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桃花
三月初五,距离约定出兵的日子还剩一天。
城门外围堵的流民人数剧增,官民激化的场面令人骇然,他们似张着血盆大口的饿狼,要将城中的一切生吞活剥。
城内城外的矛盾越来越激烈,已近不可调和之态。
而林竟此时就被陆荣和葛笑绑在丛中坊后院的井窖中。
那个井窖早年已经弃用,井口和石壁上张牙舞爪地盖着藤蔓,春季万物复苏,原本干枯的藤蔓也来了春劲,正要以遮天蔽日的姿态蓬勃生发。
井中一方天和日月,竟然是一条乱战时期留下的密道,可直接通向巷口的药铺,是胡仙医早年建造丛中坊时,为了逃生专门修筑的。只是这密道年久失修,密道口被砸落的乱石封了,如今这里只是一个没有水的枯井。
林竟已经在这里被关了一日一夜,二爷吩咐好生招待他,不捆不绑,就是不让他出去。可林少爷是个有脾气的,身上揣着硝石,打燃火星子准备炸开地道。
井口冒出黑烟的时候,葛笑和陆荣正蹲在井边喝酒,忽见滚滚黑烟从井底冒出,两人扔了酒壶便纵身跳了下去,一落地,就看见林竟正闷头点火。
陆荣大吼,“按住他!这家伙要点炮!”
葛笑暗骂一声,“妈的,我说绑着吧,二爷非说以礼相待!”
霎时,三人打作一片。
林竟没带兵刃,这几天又没吃什么东西,几招过去,便体力不支,被葛笑和陆荣制服了。此时,墙角的草甸燃了大半,冒起的黑烟呛得人几欲窒息。
“姓林的!你找死吗!”葛笑狠狠摁住林竟的头,将他撞抵在石壁上。
林竟喘了口粗气,咬牙切齿道,“量小,最多炸死我自己!”
葛笑抬起拳头,正要往他脸上招呼,却被陆荣按住,“先别忙揍他,灭火要紧!”
葛笑赶忙朝井口喊了一声,院子里的兄弟听见动静,立刻提了水桶前来灭火,不一会儿,最后一点火星子被扑灭,三人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这回,林竟直接被五花大绑地扔在木灰里,葛笑被他弄得满脸泥,下巴的胡子上都沾了木灰,气得踢了林竟一脚,嘴里骂骂咧咧。
陆荣拦住他,“这厮就是块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瞧他这身倔劲儿。”
却见林竟宁死不屈地喘着粗气,死死地瞪着他俩,活像是掘了他祖坟一样。
葛笑朝旁边淬了口唾沫,将舌尖粘着的沙子吐净,气愤道,“老三,这家伙这么会撒泼,真要将这里炸了,咱俩还不被二爷削死。”
陆荣用袖子擦了一把黑脸,“要不这样,你让老四过来,咱俩弄不住。”
葛笑立刻转头,一脸防备,“你什么意思?!你我两人都弄不住,他那个身板,怎么弄得住?”
陆荣笑了笑,“老四比咱俩有能耐,你这脱缰的野马都能被他驯得服服帖帖,何况是条疯狗。”
事实证明,林竟还真就是条疯狗。
陆荣从井底爬上来的时候,满手是血,葛笑从腰间取了药酒,倒头就往他伤口上浇。
“啊!疼疼疼!你慢慢慢……咝……”
葛笑不光浇着药酒,还使劲掐着他被林竟咬烂的伤口,尝试再逼出几滴脏血,一边掐还一边幸灾乐祸,“老三,你今早出门前应该给自己卜一卦,怎么就真叫疯狗给咬了呢,弟弟帮帮你,可别染上疯病。”
“滚蛋!”陆荣龇牙咧嘴地捂着自己的虎口,狠踹了葛笑一脚。
蓝舟此时刚好从转角绕过来,带着小敏过来了。
蓝舟抱起臂,打量着灰头土脸的两个人,“在桃园里就听见后院乱叫,井里头到底关了几条狗?”
葛笑瞧见蓝舟,立时迎了上去,也不管手心有多少黑灰,一本正经地搂住他的腰,“关了多少我不知道,但有一条肯定是赖着你的!咝……你怎么过来了?”
蓝舟嫌弃地躲开,拍了拍粘上灰土的素锦外袍,“二爷让我来的。”
“差不多得了,当我死的啊?”
陆荣龇牙咧嘴地吸着冷气,看着两人腻腻歪歪的样子,觉得自己简直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这一大早,不光被“疯狗”咬,眼睛还快瞎了。
陆荣道,“老四,你来得正好,井底这狗东西交给你了。”
蓝舟将葛笑不断粘过来的下巴挪开,走到井边,往还在冒烟的井底看了一眼,勾唇笑了笑,“放心,把他交给我。”
葛笑凑过来,怀疑地问,“你行不行?”
蓝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朝身后的小敏招了招手,“小子,去帮四爷好好招呼他。”
小敏点了一下头,立刻攀着藤蔓跳进了枯井。
葛笑顿觉莫名其妙,“你找他来干什么?”
蓝舟隐隐一笑,“蠢货以身试狗,聪明人用脑子。三哥,我可没说你。”
紧接着,就听见井下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像是被人用刀活扒了一层皮,葛笑毛骨悚然地看着蓝舟,“你、你让小敏干什么了……不会真把他剥了吧?”
蓝舟往井边一坐,从袖子里掏出几粒瓜子,漫不经心地嗑起来,“我打听了一下,林竟怕蛇。”
陆老三浑身哆嗦了一下,立时觉得虎口的伤更疼了,突然有点心疼,老五这驴养活的狗脑子,这些年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葛笑凑到蓝舟跟前,小心翼翼地说,“我都不知道……你手段这么狠?”
蓝舟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笑着提醒,“是啊,所以你最好别惹我。”
葛笑就喜欢他这股嚣张劲儿,立时舔着脸凑上去,摇起尾巴,“就算让我就着蛇毒下饭,我也得惹。怎么腰上都是汗,哥哥给你蹭蹭吧……哎哟,真软。”
蓝舟脸色泛红,还真就蔫蔫地顺着他了。
陆荣黑着脸,觉得自己今日不光命犯凶犬,还得去请胡仙医看看牙。
不一会儿,小敏从井底爬上来,对几人笑了笑,“几位爷,已经弄好了,我还是头一次见着谁,一看见蛇就吐白沫子的呢。”
蓝舟掸了掸袖子,潇洒起身,“走吧。”
葛笑跟上去,“欸?不用派人看着么?”
“林竟现在就是只见了猫的瘸腿耗子,不绑,他也动弹不得。”蓝舟继续往前院走,“我去见二爷,有点事与他说。”
葛笑好奇问,“什么事?”
蓝舟低声道,“昨夜我查到点东西,跟那膏药坊有关。”
葛笑神色一凛,“那膏药坊不是在吴老二出事的时候,就闭店了么。”
蓝舟看了他一眼,“但是昨天,我发现了新的东西。”
桃园里,二爷正在晒太阳。
前日被陈寿平和葛笑斗架弄坏的桃树,昨日又请人换栽了一批。
阳春三月,桃花盛放,散出满园花香,花簇间透下来温热的日光。
蓝舟来到二爷身边,撩开袍子,坐在石阶上。
“还是四爷聪明,想到用蛇。要不然这么金贵的林家二少爷,总不能真的将他绑起来,当个犯人看着。”二爷轻笑一声,对小敏吩咐,“既然他跑不了了,就找个屋子,让他舒舒服服地住下吧,床边放几条蛇守着便好,不用派人,免得人家说我人多,欺负他。”
小敏应了一声,连忙领命去办。
蓝舟看了二爷一眼,随口问,“老六呢?”
“一早就去城楼上了,这些日子城外乱,他们都不得闲。”
蓝舟点了点头,这才说起正事,“二爷,我昨夜又去了一趟膏药坊。”
二爷波澜不惊地笑了一下,“看来人走楼空后,还埋了别的蜡捻,就凭四爷点火的本事,想必已经将那间膏药坊翻烂了,说吧,怎么回事?”
蓝舟道,“最早拿到您给我的地址后,我就一家家地查过,但我发现吴大和吴老二那半个月去过的地方,充其量就是一些酒肆或者食馆。为了避开咱们的眼线,他们几乎都是选在深夜快打烊的时候去打牙祭,和那些店里的老板伙计没什么关系,唯独这间膏药坊——”
说到这里,蓝舟面色一冷,“但自从那吴老二出事,吴大被咱们抓回来之后,膏药坊就闭门歇业了,主人白氏也不知去向。之前您审问吴大时,他曾不慎说走过嘴,说自己与白氏有私情。我们先不论他二人的情义是不是逢场作戏,单就白氏关门歇业的时间就太巧了,正好是在吴大落网后的那天。我总觉得此事蹊跷,所以这一个多月来,隔上几日,就会去那边看看。但我……”
“怎么了?”
蓝舟停顿片刻,犹豫道,“我担心说出来,您骂我是凭直觉办事。”
二爷缓缓一笑,“我什么时候骂过你?四爷办事讲规矩,讲逻辑,聪明着呢。就算有时候单凭直觉,也不可谓不准。万事万物皆有道理可循,若是你觉得有问题,那便要给这个疑惑找一个破口,对么?”
蓝舟听他这么一说,终于放下心来,“二爷,您还记不记得老万递给老五的那封信,上面有能医治我腹部伤口的药?”
“记得,当时我就觉得那个地址古怪,怎么老万这些年鲜少下山,更别说来幽州了,他却连这座城里哪间膏药铺兜售着能疗愈饮血夹重伤的药膏都一清二楚。”二爷轻笑一下,“我当时就觉得他这手未免伸得太长。说吧,查到了什么?”
蓝舟低声说,“首先,那店主确实和吴大有私情;其次,白氏是个寡妇,很早就与吴大相识。”
二爷皱起问,“很早是多早?”
“早于万八千因为马镖的事,来幽州找老六求救之前……甚至,更早。”
二爷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原来这么早,吴家寨就已经与幽州有了牵扯。”
“不止。”蓝舟压低声音,“我后来又问过吴大,他说他每次来幽州和白氏幽会,其实都跟着一个人。”
“谁?”
“前不久,死在断崖上的那位。”
二爷微微一怔,似乎想到了什么,“吴老三?”
“对,就是他。”蓝舟左右看了一眼,“只是当时咱们没想到时间会扯到那么远,所以没问吴大这事。于是我这些日子,一直暗中派人寻找那个店主白氏,结果您猜怎么着?半个月了,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明明没有出城,幽州城也没多大,一个不会功夫的女人,是怎么从我的眼皮子底下消失的?她如果心里没鬼,为什么要躲?或者说,她躲,是不是因为有人要对她不利?说来也巧,前些日子您让我查流民头子的事,结果两者合一者,我的运气倒不算差。”
“两者合一者?”二爷疑惑地望着他,“什么意思?”
蓝舟笑一下,“二爷,那天我追着冯大武他们进了欢月楼,却在楼里隐约看见了一个人影,那个人很像我一直在找的膏药坊的主人白氏。”
二爷微微一惊,“她竟然一直没出城?”
“自从膏药坊歇业,她就一直在城里。”
二爷不禁赞许,“四爷,我如今是越发对你刮目相看了。”
蓝舟挑了挑眉,“二爷,您这是夸我吗?”
“自然是夸你。还知道隐而不发,忍了这么久都不告诉我。”二爷淡淡一笑,“四爷做事向来箭无虚发,绝不虚张声势,想必直等这件事有了下文,才拿来我这里邀功。说吧,结论是什么?”
蓝舟低头笑了一下,“那夜冯大武他们被官府带走后,我就趁乱绕到了欢月楼的后墙,这才发现,那道后墙也是膏药坊的后墙,两座房子背靠背地挨着建的,膏药坊和乌鱼巷子仅仅隔了一条街,从膏药坊转个弯便能到欢月楼。如果吴大跟着吴老三来幽州是为了见白氏,那他吴老三是来见谁呢?如果吴老三去过欢月楼,那么他有没有可能给‘某个人’留过什么信?”
二爷猛地坐直身,“你是说,那白氏和欢月楼……”
“白氏和喻二娘认识,是好友。”蓝舟低声说。
“吴老三那人生性风流,即便我们怀疑他来过欢月楼,和人结下过露水情缘,也不一定会在妓院里留下什么东西。倒是……”二爷思索了片刻,“好,这件事,我知道了。幸亏你没有打草惊蛇。”
蓝舟想了想,试探着问,“二爷,这件事,跟不跟老六说?”
二爷微微沉眸,淡漠道,“不必告诉他了。城外流民的事够他忙了,还有林竟需要他料理。”
蓝舟轻轻“嗯”了一声,又看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说,“二爷,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您。”
“什么?”
“上个月,老六曾来找过我,看了我腹部的伤口。”
二爷微微凝神,轻捻的手指一顿,“哦……看就看吧,能看出什么来。”
蓝舟叹了口气,心里一堵,“二爷,纸是包不住火的,您瞒了他那么多年,就是不许他知道。”
二爷轻轻一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他有他的事要做。”
“那你还不准他发个脾气了?”蓝舟转头盯着他,“您是没看见,他看见我腹部伤口时的眼神……二爷,人心是肉长的,我是他四哥,我心疼。”
桃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一年跟着一年,都是一个颜色。
可人不行。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好了,你去忙吧。”二爷退避似的,浅浅地说。
蓝舟看他又露出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立时有些气恼。
他起身走了两步,又忍不住顿足,深吸了一口气,“二爷,我蓝舟半生漫浪,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身上这张皮,我一点也不在乎,撕了就撕了,反正在没上九则峰之前,我活得还不如一条狗。我不像您,重义气,重承诺,肩上担着是非曲直,一点点私心都不能有,也不许旁人有。三年前,您执意把他送走,我们连一个字都不敢求情,三年后,您又拦着他回山,恨不得连山门外十里地都竖满那块牌子。您的心啊,比水崖下的石头硬多了……您拦着不让我们说的事,保不准哪天我一个心软,就告诉他了。我自个的弟弟,我心疼,您疼不疼他,随便吧。”
蓝舟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折身走了,走过桃树边时,他还故意甩了甩袖子,抖落了几朵艳丽的桃花。
二爷歪着头,看着那几片不幸栽进泥水的花瓣,一时间竟忘了该说些什么。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流星。”
“二爷。”
“用桃花煮些酒吧。”
“二爷,六爷交代了,您不能喝酒。”
“……不喝,闻闻总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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