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春絮
二爷看了她一眼,“起来。”
三雪立即站起来,推着他来到房中。
“我要是不来,你是打算翻墙走?”
三雪连忙道,“不是不是,我是打算亲自去找您,将这事说明白。”
“鬼话。”
“不是鬼话。”三雪走上前,贴着他的膝盖蹲下来,仰头笑了笑,“我哪里舍得离开您。”
“你怎么舍不得?”二爷好笑地看着她,“你巴不得早点离开我,就没人管你和陈寿平的事了。”
三雪被他说得脸刷地一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您要是不答应,我再也不见他了,还不行么!”
“行。”
“……”三雪气闷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二爷,您为什么不喜欢他?”
“我不喜欢谁?”
“他啊……”三雪急着说,“就是他。”
二爷冷冷一笑,“我管‘他’是谁。”
“……”
二爷握住她的肩膀,轻柔地按了两下,“我这人心眼小,你又不是不知道。陈寿平背着我,将你偷跑了,我看见他就烦。”
三雪轻抿着唇,心里一时间不是滋味,“二爷,您疼我,我知道。”
二爷无奈地笑了笑,“说来这件事,也有我的错,当初被你说动,还教了你留在军营的法子。”
三雪沉默地低下头,不敢看他。
“陈寿平可真是奸猾,非但抢了我的马,还敢抢我的人。”二爷神色一凛,眼中透出一丝冷意。
三雪连忙说,“二爷,我承认,我要求跟着哥哥们去镇北军送马,是存有一份私心的,但是,我想参军打仗的决心从来没变过,更没有骗您。如果陈寿平不留我,我也会想办法去别的地方。即便这个天下没有军营收留女子,我也要去打仗。我知道……用这种说法,会让人觉得,我就是为了儿女私情去……”
“三雪,你即便是为了儿女私情,也没有错。”
三雪略带愧疚地低下头,“我……”
“我气你,不是因为你的‘私心’,我管‘他’是陈寿平还是李寿平,谁要带你走,我都不喜欢。”他随即笑了笑,话音一转,“但不喜欢又能怎么样,说到底,又不是我嫁。”
三雪一愣,忽然抬起头看着他,“二爷……”
二爷叹了口气,温和道,“行了,你想去找谁,想去看谁,我都不拦你了。只是有一点,若是他欺负你,你就回来告诉我。”
三雪立时站起身,冲二爷腼腆地笑了笑,“不、不会,他没欺负过我。”
二爷上下看了她一眼,点头认同,“也对,我倒确实应该多担心担心咱们那位陈大将军,免得回头被你卖了,还倒帮你数钱。”
“我没有!”三雪眨了眨眼睛,笑说,“我都是背着他发的信,雪鹰传信的速度可比他那些信使的马快多了,只要是关于老六和鸿鹄的,我都记下来给您。”
“灵犀渡口的战信确实是你的功劳,若不是你及时告诉我呼尔杀扬言要‘生擒靳王’,我都来不及部署官船,阻挡老六北上回军。”二爷抚平笑意,轻声道,“你这胳膊肘还没往外拐,算是有点良心。”
“我当然有良心。”三雪笑了一瞬,脸色随即暗了下来。
“怎么了?”
“可惜……我回幽州的脚程被大雨耽搁了,否则总兵府那次,我能早一天通知老六,也不至于让他挨陈寿平一顿毒打。”三雪气闷地直跺脚,“想到这事,我的刀就痒。”
“算了吧。”二爷敏锐地笑了笑,“你也是个聪明的姑娘,怎会不知道,即便你早一天告诉我们,老六也一定会去总兵府,那些枉死士兵是他的软肋,碰不得,你没看那些抚恤,可都是他挨门挨户亲自递的。”你也不是在气陈寿平动刑,你只是将错失转架到他身上了,那夜的错不在陈寿平,我可得为他说句公道话。”
二爷拉着她的手,将她扯得近些,笑起来,“我的姑娘长大了,有了喜欢的人,是好事,只是便宜了陈寿平那根‘倔木头’。”
“你说谁是木头?”
三雪听见声音,猛一回头,“你、你怎么来了?”
陈寿平黑扳着一张脸,严肃地走了进来,“门开着,我就进来了。”
二爷厌烦地瞧了他一眼,哂笑,“看来明日我得在门口拴两条狗,怎么生人进来了,都不知道拦。”
又往门边那两名手下看了一眼,两人吓得一哆嗦,其中一人连忙解释道,“二爷,不是我兄弟二人不拦,是……没拦住。”
“行了,去吧。”二爷摆了摆手,冲那两人说,“你们的差事办妥了,回头去三爷那领赏钱。”
那两人连忙道谢,快速撤了。
二爷又对三雪说,“你去看看老六吧,这两天他伤好一些,你去陪他说说话。”
三雪点了点头,起身看了陈寿平一眼,脚步微顿,错身也出了房门。
陈寿平见二爷有意支开三雪,也不急着开口。
二爷等了他一阵,见他缄默不语,便有些不耐,“干什么来了?”
“来接她走,顺便找你。”陈寿平挺胸阔步地走进来,四平八稳地落座。
二爷瞧了他一眼,“别‘顺便’了,我可当不起大将军的‘顺便’。”
陈寿平被他噎得一愣,“你给我好好说话。”
二爷冷笑一声,“说吧,什么事。”
陈寿平停了片刻,终于开口,“林志死了。”
二爷手心一紧,双眉蹙起,“你说什么?”
陈寿平深吸了一口气,沉声说,“林志,死了。”
“现任伦州总兵,前总兵林哲善的长子林志。”二爷眉间微凛,声音有些不稳,“他是怎么死的?”
“今早灵犀渡口传来讣告,呼尔杀突然出兵偷袭伦州城,林总兵与之交锋,不幸战亡,死后还被呼尔杀曝尸城门。”
“什么时候的事?”
“半月前。”陈寿平神色肃然,“传讣告的信兵在途中受了重伤,期间换了一次人才送来幽州……晚了。”
二爷竭力抚平呼吸,心底却还是忍不住难受起来,“这事儿不对劲。”
“是不对劲。”
“你派兵了?”
“派了。”陈寿平低声道,“重兵就驻扎在灵犀渡口,我已经派人叫莫音带兵前去应敌,全力支援伦州城。”
二爷抬头盯着他,压低声音问,“呼尔杀怎么会忽然偷袭伦州?伦州城可不好打。”
“不知道。”陈寿平顿了顿,“这件事难以估计,情况分很多种。”
二爷思索片刻,问,“莫音?他靠得住吗?”
“……”
“一个光说不练的家伙,你还用着。”
“你少置喙我的副将军。”
二爷冷笑一声,“莫音无胆鼠辈,你倒是护短。”
“你住口。”陈寿平忍无可忍地打断他,“这么多年还是改不了这毛病,总在背后说人。”
二爷“呵”了一声,怒火瞬间从心底烧上来,“陈寿平,你倒是有时间来教训我,你前脚刚将靳王打了个半死,后脚那个郭业槐就从老皇帝那要了个‘监军’的头衔,马上就要驻进你的军帐了。幽州城被你一道禁令弄得鸡犬不宁,城门外绵延数百里的流民还没地方放,你现在再用个莫音——你不是不知道莫音干过什么,我早就提醒过你。”
“那次的事,我已经罚过了,没有实证,不能论死。”
“你简直荒谬。”二爷神色僵肃,已然震怒,“一年半前的西沙恒关河一战,三雪带兵屯粮为什么会被困?要不是他莫音领兵至恒关突然调马转向,给西沙沙匪留了一道逃命的豁口,他们那个礁沙堡早就被我的人端了,哪还能留给他们反扑的机会。要说他莫音没在里面搅浑水,我一点也不信。陈寿平,你手下领的这些个参将,都是从哪个皇亲国戚的销金窟里磕头烧香拜来的官位,你心里最清楚。呵,如今这南朝,果然是人才凋零,不堪一击。”
陈寿平“嚯”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给我住口,朝廷的事不是你能随便妄议的,上头盯鸿鹄盯很久了,你这张嘴给我消停会儿!”
“冥顽不灵,三雪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朽木。”二爷一眼都不想见他,“你走吧,看见你我就一肚子火。”
陈寿平同样怒火中烧,可惜碍于口才没他好,每每败阵,都憋得满脸通红。好在他毕竟与这人相识多年,知道怎么制约这人的脾性。因此,陈大将军非但没走,反而“哐”地一下坐回椅子上,口出狂言,“我不走,你先将三雪放了。”
“……”
刀架在脖子上,没人让步。
二爷仔细压抑着怒意,“你不是向来看不惯我们这些悍匪么?”
“她跟你们不一样。”
“……”
陈寿平气恼时,也是什么难听说什么。二爷刚要反击,忽然透过窗户,看见此时桃林里正陪薛敬聊天的三雪,他心里的怒火瞬间平息,深吸了一口气,淡淡问,“你现在住哪?”
陈寿平跟着往桃林中看了一眼,低声说,“暂时住在总兵府,城外太乱了,驻兵都选在五十里外,不敢太近,怕吓着流民,反而激起他们的反抗之心。”
二爷“嗯”了一声,“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朝廷下了旨,这些流民若是南下,势必会出乱子。”
陈寿平站起身,左手撑在腰间的剑柄上,“我实在不想举兵镇压,毕竟,他们都是无辜的百姓。可若他们真反,我这柄剑也只能先保幽府二十三县不乱。”
这一次,二爷并没反驳。片晌后,又问,“林志战死,那他的家人呢?”
“他父亲林哲善两年前就过世了,只剩下一个胞弟,叫林竟,前些年在西北参军,跟随的是我小叔,因为闯了祸而被销撤了军籍,这些年来下落不明。”
二爷长长一叹,“有志竟成,林哲善对这两个儿子是有栽培之心的。”
“可惜啊……”陈寿平扶剑转身,“哥哥林志是个将才,却英年早逝,弟弟林竟却是个不成器的顽劣之人。”
二爷停了片刻,笑了,“师兄,你还说我妄议他人,自己不也同样对林竟持有偏见么?”
陈寿平深吸一口气,缄默不语。
二爷又道,“林志是个英雄,你的兵驻扎在城外五十里,今夜起就明灯吧。”
“好。”
早春飞絮,乍暖还寒。
二月初九,关隘传来战报,呼尔杀带兵偷袭伦州,伦州城总兵林志战死,死后被呼尔杀曝尸城头,镇北军明灯三日,告慰英灵。
二月二十一,幽州城一道禁令未解,丁奎亲自端着粥碗依次送到难民手中。
灾祸不断扩散,幽州城外,流民的足迹蔓延几十里,直到春分,幽州再也顶不住人乱,下令紧闭四城门,开始实行全日宵禁。
又过十日,临近清明。
幽州城实施宵禁的第七天,城外滞留数万民众,迟迟不去,沿着揽渡河南下的水道旁,从四面八方不断涌来的的民众像是泛滥不得控的过境虫灾。
民怨高涨,似有伐兵之向,快要拢不住了……
三月初三。
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的靳王殿下终于能凭自己的本事翻个身,撑着下床走上几步。今日终于能起身,他便第一时间回到了王府。
重伤初愈,初九自作主张,张罗了一桌子好菜。结果,殿下这筷子还没拿稳,丁奎就闻着饭香走进了前厅。
“哎哟,王爷,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
“丁大人,你可掐得太准了,本王刚一回来,屁股还没坐热,您是属狗的吧。”
丁奎笑着打哈哈,“微臣这鼻子比狗鼻子还灵,不介意陪您喝两杯吧。”
靳王抬了抬下巴,“叫人加一副碗筷,再备一壶好酒。”
初九连忙应声,靳王冲丁奎笑了笑,“大人,您今日就自斟自饮吧,我这伤还没好,酒可不敢喝,否则又要被大夫骂了。”
丁大人眉开眼笑,“那就只能让王爷看着微臣喝了。”
酒过三巡,丁奎将这些日子衙门中遇见的事与靳王仔细地说了一遍,又忧心起城外流民的事。
“殿下,流民这事若是激化下去,怕是要乱。”
“本王听说,城外的粥棚米舍,您已经吩咐他们设立半个多月了。”
丁奎哀声一叹,“设是设了,可是幽州的官粮库存有限,再这样下去,城内的粮食怕也要告急。下官在想,实在不行,就豁出我这张老脸,往关内临郡的州府借粮。”
靳王摇了摇头,“眼下幽府二十三县在各临郡的眼里,就是一口入不敷出的深井,压着数万难民的关城要塞,既要养城民,养戍兵,还要接济难民,多少粮食扔进去都会石沉大海。他们唯恐避你而不及,谁敢借粮给你?生怕被你赖上了当膏药桶,扒都扒不下来。借粮这条路不可取,您别想了。”
“那可怎么办……”丁大人头疼起来,“眼下可接济的官粮数目最多再维持半个月,那之后可就不好办了。”
靳王想了想,抬手招来刘贺青,“先遣军的侧廪里,能调动的粮辎还有多少?”
“差不多两万石。”
“那你这就通知军典,让他统了粮辎的具体数目送来,本王明日让他们在西城门开个口子,你让军典带人先运一万石进来。”
“王爷,这可不妥!”丁大人连忙站起来,“我、我哪敢碰军粮啊!”
“丁大人放心,我知晓分寸。”靳王按住他,低声说,“先遣军的那个侧廪是堆在主粮库旁边的,廪仓的门开在我的军铭下,是我去年往阴山走马,在云台一带跟北鹘的牧民低价收的,过的是我身后的私账。也不是什么好粮,都是带壳的粟米,得自己筛,我原本是想在饥荒饿战时,给战士们解燃眉之急,眼下正是火烧眉毛的时候。贺青,去通告吧。”
刘贺青立即领命,转身去通知军典放粮。
丁奎忍不住落泪,送到嘴边的酒都是苦的,“王爷,大恩不言谢……”
靳王笑了笑,“不必。幽州是北疆最后一道天堑,您跟我如今拴在一条绳上,保您,也算作自保。对了,关在大牢里的那几个流民头头,您怎么处置的?”
“收押待审,一直白吃白喝地养着,您没个准话,我也不敢开堂。”
靳王脸色一沉,瞧着盘中的烧鲤,心道,恶鱼摆尾,已呈僵死之态,不足为惧。倒是城里头那两条活蹦乱跳的泥鳅,不一定想要幽州太平。
“总兵府那边没什么动静吗?”
“暂时还没——”
丁奎话音刚落,忽然门口传来府衙信兵的声音。
“报——”信兵跑进前厅,朝丁奎大嚷,“丁大人,不好了!流民在北门外闹事,跟卓总兵的人打起来了,卓总兵一气之下,扬言要下令出兵!”
靳王眉峰一紧,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丁奎脑子里“嗡”地一声,“嚯”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个卓缙文,陈大将军都没动兵,他倒是吃了豹子胆!陈大将军呢,没拦着他么?”
信兵道,“陈大将军今日一早就出城回营了,这两天都不在城内!”
“快快快,快去备马!”丁奎转身对靳王说,“王爷,微臣去北门看看,城外民怨沸起,这会儿动兵镇压,势必要乱呐!”
靳王连忙对丁奎说,“大人,如今最主要的,是要先压住卓缙文动兵的手。本王身份敏感,不好直接出马,但是天风驿站那边,我建议您也拦着点,别让某些闲人钻了空子,非但不安抚,还非亲自加柴,为卓总兵的刀锋再添一把火。”
丁奎顿了一下,立时会意,“明白了!我这就派人去拦郭业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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