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无声之战
林竟奔出房门,就看见刘贺青上前,递了他一个深红色的木盒。林竟颤抖着双手,小心翼翼地接过盒子,捧在怀里。
盒子上的雕花印文虽已古旧,细微仍见精心,这是以红木制成的骨灰盒。
刘贺青立刻从怀里掏出一块碎布,递给林竟,“是从你哥哥袖口上剪下来的。”
靳王接道,“袖口上绣的是你哥哥的名字。”
林竟扫了一眼院中众人,又低头看着手中的红色木盒,眼神一红,找到哥哥的这一刻,他还是会哭。
夜空只剩孤月,孤月独照离人,离人却不自知。
林竟吸进胸臆间的那口恶气逐渐消失,如释重负地笑了一下,“老头说的,林家的儿子们出征,务必要将姓名纹于袖口,就算身首分离,有这个绣纹,也能让人找到你。你们在哪里找到我哥的?”
刘贺青道,“林总兵战死后,被……悬城七日。放下来后便被丢在了城西蛇尾河出口的浅滩上,有附近的伦州猎户在前往寒鹰山时,在河滩上扒到了,将尸体好生收殓后藏到了家中的祠堂里,王爷前些日子让我派人暗探伦州,多方打听后找到了那位好心的猎户,这才将林总兵焚化后的骨灰秘密带了出来。”
靳王走到他身前,正声道,“路远风疾,快马赶回只能如此,火化时有伦州城百人相送,未征寻你的意见就擅作主张,还请林兄见谅。”又将一个包袱递给他,“在你家府上找到的,里面有你哥这些年写过的,还未来得及寄出的家书。”
林竟接过包袱,和那个盒子一起抱在怀中,沉甸甸的。他随即脸色一沉,“殿下是想用这些东西诛我的心,让我从今往后心甘情愿伏首。可我林竟不是旁人,不会因为这点恩泽便签下这卖身契,您这是利用我的自责和悔恨,像控蛇一样将我控制起来。实话说,这手段略显卑鄙。”
刘贺青怒斥,“林竟,你别不识好歹!”
靳王按住刘贺青,看了一眼林竟怀中的红色木盒,并不怒恼,“林竟,本王做这些,只是因为他是林志,是我们南朝的英雄。他战死伦州,尸骨沦落荒滩,若不将其找到,尊奉宗庙,岂不令伦州百姓心寒?你的确是位将才,但如今在本王眼中,你不过是一个引兵怒犯关隘,不识时务的恶匪逃兵,若不及时收手,是要被我军以谋反之罪镇压的,有什么资格和林志相提并论?”
“我……”林竟哑了。
“你现在信誓旦旦地苛寻一个理由,一个结果,殊不知,这理由和结果于旁人而言无关痛痒,你一意孤行,只会徒增外人对林家的恨意。”
林竟眼神中那抹憎恶慢慢消散,抱紧那个木盒,哑声问,“殿下与我萍水相逢,为什么要帮我?”
“因为你哥哥不能白死。”靳王随即斟满两杯酒,将其中一杯递给林竟,“遥关兄,今日清明,就让本王陪你祭奠亡人吧。”
两人端起祭酒,以半圆形洒落身前,林竟叹了口气,目光绝然。
隔着窗子,忽然传来一声长叹,二爷道,“我那杯酒,就请殿下代饮吧。林竟,你走吧,日后无论为臣为民,望你无畏始终。”
院内寂静,只有莲花更漏的水滴声清晰可闻。
林竟后背徒生的芒刺渐渐被捋顺了,态度好转,“生民无辜,城外的那些人,他们只是想有个栖身的地方,有个交代。”
靳王点了点头,“本王已着幽州府下发安民令,幽府二十三县全境开仓放粮,所有妇孺皆可入城栖身;沿揽渡河既开民船,愿意返乡者,皆可乘船北上;雨危船渡开放南下渡船,沿途郡县皆有响应,不少官家愿意按所蓄粮辎,最大限度地承接难民;另外,幽州府牵头放募兵令,有符合条件愿意投军者,来者不拒。”
听完后,林竟笑了笑,抱拳一揖,又转对窗子里的人说,“多谢二爷成全。黎明之前,幽州四扇城门,林某就还你四条通天大道。”
随即大步走出庭院,两侧的士兵自觉为他让出一条通路。
至此,幽州城外的无声之战终告一段落,天边的孤雁正高声嘶鸣,久久不去。
屋内的烛火熄灭了,薛敬重新点燃。
三月天的屋子,夜间阴寒,冷意从脊背窜上来,二爷盖着毯子还觉得冷,这半宿的对峙让他深感疲惫。
忽然唇间一热,那人压在他唇边轻轻地啄,片刻后还嫌不够,索性把人梏进怀里亲,亲起来没完没了。这份热切令人心生恍惚,仿佛将至的不是黎明,而是不见尽头的永夜。仿佛下一刻就要分别,片刻的温存都显得弥足珍贵。
二爷微微蹙眉,随着他热切的动作,心跳竟不自觉漏了半拍。
“你怎么……”不让说话,牙齿都撞在舌尖上,磕得生疼。
可无论怎么推,就是推不开,这人的嘴唇像是黏在自己的呼吸上,软乎乎地咬着他的唇皮,肆无忌惮地亲……
“你别……放开……”
不知为何,林竟走后,薛敬的周身充斥着怒发冲冠的意味,明明未着甲胄,一股无处宣泄的戾气却从掩藏不住的呼吸间急不可耐地溢出来。
二爷别过头,呼吸有些急促,“又发什么疯?”
薛敬紧张地搂着他,将头埋在他的颈间,低声呢喃,“来送信的士兵说,林志身首异处,在河滩上扒到他的时候,身体已经烂了。”
二爷伸出手,安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
薛敬压抑地说,“林竟说得对,若有兵增援,他不会惨死。”
二爷轻抚他后背的手一滞,往事历历在目,忽然鲜血淋漓地出现在他眼前,那句“无畏始终”分明是说给林竟听的,怕是这人也听进了心里。
“怎么我随口一句话,林竟没上心,你倒是上心了。”
薛敬贴着他的心口,仔细听着他的心跳,长长地舒了口气,“你心跳得厉害。”
二爷波澜不惊地笑了笑,“趁着能跳,还不多跳几下。”
没想到随口一句玩笑话,却将薛敬郁积在心里的一团火彻底点炸了。他忽然压着二爷,再次狠狠地吻上去,这回用了十足十的力道,简直要将对方生吞下去。
二爷手足无措,人僵了,任由他索取。
他双腿无力,撑不起来,更像是逆来顺受。
一旦闻见肉香,殿下便如开了荤的奶兽,连命都恨不得押在上头。
“疼……”二爷憋闷地哼了一声,失魂落魄地推他。
薛敬赶忙抬起身,血红的双眸湿漉漉的,跟被人欺负了似的。
“哪里疼?”
“哪都疼。”纯粹只是想躲,便随口编了一句。
薛敬一时不知所措,也不知道该往哪下手,便只能从肋骨处,顺着往下揉。
结果这一揉,更是将两人都揉出了火。二爷有气无力,手臂却被他按着,往上无意识地拱着身子。
暧昧到了极处,再不剩寸许清白,连那颗热腾腾的肉心都会自己乱跳了。
二爷喘了口气,有些不耐地问,“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却见薛敬正用一种近乎悲凉的眼神看着自己,他胸口间那股郁结之气呼之欲出,又生生被自己压了回去,手边的烛火又熄灭了,屋子里漆黑一片。
忽然两眼一黑,引发后背的杖伤,薛敬痛喘一声,头往下栽,正好砸在二爷的手心里,连忙拖住他的下巴,取过药瓶,随便倒了几粒塞进他嘴里。
“哪里来的这么大火,不要命了么?” 二爷扶稳他,语气略显急切。
薛敬强自镇定,等喘匀了这口气,才抬起头,哑着嗓子说,“要是有一天我没了,你别学他一样,把我装进瓶子里,找不到就找不到吧……”
薛敬话音未落,头猛地一偏,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他一声不吭地愣在那,刀刻一般的侧脸隐在黑暗里,随着二爷这一巴掌,瞳孔深处,忽然亮了一下。
二爷其实没使多大力气,只是稍稍擦着他的侧脸划过去,声响也不大,但足以将一腔怒气纾解。
“清醒了?”二爷怒喘了几口气,冷声问。
这一巴掌,算是彻底把薛敬打醒了,他微微愣了片刻,硬邦邦地点了点头。
那句“无畏始终”确实伤人,让他从美梦中惊醒,清楚了自己的立场和处境,“战后安归”这种承诺,在朝不保夕的年月里,是存着几分慈悲心的。
“你是因为林志惨战未归,连自己的弟弟都没能见上一面,才这样的?”
薛敬看了他一眼,闷声说,“我怕我也……”
二爷叹了口气,“征战沙场三年,承受力怎么还如此之弱?也不知道这些年陈寿平是怎么教的,殿下若每战如此,如何安民意,定军心。”
“能安民意,定军心,就能安你的心吗?”
二爷默默地看着他,片刻后,轻轻点头,“只要能安他们,就能安我的。”
“你跟他们,在我这,不一样……”
“芸芸众生,殿下当一视同仁。”
“你我这般,你还要自欺欺人?”
二爷屏息看了一眼,发觉自己还被他不尴不尬地压着,底下暧昧地碰在一起,顶得他没处躲,呼吸一下子轻促起来。
薛敬赶忙挪开一些,低声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总想把自己摆在和他们一样的位置,逼着我也这么想。我听了你的话,试过……但我做不到。我亲你的时候,你的心跳那么快,连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何苦逼我呢?我的心时刻埋在你身上,命也是。若你不想要,就随意丢了吧。我自个捡回来顺了毛,还是会没皮没脸地跟着你,看你能忍心丢我多少次。”
“我……”
“你的心真狠,又那么软,可真是自相矛盾。”薛敬坐起身,背对着他。
二爷叹了口气,坐起身,从怀里掏出龙鳞佩,放进薛敬手里,玉体温热,是被他贴身藏着的。薛敬心里一暖,低头看向玉佩,那条游龙以九霄云动的姿态环璧而踞,龙鳞呈赤黄色,龙首仰天入云,睥睨众生,惟妙惟肖。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潜龙勿用’么?”
薛敬回过身,“千丈崖的无名洞,你说——雏鸢离巢,潜龙勿用。”
二爷重新将蜡烛点燃,缓缓道,“‘初九,潜龙勿用。’——这是乾卦初爻的爻辞。游龙在浅川搁浅三载,到了这一战,该藏不住了。”
“你是说……”
“这一战至关重要,也极为凶险。”二爷看着他,提醒道,“所以,你定要放下心里那点不着边际的忧绪,别让这些没用的牵挂将你的刀绊住了。”
握在手心的玉佩正隐隐发烫,薛敬抬起头,坚定地盯着二爷的眼神,忽然伸出手,将他整个人揽进怀中,“可正因为有这点心思,我们才愿意全力拼杀,否则要我们了无牵挂,为何而战?”
“你……”
“你听我把话说完。”薛敬按住他想要挣脱的身体,沉声说,“我见过无数远征的将士,无论是谁,心里总有一个牵挂,哪怕是家里的一抔土,屋后的一条河。就算是庙里的高僧,每日佛前供奉的一炷香也是他们的牵挂,真正了无牵挂的人,是没有战心的。”他随即松开二爷的身体,笑着说,“再说,是谁成天把生生死死挂在嘴边,还不允许旁人说?”
二爷微微吸气,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又发现他右脸浮起一片红,忍不住伸手,却被薛敬攥住,偏不让他碰,权当那一巴掌从没挨过,“以后往别的地方打吧,否则明日见了几位哥哥,还得解释,我又不喜扯谎,便只能照实说了。”
“说什么?”
“说我嘴馋手又贱,挨你揍了。”
“胡说。”二爷立刻转移了话题,“今日我放林竟走,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薛敬无奈摇头,“强扭的瓜不甜,如今北方战局势同水火,大战一触即发,走了一个林遥关,得四条通天大道,幽州不为攘内而大动干戈,已是不幸中之万幸,况且他刚刚痛失兄长,心思也不在此处。”
二爷皱眉,“只可惜,林竟确是将才,若好生善用,必为……”他话未说完,就被薛敬似有似无的一声痛哼打断,“怎么了?”
薛敬愁眉苦脸地说,“你方才给我吃的什么药,好像不怎么管用,要么你帮我换药,要么把那胡老头叫来骂我一顿,你选。”
“……”
“二爷说的,伤都好不了,怎么安民意,定军心?”
薛敬将龙鳞佩重新塞回二爷的衣襟里,这一回,他索性连手都不肯拿出来了。
“对了,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卓缙文不对劲。”薛敬正色道,“明面上,他是答应了丁奎,将出城镇压流民的动作放缓了三日,但其实不管他出兵与否,上奏的奏疏都有文可写——若是他立刻出兵镇压,便可以说是积极采取应对之策,以免刁民生出反意,危及幽州;如今暂缓出兵,便能借由三天缓期,说是流民难安,官军曾尽力安抚,以求妥善解决,不想危及无辜百姓。但——”
“卓缙文两者都不是。”二爷接道。
“对。他的举措仿佛全然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只是在看戏。”
二爷点头,“这个人,我派人盯着。”
“还有郭业槐。”薛敬又道,“上次我在那两名行刑兵的包袱里找到的宝贝,只是一些银票和寻常珠玉,在任何一间钱庄或者当铺都能兑现,可当时吴大和吴老二去天风驿站的时候,可是从郭业槐那拿过一颗沧海游龙珠的。”
二爷淡淡一笑,“这老狐狸必然是将珠子藏起来了,只拿出一些露不出马脚的寻常宝物,骗卓缙文上他的‘贼船’。”
“可惜证据不足,咱们暂时动不了他。”
二爷笑了笑,“不急,再留他多活几天。”
窗外的夜色正沉,薛敬趴在床上,让二爷查看他后背的伤势,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伤痕已渐渐淡化。
薛敬被他冰凉的手指刺激了一下,背脊一缩,二爷手下一滞,“疼?”
薛敬摇了摇头,想了想,又急忙点头,“想你再多碰碰,能以毒攻毒。”
“胡说八道。”二爷的手指放轻,虚虚地为他上药。
“道路一旦肃清,北上的战鼓就要响了。”
二爷浅浅“嗯”了一声,“这次的目标明确么?”
薛敬凛眉,“呼尔杀。”
二爷手指一顿,“是陈寿平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
二爷迟疑道,“我猜这一战,是为了压住揽渡河,不让呼尔杀的军队南下。”又想了想,不安地说,“此战凶险,陈寿平身边的几员参将各有各的疏漏,特别是那个莫音,你一定要小心,还有……”
薛敬勾住他,翻身将他按回枕上,出口的嗓音似即开的战鼓,“放心,拼命归拼命,也不是不要命,我一定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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