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四、三千尘甲(37)
洛阳亭,绝尺天沟。
那两座刀劈一般的山斧形若酆门,山枯无木,山巅还不断有雪石滚落沟涧,砸入沟底那条早已冰封的冻河。两岸山草被晚霞染红,在冰镜上形成倒影,似彼岸千琼争相斗艳,却无一叶衬红,飙风侵淫沟谷,盛怒于山门,萧条众芳。
一座石亭坐落于山门旁,恰似一条泅经鬼渡的泥舟。
这一回,船上载满了人。
焉同和徐明阳在此苦等半日后,等来的却是族中突遭屠戮的噩耗。
那一刻,焉同僵立原地,茫然四顾,甚至忘了愕然,他想拼命听清谷中发生了什么,奈何耳孔像是被两团血肉一丝不透地堵死了,尽是耳鸣,什么都听不清。
死里逃生的一群人显然还没从这场突如其来的灾劫中缓过神,有些被重创了肺腑,奄奄一息,族医的药却已在途中用尽,只能不断用捆绳的方式为他们止血、定骨。焉忌重更是在逃出谷时受了伤,虽没伤及要害,但因长途奔波,心力交瘁,以致他早年旧疾复发,人到的时候,已经高热昏迷。
一群人依偎在一起,举目无定,不知前路在何方。
陈维真在旁安慰,众人哭,他也哭,比他自己家破人亡哭得还要惨。
焉同守在病重的父亲身边,寸步不离,陈维真殷勤不已,不断嘘寒问暖,还嘱咐随军的军医好生医治。奈何军医说自己并非活神仙,反复言焉忌重重伤加旧疾,已是回天乏术,族人们听后更是无望。焉忌重倒格外坦然,他趁着清醒的时候,赶忙将儿子拉到身边,说有重要的事尚未交代。
他没有避忌外人在旁,直接就将一卷揉旧的藤纸交到了焉同手中,焉同展开后一看,眼眶猝然发红,当即跪在地上,对着父亲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那不会就是——”
二爷话到一半,忽然止住,他思绪一转,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那并非“阴尺卷”,否则焉忌重不会当着陈维真的面交付,全然不避嫌。
他又突然想起这十余年间,除了被徐应乾泄密的枕骨钉和早前已经外泄的饮血夹,焉氏“阴尺卷”中的其余兵刃实则并未现世,说明焉氏一族在这十余年被囚禁的岁月里,拼命保住了“阴尺卷”的秘密,哪怕一件都没让高凡得手——被一只含着剧毒的虿蝎吞噬入腹,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那么话说回来,若焉忌重交付焉同的藤纸不是“阴尺卷”,那在他弥留之际还拼命做出一副传承族重的样子,就只有一个目的了——
“所以……令尊当时也是在识叛吗?”二爷小心翼翼地问。
焉同郑重点头,“他早就怀疑族中出了叛徒,否则怎么会连两族暗修的密道都被杀手提前断了,那些人甚至熟识族中每一个人的样貌,上到年迈家翁,下到几岁大的孩子……这明显是有族中人提前泄密。因此我配合父亲,上演了那出‘临终戏’——好在,那个人急了。”
焉同磕完了头,将那卷藤纸好生揣进怀里。
徐正贤见大事已成,即刻站出来建议,换个地方让大家疗养,最好尽快启程。
可惜他没发现,身后有一双凌厉的眸眼,自始至终死死地盯着他。
“三伯父,您这么急于动身,是想我们去哪?”徐明阳的声音本就浑厚,蓦地开嗓,雪河冰颤。
徐正贤也不知是不是心虚过了头,从一开始就打骨子里忌惮这个刚刚年满二十岁的年轻人。他定了定神,回过头,正视着小辈那双充血的冷眸,笑了一下,“这么多人需要养伤,这天沟里缺医少药的,总不能一直劳陈总兵帮衬,咱们总得先离开这里再做打算,明儿你说对不对?”
“那三伯父有什么好建议吗?”徐明阳并未理会他突如其来亲昵的爱称,始终端起一副少年族尊的架势,盯着他的那双眼睛一眨不眨。
“我……”
见徐正贤一时语塞,还总时不时往陈维真身上瞟,徐明阳突觉好奇,又问,“您总瞧陈总兵做什么,难道您想让我们这些人跟着陈总兵回恒城?”
“……”徐正贤忙将眼神从陈维真身上移开,为了掩饰心虚,他忽然激恼了,“明儿,这是你对长辈该有的态度吗?咱们焉、徐两族人马,如今死的死,散的散,你的几个太爷被那帮畜生悬在房梁下头,还有你那几个阿叔,他们都死了!”
“那您又是怎么逃出来的?”
人在怒极时,往往神情淡漠。即便徐正贤的这番话让徐明阳悲痛欲绝,可他一心扑在揪叛上,因此看不出情绪的起伏。
他拨开众人,径直走到徐正贤面前,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阴沉沉地继续逼问,“为何我徐氏战铁只您一人逃出了雪谷,其余人呢?其、余、人、呢!”
徐正贤自乱阵脚,情极怒喘,“抓的抓,死的死,都没了……我是拼了这条老命才杀出重围,将焉家人从雪谷中带出来的!好在焉氏的后院井下还留了一个缺口,他们没来得及封住——”
“你怎知焉氏后院井下的缺口没有被封住?”徐明阳扬声打断他,“这些年,焉、徐两族一共在雪谷中修密道六十三条,前夜屠戮骤降,所有人自顾不暇,怎么只你还有功夫盘算出焉家的哪条密道没有被封上,莫不是,其余那些路是你让他们封的!”
“没有,我没有!!”徐正贤本是坐着的,此刻应激站了起来,因为动作过猛,他身上那件早已在乱战中划破的披袄不经意间滑了下来,依稀露出了里面的深衣,他显得极委屈,苦口婆心道,“你这孩子,你怎么能这么怀疑三伯我!三伯可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为了护焉氏逃离雪谷,杀穿了一条血路,带着他们不眠不休地赶了整整两日才到这里的!明儿你、你是觉得三伯就不该逃出来,就该和他们一同死在谷里吗?!”
他的吼声撕扯风啸,惨如鬼哭。
然而,一片死寂便是他歇斯底里的回应。
徐明阳那双血眸好似比落日里的霞火还红,他怔然片刻,这才从微微惊愕中恢复了冷静,徐正贤心虚躲闪的反应,让他已足够确定了。
就见他攥紧厌尘刀,用力握了握,“三伯,我只想知道,为何他们所有人都穿着宅靴、常服,从雪山一路逃来,连棉氅都没来得及披。而您——不光身有披袄,脚蹬战靴,寝衣里还贴身穿着软铠,杀戮时三更未至,所有人皆在梦中,而你,无须枕戈,倒比鸡起得还早!”
徐正贤扯起滑下肩膀的披袄,下意识想要去遮,动作到一半,脸色刷地惨白。
“我倒希望是我误会你了……”徐明阳一步步抵近,刀缓缓出鞘,“您是我徐明阳自小敬重的长辈,您看我出生,见我成长,历经我族两代兴衰,可即便是您,若做出那违背两族的祸事,我这柄祖上传刀,定然也不会放过你——”
话音落,双刃同时出鞘,金鸣相叠,震颤风音!
银光一闪,厌尘刀杂带啸鸣,蓦然砸向还在发怔的徐正贤,另一柄刀则从徐明阳的身后近身出锋,银霆般快闪,照着他后背就砍了过去——砰!砰!
两声足以碎断砾石的金鸣,一柄银色剑尺霍然出手,与那暗刀在半路相撞!
焉同使的是一柄三尺长的银色剑尺,一头菱形刺,一头两寸针,均可□□。尺身正中镶莲瓣银环,套于食指,运兵时可在掌心灵活旋转,尺刃详刻尺衡,通身锻天青色水纹,若明瀑灌流——水湿生灵,玄深无影,故名“湿玄尺”。(注1)
湿玄尺一头的针刺恰好卡住骤然斩落的刀锋,就停在徐明阳背后三寸处!
焉同控尺转头,看向一直杵在身后始终一言不发的陈维真,眸色一沉,“陈总兵,连你身边都藏有暗锋,我不禁要怀疑,你此番迎军的目的!”
冲突发生在寸火间,陈维真尚没来得及反应,全然没想到高凡派到他身边伏击的人竟会不听自己的命令率先动手,导致自己的身份和目的提前暴露!
他还想挽尊,竭力想与焉同解释,那杀手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天暗之前要将他们交付云首,陈总兵倒是还有时间叙旧,反正他们今日一个都逃不出绝尺天沟,也无碍你和徐三长老身份暴露。”
脏泥溅污,顷刻间沾了满脚。
叛尘彻底裸露于光底,两族遗部草木皆兵。
原来长久庇护的叶荫之下,一直藏着害人粉身碎骨的暗沼。
一瞬间,血斑如落石砸进眼底,焉忌重拄剑起身,颤抖着呼出一口冷气,缓下心神,正式对族众下令,“叛子既出,后患已绝。我焉氏族人听令,握紧你们手里的刀剑,今日哪怕战至身首异处,也必须护两位少主杀出重围,谨记!”
焉氏族众:“是!!”
“父亲!”焉同半步不让,佞声道,“我命可以不计,叛子必先伏诛。”
“不可!”焉忌重断然道,“留得青山在,有命才能诛叛,明阳,护他走!”
徐明阳二话不说,反手一刀,砸断了暗刀钳制,反将焉同护在身后,回头道,“听你爹的话。”
焉同转眸,霎时撞上两团灼红的眸火,愤怒到极致时,徐明阳通常才会如此冷静,那一瞬间,焉同好似被他的话蛊惑了,心海静波掀浪。
日暮孤山,斜阳散红,恰好有一缕霞火燃进沟底,在冰涧中印出两道交叠不分的人影。
“可我想忤逆一次。”
“你得学会听话。”
“可我一直都听。”
“再听一次。”徐明阳向来言少,惜字如金,“下回,下回允你撒野。”
焉同看向躲在陈维真身后的徐正贤,咬牙道,“那他——”
徐明阳沉道,“徐氏叛孽,应由我徐家磨利的刀亲自断根,无关乎旁人。”
天将暗,野兵兴。
百仞天沟若混沌初时雷霆降下,留在广袤疆原上的一道疤。
槁木乱序横错于沟穹,云蒸雾蔚,密密麻麻地遮住天光,又好似天罚落笔,划定人世的罪书。
“逃出去后,回北疆。”
徐明阳从护臂上解下他平日敲铁时缠腕用的黑色铁幡,是启征前新制的,他将铁幡认真地缠于焉同腕上,嘱咐他道,“告诉少将军,焉、徐两族确有藏鬼,恒城军府另有暗图,所忠者不详,还有最重要的——”
焉同当即按住他的手背,心领神会,“立刻将焉、徐两族驱离军列,族襟未洁之前,不归行伍。”
徐明阳点了一下头,拨开他额前的碎发,这才深深地凝望着那双自打儿时起就日日相对的眉眼,再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最终,千言万语只换作眉心浅蹙,未知此一别是不是永诀。
他想,若为永诀,真该在过去无数个长夜里点灯续火,多看一看他,别总没心没肺地睡得那么沉……
一时回忆如霞云般流转,走马灯般,回到了他们的少年时。
原来他二人自打出生那日起,就没有分开过彼此。
他们的生辰只在短短一蕊烛豆的生灭间——焉家那头婴儿的初啼刚起,徐家这边就嚷起来了,是前后脚。然而徐明阳向来不认,非说徐家的蜡烛和焉家的不一样,自己是吃了那老蜡烛又厚又长的亏,才害得他在两族合添的族谱上,都要被迫矮人一截。
可又或许,前世阴阳桥边,是因那转世汤太烫口,他喝得慢了些,坠着那人投生的步子才晚了那片刻。
好在他紧赶慢赶地追上了。
这一世,他两人就像是带着上辈子没续完的缘分来的,从两小无猜,到情投意合,就如门前那条族河温缓的流速,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少年时,族里的孩子们时常跑到雪山里撒野,一散出去,撒了欢似的,你躲我来抓。一次,徐明阳拉着焉同躲到一棵被大雪压弯了腰的松冠下,闷声等了许久,都没见到来抓他们的人。不久太阳落山,雪风比白日里更冷,见焉同在旁边抱膝打起哆嗦,徐明阳便小大人似的,敞开自己的襟袄将瘦弱的他裹紧,趁机让他喊声“哥”来听,结果焉同想都没想就应了,软软地叫了他一声。
十二岁的毛头小子霎时间怔住,脸臊红,再低头时,他看见了满眸的星。
隔日回过味来,徐明阳又觉郁闷,合着跟自己的生辰不情不愿地打了十多年的别,到头来在人家眼里竟不值一提。焉家少族长心怀海量,全然不在乎出世时那一寸火豆的时距,年长的位置说让就让,倒显得是他徐明阳小家子气。
焉同自小温顺,脾气是族中少年里最谦和的一个,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比起天生叛逆的徐明阳来说,他就像是迎寒绽蕊的耐冬花,似雪带春酲。除了在研制兵刃上刻己自责外,什么事在他那都有转圜的余地,都好商量,偶尔在某些事上产生分歧,也从没见他与人发生过激烈的争执,就连徐明阳这种族中公认的刺儿头、活祖宗,焉同都十分能理解,因这人的执拗和偏守恰恰是自己不曾拥有过的真实。
徐明阳之于焉同,就像是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晚灼于他的一滴明阳火,恰逢其时地浇在心头的蜡蕊上,让他记忆中的每一个深夜都是光亮的,哪怕之后跌进永久无尽的黑暗里,他都从没有那样迫切地企盼过天明。
两人的情爱如石底蔓草上积聚的雨露,点滴滋生,契机是一场义契礼。
焉、徐两族自祖辈起就有这样的先例,同辈中声气相投的族后只要得长辈应允,族人见证,便可在宗祠歃血,结“尺金之契”,从此手足相称,祸福与共。
徐明阳和焉同打小便是长辈们眼中最看想栽培的一对异姓兄弟,他们同为嫡传后人,都是研兵制铁的天之骄子,甚至连出生的时辰都几乎一模一样,若这两个孩子义结金兰,同舟共济,再有按过两人血手印的一纸契书押在祖先庙前,两族避世或可再安百年,于是,在徐闵和焉辙的反复磋磨下,两人在十六岁那年被拱进了祠堂。
祖先列前,契册描金,展开后,上书“金兰之义”——指尖划破,血滴在契书页扉,那个“义”字竟格外的刺眼。
当该叩首时,徐明阳却不干了。
人死死地盯着那个“义”字,眼角充起了血。旁人不解,纷纷催劝,他却泥塑似的一动不动,片刻撩袍起身,竟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追着他出去的徐闵问其缘由,他只说“跟那人当不了兄弟”,再问其矛盾,他又咬死了一个字不说。
终于,徐明阳在继上一年除夕夜因忤逆祖父传承族脉被狠狠赏了顿鞭子后,他又因当众毁契,重重地挨了一记耳光,如愿在族里落得个“怪种”的名头。
当时,焉同就站在祠堂外的长阶上,遥遥望着他,肩襟浮雪,青衫染白。
金扁在上,族脉延至香鼎,他们相隔百尺,缕缕香火间。
契礼自然不欢而散。
焉同一人回到屋内,不愠不恼,坐在窗前,点燃了一盏烛灯。
入夜时,窗外传来响动,焉同开门,终于看见了脸上带彩的徐明阳。也不知他一人在雪中站了多久,开门时已淋成了一个雪人,问他为什么来了却不敲门,那人却一言不发,默默从怀里掏出了一卷攥皱的藤纸,塞到了焉同手里。
刚满十六岁的少年不善辞令,紧张地直喘。
焉同只觉手中藤卷微微发烫,仔细一瞧,竟是晨时宗祠中那张毁约的契书。
“现在它已不是契书了。”少年鼓足勇气,拿出了淬铁时当仁不让的嚣张,郑重道,“缘实本于天定,我却不想‘义’字当空,所以把那个碍眼的字抠了,你瞧瞧行不行,行,你就画。”
“画?画什么?”
“画押。”
焉同仔细一看,他竟是已将满篇涂改——“金兰之契”改为“秦晋之好”,“族襟既鉴”变成“柯斧之临”,“同袍相宜”换成“盍簪之雅”,“鸣笳角抵”改作“琴瑟欢洽”,“契书”变“婚书”,“兄弟”变“夫妻”。
“……永缔新姻,毋忘世约。”
焉同怔怔抬头,“哪学来的这些词?”
徐明阳直言,“你阿姐的婚书,我借来仿的,改掉了几个词。”
“改了什么?”
“福枣添贺,早生贵子。”徐明阳认真地想了想,皱眉,“你又不会。”
焉同逗他,“我若说我会呢?”
“那也不能。”
“为何?”
“疼。”
说到这里,徐明阳的脸刷地红了,也不知是冻的还是肿,右脸的指印更是清晰了。焉同被他逗笑了,引他来到烛台前,提笔在婚书上又添了八个字。
“……此生无二,之死靡它?”徐明阳费解。
他打小在熔炉前学敲铁,身材比同龄少年高大健壮,看起来劲武有力,所读情文却不多,焉芷婚书上的那些字词还是他到族中书阁里一字一字查明的,换个别的他就不会了。
“意思是,至死无悔。”焉同解释道,“你改来的婚书用的都是别人的旧词,无一字是你我之间,得用新的。”
徐明阳仔细想了想,没前没后地说,“可以悔。”
“什么?”焉同没听懂。
“我是说,活着重要,真有那一日,有悔。”
焉同有点生气了,故意顺着他的话,“你就甘心,眼睁睁看着我跟别人?”
徐明阳的眉心再一次死死拧紧,浑身僵硬,小臂青筋都鼓了起来,“真到那天,我在不在都不一定,你死在我后头,我眼不见为净。”
这人说话向来直白,但贵在真诚,绝不伤人,他的善解人意永远藏在磨利的刀锋下头,得先将利刃小心翼翼地掀开,才能感受到那火热的柔肠。
见尺方圆,恣意洒然。
焉同明知他心意,却不爽他那死活不计的态度,故作嗔怒道,“呵,你这人,还没怎么样呢,就想着有一天我会‘有悔’了,我焉同岂是那三心二意的孬种,谁许你这样瞧不起人,还说要死在我前头,你凭什么?”
“凭我先招你的。”徐明阳上前半步,话音有些急,“你我皆乱世素民,并无翻云覆雨之能,更没有择生的权利,真到非死不可之日,我徐明阳可以以一命换你焉同一命,所以我必然死在你前头,我对你此生无二,之死靡它,你却不必,你定有一生那么长。”
焉同心知他每一个字都是认真揣摩过才出口的,却还是听着不怎么舒服,奈何他脾气好,并没要与对方争论的意思,只是执火案前,将婚书展平,轻柔道,“谁说素民就无翻云覆雨之能,我研兵,你造器,你我本就是这乱世**,树大招风,你不愿接掌族尊那是你的决定,没有人逼你,可你不能瞧不起众生。”
说完,焉同回眸看向他。
徐明阳被他眸心的闪烁触动了,认真地点了一下头,“受教。”
焉同猝尔一笑,朝他伸手,“刀。”
“做什么?”
“画押,不要血吗。”
“墨就成。”
“你又瞧不起人。”
徐明阳怔了会儿,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刀,递了他,“刀。”
焉同割破拇指,郑重地印在书底,紧挨着他的印,“徐明阳你听着,为我焉同巧尺铸兵,寸许不能改,说出的话也是,既然按下指印,我便此生无悔,你明不明白?”
徐明阳定定的,好一会儿,点了一下头,“明白。”。
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新起了小字。”
焉同好奇,“谁给你起的?”
“我自己。”
“你自己?”
自从徐明阳的父亲去世后,能予他赐字的长辈就只剩下徐闵、徐正贤和他的几位外戚叔伯,可族中少年一般到冠礼才会赐小字,徐明阳还没到呢。
“叫什么?”
“底下。”
原来封底还押了他新起的小字,还像是不好意思,专挑了个不起眼的地方。
焉同念出了声,“尺……臣?”
徐明阳重声道,“我徐明阳此生只做焉氏尺臣,只铸你焉同一个人的兵。”
这句话像是早就刻进了他的命鉴,愿为此奉行毕生。
焉同笑起来,又软软地叫了他几声,“尺臣……徐尺臣?”
他叫,他应,他笑,他看。
就这样,两个少年,懵懵懂懂,在一盏烛豆的光影下,私定终身。
“然后呢?”烛光灭了,黑暗中,焉同小声问他。
“亲……亲嘴儿。”
焉同毫不犹豫地凑过去,在徐明阳咬紧的唇间自然而然地碰了一下,眨了眨眼,“再然后呢?”
“……抱着睡觉。”
“那睡啊。”
“睡……”徐明阳抿起快要被火烧着的唇,犹豫着攥起拳,忍着退了半步,快速将那张婚书揣进怀里,坚决道,“等我求完你父亲,再睡。”
然而,两个少年间的情深,被看作是刚刚长出就坏死的骨头,有悖世俗,定要将毒疽扼杀于萌芽。因此当隔日一早,徐明阳郑重跪在焉忌重面前手捧婚书奉上的时候,他已是罪无可恕。
消息很快传到了徐家,徐闵听后,炮仗似的脾气炸开了,三里外都能听见老人家的怒骂,他拖着病躯一瘸一拐地淌水过桥,红着眼闯进焉氏厅堂,抄起手里的拐杖就朝徐明阳的后背砸过去,随即一杖跟着一杖……
徐闵已经出离愤怒了,用上了致人死的力道,劝他、拉他的人都被他震开了,眼前这个少年天生逆骨,从出生起就没做过一件让他顺心的事,拒绝传袭,公然忤逆,如今竟还敢私改义契书为婚书,和义兄弟干出这种有悖人伦的脏事,非但将徐氏绑上绞架,还要把焉氏一并拖下水——“此子断不可再留。”
徐闵下手没了轻重,落下的杖子越来越不计后果,好似每在这逆子身上多砸下一道血印,就能逼他为自己的离经叛道在世俗面前多磕一回头……
逐渐,徐明阳眼神发怔,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脏染了满襟,他放任身体蜷在血污里,却始终将婚书护在怀里,无论如何都不丢。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刚从娘胎里脏兮兮爬出来的那一刻,人这一辈子,是不是也只有在初啼那刻才有机会不惧世俗,只要会哭就够了……
可他徐明阳早已不再是个刚学会喘气的奶娃娃,亦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幼子,他有喜恶、有坚持、有信仰、有想走的路、有想要守护的人……
世俗算个屁。
“你认不认错,你这毁我族脉的孽账,认不认错!!”徐闵的怒声差点将房脊掀翻。
徐明阳转头,狞红的双眸浸满了血——“我没错。”
——“缔姻、结契,有什么分别?不都是要好一辈子!”
——“焉、徐两族世隐深山,本就与外世失联,我同谁好、同谁恶,关他妈‘世俗’什么事!”
这两句,足以让徐明阳在这只威震族宗的怒豹前粉身碎骨。
徐闵指着他,眦目血瞪,杖子颤巍巍举高,势要砸烂他的骨肉,抽干他的血,把他砸回娘胎里,逼这孽子滚回忘川,再换一次魂。
换一个听话的,不是脱生来专为毁他族脉的魂……
可正当徐闵用尽全力,要砸下致命那一杖时,突然,门外传来一个柔柔的声音——“婚书上画的押,也有我焉同一半的血。”
族众回头,就见一清瘦少年孤零零地站在门阶上,一步步缓缓走进来,他脚下软绵绵的,像正踩着朵朵雪云。
“您落一杖,我就划一刀……”
掌中刃淌血,一滴滴砸在石阶上……
那一身白衣早已红斑点点,似开满了早夏霞火中吐露的红莲。
“我与他分明是前后脚脱生的人世,只差那一盏烛豆生灭的光景,十六年,生于雪谷,长于雪谷,不晓俗世成规,何来墨守一说?”
焉同的声音振聋发聩,在场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在他身上。
——“十丈红尘水未濯我衣衫,此身血斑亦未脏俗尘分寸,缔姻结契本无二致,明阳何辜?我亦何辜?”
焉同双膝一弯,重重地砸在父亲面前,朝他正式磕了三个响头——
“但我知道,我改变不了世规陈矩,左右不了尘俗偏见。所以父亲,今日焉同可以低一次头,只求诸位长辈留他一条命。”
徐明阳想拼命阻止,却被焉同按住了手。
他顺势从徐明阳心口摸出了那份婚书,双手捧奉焉忌重,故意当着徐闵和其余族众的面,“婚书,就先存在您那了。”
——“但我焉同这一生非徐明阳不可,或相濡以沫,或孤守终老——”
——“婚简存约,不过早晚的事。”
他深眸凝着光,如雪尘一般静澈,“大不了那转世汤,我与他再饮一回,来生投去盛世,寻个快活人家。”
说罢,他托起徐明阳,趔趄着将他背在肩上,一步一重,踏进泥潭。
天际雪月,照亮渠川。
同时也印在焉同心尖被他划开的三十一个刀口上,不深,但是痛啊……
徐明阳忍着满背的杖伤,拼着半口气爬到他耳边,不停地说“我该死”,焉同却笑骂他不懂变通,“这事儿得迂回着来。”
徐明阳梗着脖子,硬邦邦地粗喘,“婚书留在你父亲那,大抵要被他撕毁了,大不了我多誊几十份,日日都去,跪到你爹答应为止。”
焉同笑他疯了,“你怎么也学那些人胡乱揣度别人,我爹有说过要撕毁吗?”
徐明阳一怔,没听明白。
焉同又问,“昨日你公然毁契,我父亲就看出来了,当晚质询我,我便承认了,其实昨日在祠堂里,我不过是晚你一步毁契罢了……”
徐明阳眨了眨眼,彻底愣住了,“那你爹……”
“我爹自然十分生气,狠狠骂了我,可他知道我的脾气,问我是不是已经决定了,我说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哪怕撞得头破血流,我也不会回头。他气急了却也不舍得打我,只是可惜了他那把坐了几十年的古董椅子,然后恨铁不成钢地怒说焉氏兵谱要改传我阿姐,可把我高兴坏了,我说阿姐本就是族中长姐,天资远胜于我,只因我是男儿身,天生就莫名其妙地被人高看一等,凭什么呢?还不都是你们这些老人家骨头里的迂腐,总觉得女子不如儿郎。”
他好会说……
徐明阳怔怔地望着他,自责感更甚。
“昨夜你摸黑来找我,没发现后院留了门吗?”
“……”徐明阳猛一抬头。
焉同一字一顿地警告他,“所以说,以后别不分青红皂白地揣度别人。”
徐明阳愣了一下,立刻就要起身,被焉同慌忙按住,骂他不要命了,他却坚持说,“别拦我,我这就去给你爹赔罪。”
“你趴下。”焉同一声令,徐明阳立时不动了。
“你还嫌今日闯的祸不够大,就差一口气你就去见阎王了。”
“那不是祸,”徐明阳抵死不认,“那是我的终身大事。”
“好好好。”焉同让着他,向来不在他执拗的事上与他争辩,摆好架势,认真地同他讲起道理,“可你爷爷,你要怎么应付?”
徐明阳拧着那股刺头的劲儿,咬着牙,“……我再去说。”
“你去说什么?”焉同好脾气地问。
“说我不认错,就要你。”
焉同叹了口气,“能成吗?”
徐明阳的声音低了下去,“试试。”
焉同不禁犯起愁,耐心地与他说,“你祖父的脾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曾是开国肱骨,本该受先皇器重,名列史战碑,受世人敬仰,是他们自己主动舍弃高官,隐居到这穷乡僻壤,从此军野绝迹,再无殊名。我爷爷心宽,对此倒是很看得开,可你祖父呢?他老人家心气儿原本就高,这些年的寂寂无名让他憋了一肚子委屈,满腔懑血无处抛洒,于是你们这些小辈的忤逆就成了他最为忌惮的逆鳞,不能碰的,偏偏你总往他最疼的一片鳞上反复地扎。”
徐明阳失了声,只剩伤重急喘。
“尺臣,你要理解他。”头一次,焉同郑重地唤他的小字。
徐明阳心头一颤,硬梗的脖颈慢慢软下来,伏在他腿上,伸臂搂紧了他。
“等一等,不急于一时。”
焉同将手心覆在徐明阳的捏颤的拳头上,悄然抚着,温柔的嗓音能温化流淌的雪川,一抬头就能见两岸春红。
“那就再等上一等,”徐明阳义正言辞道,“等一等咱俩再睡。”
焉同不假思索,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然而,疾风骤雨,事事难料。
还没等徐明阳和焉同想好如何解决他两人的缔姻之难,徐闵就重病卧床了。起初徐明阳还当是自己多次忤逆气病了祖父,同其他长辈一经打听才知,竟是因为堂兄徐应乾外出西沙易货时出了纰漏,在他运去西沙的兵货里查出了官军制式的利刃,那些可都是族中明令禁止私造的重器。
然而当徐闵就此事质问徐应乾,他却矢口否认,据说期间还发生过激烈的争执,徐闵差点就对他动了鞭子,奈何族中派出恒关河秘查的探子又没查出什么风声,西沙平静如水,徐闵将此事按下,没有证据就暂时不能处置他。
其实并非没有消息,而是恒关河延岸的风音早已被恒城军府封锁了,就为确保徐应乾与沙匪私通兵供的事不会提早外泄,保他在族中多留片刻,给他们派进雪谷为阿涫诊病的那名“沙医”多藏伏一些时间。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徐闵一病不起,族中事务暂时交由徐正贤和几位族老料理,这样一躺就是两个月,快入夏时,他突然能起身了,脚步轻盈,连拐杖都舍了,族人们欣喜不已,都说老族尊病愈,临近古稀的大寿定要好好操办一番。
却只有徐明阳一人悬心。
徐闵嘱咐族中寿宴一切从简,自己则日日闭关熔砂炉铸刀,谁也不准进去,徐明阳便只好守在门外,直等每日深夜祖父孤身出来,再默默递上温水和干巾。
自那日徐明阳被徐闵杖伤之后,祖孙俩谁都没再提及婚书的事,徐闵更是罕见地再没对这刺头小子发过火,祖孙两人默契十足,心照不宣。
十日后启炉。
徐闵出关那日,艳阳高照,一出来就看见了守在门外的徐明阳,自己在里面铸刀十日,这孩子就在烈日下头守了十日,那一瞬间,徐闵憋久的那口恶气好似一下子通畅了,他接过孙子递来的封炉酒,一饮而尽,问他,“伤好点没有?”
“无妨。”
“知错了吗?”
“……”徐明阳垂下了头。
“我就知道。”徐闵重重地哼了一声,将酒壶甩回给了他。
徐明阳无声无息地紧跟上他。
祖孙俩来到族河边,望着从山巅淌下的温流,徐闵怅然若失,“明儿啊,你可知当年我和你焉爷爷为何要选在这里隐居吗?”
“明儿不知。”
“是因为这里曾是我们几人决定兴兵举义的地方。”
徐明阳一愣,“不是……‘陇西’吗?”
“‘陇西三杰’只是个名号,这里才是本家。”徐闵鲜少与人讲起这些往事,拿出了当年领军征伐的派头,宝刀未老,尽显武将之威。
“当年我们几人在这条涫河边结义,就在那棵树下,”他指着河对岸的一棵雪松,“承诺共同进退,势要让这条自山巅淌下的温流流入原壤,流经万家,有朝一日平离乱,建盛世,永无离叛。多么大的宏愿呐……”年近古稀的老人猝尔一笑,笑音里尽是沧桑和讽刺,“只可惜,权欲噬心,疑病坏骨,真到了捅上天门那日,曾经多么干净的宏愿,都要被世垢染脏。”
徐明阳听得似懂非懂,依稀觉得祖父谈及的故人应是同他们结义的先皇,可先皇……不是开国明主吗?人人都赞薛广义仁皇降世,曾救苍生离苦海,配享万古长灯,他自己分明就是那条流经万家的温流,怎么会脏?
然而徐闵点到为止,并没有对孙儿透露个中真相。
后来徐明阳才知,原来当年陇西结义并非“三杰”,原来“西穹”的名字早已被万世雪藏,原来明州九镇的残垣下埋着为创薛氏江山被迫献祭的万千红骨,原来开国帝君执意将国都迁远,是因忌惮梦魇中难缠的孤鬼,他也会心虚……
“爷爷原以为,这一辈子很长,没想到眨个眼的功夫,就过去了……”
徐闵拍了拍孙子的肩膀,古稀之年,苍容尽显。
“您身骨硬朗,能活百寿。”
“不成咯,”徐闵释怀一笑,“爷爷知道自己的身体,这回是我此生最后一次饮封炉酒,那铁锤沉,砸不动咯。”
徐明阳的脸色黯了下来。
徐闵倒十分洒然,“明儿,你可知爷爷锻了一辈子的兵,只一次悔过。”
徐明阳凝神看着他,“哪一次?”
“二十多年前,和你焉爷爷曾秘密铸造过一枚兵胚,若此兵流入外世,恐生惨征。”这么多年过去了,徐闵仍余悸未消,忧心忡忡地嘱咐道,“所以明阳,你肩上的担子还是要背起来,爷爷死后,徐氏战铁仍是得交到你的手中。”
“可是……”徐明阳犹豫,“堂兄不是已然承袭族脉了吗?”
“应乾……”徐闵为难道,“应乾还是太过单纯,心志不坚,容易为外利动摇,他私运去西沙的兵货里夹杂着足以打破军备平衡的利器,但我一时查不出来,应乾又明显隐瞒了什么,我知道他这些年因为阿涫的病,憋屈,在埋怨我。”
徐明阳不太会周调人际,担心哪句话说的不对,再惹他们间误会更深。
“那祖父您,有何打算。”
徐闵回头看着这个年轻人,眼中满是欣赏,好一会儿后,他突然开口,“爷爷若是答应了你,你肯接掌族脉吗?”
徐明阳倒吸一口冷气,双膝一弯,重重地砸跪在石滩上,“不!”
“你不愿?”这倒让徐闵始料未及。
徐明阳义正言辞道,“终身大事始终是我徐明阳一人的事,绝不能用来作为筹码,与您置换徐氏族脉的兴衰,大是大非与小人小益,孙儿还是拎得清的。”
“好孩子。”徐闵赞许一笑,示意他起身,又无奈苦笑,“爷爷时日无多了,封炉铸刀的这些日子,我也仔细了想,即便你有朝一日真的朝世俗低头,我好像也看不见了,说不定还会遭你一生非议,每逢提到我,也不会有半句好话。”
“罢了……随你们吧。”
多少怨怼、遗憾,尽随长风,消散于烟海。
霎时,明朗日光洒进少年眼中。
他开怀畅笑,一跃三尺高,激动地就往河对岸的焉家奔去。
两岸千树梨花笑,报春的喜鹊,仿佛一瞬间站满了枝头“囍”梢。
那一应,成了十六岁少年的云顶春光,足下欢喜,是他毕生所念,余世所依。
可正当徐明阳刚一过桥,驻足桥头回眸,却见祖父如一盏风中残灯,先是冲自己这边笑了笑,随即身体摇晃几下,一口血喷出,花片般砸进族河……
在少年急奔而回声嘶力竭的呼喊中,一代虎将、开国元勋,避世残喘近三十载,终于烧干了他弥留人间的最后一滴人蜡……
注1:“湿玄”择自《淮南子·地形训》,原文称“湿玄生羽风,羽风生煗介”,《原道训》中也称“玄则无影,明则无光”。笔者浅薄理解为,水之灵,玄之深,泽披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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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5章 第六|四四章 三千尘甲(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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