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乱仗
三日后的一早，乌鸦在窗口惊叫。
刘贺青踩着鸦鸣，快马进城，赶到了安平王府。王府的侍卫不敢拦他，他便一路闯过前厅和长廊，径直来到南苑的石桌边。
靳王一早起来练刀，这会儿正边吃早饭，边听初九讲街头巷尾的趣闻。
抬头见着刘贺青，便朝他招了招手，“九，去给刘副使添一副碗筷。”
“不用。”刘贺青此刻实在没什么心思吃饭，“殿下，官道上出事了。”
靳王看了初九一眼，“是你说的事不？”
初九问刘贺青，“刘副使，流民是不是进城了？”
“是。”
初九点了点头，“早晨我去城隍庙给王爷买栗子糕，听人议论来着。说是两天前，就见着流民快到幽州了，三五成群地往幽州城门走，前天守城的官兵没在意，还收了一批进城呢。”
靳王咬了一口点心，用勺子搅着粥碗，“你说说出了什么事。”
刘贺青正色道，“王爷，属下回城时，看见城外的流民和官府打起来了。”
靳王倏地一滞，“为什么打？”
“下了禁令，不让他们进城。”
“谁下的禁令？”
刘贺青深吸了一口气，“是陈大将军下的，令信昨日刚到总兵府，卓总兵接到后立刻增设城防，拦着流民们，不让他们入城。”
还真应了前日在丛中坊的猜想，陈寿平一道禁令，阻拦了流民南迁的步伐。
刘贺青又道，“王爷，属下听从您的命令，这大半个月一直带兵驻扎在幽州城外的在官道上，练兵的同时，还能帮幽府二十三县疏散官道上来往的流民，防止敌军乔装后混入幽州。灵犀渡口那一战，看来是动着揽渡河沿岸一些州府的筋骨了，他们人手不够，没拦住流民，任他们往南边跑了。”
“州府派出再多人，也拦不住的。”靳王掸了掸袖子，站起身，“走吧，去城门口看看。”
半盏茶的功夫，两人便策马来到幽州南城乾门。大老远的，就看见乌泱泱的流民在城门外窜动，三道木堑拦在城门口，不让他们进城，骂声震天，恨不得直接冲开木堑闯进来。
刘贺青催马上前，“王爷，您看，卓总兵正在那边。”
他指了指正在不远处指挥疏散的卓缙文。卓总兵像是后背上长了眼，回头就看见马上的靳王，立刻便朝两侧的士兵挥了挥手，快步迎上来。
“王爷！”
靳王一跃下马，顺手将马缰丢给刘贺青，与卓缙文一并走到城门口，“还顶得住吗？”
卓缙文为难地叹了口气，“能顶一天是一天，丁大人带人出城安抚还没回来，他不让我跟着去。”
靳王笑了一下，“他肯定不会让你跟去，你一个兵头子，脾气一上来，再跟那些流民动起手，闹得更不好收场。”
卓缙文摇头苦笑，“王爷，我脾气可没那么差，倒是丁大人，近来对我一直没什么好脸色，我这有事没事就去衙门，结果这丁老头，回回将我拒之门外。”
靳王轻浅一笑，滴水不漏地说，“本王都听说了，你和丁大人前些天因为派兵抓匪的事在总兵府吵起来了。你也是，你把那恶匪的尸体带回总兵府干什么？是你那的置尸间比知府衙门的宽敞，还是仵作比丁大人的有能耐？不管你出于什么考虑，都不该越权办事，那毕竟是衙门的犯人，你没有经过丁大人的同意就自行处理尸体，物证没了，他当然不舒服，没向上参你一本都不错了。”
卓缙文认同地点了点头，“王爷说的是，这事我确实是冲动了。但那夜提醒他下搜城令，他不肯，我这一急话就说重了，回头啊，再给那老头赔罪去。”
靳王沉声一笑，“这样，本王那还有几罐老滇青，回头你派人去取，丁大人最喜欢滇云的茶了。”
卓缙文连忙道谢，“哟，那可真谢谢王爷了。”
兴许是几罐子老滇青让卓缙文暂且收起了戒心，往前近了一步，凑在靳王耳边，“王爷，咱们同在幽州，末将还是要给您提个醒，今早我收到了信，说是灵犀渡口那边的事比较麻烦，呼尔杀忽然退兵是有原因的，说是跟您有关。”
靳王看了他一眼，故作不明地问，“跟我能有什么关系？”
卓缙文将声音压得更低，询问他，“王爷，陈大将军好像是带着气回来幽州的，说是从前线带了几口大箱子回来……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陈大将军那人您比我了解，反正到时候，您小心便是。”
靳王应了一声，又跟卓缙文闲聊了几句后，便和刘贺青骑马离开了，随即又去其他三个城门巡查——东盛门和北誉门均也围堵了不少流民，西华门因为靠山，又因西城是幽州最乱的地方，所以流民相对少。
站在城墙上一眼望去，城外绵延数十里的官道之上，乌泱泱的全是人。
此时此刻，幽州城人心惶惶，百姓们纷纷担忧若是流民一旦闯入，将带缺粮少米的情况，坊间市井议论纷纷，好事者平白添油加醋，将后果说得不堪设想，听闻者面面相觑，纷纷蠢蠢欲动。
这一路走过，殿下已经竖着耳朵，沿路听闻无数桩城毁人亡的惨案了。
“王爷，老百姓这样议论，民心会不会动荡啊。”刘贺青紧随靳王，沿着城墙走，望着城外还在不断涌现的流民，忧心地问。
靳王波澜不惊地说，“他们人云亦云，咱们也无计可施。对了，你一会儿不必随我回府了，直接出城，带着你的人去帮帮丁奎，我瞧那老头一个人出去，耗不住这些流民。”
刘贺青连忙应声，“王爷，刚才卓总兵说的那事，会不会真的对您不利啊？”
靳王心里打了个突，面上却还是安慰他，“能有什么大事，保不齐就是呼尔杀用了制衡之术，在战场上触了陈大将军的霉头。”
刘贺青点了点头，又难免忧心，“王爷，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陈大将军这回回幽州，肯定是有什么情况，您到时候还是要小心应对。”
“知道了，你去吧。”
刘贺青领命出城，靳王在城墙上又看了一会儿，这才骑马回了王府。
过了晌午，初九开始布膳，还未等殿下拿起筷子，远远地就听见丁奎的喊声，一抬眼，就见丁奎被刘贺青和两名随从搀着，鼻青脸肿地进了正堂，靳王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迎他，“您老这怎么弄的？”
丁奎身上的官服被扯坏了，两腿哆哆嗦嗦地打着弯，站都站不稳，左眼还叫人给打青了，嘴角肿得，说话都不利落。
“快扶丁大人坐下。”靳王朝初九摆了摆手，“去请胡大夫。”
“是！”初九连忙跑走。
“殿下啊……”丁奎抱着头，疼得龇牙咧嘴，“殿下喂！”
靳王见丁奎嘴角抽搐，气得只能喘气，只能转问刘贺青，“这是怎么回事？”
刘贺青急喘着气，连忙说，“王爷，幸亏您叫我出城去迎丁大人，他被几个流民围着打了，就在官道上，好几个士兵上去拦都没拦住，还是我把丁大人救出来的，有几个被打伤的士兵已经被送医馆了，我本来说先送丁大人去医馆包扎，但他非说要先来您这，我就把他带来了。”
丁奎捂着额头上的伤，情绪激动，“这、这帮刁民，他们这是要反啊！”
靳王亲自为他倒了杯茶，丁奎一口喝完，喘着粗气诉起苦，“王爷啊，他们这是疯了，见着官老爷也敢动手！本府硬是被那个主事的用棍子夯了一棍子，磕在一块这么大的石头上，哎哟……他们也太猖狂了！”
丁老头的火气一时间按不住，骂人的字词跟豆子似的，从炸锅里往外蹦，殿下插不上话，只能坐在一旁，一边听，一边喝他的闲茶。
不一会儿，胡仙医拎着药盒，跟初九赶到了王府，为丁大人处理了伤口，又为他煎了药，这鸡飞狗跳的一场闹剧才算暂时消停。
靳王令人换了一桌清淡的菜肴，丁奎虽然骂痛快了，嘴角还在抽，吃着鲜美的鱼汤豆腐也味同嚼蜡。
靳王见他如此，无奈一笑，“丁大人，您吃点东西，先消消气，那些流民也是被人煽|动了，逃难么，总归是窝着火的，您此时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只要幽州城门口的那道木堑不打开，他们就总要和你闹。”
一个晌午的功夫，丁大人的眼角恨不得新刻出几道皱纹，他长吁短叹地说，“王爷，您说的道理我都懂，可是这也不能一点不听劝吧！”
靳王没接他这话茬，微微垂眸，用茶盖拨了一下漂浮的茶叶，“本王记得高祖在治时，幽州城也遇见过类似的流民事件吧。”
丁奎点了点头，“没错，高祖在位中期吧，元熙十三年还是十四年，当时在幽州城外，流民和官府僵持了半月，最后还是派兵才镇|压下来。这次的流民人数更多，牵扯更广，依微臣看，再有十天半个月若是还不得安抚和疏散，估计……也只能走平乱这条路了。拖久了恐生离祸，万一外敌来袭，咱们不是腹背受敌。”
靳王笑了一下，“丁大人说的是，幽州城安镇北疆南关，不能乱。陈大将军的禁令，必然也是这个意思。”
丁奎眼下就等他这句话，“王爷，正好您说到了，我也就直言了，陈大将军这张禁令，下的实在是不妥。”
“哦？”靳王笑了笑，“哪里不妥？”
“时机不妥，位置也不妥。”丁奎道，“先说时机，眼下正值北疆战祸，灵犀渡口刚刚结束一场大战，此刻封城，最易激发民愤；再说位置，禁令一下，贯穿南北的关隘渡口皆不放行，流民即便到了关隘也会被遣回原籍，他们哪里会肯？一定会沿着关隘往别的州郡跑，各个州郡的粮仓都会告急，还会让更多被阻拦在各个关口的流民涌来幽州。”
丁大人说到这里，稍稍顿了一下，试探道，“王爷，陈大将军不日将抵达幽州，您能不能……”
“能不能什么？”见丁奎犹犹豫豫，终究没敢把话说完，靳王心领神会道，“本王明白大人的意思，您是想让我去游说大将军，由禁令直接改为平祸。”
丁奎没说话，因为他心里想的就是这个意思。
“还未到时候。”靳王拍了拍他的肩，安抚道，“流民南迁，不过是为了有个落脚处，可以安稳度日。您若是他们中的一人，此刻是愿意听官家冠冕堂皇的安抚之词，还是愿意看见粥棚米舍，让自己有个地方吃饱饭呢？”
“这……”
靳王又问，“南乾门外现聚了多少人？“
“少说几千。”
“燕云千里诸地的流民，尽随揽渡河南下，敢问大人，从灵犀渡口到这幽州城，一般用时几日？”
“不考虑车马或是渡船，走得慢些，怎么的十天也到了。”
“才十天半个月，幽州城外就聚集了千人众，那若是盲目平乱，这一波平了，下一波又会来多少？”
丁奎一怔，一时接不上话。
薛敬又道，“平乱，便要有‘乱’可平，人家又没造|反，只是来求你赏口饱饭吃，何罪之有？他们背井离乡，少数人甚至因战祸家破人亡，不南下寻活路，你要他们怎么办？如果只是因为他们围堵了幽州城门就出兵平祸，非但您落不着好名声，反而才可能官逼民反。届时有内乱，有外患，那才真是腹背受敌。”
丁奎犹豫不决，“可是幽州……”
“本王明白您的用意。”靳王打断他，“您是想说，流民激增，势必将吞占本城粮库的存粮，届时幽州的百姓也会生同水火，您身为幽州城的父母官，一定先要考虑本城，对么？”
“没错，正是有此担忧，我才想出兵的……幽州城不能乱，绝对不能。”
靳王看他为难的样子，暂时也只能聊以安抚，“眼下不断施压，只会适得其反。要不您先回府养伤，等本王考虑考虑，再回您的信。”
丁奎重重叹气，“也只能这样了。王爷，那这几日……”
“这几日先在城外的官道旁开设粥棚，能安抚一人是一人，饿着肚子难免浮躁，先让大家把饭吃饱。”靳王眉目一紧，又提醒他道，“另外，卓总兵那边若是遣人给您送礼，不要拒绝，但他若说什么，还请您当作没听见。在本王的信送去之前，请您不要动知府的大印，任卓缙文对城外动兵。”
丁奎立刻明白了，“王爷，经过上回，我可没那么好糊弄，您放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