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阑珊
傍晚,丛中坊。
二爷半披着一件外袍,正在书案前全神贯注地绘着图。忽然,暖热的烛光晃了一下,他头未抬,便知道来人是谁,自然而然道,“想着今晚你会来,呐,还剩一碗汤,喝不喝?”
薛敬走近木案,执着火折又帮他点亮了一盏,轻声道,“喝,你专门留给我的,当然喝。”
说着,便从火上煨着的汤锅里倒出一碗鱼汤,坐到二爷身边,一边喝汤,一边忍不住看他,幽邃的目光不敢唐突着僭越,又不忍从这人的侧脸上移开。
二爷眼底无尘,忧垢总在眼皮上浮着,轻轻一眨就散了,好像这十丈软尘皆不入心似的。他轻蘸着墨,一笔一笔入神地画着,仿佛已融入这阑珊灯火中。
二爷感觉到薛敬灼热的目光,侧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才三天没见,怎么话少了?”
薛敬恍惚着连忙别开眼,心事重重地说,“今天出了点事,是来请教二爷的。”
“不敢当。”二爷放下笔,笑了一下,“我哪敢在殿下面前造次,毕竟现在连李世温都要听你的话。”
薛敬一愣,突然想起几天前套话“杀门井”的事,脱口而出道,“你骂他了?”
“唔……”二爷故意皱起眉,“骂了,还赶他走了。”
听了这话,殿下便有些内疚,“可你不是说……他本来就是要走的么。”
“是啊。”二爷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本来是要走,不过一骂他,他一赌气,就早走了几日。”
薛敬抬起瓷碗,把最后一口鱼汤喝完,顺带用碗沿把略显愧色的眼神掩住了,闷声说,“那我替他求个情,他再回来,你别骂他了。”
二爷不由自主地一阵低笑,随即收敛笑意,“说吧,什么事。”
薛敬将空碗放下,用帕子擦了擦嘴,将今日流民围困幽州的事告诉了二爷。
“陈大将军一道禁令,确实是让丁奎进退两难,就像是前几天你说的那样。”薛敬慨叹道。
二爷轻捻手指,徐徐道,“没想到陈寿平这人如此沉不住气,这么快就将禁令下了,我还以为要晚上几日。”
靳王皱着眉,“早几日晚几日有什么区别,不都得面对么。”
“那可不一样。”二爷冷笑一声,“晚几日,就不需要你去面对了。他自个下的禁令,自个回来收拾,何苦连累旁人。”
薛敬忽然觉得好笑,“怎么听起来,倒像是因为我要面对这个麻烦事,让你不舒服了。”
二爷没接他这话,拨弄着毛笔尾上拴的红绳,“你说的事,其实也不难办。”
此时半开着窗,屋内的炭火将熄未熄,长廊上点着灯笼,风一吹,四方摇摆。
二爷靠回椅背上,盯着屋檐下摇摆不定的灯笼,忽然问他,“陈寿平这人,你怎么看?”
薛敬想了想,十分谨慎地措辞,“陈大将军为人刚正不阿,治军纪法严明,做事讲理,但不讲情面。三年里我跟着他,学到了不少排兵布阵的关窍,他最擅平原战,是‘虎豹将军’。北疆远离京师,不擅飞箝、揣度之术也好,否则这般耿直仗义的心性,若是搅进东都靖天那个深不见底的染缸里,恐吃恶亏。如今南朝良将凋敝,他出身西北陈氏军府,是我朝军门的嫡系勇将,朝廷离不开他,若论两兵交战,他恐怕是如今北疆唯一能抗衡萧人海的存在。”
二爷又问,“那他这道禁令呢?”
薛敬沉默片刻,犹豫地想,陈寿平这道“流民不准入城”的禁令,下得确实有些唐突。实际上,安抚流民不该为兵家之责,是地方政官的职责所在,军对敌,官对民,总要分清,不能越界,将两者混为一谈。
二爷见他犹豫,便猜到几分他心中所想,笑了一下,“从全局来看,陈寿平这道禁令,下得很是时候。”
薛敬不明所以,“怎么讲?”
“不说之前,就光开年来这一个多月,镇北军就已经在富河平原与呼尔杀较量过数次了,以镇北军目前能调动前线的兵力,能耗住呼尔杀的大军不让他们越过灵犀渡口已显吃力,若是他再出动饮血营呢?你随军三年,应该知道,平原战要靠大军摆兵列阵对敌,一旦开阵,可都得靠一个一个士兵,‘盾’一样血淋淋顶上去的。若此刻你是他,你最缺的是什么?”
薛敬似乎被他点醒了,“人!平原战摆阵耗兵,最缺的自然是人。”
二爷赞许一笑,“兵不够,粮不足,怎么打仗?”
薛敬恍然大悟,“所以陈大将军这道禁令后面,还有一层‘募兵’的意思。”
“没错。他下令将流民圈在北疆,就是想借机募兵。”
薛敬突然想起,前夜说到流民时,二爷提到除了“放人南下”和“圈地自足”,还有一种解法——原来“募兵”,就是他说的第三种。
二爷话锋一转,“只是陈寿平这做法过于急功近利,还没等各州府的官员琢磨明白他的用意,那些流民就等不及开始聚众闹事了。”二爷收起笑,正色道,“像丁奎这般的大有人在,跑出去跟他们交涉,交涉什么?你们都低估了流民情急闯关的势头,只会将他们惹得更躁,比他们闹得更凶。”
“那依你看……”
二爷想了想,问他,“闹事的人有多少?”
“听丁大人说,带头的不到一百。”
二爷轻捻着杯壁,片刻后,“将这些带头闹事的人偷偷放进城吧。”
“抓吗?”
“不必抓,任由他们在城里闲逛吧。”二爷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些人脾气躁,点一阵妖风就着,赶了那么久的路,吃不好睡不好,一旦踏足富饶水土,难免放纵惹祸。在城外闹事,碍于他们是难民不好管,进了城再闹,还是‘欲加之罪’吗?丁奎不就有理由抓人了。”
薛敬一阵苦笑,“二爷,这么狠的招数,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二爷轻轻挑了挑眉,尽管将他这话当成赞许了。
薛敬点头道,“好,我一会儿就去传个信儿,让他们趁深夜开门放人。”
“对了,放进来的名单也抄我一份,我帮你在坊间查查,顺便扇扇风。”二爷想了想,又道,“还有,卓缙文说的那句话,我倒觉得你应该上上心。”
“哪句?”
二爷思忖片刻,才道,“陈寿平带了几口箱子……什么箱子?”
薛敬摇头,“这事我想了,倒真没想起来,我与呼尔杀一向没什么交集。”
二爷抬头看向窗外,压抑的夜云是疾雨的征兆,心中生出道不明的担忧,胃里有些不舒服。
薛敬看他脸色不好,连忙摸起他的手腕,发觉他脉搏跳得很快,“你怎么了?”
“没事。”二爷抽|出手,似呻|吟般叹了口气,“晚上多吃了两口,胃里不舒服。”
薛敬连忙起身,走到床边,从柜格里拿出一小瓶药,倒出几粒,又端了杯温水给他,“消食的,快点。你吃多了什么,胃里难受?”
二爷吞下药丸,轻声说,“你送来的栗子糕,挺好吃的。”
薛敬心里一暖,忍不住训他,“好吃也不能贪吃,你不计数,我下回不送了。”
二爷无奈笑道,“我又不是流星,哪里不计数了?”
薛敬走回床边,轻声嘟囔,“他不计数,又不会不舒服。怎么连吃个东西都要人操心,不如我搬过来……”
“你说什么?”离得有点远,二爷没听清。
“没什么。”薛敬背对着他,将暖热的药瓶放回柜子里,心里着起火。
二爷没在意,随口又问,“对了,那个郭业槐,最近怎么没什么动静?”
薛敬勉强摁下心里的火,回身时眉心一松,稀疏平常地说,“那天吴大和吴老二去天风驿站把他绑了,他好像受了伤,这些天都在休养,倒是消停了。”
“那个包袱还是找不到。”二爷沉吟片刻,“抓不到这姓郭的把柄,就没有指认他的证据,你不是说,翟叔死的时候,说郭业槐收过呼尔杀的赏吗?”
薛敬点了点头,“但是翟叔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况且,翟叔说的话也分真假来看,一个杀手,未必句句属实。”
“我倒觉得翟叔的话可信。”二爷疲惫地斜靠在椅背上,轻轻摁着他的心腹,“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更何况,他是在报恩啊。”
薛敬蹲到他身边,扶住他的手执意挪开,偏要帮他揉,“你的手心怪冷的,越按越冷,胃受不住。我近来跟胡大夫学了一个穴位,这里——胃脘。”
“咝……呃……”二爷深深浅浅地痛哼几声,无意识地攥住他的手腕,不想他碰了,“疼……更不舒服……”
“揉|穴时都不舒服,松开就好了。”薛敬凑到他耳边,轻哄着他,“你别推开我,我又不干别的。”
二爷倒吸着冷气,失笑道,“你还想干别的?”
“我……”薛敬蓦地一滞,手指似要攥起又松开,心里那团火快把他的脏腑烧烂了,无论如何也浇不灭。于是无意识地脱口而出道,“我想。可我不敢……连这样碰一碰你,我都费尽了心机。看你难受,我不痛快,可我又发了狂的想你难受一下……这样好帮你端一口药,都算是我赊来的。”
可他又无端觉得懊悔和自责,一点都不想他疼,就这样左右矛盾,反复跟自己消磨着那团剧烈烧灼的火。
二爷呼吸凝滞,好半天后刚要抬手,薛敬忽然拦住他,发着颤音,“别……别赶我走,也别推开我……”
二爷叹了口气,吃力地抬手,碰了碰他的手臂,“你压着我袖子了。”
“哦……”薛敬长出一口气,抬手挪开一点,心脏砰砰直跳,连忙生硬地转移话题,“那个……怎么还在画?”
“云州那片地方,总是画不好,兴许是太熟了吧。”
二爷轻轻闭上眼,他按穴的力道始终维持在刚刚好,有药劲催化,胃里一阵酥暖,不像方才那么难受了,浑身也有了力气。
薛敬松了手,“我临摹过几幅图,回头拿过来你看一看。”
二爷侧目看着他,“你还画过?”
薛敬有些心虚地抿了一下唇,“学着画过,想跟着你的笔走一走这些地方。”
二爷笑起来,“以前看你喜欢骑马舞刀,带你读几本兵书你都昏昏欲睡,哪里还知道,你愿意画这些枯燥的东西,若是想学,我可以慢慢教你。”
薛敬皱着眉,“我什么时候读兵书昏昏欲睡了?只要是你教的,我都学。你那时候多严格啊,一章背错了就不让吃饭。”
“结果哪一顿你少吃了?”二爷拆穿他,“你四哥五哥回回袒护你,背地里给你塞狼腿,吃完也不擦净,书上蹭的都是油。”
薛敬咳了一声,“我哪敢往你的兵书上蹭油,是那几卷诗经和楚辞吧,那是我的书,让五哥从外面买来的。”
二爷绷不住笑起来,“是了,你那些书,我可看不来。”
“可你每一首都会背。”
“那是年少时被老师逼的。”
“但你念诗……很好听。”
二爷笑了一下,漠然道,“有什么用?能当干粮打仗吗?”
“不能。”薛敬“嗯”了一声,凑到他耳边,“这些精妙的诗文都是留给有念想的人记人忆事的。你念起一人时,总能想起几句,文人墨客以诗文怡情,不像我们,即便到了西子湖岸,也不懂阳春白雪。”
二爷神色一滞,抬起眼,盯着廊下那些飘荡的灯笼,怎么心思流转,又一瞬间飘回上元灯节那晚的水灯上了。
“怎么了?”
“……没什么。”
薛敬忽然想起来,问他,“对了,你将李世温派走,起居谁来照料呢?”
“院子里那么多人呢……”
还没等他说完,薛敬便躬身,二话不说将他从躺椅上抱起来,不悦地皱起眉,“院子里的人就让他们在院子里伺候,屋子里的事他们也要管?”
“你怎么……”
“我就是不痛快。”薛敬走到床边,偏偏搂紧他还不搁下,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不催、不逼,但我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着,心也没瞎,就是见不得闲杂人等进这间屋子,做些不该他们的事。二爷,以后有我在,就只能有我在。”
说完这句话,殿下才轻轻将他放下,拿被子将他盖好,“今夜我就睡在外屋,你有事就叫我。”
说完,便吹灭了蜡烛,转身离开了。
薛敬走后,二爷许久都睡不着,太烫了……浑身上下每一寸被那人碰过的地方,连那段被他不小心压过的绣襟,都像是着了火。
是夜,卓缙文骑着快马急奔到天风驿站。
他怀里揣着个包袱,快步走上楼梯,敲开了郭业槐的房间。
郭业槐的额头还裹着绷带,正靠在床上,惬意地看书。他借着养伤,已经闭门谢客好多天了,人养得气色红润,似乎还胖了一圈。
卓缙文大步流星地走进来,狠狠将包袱摔在床边的柜子上,“郭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怎么了?”郭业槐故意龇牙咧嘴地捂着头,颤巍巍地坐起来,“咝……卓总兵,你怎么一进来就发这么大的火?”
卓缙文扯了个凳子坐下,压低了声音说,“郭大人,这些天流民的事都够我烦的了,结果晚上一回总兵府,这包袱就搁在我的案上,你知不知道,那个丁老头天天盯着我,就差没在我身边安眼线了,你还搞这一出!”
郭业槐阴恻恻一笑,“卓总兵,这该是你应得的。”
卓缙文连忙按住他的话,“郭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
郭业槐挑了挑眉,“是你帮我放的冷箭,剔除了我一块心病,这包东西就该是你的。”
卓缙文看了一眼案上扎眼的包袱,不用打开就知道里头是什么。
“郭大人,我帮你放冷箭,是为了还你举荐我到幽州任职的人情,至于这些东西,我可不敢收。”
郭业槐故作嗔怒,“卓总兵,你这说的什么话,本官保举你,是因为你治兵带兵的本事,别的阿猫阿狗,我保举他来,陛下能准吗?我就不爱看你这副畏首畏尾的样子,你是幽州城的总兵,怎么天天被那个丁奎捉鸡似的压着打,你怕他?你怕他作甚?”
卓缙文怒道,“谁说我怕他!丁奎被陛下支边几十年,连京畿的草都比他金贵,我怕他干什么!”
“那你这是……”
“丁奎我是不怕,那靳王呢?”卓缙文往四周扫了一眼,低声说,“今早在城门口,靳王还在试探我物证的事,结果我一转头,你就把‘物证’摆在我桌上了,你、你这不是害我吗!”
“你怕那小祖宗?”
“那小祖宗精着呢!”卓缙文磨着牙,“你别看他年龄小,装的什么都不管,整座幽州城里,到处都是他设的眼线,一个不小心,你我手底下赚的那点‘灰囊’就得败露,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再说,我这刚刚将老兵都轰走,手底下训练的新兵也才见个起色,这个节骨眼上,您就别给我添乱了!”
郭业槐听他说完,忽然冷飕飕地笑起来,“放心,这些东西你尽管收,不用去管什么小殿下,等陈寿平回到幽州,我保准他连说话的机会都没了。”
卓缙文一顿,“什么意思?”
郭业槐起身走到桌前,打开那个包袱,从琳琅满目的宝贝里扒出一个小盒,转身递给卓缙文,“呐,打开看看。”
卓缙文伸手接过,“啪”地打开,顿时眼神一亮,“这是……”
“沧海游龙珠。”郭业槐冲他笑了笑,“这些宝贝可都是北鹘皇族的奇珍,不说别的,光这颗珠子,价值连城,哪怕你在京师为官都难得一见。任半山没命拿的玩意,现在是卓总兵的了。”
卓缙文捏着那颗晶莹剔透的琥珀珠,实在爱不释手,“等会儿,你说大将军一回来,靳王就没机会说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郭业槐挑了挑尖细的眉尾,阴沉道,“到底还是年轻啊,点头做事不干净,再怎么聪明也是表面活,还是叫人抓了把柄。你说他是不是没事干,好好做他的王爷不好吗,非要断你我的销金路,咬北边的狼。不教他见血,怎么好收场。”
卓缙文不解道,“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按理说,你赚你的灰囊,过几天就回京了,他一个被制约在幽州的薛氏弃子,没兵没权的,碍得着你什么?为什么偏偏跟靳王过不去。”
郭业槐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奸险一笑,“我没要跟他过不去,是他身后的人挡了别人的路。”
“身后的人?”卓缙文莫名地看着他,“他身后什么人?”
郭业槐幽幽叹气,“一个九年前就该死的人,变成恶鬼,又回到了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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