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3章 第六|四二章 三千尘甲(35)

六|四二、三千尘甲(35)

霜尘不慎擦湿眼角,二爷背过身,用拇指轻轻抹去。

片晌,他抚平心绪,重整满心疑惑,“可既然你说‘阴尺卷’中记载的兵刃都是焉氏禁器,那缘何一枚本应被牢牢锁紧的兵胚,会泄去呼尔杀的手中,难道说……焉氏族中出了叛徒,是谁盗走了兵胚?”

焉同摇了摇头,“那枚兵胚原本就不在我焉氏族中。”

“嗯?”这倒是令二爷始料未及。

“起初,兵胚并无名姓,是后来传到北国,被北鹘军府定名为‘饮血夹’。”焉同悉心同他解释,“制造一枚饮血夹兵胚所需——焉氏兵械谱的详细绘样,和徐氏战铁的‘冶铁术’,此二者缺一不可。当年我祖父成功绘制出兵胚的图样后,便与徐闵,也就是你十哥的祖父,两人合力造出了这第一枚饮血夹,却在秘密试炼后发现此兵太过凶残,恐致暴伐之征,于是两人决定按下不表,不将此事上奏高祖。因他二人深知,以薛广义滥杀残暴的个性,一旦得到绘样,必大举兴兵造器,届时征伐四邻,还未稳固的南朝江山恐怕又将动荡——可这烫手山芋,总得有人揣着它,对吧?”

焉同故意将最后半句每一个字的尾音拖长,摆明了暗示。

二爷自然听出了他字底的隐意,直言道,“有道是,人心不过五两斤,隔着一面肚皮,谁又能永远信任谁呢?况且,还是坐上了那张押明‘欺君大罪’的赌案。既然是他二人共同造出的这罕世戾兵,却又不得不守口如瓶,那这枚兵胚就绝不能揣进他们中任何一人的兜里了——因为无论在哪一方的手里,往后的日子都只能做被对方勒紧脖子,日日不得安枕的阶下臣。君子与小人间往往只一线之隔,哪怕是曾经肝胆相照的情义,也不好说,更何况牵系着全族的命脉。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两人一辈子不会背叛对方,待百年之后呢?谁又能保证焉、徐两族的后代子孙会永远亲睦,不生阋墙?所以我猜,这枚兵胚应是交给了他们此外最信任的第三人——是姚子凤吗?”

焉同颇有些惊讶,唇角不自觉一弯,“小二真是聪明,这都能被你猜准。”

二爷抬出惯会哄人的本事,笑道,“是九哥好意引导,题面出的漂亮。”

“不乖巧。”焉同故作说教,“这些年九哥不在身边管教,跟谁学来的这些花里胡哨的话术?哄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二爷敛眉一笑,赶忙认错,可转念一想,这哄人的招数他自是信手拈来,不过大都恩威并施,旨在安顿人心,话音里这些这花里胡哨的点缀,却是跟谁学的呢?盘算来盘算去,怕也只能赖在那人头上,骂自己这些年近墨者黑。

“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二爷赶忙将琐碎的思绪从遥远中京的偃月营扯回来,少见的虚心,“九哥训教的是,弟弟定然改。”

“不必改。”焉同转为笑音,翻脸竟比翻书还快,“这样多好,九哥瞧你如今好似比昔年还要快活,是有意中人了吗?”

“有。”然而他又十分不解,“这……是怎么听出来的?”

焉同笑言,“你句音清净、明亮,经年厄遇,心海却无尘。九哥盲眼多年,虽看不见人貌,却能听见心音,你心泉温澈,明显是装着人的。”

二爷敛眉,叹了口气,“我心曾也蒙尘,是有人拿干净的帕子一寸寸扫过。”

“看来是个有耐性的人。也对,属意于你,可不是得有耐心么?”

“……”二爷窘得慌,又不敢回嘴,只好截住他的话音,“好了,说回兵胚。”

焉同认真地“嗯”了一声,不再调侃他,“的确,当年他两人确实将此物交给了姚子凤,一来是为了消除彼此间的芥蒂,瓦解对对方的威胁;二来,姚子凤不肯辞官归隐,执意辅佐薛广义治理新朝,经年月累,难免伴君如伴虎,他又曾是离西穹案最近的一个,对薛广义血屠明州的事知之甚详,若哪天真得罪了他,恐怕要落得跟西穹一样的下场,届时,手里若攥着这枚兵胚,或许可以作为抵换的筹码,暂且保下姚氏一族。”

二爷心思幽微,一下子就听出了他话音里的留白。

恐怕焉同说的这两个原因还都只是冠冕堂皇摆在台面上,能说与兄弟听的,实则还有一条最重要的——自那时起,焉、徐两族归隐山林,便彻底切断了与朝堂军府的联系,这就等同于亲手将家门落锁,从此闭目塞听。若这烫手山芋攥在自己的手里,它会如一团裹着铁腥的催魂火,总有一日飘进南靖王宫,薛广义的耳朵里,到那时,欺君之罪足以让两族绝户。因此,他们需要安置一个绝对可予信赖的在朝之人,能助他们及时阻断这缕“火风”,随时与他们通气。

诚然,姚子凤就是不二人选。

因为他们同为“陇西四杰”,同是开国功臣,都了解西穹之死,见过明州九镇血染后的亡城,身后更都有必须守护的族脉——所以,也最好同登一条船。

而手握兵胚对于当时的姚子凤来说,百利而无一害,除了能多一记保命的筹码,还能掐准焉、徐两族的兵脉,以防他们携自家宝器投敌别国。因此,即便姚子凤心知肚明,焉、徐两人对自己有利用之嫌,他还是欣然同意了。于是顺理成章,那枚兵胚便彻底将姚、焉、徐三族拴在了一条船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难怪那枚兵胚会出现在云州佛生堂的地下兵库,还被我们无意间搜了出来。”二爷这才将有关兵胚的整条线索完整地串了起来,猜断道,“想来,应是姚子凤故去前,将此物传给了长子姚疆,最终遗落在此。”

焉同不置可否,又道,“我曾听父亲偶然说起过,当年姚氏被灭族后,焉、徐两族的长辈们其实大都人心惶惶,他们担心姚家会将兵胚献出,用以与新皇置命,继而牵连到我们,甚至族中的一些人还萌生出了外逃的想法,生怕哪天朝廷会派官军杀过来。可是没有,那往后的二十年里,安安稳稳,并无杀戮。”

“因为姚疆到死都没有用。”二爷断然接上他的话。

“是,他没用。”焉同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其实我很不明白,他为何没用。”

这一点,倒也令二爷诧异不已。

按理说,当年姚氏出兵助解太原之危后,于返征途中兵陷九川,在得知是朝廷欲对自家兵脉鸟尽弓藏之际,姚疆本可以拿出这枚兵胚与新皇交涉保命的,可直到姚氏全军覆没,姚疆伤死,这枚兵胚都没曾现世过。

目前尚无任何线索可以佐证,姚疆没有交出此物自保的缘由,二爷也不愿过多揣度。他只知,正因为姚疆没有使用这枚“保命符”,当时的焉、徐两族才没有因祖辈曾私藏戾兵之祸而受到株连,也让饮血营祸世南北的时间,整整延后了二十年。

姚氏一族诛,救世二十载。

这二十多年间,世无灾殃,上下和辑,北疆攒兵筑堤,新皇坐稳江山。

直到北鹘帝君重振军府,再次燃起吞并南朝的野心。

直到……高凡摆局,兴兵复仇。

如今可以推想,姚疆死后,那枚兵胚定然顺势落进了与他意重情深的高凡手中——姚疆生前没有用的东西,高凡可以用。

而且是报复性、毁灭式的滥用——

泽济初年,南朝新君继位,五王叛平,江山复新,一切本该走上顺途,奈何姚氏惨遭朝廷算计,兵埋黄土,族系断绝,高凡对姚疆施救无果,痛失爱侣,叠加着在襁褓中时父母冤亡于明州骨塚的恨怒,复仇之火彻底烧干了他巴掌大的胸膛。长长一生人,抬了无数次狭窄的冷棺——而这一切,全拜薛氏皇族所赐。

可若要复仇,务须有钱、有兵、有靠山、有可以谋局的安栖地,和万人无挡的精器良械。然而彼时,他身后无兵,掌心无银,眼前是漫漫死征路,没得回头。

权衡再三,高凡只得倚仗手中仅有的筹码——赢惠王遗孤,以五王遗部的身份改投岭南封府,并取得了岭南王的信任和倚重。岭南王更是将他视为座上宾,准他在自己羽翼的周护下施展抱负和野心,妄想借其才略,他日位尊九五。

于是在那之后的十几年里,他纵容高凡的一切提议——暗启蓝鸢镖局、续掘“金丝带”、豢养鬼门铃刀、收买西川军、掘砂魔鬼城,以镖路代官运,用蒂连山上禁囚的前朝遗妇产下的无数孤婴秘密养兵,直等十数年后第一批雏军成年编组,同时买通北鹘皇族,让呼尔杀以兵胚游说,怂恿北国帝王造铸饮血营——

于是,高凡这盘自廉庆帝登基,也就是姚疆身死那年,就摆下的“屠龙棋”,自第一批雏军正式输送至北鹘那一日,才终于开始了他长达十数年,对南朝兵脉和皇族暴伐残忍的围杀。(前情:432-433章)

因此,泽济二十年初,正处于仕途失意的呼尔杀才会“偶然间”从镇国公乌藤风手中得到那枚遗落的兵胚,而那个秘密收买了镇国公的人——就是高凡。

“九哥,令尊是什么时候知道兵胚被泄漏的?”

按理说,北鹘铸造饮血营是秘密进行的,期间没有泄露任何消息,成组后第一次征伐,就是九龙道一战对阵烈家军,因此,焉氏知悉的这个时间点十分重要。

“是在那一战启征后不久。”焉同不假思索道。

二爷想了想,谨慎措辞,“九哥,你是知道的,一般来说,大军启征后,兵将不得私自离征,否则视同叛逃,除非是上将特令——”

焉同洞若观火,立刻就明白他想说什么,“你是想问,我和老十是接到军中谁的命令私自离征的,我父亲知悉兵胚泄密与我俩离征,二者有没有牵连。”

“与九哥聊事真是痛快,你总知我所想。”二爷笑道,“是了,我是对你二人离征这事十分不解,但我自始至终都不以你俩叛逃作为假设,所以……到底是谁下的令?”

焉同收起笑,仿若正视着他,“是你哥哥,烈城。”

“哥哥?”二爷一惊,“难道他是——”

“用了随身的将印,没错。”焉同接道,“离征前,他单独找到我俩,只说此战敌方或对焉、徐两族不利,八成就是冲着‘焉氏兵械谱’和徐家的‘冶铁术’来的,还说我俩是两族的传承人,肩负着复兵兴族的重担,又得父辈口口相传,熟识家传宝书的要义,手握罕世戾兵,将来是能兴邦镇国的,是以绝不能落到敌军手里,反遭他们挟制。因此,他要我俩立刻离征,不参与此战。同时,他还使人去信族中,让族人火速西隐避祸,西北的陈氏军府会派人在途中接应我们。”

“此令原话是什么?”二爷忙问。

焉同仔细回忆着,“‘蠹自掌心生,北风不平;此西去,龙吸水,天降阴,莫信弦外声。’”

这是燕云十八骑传信时的秘闻,意为——“军中或有叛徒,未知与否,此番西迁避祸,途中或遇匿伏,莫轻信任何人。”

二爷沉默片息,轻轻道,“可我听他这话音底下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识叛。”

焉同笑了,“好耳朵,不愧同为烈家人。”

“因为若我是当时的哥哥,也会命你二人暂时离征的。”二爷直言,“因为我不确定那个叛徒究竟是隐在焉、徐两族中,在我大军之中,还是两者都有。我需要将你们两族人与大军暂时隔离,缩小范围,再来识叛——故意将全族避险的消息放出去,隐匿在军中的那个人定然会有动作。不过有一个奇怪的地方,哥哥为什么会致信陈维真,让他来接应你们呢?按理说,一直以来与我烈家交往甚密的应是陈氏军府的立州军一脉,他合该致信立州,请师兄那边的人前往接应。当时的陈维真……虽说尚未暴露,可他太摇摆了,在他大哥陈维昌的西川军和立州这边置足不定,那么重要的接应人,哥哥是不会选定陈维真的。”

当时正值启征后不久,大军还未开拔至九龙道,半途中哥哥应是从哪个信任之人的口中得到了确切消息——此战,敌军就是冲着焉、徐两族的家传至宝来的。毕竟兵胚流传至北鹘后,早已得玄封皇帝首肯,在北国大举造铸,消息流出个一星半点并不奇怪。于是他才临时决意,让焉同和徐明阳火速离征,与族人汇合后,带领他们西迁避祸。同时,他还致信立州,请陈寿平的家将前往接应。可最终,事情并未按照哥哥预想中的方向发展……

——那就必然是其中的某个环节,出了纰漏。

二爷用指尖轻敲着膝盖,盘算着,“如此看来,哥哥该是一共遣出过两封密信——一封‘西迁信’送至焉、徐两族,请族人即刻启程避祸;另一封‘接应信’,同时送至立州军府,请陈家人遣兵护行。然而这两封信,该是在途中被人截了。”

焉同露出赞许的笑意,“不过你只说对了一半。那封‘接应信’确实是在途中被人截了,至于是在途中什么地方被截的,何人截的,我至今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封‘接应信’根本就没有送至立州军府,而是转到了恒城,陈维真的手里,所以我和你十哥在洛阳亭遇怪军火阵突袭时,才会是陈维真赶来解的围;而另一封‘西迁信’,则是在送到族中后,在家中被人藏下的,并没有告知两族族长。”

“家中?”二爷皱起眉,“所以族中确有叛徒。”

每每想及此处,焉同总是无力感顿生。那段不怎么光鲜的过往已然成为百年族卷中最难以启齿的一笔,他痛恨又像在惋惜,指骨缩张不定,不自觉攥皱了衣摆。

“九哥……都过去了。”二爷握住他发颤的手背,让温热能够穿透彼此的掌心,“街头巷尾的拨谈中有春红柳绿,亦有水覆蛰惊,你就当我是穿街走巷时偶然驻足的观客,不要将我至于这场百年祸中。”

二爷洞察着他点滴的动作,即便那双眼睛已不能传递情绪,可他能观心。

“九哥的心始终是通彻的,深若徒水,明如天澜,从没有脏过。”

焉同嗓音发颤,“小二这样说,更是让九哥无地自容。始自我焉、徐两族的祸端,累及二十万族军埋骨,饮血夹虐世北疆十数载,多少无辜的人呐……而你生来秀骨,却历尽殇茫,理应恨我刻骨,却还肯将自己置身事外,驻足人海,听一场祸起萧墙的旧事,你怎么能……怎么能这么让人心疼呢?”

“或许是因为……”

二爷歪着头,盯着灼灼燃烧的篝火,笑了一下,“或许是因为我已习惯于朝前看了。盛世的灯火很亮,不远,我好像有一点能看见它了。”

“……”焉同的身体蓦地一颤,似是被身前的火温无端烫了一下。

“行路至此,没有什么祸端是不能与弟弟明说的,九哥的故事里都是故人,我想好好见一见。”

他的嗓音若雨后温虹,和他抚慰人心时惯用的笑容一样暖。

他二人分明是雨霁天青后的两朵游云,览明川净海,经乱世纷纭,陷进过最脏浊的深淖,攀爬过插满棘刀的污山,又挣扎着扎舟摆桨,穿行于颠荡的暗潮中,好不容易再相逢,幸好仍是少时心骨——心无顽垢,身不染尘。

焉同浅浅叹了口气,终于卸下心里的包袱,徐徐道,“还记得方才我跟你说,早年因为出世还是避世的分歧,族中曾分成两派,我焉氏养的多是些内向孤僻的巧尺生,一心扑在兵尺的绘样上,无心市侩,更不关心朝野军堂的纷争,安于避世,大多是‘守旧派’;你十哥家则不然,徐家养活着几百名挂着‘金铸’的记名铁匠,成日里守着火炉子打铁,赚的是力气钱,光是每日的粮肉消耗就比我族要多。为了寻觅销路,务须广结兵源,但因祖训明令禁止,便只好长年与西沙那边的猎户做交易,是以收益微薄。久而久之,难免有人心生不平——这其中领头最急进的一个,就是徐应乾。”

二爷依稀记得此人,“我记得他是十哥的堂兄。”

“也是我长姐的夫君。”焉同道,“避世的那些年里,焉、徐两族比邻而居,云山深处,只隔着一条数十步宽的涫河,河水是自雪山山巅流下的热泉,我与你十哥自出襁褓后就玩在一起,从没分开过,像我俩这样亲密无间的,还有我的长姐焉芷和你十哥的堂兄,徐应乾。泽济十二年,两族联姻,我阿姐正式嫁入徐家,隔年为徐应乾生下一个儿子,以族河命名,叫‘阿涫’。”

徐阿涫出生那年,旬月无雨,族河干涸,徐家以为不祥,于是遍寻趋吉避凶的雪山山巫前去做法事,启坛四十九日,直到阿涫出生那刻,天降雨,族河清,否极泰来。然而,这个孱弱的软婴却好似被那一场拯救荒年的大雨冲走了好运,还未足月就被诊断为五迟之症,两岁时尚不能言,三岁不能行卧,大夫们说他先天胎禀不足,是因产程太久,气弱所致,都言自己医术不济,无法将其治愈,若不尽快找到良医在幼年时挽救,这病恐怕要伴随孩子一生。

从那刻起,焉同印象中那个恣意烂漫的阿姐就好似变了一个人,成日里患得患失,疑神疑鬼,自责于孕时没有好好护胎,成日以泪洗面。徐应乾见爱妻自殇哀毁,更是无力,只能不断地问询名医,企盼能医好独子的病。然而附近乡野的大夫皆无能为力,都说五迟是先天之疾,非得是当世的儿科大医,配以祖传方药,或能转圜。奈何两族隐居之地比邻西沙,一出雪山的范围,赤地千里无人烟,最近的闹集也有百里之远,别说有名号的大医家了,就连沙鼠都鲜少出没。

偶然一日,徐应乾从过往商客的口中获知,西沙那边有专治此疾的儿医,或可去寻。当时徐闵还在世,徐应乾立刻恳请祖父,希望能允他前往西沙寻医,然而多次请求皆被徐闵拒绝,只因祖训是一道万仞高的山墙,就挡在每一个族人的身前,没人敢僭越——“凡焉、徐两族后人,终身不许私出邦畿,尤嫡传后人。”

当时,徐应乾是年轻一辈中徐闵最看好的掌舵人选,更是已将“冶铁术”的半卷精髓传授了他,族中半数以上往来各地的兵供都已交予他管。又因冶铁术配比的关窍务须口传身授,是以绝不会同意他私出族界,前往外邦寻医,怕就怕那些外族兵府当他是徐氏的“活宝书”,万一挟制了他,再以重刑相逼,冶铁术的配比秘辛或许就保不住了。

徐应乾劝求无果,虽满心愤懑,却也不敢违逆。

其实徐闵也并非不疼自己的重孙,相反,他也曾遣人向东都寻医,奈何京师距此万里之遥,徐闵又离朝多年,曾经说得上话的朝中挚友死的死,散的散,如今还有谁记得他这把老骨头曾也是开国肱骨?一个怀揣着至宝却不愿出世的山谷臣,轻如鸿羽,对于当今那些炙手可热的朝臣来说,是没有任何分量的。

就这样,阿涫的病一拖就是三年,甚至每况愈下,妻子更是忧病加剧,与丈夫貌合神离。族规若悬河不能僭越,京医又如蜃楼无法触摸,他左右两难。

因此,长年处于崩溃边缘的徐应乾慢慢变得失控、偏执。

雪山下这座束缚着两族血脉的山笼,曾经在徐应乾眼中有多么令他神往,如今就有多么令他憎恶。每一朵飘落头顶的雪片都变成了妻子怀抱小儿恸哭时,砸在褥上的泪渍,每一条汇入族河的山溪都是捆紧病儿手足的索魂绫,不让他痛快死,也不许他康健的活。如今就连向东求医那么一丁点希冀的烛火,都因为徐氏离京多年人走茶凉,而被彻底掐灭了。

终于,命中这场鹅毛雪,压弯了徐应乾宁折不屈的背脊,同时浇灭了他身为掌舵人候选该有的克制和冷静。

于是,多年来受族中个别“崇新派”急进观念的影响,徐应乾开始暗施举措,企图反抗压在族人肩上的那座“万仞山”。那之后,他背着族中长辈,开始以掌舵后继人的身份,通过恒关河一带的马商私下接触西沙沙匪,试图改变徐氏战铁长久以来边缘化的销路,将他们打造出的铁械从猎户手中杀猪宰牛的矛刀,正式转为杀人越货的利刃,哪怕暂时不结交外邦军府,也要先在绿林中重新立威。

然而徐应乾并不知道,他所开拓的这条新销路其实是西沙一带最残忍张狂的一脉沙匪,野心勃勃,无恶不作——不久后,在一场各路沙匪聚集血拼的立威战中,使用徐氏铁兵的这路沙匪一战成名,成功收拢各路匪寨后,他们沿恒关河筑起竭水长垄,严控水源,不准百姓无偿汲水,甚至四处作践妇孺,虐杀不辜。

徐应乾得知后,立刻找到那路沙匪头子,威逼其要将所有已售出的兵刃收没,并扬言要切断此后的所有兵供——

“消息走漏回族中了吗?”二爷立马问。

“没有。”焉同道,“封锁了,没有一丝风透回关内。”

“那就怪了。”二爷听着起疑,“沙匪办事可没那么谨慎,更何况是这种各路散帮云集血拼,争头山、拜交椅的勾当,缠着马彩的红封可都是挂着金喇叭的,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喜飙都能给你吹到百里远,怎么可能他恒关河匪坐上头把交椅这等大喜事,竟连一丝风都没漏进关内呢。”

焉同听他这话实在觉得别扭,皱起眉,“你这些匪帮里的黑话都打哪学来的?”

“……”二爷一愣,忽然意识到,焉同竟还不知道自己这些年在鸿鹄的经历。

要说这些黑话,他自是熟得很,甚至有些还是早年间为了方便兄弟们在绿林中传信,从他这编出来的,没想到这些年竟还在匪林中传出了声响。他正发愁该从何讲起,好在焉同并没揪着不放。

“罢了,你的事回头再与我细说,先说正事。”焉同道,“徐应乾开辟新销路的消息还没东渡恒关河就被拦截了,根本没传进关内,更别说族中了。”

二爷立刻反应过来,“恒关河,恒城,是陈维真?”

焉同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二爷隐约觉得整件事透着古怪,琢磨道,“陈维真既然参与了此事,还和恒关河沙匪有染……他们的大当家不会姓‘恶’吧?”

“你怎么知道?”焉同诧异。

二爷了然一笑,“果然是他,我曾与那姓恶的儿子有过交集,那人诨名‘恶啬扎’,还真是冤家路窄。不过此事说来话长,反正你只需知道,恒关河匪已经被我一窝端了,如今西沙千里沙垣??,三迹清、乌弓洗、避金风,从此再无匪患。”(前情:565章)

焉同一时有些恍惚,从他温沉的嗓音中,好似听见了率统千军的气魄。

他随即心悦一笑,“看来九哥缺席的这些年,二将军做了许多好事。”

二爷垂眸,竟也有一丝不自在,“九哥怎也这样唤我。”

焉同却好似习以为然,“我听他们都这样叫你,他们可以,九哥不行吗?”

二爷仔细想了想,认真回道,“我还是喜欢听九哥叫别的。”

焉同温柔问,“那在人前,我同他们一起,私下里叫你‘小二’,好不好?”

他还是少年时哄孩子一样的语气,暖洋洋的,像是为对方披上了一张暖热心房的温毯。鬼使神差地,二爷竟应了他的话,乖乖地点了点头。

“既然小二这么聪明,那你再试着猜一猜,陈维真为什么要串通沙匪,替徐应乾封闭消息?要知道,若是徐应乾私开销路,售兵给沙匪的祸事传回族中,以徐老爷子的暴脾气,按照族规,是要清户的。”

想了想,二爷试着分析道,“据我所查,那恒关河沙匪自恶啬扎的父辈起,就同恒城军府有染,帮陈维真私底下屯粮、运兵,还开辟过那一带的运砂路,虽然明面上看是官匪互通谋利,实则这案子背后还藏有高凡的影子——”

“那应当是泽济十六年左右发生的事,距离饮血营在北鹘正式列编还早上三年多。”他又道,“彼时,正值高凡豢养在蒂连山的第一批雏军相继成年,他手里又握着姚疆遗留给他的饮血夹兵胚,本应立刻接触北鹘皇室,游说呼尔杀的,可他偏偏又多等了三年,他为什么不急?我猜,应是他手里还缺漏了什么,不得已才将列兵饮血营的时间推后。那三年里,他将目光投射到隐匿多年的徐家人身上,该是因为徐氏手中握着他想要的那一缕‘东风’。让陈维真闭锁消息,是顺水人情,正好可以将徐应乾背着族人私开销路的把柄攥进手里,不让他那么快就被徐闵开除祖籍,今后也好作为交易的筹码。可陈维真当时是不能暴露自己和沙匪有勾连的,便只能让那姓恶的出面,沙匪亟需徐氏造铸的精械制霸恒关河,而徐应乾要的是——”

——“大夫。”

两人异口同声,一个猜测,一个落定。

“果真是置换大夫。”二爷也没料到自己的一番分析竟还歪打正着,颇有些讶异,“那他要到了吗?”

“自然是要到了。”焉同道,“沙匪为他请的,还是西沙当地最有名的儿医,是徐应乾多年来一直都在寻找的人,那人专攻小儿五迟之症,说是只要能随他回族中住上两年,孩子必能治愈。于是,徐应乾妥协了。”

“料到了。”二爷点了点头,“阿涫的病是他的软肋,别说是往后所有兵供,哪怕是要他一条命,他也会同意的。可徐氏到底还拿着什么,如此引高凡觊觎?”

焉同偏过头,冷声说,“那枚兵胚的详细绘样和铁砂配比,都在徐闵手里。”

“难怪……”二爷听明白了,“饮血夹以梅型夹桩作底,器身的每一寸都需要精尺绘量——夹托、夹桩、夹箍和夹刺,颜色各异,说明铁砂的配比和煅造火候都务求精准。高凡手中只有一枚早已成制的兵胚,缺失煅制过程的详细步骤,所以他才需要拉拢徐氏族人,想办法将饮血夹的锻造技艺全数攥进自己手里。”

“你……拆解过那枚兵胚?”焉同忽然问。

“我……没有啊。”

“那你怎么这么了解饮血夹的构造,连揳进骨头里的那朵夹箍都知道。”

二爷迟疑片刻,没有将实话告诉他,敷衍道,“我……曾在战场上见过。”

焉同“哦”了一声,似乎并没有起疑,“你说的没错,可惜焉氏是铁板一块,他们渗透不了,这才选中了徐应乾。当年我祖父绘制出兵胚的图样后,便交给徐闵锻造。出炉试炼,才知此兵凶险,不能问世。将兵胚交予姚子凤后,他二人就将图样烧毁了,可是没想到,徐闵竟还偷偷誊过一份。”

二爷无声一笑,原来如此,焉、徐两族既然在那时选择了同进退,从此苟活于夹缝,双方就得为了给自己多挣那么点“舒坦”的余位拼一拼命,所以才说人心隔肚皮,徐闵在这场三人相互制衡的隐战中,果然还是留了一手。

“可他不该多留这一手。”焉同语音即沉,一瞬间冷下来,“他不该……”

泽济十六年,徐应乾以徐氏精兵响马,暗自拓宽了徐家人偏安十数载的那条“夹缝”。然而,还没等那声刺耳的啸音东渡恒关河,就被人风丝不透地阻断了。随即,沙匪以此作为筹码,承诺绝对保密,力保徐应乾不因此祸被族谱除名,而徐应乾则以往后源源不断的兵供作注,并抵换来了他梦寐以求的西沙名医。

彼时,族中一切如常,铁匠们磨砂打铁,并不知道他们所制的刀兵已经挂上了沙匪马背,在西沙一带沾染了无数条人命。

那年盛夏,徐应乾顺利地带回了那名沙医。

却因族中命令禁止外族人踏入封垣,所以在知会过族中长辈,并得到首肯后,徐应乾便让沙医长居在了谷外,只每日让妻子带着阿涫前去问诊。

就这样,阿涫在沙医那一治就是一年,一年后,孩子的身体明显好转,开始一瘸一拐地蹒跚学步,也尝试着学记一些简单的词句,可以慢慢交流了。

“那孩子虽说先天发育迟缓,好在天资聪颖,尤其对数目敏锐,能做到过目不忘。他不喜欢吃那些苦药,跟你一样的毛病。”焉同苦笑着摇头,又道,“大夫无奈,就拿了封过红的糖果,说只要他乖乖吃药,就每回奖励他。久而久之,那孩子看见了红纸就要去抓、去咬。姐姐终于也开始笑了,我偶尔带着阿涫去河边玩,她也总会在旁边看着我们。”他回忆着这段往事,嘴角微微跟着勾起,“好多年了,我都没见她那样松弛地笑过……”

可惜好景不长,还没等阿涫彻底医治好顽疾,泽济十七年初夏,当徐应乾结束了在西沙长达两个月的一次兵供,再回到族中,就接到了祖父病危的消息。

那一年,徐闵迈入古稀,只差三日大寿。

焉辙拖着卧床多年的病躯,被族人抬着过灌河,来到了契兄的病床前。

这两位老人,于而立之年结契,古稀之年分别,一生中大半的光阴都在彼此的照拂中艰难度过。他们这一生足够精彩,曾亲身随薛广义起事,征伐南北,推翻前朝恶政;曾亲眼见新皇初立,举国同欢;曾目睹西穹一族的惨死,痛恨过薛氏暴伐一统;曾在意气风发之年为生民安泰,敢冒欺君之罪私藏戾兵,却也曾在晚年时,为山谷中那一寸安身雪,对姚氏埋骨冷眼不问。

他们是兄弟、挚友、同袍、至亲,毕生肝胆相照,却也相互猜忌。

终于在临死前,徐闵握住焉辙的手,将他这一辈子所有不痛快、不能说的秘密尽诉衷肠,也包括他年轻时背着姚、焉两人,私藏兵胚誊绘的事……

道了歉,终了悔。

——“等我死后,还请贤弟将这兵胚誊绘与我这身朽肉一并封进熔砂炉,待那打铁的锤子一落,火砂四溅,我们四人间的恩怨,也就此散了吧……”

可谁人都知道,这是他徐闵的一厢情愿。

是他油尽灯枯之际,为自己藏图的愧疚私心续点的一寸香。

——“你们焉氏才是最令外世的那些人觊觎的,就像那条族河,焉氏始终是源头,而我们徐家人,是水脉……我们能将你们绘制的兵械带到四方去,可也正是因为这个,徐氏中不老实的人多。焉同是个好孩子,可以将焉氏族脉发扬光大,应乾……应乾怕是要出事啊……你们……你们……”

可还没等徐闵将后半句话说完,他就陷入了弥留。

不久,撒手人寰。

族中人遵从徐闵的遗愿,将他的尸体和那张兵胚绘样一起放进炼铁的熔砂炉,沿灌河两岸点灯七日,以告亡灵。

头七点火,砂温起,红骨吞。

徐闵一生制铁,死后都要化为灰烬,与他最爱的铁砂生死依伴。

灵堂下跪满了徐氏后人,呜啼盖过了迸溅砂砾的火声,人群中挤跪着一个弱小的身影,被他母亲按住后脑勺,懵懂无知地匍匐叩首。可谁也没发现,他十指的指甲里腻着黑色铁砂,眼角还蹭上一点红墨,就像是哭肿了双眼,留下的水痕。

“那孩子是阿涫。”二爷疑心又起,“他指甲里残留的是什么?”

焉同长叹一声,终于说到了关窍——“是铁砂。”

“为什么会有铁砂?”

焉同的嗓音已近乎麻木,“点尸前,他爬进过熔炉。”

二爷倒吸一口冷气,浑身被刺透了骨一般,竟好似猜到了原因,“所以是阿涫……他爬进熔砂炉里,盗走了那张兵胚誊绘……为什么?”

——“因为那张誊绘的纸用的是红封。”

焉同使尽全身力气,才终于说出了这刺骨的真相,“就跟他平日里吃过的奶糖纸是一个色,有人在点炉前提示他,那炉子下面的小洞里有他最喜欢的奶糖,但得尽快些,因为火一烧,奶糖就化了……”

发育五迟的孩子最看不得自己喜爱的东西在眼前毁灭,他脑子里还没长出变通的那根筋,不知道人心险恶,更不清楚熔砂炉底部那个只容得下一个五岁孩童身躯的小泥洞,全族里只有他爬得进去……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最喜欢的奶糖若不在点火前拿出来,就该化了。

化了,就不能吃了……

那张“红色糖纸”上的绘样若孽海终掀荡起的一卷涟漪,看似波澜不惊,却是往后数十年间颠覆南北战局的起手刀,是一切战厄的开端,是让千千万黎民家破人亡的祸首,让所有离人生不如死,死不敢生……

却是那小小孩童深深刻进脑子里,如奶糖般甜腻快活的唯一憧憬。

“那个被徐应乾从西沙请回的儿医……”二爷顿了一下,“他是高凡的人。”

“还不止呢。”

此刻,焉同的身影就好似一片在风中摇曳的红叶,秋红落地,染却白霜。

他又仿佛只是一团漂游红尘的鬼影,人微言轻,无根无萍。

“所有的一切皆非偶然。”

他忽然轻喘着,压抑满心愤怒,语速逐渐加快——

“从泽济十三年夏末,我阿姐难产时发出的第一声惨叫开始,从族中请来启坛的雪山山巫点燃那一缕为求祥瑞,燃烧了整整四十九日的祈雨香开始,从他们将能致产妇生产时脱力的慢性毒药掺进香泥的那一刻开始,‘被迫’患上五迟之症的徐阿涫就成了那人指尖拨弄玄机的‘胜天半子’——五岁的阿涫无意间被人授意,主动爬进熔砂炉,盗出‘红色糖纸’的这盘棋,就算先天成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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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3章 第六|四二章 三千尘甲(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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