目的是要看清户部里错综复杂的官系,掌天下库藏出纳的地方,还是得谋自己的人。好在此战靳王军一兵未动,你与他的镇海之师全军殉于南岭这事无任何瓜葛,连那五十多名海将的人头也全然记在了无天账上。东运水师亡于内讧,人尽皆知,满朝文武的嘴都被堵死了,此案没人敢翻。”

“高明。”薛敬钦佩不已,可又不禁犯起愁,“但是吧……你总不爱睡觉这事,熬到八十岁的时候,会不会跟我一样,变得不高明了?”

二爷被他逗笑了,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竟已过三更了,虽然一时睡不着,却还是听了他的劝,乖乖地躺下补眠。

薛敬随即令无天将这箱“金蜡烛”送回给孔蔺申,并嘱咐他即刻拟好奏疏,上书户部,拨银修堤。孔蔺申立刻照办,人也不打蔫了,仿佛是在跌谷的山崖上拼命攥住了天神坠落的绳索,运气好,捡回了一条小命。

再回到房内,已近四更天,薛敬想着陪他多睡一会儿再回云渊水廊交考。

二爷听到身后的动静,懒懒地问他,“城外伐木的事问了么,用作什么?”

“刚问了,除了用于修筑水笼,还用作制棺。”

二爷蓦地睁开眼,“制棺?”

“几家棺材铺的耗材,让他去找棺材铺的卷宗了,正带人在库里翻着呢。”

好一会儿无话,薛敬都快睡着了,那人似是想到了什么,“哐”的一下坐起来。

薛敬赶忙坐起,见他脸色难看,以为他魇着了,“你怎么了?”

“我突然想到,此战我们遗漏了什么……”

薛敬忙为他披了一件外衫,二爷转头问他,“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与你提过‘金丝带’的‘南北’和‘东西’两条运路?”

“当然,”薛敬道,“‘东西运路’靠杜奂家的御贡船运送金鸣原砂,‘南北’运路则是靠东运水师运‘初蝉’冰棺……咝,冰棺?”(前情:623章)

说到这里,他突然觉出不妥。

“是啊,冰棺,”二爷直切要害,“制棺的木头打哪来的?”

薛敬的眸底狠狠震了一下,“城外那一大片滥伐的木头难道制的是——”

“就是运‘初蝉’的冰棺。”二爷的语气甚显阴灼,“所以,之前我的分析是错的——东运水师和鬼门铃刀并非没有联系,恰恰相反,‘金丝带’上‘南北’‘东西’两条运路自始紧密相连,交汇点就在这座南岭郡府!”

一瞬间,逆血倒涌,薛敬浑身的毛孔都快被这个致命的“联系”烧着了!

坐落在花阳城尾巴上的这座郡府衙门好似一瞬间变成了迎送鬼怪的酆门,鬼都阡陌交汇,透出森森冷意。

“有人特意在‘东西运路’上为‘南北运路’撕了个口子,用南岭雨林中无人问津的无数红杉滥伐制棺,再秘密送给林家人,由他们的‘盖头船’转运‘初蝉’进京。”二爷转眸看了一眼窗外,压低声音,“八成那制棺的案簿孔蔺申是扒不出来的,那人是不会留证的。”

“等下,我突然想起来,有一个人很可疑!”

薛敬立刻翻身下床,从随行的包袱里掏出一本名册,回身递给二爷,“还没来得及给你看,这是近年来岭南王投进此间水笼里的死囚名册,孔蔺申说,水笼是岭南王刚下封地那几年间下令建的,这些年隔三差五就会有死囚被他丢进来,修筑水笼的泥瓦匠衙门这边没有记录,说是雇的本地工,可按理说,修筑官牢须由工部拨银指派,不得私修,明显这是他们背着人干的,为了灭口方便。我试探过,当年修筑水笼的泥瓦匠应是都清干净了,没留下活口,只剩下这本死囚名册,可我发现了一个问题——”

二爷翻看着名册,淡淡道,“既然都是岭南王丢来禁杀的死囚,便不能走官面,说明他们或多或少关联着‘金丝带’,关联‘金丝带’便会牵扯出鬼门,牵扯‘鬼门’就必然会带出蓝鸢镖局,可这本名册里竟没有蓝鸢镖局的人?”

“这就是问题所在。”薛敬道,“蓝鸢镖局就落址于花阳城内,如果皇兄都是在这官衙门里禁杀‘金丝带’的罪囚,何故与鬼门关联最紧密的蓝鸢镖局竟能独善其身,难道这些年就没有一个镖师出纰漏,需要被清理吗?除非——”

——“除非是他故意写漏的。”两人异口同声。

二爷心下了然,“故意漏写蓝鸢镖局,引起你的注意,从而留意到他。这名册的主人是谁?”

“这座府衙门的师爷。”薛敬隐隐道,“他给我一种不好的感觉……孔蔺申遇事六神无主,他这师爷倒稳重,就像在时刻操纵孔蔺申这只‘皮影人’,尽在掌控。若两条运路相交的那个‘联系’当真是他,城郊伐木的获准令应是经了他的手。我已让他们把人控制起来了,要审吗?”

“先不急,待我先摸一摸他的底。”二爷转对窗外道,“小敏到了吗?”

小敏是二更天到的,来了也没打扰,直接爬到房顶上遛蛇玩,一听见二爷唤他,立刻在房顶上开了个瓦片窗,探出半张脸来,“二爷,我在呢。”

二爷听见动静,往屋顶看去,“你怎么爬那么高?”

“上面开阔,跟膏肓大人说过了,他允我上来的。”

“刚好,你身在高处,帮我瞧瞧这府衙里的人都在忙活什么,尤其是那孔蔺申身边的人。”

“知道了。”随即,瓦片窗便阖上了。

薛敬瞧着天快亮了,便打算启程回云渊水廊交差,二爷拉住他,嘱咐他吃了早饭再走,于是薛敬便将孔蔺申送来的芸糕均分成两份,推到二爷面前。

“我吃不了这么多。”说着便又要夹回给他。

“不行。”薛敬拦住他的筷子,突然端正起来,“每一餐,每一食,均分是我的态度,能吃多少是你的选择,在旁人眼中不能见我优渥于你,又不能你多我少引人非议。自来,你拾一瓢羹,均我半瓢饮,我得一箪食,你分半箪米。再说,哪一次你剩在碗里的水米有见浪费过?”

这人,吃个东西也能有理有据。食后剩在碗里的他从不嫌弃,食前按需自取他又不允,二爷突然想起那些年在九则峰,自己偶尔食不知味,碗中扒拉两口剩下的食米当真如他所说,都拿去山里喂狼崽了吗?

“均分……”二爷动作一顿,“对啊,均分!”

薛敬抬起头,“均分怎么了?”

二爷忙说,“你帮我算一算,当年埋火枕生峡的一百二十八名海将,咱们此战一共杀了多少个。”

薛敬将盘中芸豆当作人头,数一人拨一粒,按着这些人被杀的顺序——

“起初是老将姜茺,被你擒杀的,然后是守云阁酒窖里的那四十多名罪将,沙文叶他们,再就是蒋屿和他那五个兄弟,自戕,最后便是……盛潜、康兆朴和昨夜断气的林戚杉,共计六十四人,对了,还有一个姜龙溪,活着,在京城。”

“姜龙溪多半是留不住了,皇后定然会赶在你回京之前动手,以绝后患。”二爷浅浅蹙眉,“所以,一百二十八人,刚好折半。”

“咝……”薛敬反应过来,“是啊,刚刚好折半。”

“太巧了是不是?”二爷看着他,“昨夜我就在想,此战无论是从布局、落子、还是歼敌,每起一手,连着下一步,都太过严丝合缝,可惜那时在病中,没来得及细想,此刻再看,原来那不合常理的‘严丝合缝’就在这——一百二十八人均分折半,他六十四,你六十四,多一个,或是少一个,都显得心不诚。”

“什么心诚?”

“在你与太子之间,划下这江山半壁的诚意。”二爷将碗中芸糕用筷子一分为二,重重地敲了一下盘壁。

薛敬不解,“你是说,高凡留棋半壁,是故意留下这六十四人的活口,给我来杀——为什么?”

“我想这原因,你方才已经说了。”

薛敬回忆起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下意识道,“不想在旁人眼中见他优渥于我,又不能我多他少引人非议……”

“所以我一直都觉得奇怪,”二爷道,“此战太顺了,顺利到……高凡几乎没挡。非但没挡,他甚至还用金鸣砂毒暗助我军,提前了结了二十一条粮脉火船上的所有弩兵,让灵江虫潮如入无人之境,二十一条粮脉不战自溃。”

“可前日咱们不是分析过么,高凡自知有蜕军镇后,想控制太子,不想皇后滥权,又想用这十万水师消减我军兵力,所以他不在乎东运水师的死活。”

“那他消减了吗?”二爷直击重点,“直到昨夜林戚杉咽气,东运水师折尽六十四名海将,近十万兵或降或死,楼船军自栎京湾转移琴水,途中没见高凡耗动一兵一卒去拦,就眼睁睁地看着百艘楼船尽沉新川。要知道前段日子咱们在川渝界山围攻太平教时,他可是卯足了劲在暗中埋弩兵,想要你死在杀佛顶上的。”

是啊,薛敬细想,反观我军,十八骑族军安全转移出人疆马道,未耗一火,祝家军对战艨艟大获全胜,季卿独征万舟,也是有惊无险。

这仗打的,也未免太“一边倒”了……

“除非……此战还没完。”

薛敬眸色一沉,左眼皮狠狠跳了跳。

“高凡若要大权独揽,必削皇后宇日,去母留子,孤立无助的太子殿下才好控制,才能不走歪路。”二爷凛凛道,“因此,只有助你铲灭皇后的最后一座靠山,才能将你与太子逼到如今势均力敌的同路上,才好激怒太子,逼他背水一战,你与他之间少年时拴起的那缕‘风筝线’才能彻底崩断。”

薛敬蓦地起身,手心攥紧。

——所以,高凡借我之手铲除皇后靠山,是在等太子出兵,对靳王军斩将。

二爷示意他冷静,语速加快,“这样,你立刻回云渊水廊,命十八骑族军整兵北上,一刻都不要再耽搁;同时传信祝龙,让他亦不必前来汇军,直接返回烛山;再命万生岩率那二十艘楼船驶入竭海若河,这条河的尽头是出海口,能及时脱身,比云渊水廊隐蔽,还能离内陆远一点;还有金云使,你让三哥尽快带岭南王回京。我去会会那位‘师爷’,晌午前,我与你在琴水汇合。”

“好!”薛敬转身抄起燹刀,不假思索。

“等等!”二爷又嘱咐他道,“记得,要让膏肓寸步不离。”

“知道了。”薛敬整装后走回二爷跟前,握了握他的手,示意他宽心,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殿下走后,二爷坐在桌前,直到那块冒着热气的芸糕彻底放冷,他动也没动。

日升之时,小敏疾步走进来,将一柄刀搁在二爷面前。

二爷一眼了然,“当真是鬼门铃刀?”

“还是九龙铃刀,”小敏将刀抽出,晃响刀柄上那一串九龙铃环,“二爷,这位‘师爷’跟先前云州刀主陆向林一样,都是高凡的近身之人。”

“从哪搜出来的?”

“我搜他房时,那师爷主动交出的。”

二爷一怔,倒真没想到他敢自报家门。

“他说要见您一面,还一定要带上孔蔺申,就在水笼里。”

“不、不好了!!”外头忽然传来急喊,惨叫似的。

二爷听见动静,立刻带上那柄铃刀,来到院中,就见一名衙卫脸色惨白地跑过来,摔砸在二爷面前,“不好了二将军,我们孔大人他,他中了金鸣砂毒

注:

本章用到的“望诊”相关技巧参考于《黄帝内经》《中医望诊相法》和《望诊遵经》

本章和“天市垣”相关的星宿资料学自《中国古代星空帝国》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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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4章 第六三三章 三千尘甲(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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