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6章 第六|四五章 天沟血婚

六|四五、天沟血婚

丧罗敲响十二次,人生戏落终。

都言蟪蛄朝菌不知春秋晦朔,那是因它们的一生都活在短视里,没见过万丈红尘。人就能耐多了,少时都嫌光阴漫长,荒废再多也不觉心疼,而真到了岁暮,又妄想椿树之龄,祈盼时阴流缓。

徐闵自言,便是这种没活明白的人。年轻时领军举义,只盼太平后辞官归隐,得享一隅安在,可真当到了那一天,他又懊悔于一朝离朝,自损殊名,每每得陇望蜀,反正怎么活都不对。

人这一生,好似总在嫌弃当下的自己,却又拼命艳羡故去的时年。

好在临终前,厌尘刀重铸,一锤定音,徐闵出关时孙儿递到他手中的那杯封炉酒里,似乎掺了让人清醒的烈蛊,一口下肚,醍醐灌顶,他瞬间明白了人这一生活到终时,最重要的是什么——名利福禄,一概带不走,只有给活着的亲故多留一点念想,刻在他们心里的那份“铭记”才能长久。

于是他毕生头一次因反悔而松了口,成全了一对有情人。

徐闵火葬后,骨灰被徐明阳亲手捧着,埋在了他们几人当年结义的那棵老松下。焉辙遣散众人,孤零零地坐在坟前,依次上了三炷香——祭薛广义、西穹和徐闵。他还穿着当年一同结义时的破衣衫,一边喝酒一边闲聊,仿佛四个人都还在,他们围炉夜话,仍是少年时无话不谈的模样。

焉辙一时感慨,他们这四人,有的百代留名,有的弃名归隐,有的却连名姓都没留下,然而一个甲子前为他们披肝沥血开辟的这方山河,却依然岁岁花红。

人世终此,几多恩怨付笑谈,惟剩一棵松、一壶酒,还有茶苑里的一段戏文。

少时松庐下,允诺共长生;

奈何茕路远,熹照明暗城。

复此山河绿,白骨染霞红,

巍巍君王塚,云顶葬青松。

当年四人义结青松的情义,终归泥塚,死不复生。

焉辙的性子向来随和,量了一辈子的兵尺,带出了一批又一批巧尺生,也大都随了他的个性,凡事不刁难、不强求,知足常乐,与世无争。因此,当自己的孙儿逆天下之大不韪,非要同一个男子私定婚约时,他先是微微一惊,而后启封了一坛将近十年的老酒,将所有的不痛快一饮而尽,末了甩下一句——“混账东西,他们最好给我焉家添个重孙儿,生不出,生不出就去拐一个回来!”

如此罢了。

倒是焉忌重,因为这事,一个人坐在他的古董板凳上,抱着老爹喝空的酒坛,生嚼了一整夜的炒黄豆,直到把牙床硌出了火泡,猛灌下几口族河水才算释怀。

——“只当我焉家白白多养了一个儿,也不亏。”

焉辙这父子俩,一个屋外,一个窗下,异口同声。

就这样,这门婚事算就这么定下了。

然而好事多磨,刚刚挂上梢头的“囍”红因为徐闵的突然离世变成一片缟白,喜服换丧衣,再加上徐应乾供兵西沙的祸情东窗事发——剔族谱、圈祠堂、逃亡雪谷……可谓祸不单行。于是,徐明阳作为新一任传承,须代长孙的身份,为老族尊守孝三年,既定的婚期也就这么暂时搁置了。

徐家这边的乱子还没料理完,向来乐天知足的焉老爷子在松树下苦饮了三日送行酒后,也跟着一病不起。

焉辙和徐闵,这两个一辈子没分开过的义兄弟,族系缠绕,命格也好似绞在了一起。徐闵的离世像是为焉辙提前敲响了丧钟,一下子吸走了他大半命数,缠绵病榻近两载,多次危重,焉辙终于在一个雪夜留下那句遗训,驾鹤西去。

云丝飘摇,居无定处。

他四人这一生,来时,带来新世,走时,携去晚红。

焉忌重深知,父亲留下遗训的根结是徐应乾因祸离族,外世险恶,多少人觊觎两族至宝,虎视眈眈,因此——“能躲一时是一时。”

焉老爷子一辈子惜命知福,从不与命运较真。

可焉忌重却觉得,一件事的成因得分正反两面看,徐应乾因祸离族虽是他私售禁兵必该承担的后果,却也有两族为避世,死板恪守族规造就的前因——这便直接导致族中个别急进的“崇新派”生出逆反,反而令人心离间。

因此,焉忌重志在为两族一路险走的独木桥上寻找一个平衡。

——烈家军,便就是这个巧妙的“平衡”。

于是,焉忌重力排众议,与徐氏一众长老商榷后,决定送焉同和徐明阳入世北上,应征燕云十八骑。

起初徐明阳并不同意此举,他觉得焉、徐两族一朝入世,不应选择烈家军这样炙手可热的朝廷军系,因为太过于招摇,焉同只一句话便说服了他——

——“如今这南朝军野,离乱徒生,西北陈氏割裂,东南水师空养闲将,西南虽有良将,却大都是地方军府,或藩王封地,自给自足尚且困难,养不起你我这种初入行伍的新贵,除了恒军镇北的烈家军,你还想去哪? ”

随即,徐明阳片刻不到就想通了,当晚就收拾好了北上的行头。

位列天骑那年,两人才刚满十八岁,徐明阳刚刚结束了三年守孝。

入世后这一年,两人苦修兵法,勤建体能,行营次舍,早出晚归,与其余天骑逐渐相熟,成了挚友。他们见识了云城东市的繁华,周游了人烟浩穰的兵场,瞻仰了九渡青山的辽阔,感受到了他们十六年雪谷生涯从未感受过的血性和热烈,徐明阳的心怀也逐渐变得开阔,不再像从前那样不擅变通。

“人都是会变的。”

烈家少将军年长他们几岁,总将他们当作自己的亲弟弟看。

一次校场外,烈城语重心长地对徐明阳说,“你和迹和都是历过事的,在雪谷的那些年你们研兵铸铁,打小就吃着同龄人没吃过的苦,只要再将心量拓宽些,他日必成大器。”

徐明阳始终对这位少将军十分敬佩,会将他说的话一字不落地铭记于心,于是连忙问,“还请少将军示下,如何才能拓宽心量。”

烈城语重心长道,“你肯携徐氏战铁举族入世,归行伍,列天骑,心量与视野便已与往日不同了,舍茂木而集于枯,不弋鹄而弋乌,难与所图,正是这个道理。”(注1)

——“哥,你可不兴骂人呢。”

两人蓦地转头,就见一少年携剑走来,显然是刚刚结束校场的晨操。

“哥哥怎么骂人了?”烈城宠笑着,伸臂揽过他的肩。

少年身形修长,眉眼俊秀,刚满十四岁,个头才刚长到哥哥的耳根。

晨曦洒在他肩上,映得他周身明媚极了,发带是鲜艳的正红,与军旗一个颜色,正随风飘舞。

就见他将短剑回鞘,冲两人朗然一笑,“哥哥不知,外世虽有千林茂木,百花竞香,远在西川的那方雪谷里也并非水旱石枯,正所谓寻常之溪,灌十顷之泽,丛丘无壑,泉源不溥。就连我云州城民平日所饮之水,都是从西川雪巅那扣碗般大的泉眼汲来的,那股温泉由山巅灌下,汇千流,集万川,经淌原野,滋养万民,这才得你我之生、之长、之视野、之远见。如今你将十哥他们隐世的地方作比枯木,却将你我之见视为江海,何尝不是一种傲慢和短视呢。”

这是十四岁的二将军第一次在行营间高谈阔论,论锋犀利,大开大合。

他不忌讳冒失,不害怕失言,就这样堂堂正正地直抒己见。

徐明阳霎时钦佩于眼前少年另辟蹊径的才辩,想他初入校场,手握沉兵还依然会抖,却思辨敏捷,舌藏机锋,将来必是难得一见的辩才。

“烈氏无弱兵,果不其然。”徐明阳率性一笑。

“话倒是没错,可季卿这么说,不是当众搏了你哥哥的面子。”焉同应声走来,对少将军抱拳行礼,捎带着瞧了徐明阳一眼,眼神最终落在这位小将军身上,“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的这些歪道理?”

“理是书上看来的,道是我自己走歪的,不关先贤们的事,那哥哥认是不认?”

烈家二少爷从来不在口舌上吃亏,先机占尽还要搏个彩头,霸道得很。

“认认认!”烈城自是习惯了,揉着他细碎的额发,笑着调侃,“不过你这脾气总得收一收,否则将来号令千军,谁能降得住你?”

烈衣却道——“除非明君帝王印,没人降得住我。”

凌剑初锋,未经苦难,杀尽烟骨寒。

“再说,有哥哥在上号令千军,我愿当马前卒,以谋战退万兵。”

在场之人无不震慑,却没一人笑他是夸夸其谈,因这少年眼中饱含万山,是对太平盛世的想往,对兵殆城死的垂怜。他一身戎衣,初入行伍,连发丝都是肆意的,红色发带不经意间缠于耳畔,映得他耳垂上那颗小痣若初雪明棠。

少年志心,无覆霜雪,片尘不沾。

哥哥的眼中包含欣赏和器重,“既然我们小将军把海口都夸下了,那大家可就拭目以待了。”

寄语和征心消散于曦云旗海,战幡晃动夕阳。

傍晚最后一抹霞火正灼在徐明阳的侧脸。

那一刻,他无悔入尘。

再之后那两年,燕云十八骑正式编阵,扫流寇、御游匪、捍辕门,九渡征伐。

各族部亦甄选志士分批投军,逐渐在北疆筑起一道环环相扣的军堤——信道、仓廪、甲铸、研兵、制铁、火毒、灵药……形成“百战争鸣”之势。

但同时,有笑有觞。

谢冲莫名被朝廷选中,辞军北上,擢升为金云使,祝龙暗骂,其余噤声,只烈衣一人提酒送行;陆荣顺势补位,填了谢冲“天骑三”的缺儿;五位天骑相继成了家,其中两人作了父亲;桑无枝为争祝龙与师姐斗得不可开交,云山楼里夜夜琴唱。

西山桃林的花儿开了三次,又败了三次,每逢早春,翁姑娘总会爬上最高的桃树,为烈夫人择桃胶,跳下来的时候,有两次,少爷都接住了她……

甚至就连别苑门前的狗儿都找到了情欢,日日追着临街的母狗儿撒花,转个年回来,竟然就在格子坞后门边团了一窝小奶狗。

彼时正值燕云十八骑军中休沐,徐明阳和焉同便从城外大营回到云州短住,却不想他们长租的别苑正要转卖,东家干净利落地腾空了屋子,打发他们另寻别住。无奈,两人流浪街头,正打算寻个客栈将就几日,半路恰巧碰见了从书院出来的烈衣——于是,他们便顺理成章拿到了格子坞的后门钥匙。

“这间院舍,我爹还不知道已是烈家祖产。”

二少爷热情引客,将两人引到了他背着父亲私下置办的西南城别院,顺便将那一窝团在门外受冻的小奶狗抱回了屋,为它们生起了炭火。

“之前是三哥勤来这边住,在帅府练兵他总觉得不自在。”

一提到谢冲,徐明阳立时脸就黑了,焉同立马同他使了个眼色,提醒他不要在小二面前谈及此事。

可二少爷心思幽微,后脑勺都长着眼,他虽背对着两人,却还是感受到了气氛的微妙变化,遂旁敲侧击道,“两位哥哥,正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未知全貌时,不要给夏添的炭火轻易定罪,哪知再遇冬雪,你我不需要明炭取暖。”他站起身,将温好的热茶递到焉同手中,笑了笑,“是不是,九哥?”

焉同转头看了老十一眼,见他哑炮似的还憋气不吭,忙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徐明阳一把攥住他的手臂,轻轻按下,脸依然是黑的,忽然没头没尾地说,“老三答应过,要来我婚宴上闹席,是他食言在先。”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焉同。

他实则并不关心谢冲擢升北上的真实原因,旁人的志向无论是否出于自愿那也是旁人的选择,跟自己没关系,他气愤的是这人既然答应过了要来,竟还食言。

烈衣却对徐明阳从未提及过的那桩“婚事”十分惊讶,忙问,“十哥你要成婚了,何时?和谁?”

“就是——”

焉同想拦他,幸好被陆荣进门的动静打断了,“二少爷,老爷叫您立刻回府。”

无奈,话问一半,只得暂时作罢。

烈衣走后,焉同将窝成一团打盹的三只奶狗放到炉边的竹筐里,拿小毯子盖上,“你不该告诉他的,他还小,哪里接受得了男子成婚?”

徐明阳木着一张脸杵在门边,像是攒了满腔的不痛快,听完焉同的话,他只是潦草地“嗯”了一声,就出了门,片刻抱回一筐银碳,默默地往炉子里添。

“你在埋怨我。”

“没有。”

“那你黑着一张脸给谁看?”

见徐明阳闷声不答,焉同也不恼,耐心问,“难道是因为婚书的事?”

自从两位爷爷相继过世,作为嫡长孙又是族脉继承的徐明阳,守孝的三年间不得见囍红。从军后这两载,他二人与将士们同吃同睡,前尘抛诸脑后,当年焉氏堂厅上徐明阳当着一众族人的面,将一纸契书变婚书的闹战更是仿佛成了上辈子的事。眨眼间,五年过去,那张婚书还在焉忌重的手里。

“我爹不会反悔的,要不……”

“跟你爹没关系。”徐明阳打断了他,突然问,“你是不是不想跟我好了?”

焉同一愣。

“早知道,当初我就不该答应你父亲,待徐氏战铁正式归震军野,我弱冠之后建功立业,再归族,携雁请期。”徐明阳说着说着还真把自己说恼了,郁闷不已,“我就该……就该离族前奉行婚旨,迎你过门。”

焉同不明所以问,“你怎么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不是突然,其实踏离雪谷那一刻我就后悔了,逞什么能呢,我又没想过做什么大英雄,干嘛不把家成了再出来混。”徐明阳未敢寻他的眼睛,微微垂眸,闷声道,“……虽说外世险恶,却也有花花山河。”

焉同这才算是听懂了,原以为这人近来种种古怪,是与他两人悬而未决的婚期有关,还道他怪自己这一年多来光顾着兵训,冷落了他,在跟自己闹脾气,结果并不是,他其实是担心自己这两年看多了谷外的花花世界,转眼会将他忘了。

“你当我焉同是那朝秦暮楚之人,经不住红尘诱惑,见一个欢喜一个?”

徐明阳重重地“哼”了一声,将脸别开。

焉同只觉好笑,竟然如徐明阳这般看淡世俗之人,也会因这世间的嫣红姹紫而轻弃自馁。

他伸出食指挠了挠他的下巴,笑得更欢,“你这人,还怪可爱嘞。”

被他这反应弄得徐明阳更恼了,如此正肃的话题怎得还开上玩笑了,遂训斥道,“笑什么,跟你说正经的呢。少将军说过,人都是会变的,我管不了你,这红尘千好,谁知道你欢不欢喜……我徐明阳本就出身幽谷,他们见过的世面我都没见过,从不指望世人将我高看一眼,只要你焉同的眼里始终有我就够了。”

焉同笑意更深,拽住他的衣襟扯到自己眼前,故意迎着碳炉的火光,逼他正视自己,“看清了?”

“什么?”

“我眼中的你。”

只见焉同双眼水波微漾,依稀有一道人影深深刻于眸心。

徐明阳的心跳霎时如鼓,脸直接红到了耳根,面上却还竭力维持着镇定,闷着嗓子评价道,“不明显,但还成。”

“那你还纠结什么?”焉同自来坦荡,笑着说,“你没见过的世面,难道我就见过?那些花红柳绿我不也头一次见,怎么就没见我天天担心你?”

“你不用担心我。”徐明阳斩钉截铁道。

焉同也不惯着他,顺着他句音里的意思,“所以在你心里,只我是薄情郎。”

“不……”徐明阳赶忙解释,“是因为,你好看,还好骗。”

焉同笑着调侃,“那你可得学的精明点,否则你我做了别人砧板上待宰的鱼肉,还要倒帮人数钱。”

徐明阳认真地应了一声,点头道,“我知道,我正要跟少将军好好学。”

焉同却凑到他耳边,提点他,“要学精明算计,还得是此间房舍的主人。”

徐明阳一怔,“季卿?”

“那小子,不好骗。”

“小小年纪,口出狂言。”

焉同却道,“我倒觉得,那不是狂言,小二身上有渊清之姿,松风之志,你我所不及之能,说不准将来,当真也只有玄堂上那方帝王印,能够镇得住他。”

“那你我?”

“你我……”焉同想了想,笃信道,“你当为良将,我当为佐臣。”

“所以明阳,你如今位列天骑,原本就是值得称道的事,将来一身戎甲返乡,谁敢不将你放进眼里。那些自轻自弃的话往后不要再说了,也不许再疑心我,我焉同绝不是朝秦暮楚的薄情郎,你也不要总瞻前顾后,男子汉大丈夫,成日拧拧巴巴的,好不痛快。”

徐明阳仔细想了片刻,似是认同了他,可郁积在心口的那股闷气显然还没消,堵在喉咙里半天才算鼓起勇气,“我还有一问。”

“你说。”

徐明阳紧蹙眉头,“既然你没打算反悔,那为何上个月,你突然要和四哥换行榻,此前都是我睡在你旁边的。”

一说到这个,焉同霎时脸就热了,他转过身,顺手抄起炉边秃了头的土扇给自己扇风,结果心里那股火莫名地越扇越旺,浑身也跟着燥热起来。

那夜发生的一切都还历历在目。

行营外的狂风无休无止地吹着,焉同睡到夜半,徐明阳忽然偏要凑过来,两床被子莫名其妙就换成了一床。隔着薄薄的软衣,那人的胸膛贴紧在自己后背上,手臂搭在自己腰间,鬼鬼祟祟地往下头摸。焉同不敢动弹,只得任他作祟,那人却好似得了特赦,不但不松,反而非要攥弄着帮他。周围都是熟睡的兵将,外头是催急的风雪,被窝里却是烘热的。迫切又急躁的情喃不经意间泄出,偶尔有巡帐的士兵经过,还会时不时往里探头。焉同疯了似的咬紧被角,一身热汗,连喘声都是细碎的,偏偏那人不肯罢休,还偏要伏在自己耳侧一本正经地问——

——“你躲什么?”

就像此刻这样,与记忆中这人的声音一昔重叠。

焉同蓦地回神,身体已被他扳正,徐明阳又问了他一声,“你躲什么?”

他的样子明显有些急,“怎么不回答我,为什么换?”

焉同挣不脱,忍了半天只好坦白,“你总往我这挤,还……还碰我的……”

“那是你想撒尿,我才帮你的。”徐明阳眼神清澈,义正辞严,一点没觉得自己这话有多逆天。

焉同想辩解那不是“撒尿”,又觉得难为情,只能一把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乱说,脸都快烧起来了……

可徐明阳偏要把话说完,咕哝着说,“我拿铁幡接着,没漏到兵褥上。”

“你不许说了!”焉同急了,忙又拿两只手去捂他。

可惜适得其反,焉同长年握兵尺的虎口上长了一层薄薄的软茧,刚好扣在对方的热唇上,徐明阳顿感燥耐,下意识就用自己的唇缝去摩挲他的掌心,碰一下却嫌不够,甚至偏要伸出舌尖去探。

焉同下意识就缩回了双手,焦灼间,与他无声对视。

下一刻,像是有两团凝练的火球瞬间拱进了徐明阳的眼眸,他人一僵,一把攥住焉同的脖颈,猛将他撞回自己唇上。唇齿一碰,两人身体里积郁数年不敢点燃的情爱和欲壑,如火浪般掀腾,一发不可收拾。甚至连两人少时依偎在松冠下取暖时落在肩头的一片片雪绒,此刻都变成了催鞭炽情的火砾。

“为、为什么要张开……”焉同懵懂不经事,被他那像要吞了自己的模样吓得够呛,不断地往后缩,不知不觉却被嵌在了门板间,再无处躲。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徐氏火砧上一团流淌无形的铁泥,只能任他砸、任他翻。

逐渐,他被亲得不知置身何处,连长年握尺量兵的指尖都在不住地抖……

“张开了,才是亲嘴儿。”

徐明阳也是未经人事的学徒,在情爱上没见得比对方熟稔多少,却故意非要装老道、扮深沉,一本正经地授课,结果自己的舌尖被对方的牙齿磕伤了都不自知,还拼命地要将那人往深里含,肆无忌惮,毫无章法。

含得深了,他们如同滚进了火山口,让滚烫的岩浪溅了满身,皮、骨、肉、魂……全都搅在了一起,软津糜烫,身温竟比熔砂炉中溅出的铁华还要热。

太热了……

连骨血都见消融。

“你……”焉同话一出口竟是断续的,顾不得命地急喘。

活到这般年岁,他还从没像此刻这般失措过,原来这就是世人口中津津乐赞,为之赴死的情爱,只想不顾一切地纠缠、索要,不知餍足。他也终于明白,那夜行营暖被下,两人身体里呼之欲出的东西是什么。

“你怎么会?”他好会亲。

徐明阳深深地看着他,“在谷中,我见过鹰侣啄喙,情兔取暖。”

焉同懵懂地眨了眨眼,纠结道,“可我们是人呢。”

“没分别。”徐明阳剥开他的衣襟,一路往心口吻。

焉同腰间的骨头像是一瞬间被自己抽没了,专往对方掌心上瘫,徐明阳动作急耐,却不娴熟,总将人往木门的棂花上撞,一下跟着一下,想真要把他当铁泥一样锤打、鞭挞……

“等一下!”焉同意乱情迷间反应过来,急忙挡紧他的手。

“你不愿?”徐明阳神色一黯,瞬间有些受伤。

“不是,我愿,我愿的……”焉同反手钳住他,不准他伤心,“我就是觉得,咱俩的婚时还没定……”

“可我已是弱冠了。”

焉同仔细算了算日子,认真道,“不是还有十天吗?”

徐明阳粗喘不耐,心虚又急切,穷尽所能地找理由,“那你叫我一声‘尺臣’,我可以早你十天,今夜就是弱冠,我不想等到晨阳。”

“……”焉同微微怔住,还能这样吗?生辰也是能随意改的?

徐明阳眼底烧起的火焰分明已将自己吞噬,此刻浑身每一寸皮肤都似被他用砧锤一寸一寸锤炼过……

几乎不假思索,焉同就顺从了他,乖乖地叫了一声。

然而,正当徐明阳打算进一步略地,突然,焉同背靠的门板被轻轻敲了两下,小二清亮的嗓音传进来,“九哥十哥,你们在吗?”

焉同吓得一个激灵,猛然推开徐明阳,结果他一个趔趄,差点一脚将身后的碳炉踹翻,篮子里那几只贪睡的小奶狗被他吵醒了,叫闹着想要爬出来,屋子里一片狼藉,桌凳茶碗倒了一地,门推开的时候,焉同刚来得及将开敞的衣襟整好。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氛围诡异,少年不明所以。

见小二怀中抱着几件新兵,焉同忙岔开话题,“可是新制的兵器出胚样了?”

烈衣点头,“哥哥原想让我来寻九哥去西城的制兵坊瞧一眼,我想着都这么晚了,城中已然宵禁,还是我亲自送过来吧,九哥量好兵尺,我再骑马送回去。”

他将兵样放在一边的案上,蹲到炉边,把挣扎着刚刚爬到桌下的两只小奶狗抱回篮子里,摔翻的椅子扶正,最后从撒了一地的炭灰中捡起一条黑色铁幡,起身递给徐明阳,“十哥不是说过,徐氏的铁匠们每人都会有一条专属于自己的铁幡,时换时新,务须是自己亲绘的图纹,幡在人在,幡无铁亡,既然是这么重要的物事,总不好让它跌进火烬里染脏,收好。”

“嗯。”徐明阳接过铁幡,上面还依稀擦着方才亲热时两人手臂上的热汗,他又谨慎地看了焉同一眼,发现他脸上红晕未褪,眼神尴尬,无处安藏。

好在小二有眼色,原想将兵样留下待天明再来取,焉同却忽然拿起其中一件短兵,皱眉道,“这刀的量尺不对,尺刃与我的绘样偏了半角,小二拿规尺过来。”

烈衣一听量尺不对,立马将规尺拿给了他,杵在一边的徐明阳极了解焉同,只要一谈及兵绘,天大的事他也会抛诸脑后,好在这回,焉同并没忘了他,头也不抬地对徐明阳道,“你先回房吧,咱俩的事,等忙完我再去找你。”

徐明阳无声点头,毫不犹豫地离开了卧房。

那夜,云州飘起了鹅毛大雪。

格子坞只一间屋亮着灯豆,半宿未灭。

焉同将需要修正的兵尺和图样重新量绘,仔细与烈衣交代后,又解惑了他关于焉氏兵谱中的一些疑问,快到天明时,一切才算办妥。

其间小二问他与十哥怎么了,究竟是什么矛盾还至于动拳脚,却不想此话一出,原本还在细致讲解兵样的焉同突然就变成了结巴,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明原因。烈衣猜想,应是族中秘辛不足与外人道,于是不再追问,改为旁敲侧击的规劝,弄得他一个刚满十五岁的少年倒似成了兄长。

“年纪轻轻的,不必那么懂事。”焉同笑着打断他。

少年却道,“懂事不好吗?父亲和老师,他们总说我不服管,要我再听话些。”

“懂事是好,可小二太懂事了,”焉同扶着他的肩,将他耳边的碎发拂开,“太过懂事的孩子容易让人心疼,十四五岁,正当是无忧无虑的年纪。”

“可我是烈家的兵,是天骑,”少年认真道,“既入行伍,无复少年。”

“那就在九哥面前当少年,”焉同朝他笑了笑,“只要九哥活着一天,小二就永远是小二,一辈子不用长大。”

灯影下,少年笑了,明眸皓齿。

三更天,烈衣才离开格子坞,他答应了哥哥天明之前要将修改好的兵绘送至兵坊,焉同想要陪他区去,被他婉拒,一来宵禁后的云州必须有帅府的兵印才能驰马过城,二来,整个云州城里怕是还没谁有那泼天的胆子,敢动烈家的二少爷。

焉同目送他离开后,转身回房,可刚一到门槛,突然一个人影闪到了他面前。

焉同吓了一跳,“你……你不是回房睡觉了吗?”

就见徐明阳浑身是雪,同当年他拿着改好的婚书去焉家找自己那晚一样。

“没到。”徐明阳显然是在门廊上站了整一夜,人冻僵了,话音都硬邦邦的。

“什、什么没到?”

徐明阳没吭声,走到他跟前,二话不说勾住他的腿窝将他打横抱了起来,大步回到屋内,将门踹上,“晨时没到。”

焉同被他撂到床上,衣襟扒开的时候,还满脑子困惑,“你在窗外淋了一宿的雪,就是为了……”

“睡你,对。”徐明阳双眼冒起火,化冰的雪水顺着他的鬓发往下淌,和热汗交织在一起,“只要天还没亮,今夜就不算过完。”

焉同受迫似的,轻抚他的手臂,他手臂肌理怒张,一寸寸绷紧。徐明阳长年打铁,剑炉里闷热,铁匠们大多裸着上身,于是从炉中溅出的铁华多多少少会灼伤皮肤,因此他们的手臂上会烙下一片片红褐色的火斑,开了花一样……

焉同被他要吞了自己的模样吓到了,又情不自禁地想看、想摸,于是覆茧的指腹轻轻划过那片片火斑,弄得徐明阳呼吸粗重,身下快要炸开似的。

“不想死,就别这么撩我。”

“……”焉同忙缩回手指,不敢碰了,可他又好奇,“那你、你想怎样?”

“焉氏巧尺生亲手丈量过的兵,绘的画,不能反悔。”

徐明阳就是有这本事,将所有不怀好意的荤话说成是婚书上鉴情的山盟海誓,他从不**,不懂挑逗,依偎亲吻还是从山鹰狡兔身上学来的,命里所遇之事都是正事,务必按照契约来办,一旦答应了就不能反悔。所以他才会守在窗外,迎风冒雪,从子夜一直等到快天明,就为与爱人共赴这一场**。

那才是他二十岁及冠这年,最珍贵的一场冠礼。

焉同好似被他那双瞳孔带着一下子卷进情泥,浸身春雨,温红了满园黄梅,他点了点头,双臂回捞,迫切迎了他的吻……

……

素烛成囍,掀动的纱帐交叠印出的两个人影,一人低喘,一人闷哼,偶尔吃痛的呻|吟从半开不闭的帘缝里泄出来……

指尖勾绕,身形交缠,他两人这才像是从忘川一路游进了红尘。

一同生,也要一同死。

焉同气力不支,哆哆嗦嗦地埋怨,“你说就一次的……这都跟谁学的坏招?”

徐明阳一边弄他,一边不假思索地承认,“有一年我与族人去山中寻铁脉,巡山时偶然碰见两头雄鹿戏水,它就像我这样要着它,他好爱他……”

……

转角深巷,烈衣忽然想起自己可能落了东西在格子坞,翻了半天包袱也没找到,正要转马回去取,从包袱里掉出了一片枫叶,正巧飘落在墙角的雪堆上,他立刻下马,躬身将叶片捡起,发现竟是从方才焉同亲手交给自己的兵绘本里掉出来的,原被他当作芸编,夹在末页的册封里,估摸着他自己都没留意。

——“此生无二之死靡它”

——“吾妻迹和”

烈衣小声念出了叶片上的字刻,“这是十哥的字……”

他怔了片刻,蓦然转头,看向格子坞的方向,那里似有暖灯,铺满来路花烛。

“原来他们……”

那一瞬间,自责涌上心头,少年愣了神,生平头一次觉得自己干了件蠢事。

“小小年纪就坏人好事。”

很多年后,偶然谈及格子坞那一夜,殿下还曾笑话过他,“都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你这一闹硬生生逼人回了弓,会要命的。”

“……不知者无罪。”二爷偏偏嘴硬。

“还狡辩。”薛敬凑过去啄他的唇,气焰十分嚣张,“若我这样碰你时,有个毛孩子往死里敲门,还拼命跟我讲大道理,我定然揍得他屁股开花,十哥可真能忍。”

“……”二爷无法反驳,他理亏。

他遂默默叹了口气,略显懊悔,“我若知那夜格子坞是他们的洞房,该将屋前屋后换成囍灯,白蜡替作花烛。”

薛敬担心他一旦自责起来又劝不好,忙安慰道,“那枚红枫芸编是自己飘出来的,就是为了提醒你,否则你想想看,若你真无知无畏地冲回去,瞧见了不该瞧的,你一个毛孩子倒是没什么,可他俩怎么办?十哥箭在弦上,一夜间被你逼回两次弓,可真要去看大夫了。”

“胡说八道些什么。”二爷只觉耳根发痒,笑骂道。

薛敬却十分严肃,“我的意思是,芸编有灵,所有意外也都是命中注定。”

“……”这话倒是没错。

二爷轻轻点头,多少前尘,终归是要释怀。

可少年时的他哪能这么轻易就想明白。

因为那一夜捅了篓子的事他懊悔了许久,于是隔日找了个时间,偷偷将红枫芸编夹回了焉同的绘本中。回到军营后,他又主动提出要将自己的铺位换到祝龙边上,理由是这边的行帐更临近溪泉,夜间他喜欢听水声。偶尔晨操时,他也会有意无意地将两人临近的位置让出,试图用这种单纯笨拙的方式弥补那一夜的过失,可焉同何等敏锐,小二这样看似处处随意的帮让,反而更显刻意。

于是找了个时机,正式与他坦白,烈衣便成了燕云十八骑中第一个知晓他二人婚约的人。

再之后,其余天骑也都陆续知道了。

一日晨阳下,徐明阳扬声对众人道,“我大婚那日,大伙可都来吗?”

“来,自然要来!”

“等着喝你俩的喜酒呢!”

……

残阳冽冽,将十八人的笑音隐进霞霭,归还这晚世最后一抹余晖。

老天爷总爱开世人的玩笑,游子还家骤闻父母祸死,新儿出生反埋发妻软身,大旱之年遇重税,病骨将愈添新疾……

还有,大婚将至,燹兵兴。

灾劫苦厄,比比皆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泽济二十三年,燕云十八骑分兵阻战,一方授命前往不悔林劫镖,辗转数日,激战于云州望月楼下,天骑惨战,或死或伤;另一方,二十万军赴九龙道,却被东运水师提前埋火,全军覆没于枕生峡。此外,十八骑各部亦遭血洗,焉、徐两族惨被奸患里外渗透,率先灭族;其余各族死的死、逃的逃——

西北、北疆、西沙……

十日不到,沦陷半壁王图。

绝尺天沟那条出谷之路横贯南北,一道被天祇亲手凿就的山门,就似镇压山鬼的两头巨兽,横切天斗,竖绝阴阳。

崒嵂连绵,冷江钩兜,飙风怒啸于沟尘。

少时回忆一昔被雪沙卷没,徐明阳在厉风的尖啸中回神,就见焉氏族人抵足而立,血刃横于胸膛,势要与敌军殊死一战。再看眼前这人,霞光映在他周身,犹似置于云海,明丽如画一般,半分不像陷身惨战。

他这才发觉,原来从出生,到总角,到束发,再到弱冠,他们形影不分,短短不过二十年。

“我与你相识相爱,这一生还是太短。”焉同眼中含泪,心肠如刀剐一般。

“别怕,我寻你去。”徐明阳攥紧他的手,死死不愿丢。

焉同憾然一笑,“只可惜,你我婚时未定,没能亲耳听到那声‘吉时已到’。”

徐明阳未答,望着他的那双眼再一次变沉。

原本结缡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竟没一样兑现。

徐明阳自惭形秽,他这短短一生碌碌无为,果然成不了英雄,也做不了凡夫,偏还想学世人那套俗礼,许人一辈子情好,简直废物一个。

老山巫曾断他们命鉴——“相识时生,分别时死”。

徐明阳低低苦笑,这老妖婆故弄玄虚了一辈子,瞧命瞧得也是不准,怎么就没算到,他两人分别时,竟是连个像样的缡礼都没办成?

这时,狂沙卷起黑云,敌人的刀齐齐杀来——

——“天暗前,焉氏族众,身长不及斩|马|刀者,全杀。”

陈维真一声兵令,鬼幡大动。

就见十数匹高马从南边踏冰河而来,沟雪四溅,马蹄飞尘,每匹马上都有一名银甲兵,他们的右手缩在战甲中看不分明,左手则横刀|马侧,催蹄疾驰,若犬群嗥而入渊。斩|马|刀的高度就是衡量身长的兵尺,所有身长不及马背者都会被圈为“沟垢”,今日要同旱死的鱼龟一样,永埋河底。

于是留下来的,便都是青壮年的巧尺生。

焉忌重拔出长剑,虎喝一声,逆杀而上,由族人组成一面人墙,堵在了焉同的身前,嘶吼着“少主先走!”

虽有叛徒离间,锥心刺骨,可当众人齐力,还是能分得清孰轻孰重。

乱杀中,焉同猛一转头,近身保护他的一名少年还没来得及用他新磨的刀杀死平生第一个敌人,一柄快刃就从他耳根斜插进咽喉,再狠狠一绞,他脖颈顿时断开个疤碗,惨白到刺眼的瞳仁泛起血网,人一僵,不甘心地绝望倒地,鲜血迸溅而出,斜向擦过焉同心口,星扫一样,有几滴砸进了他眸底。

焉同爆发一声怒喝,湿玄尺转锋快扫,迅雷之机切断那刽子手的脖颈,紧接着一路向下,剖撕开他的胸膛,望其血淋淋的肝胆,焉同咬牙低吼——“赔命。”

敌人的肉,族人的血……

一层摞一层,叠溅在他胸膛,既冷又烫。

终于,霞云崩血,天昏化作稠脓。

人畜无分的战沟里,前后不见徜徉道,上下不分人鬼神。

所有人,死在了不该死的地方。

飘洒的雪片也逐渐被鲜血染红,焉氏族人奋力御敌,没见一人退缩,他们身上的衣衫在乱伐中寸寸剥落,有些干脆用胸膛去挡利锋,被开肠破肚也不肯松手,有些只剩半具身,却还拼命地用手臂钳住敌人的腿脚,最终被剁成稀烂,肉糜也要黏在敌人的眼皮上,遮尽前路,笑他们有眼无珠;有些女子手无缚鸡之力,只好用发簪狂扎乱捅,被一刀抹了脖子,血牙印都还要留在敌人的脖子上,做个记号,转投下辈子,再回来报这趟血仇……

可惜,末路之兵不敌劲锋,敌人若蝗灾扑进山沟,一层盖过一层……

更多族人在恶战中战亡,冰面彻底染红,俯瞰天沟,犹若一条缠山的红绸。

可无论绝尺天沟爆发多么激烈的惨征,也带不去外世一丁点风音,如同焉、徐两族自始选择的这条隐世之路,一生要被幽谷埋没,就连绝族,都要选在一条狭长谷道里,永远同冰河相依。

焉同掌心的湿玄尺已染满鲜血,他拼尽全力劈砍马腿,尽力保护更多族人不被银甲人斩杀,焉忌重看他还不走,回头嘶吼,“明阳,护他走!!!”

见父亲被十几名敌人团团围住,浑身浴血,焉同正要回援,“父亲!!”

“走啊!!”

徐明阳手舞厌尘刀,左砍右杀,无人能够近身。他双眸灌红,肩甲撕断,露出健壮的臂阔,火斑淋花似的铺了满臂,随肌理起伏,他双目血瞪,脖颈似倒竖鳞刺,眼神犹似疯了一般。听见焉忌重的命令,他一看山口就在不远,立刻杀到焉同身侧,同时厌尘刀横扫,狠狠将一匹马上的银甲兵撞下马背,然后攥住焉同的侧腰,掐着他,一把将他甩上了马背!

“听你爹的,走!!”

上风口正有雷霆咆哮,仿若从酆门外伸出无数只鬼手,每趋近一步都要将他们推回血疆——所以,必须帮他夺下一匹快马!

“不要,我不走!”焉同被迫甩上马背,转头对徐明阳大吼。

“听话!!”徐明阳怒喝,“我答应你的,一定做到!走啊!!”

同时,徐正贤暴戾的声音从乱战后传出,“活捉焉同,他怀里揣着焉氏‘阴尺卷’,不能放他走!!”

众敌逼近,却见徐明阳横刀于山门,一人成鬼,抵挡恶神。

他身后一匹白马,正往生路上绝尘狂奔。

“那岂是阴尺卷。”

徐明阳拿出藤卷,竟是他方才甩焉同上马时从他怀里掏来的。他将藤纸抖开,示意敌军,原来那并非什么“阴尺卷”,而是焉忌重亲手落印的婚书,上面的每一个字都是徐明阳亲笔从契书上改的。

徐正贤傻眼,原以为焉忌重临终前定会将“阴尺卷”交付焉同,没想到竟被他们耍了!

徐明阳阴鸷一笑,将婚书揣回心口,一字一顿——

“今日我徐明阳大婚,既然同袍战死,叛敌相逼,兄弟、亲朋、挚友……皆不能来观,那便用敌血作酿,诚邀诸君共饮合卺!”

——“长辈在上,族亲鉴侧,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

徐明阳一声怒吼,宇峰震颤。

焉同于马上回眸,忽见谷中飘起朵朵祥云,每一片上似都写着他二人的名字。

他忽觉自己正高坐礼轿,一身沾血的破甲骤然化作喜袍。

他听见了欢雀叫闹,瞧见了宾朋满座,燕云十八骑在,族亲也在,他们一路欢随,从雪谷外沿着族河,一路送着花轿进了徐家的门。

血风似刀剜骨,他却甜甜地笑了……

乌雀成雁请欢期,戎疆骨海当囍堂;

阴鬼变司礼,戮声奏高乐;

殷雪埋身裁红盖,敌叛剔骨敬情香。

天公作美,短暂放晴。

绝尺天沟飘荡的霞云彻底化作红绸,仿若花炮十里的送亲路。

徐明阳的嗓音几近撕裂,恨不能凿破那万尺阴云,冒犯天公,请他老人家主持这一场——

——“一道相孚,素结秦晋之好;”

——“两情好合,妄扳缔姻之缘。”

雪片佯装花红,仿若天神洒泪,一片片洇于冰面上。

似开出无数花火,引冬鱼浅游,偏要瞧一瞧热闹,看今日这冰面上吹起迎亲的唢呐,是为哪家情郎。

——“先蒙盍簪之雅,重承柯斧之临。”

——“情绳早系,共偕白首;”

——“琴瑟欢洽,宜家宜室;”

——“此生无二,之死靡它……”

徐明阳念至此句,砍敌的刀锋微微一顿,血泪溢满眼眶,他不敢回头,不敢再看那人一眼,咬着牙,亦步亦杀,继续在沙啸风卷的苦疆上,念他们的婚辞——

——“文定厥祥,缡礼聊陈于今日;”

——“永缔新姻,毋忘世约。”

霎时,厌尘刀似活兵浸火,俗世斩尘。

他们在杀伐无迹的血疆永结秦晋之好,同舟济,方寸生;

由来共结褵,双人同匪石。

天地共欢喜,一生路上一双人。

焉同浑身剧震,就听山门那边爆发出一声劲吼,万山共颤,似要将魂命相付。

热泪淌过他的脸颊,砸在胸口上,他跟着他,轻轻念道: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

“战金鸣好,吉时已到——”

写这章回忆有点感慨,很多已经离开的故人再次出场,还有年仅十四岁的二哥哥,哎,刀到我自己了……[爆哭]

为九哥十哥撒花,我也蹭杯喜酒喝[让我康康]

注1:舍茂木而集于枯,不弋鹄而弋乌,难与所图——引自《淮南子·说林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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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6章 第六|四五章 天沟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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