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五、危城
丁奎连轿子都没坐,一路穿过疾雨,跑到总兵府,踹开了卓缙文的房门。
“卓缙文!你竟然连说都不说一声,就私自替换了城坊兵!”丁奎怒吼。
卓缙文从床上坐起,朝没拦住丁大人的士兵摆了摆手,笑着说,“丁大人,您老这是什么脾气,怎么总在大半夜发火?”
见卓缙文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丁奎更是恼怒,“卓总兵,本官正问你话,你这是什么态度?”
卓缙文起身走到桌前,倒了杯茶,事不关己地抿了一口,“丁大人,我觉得您搞错了,你是衙门的,我是总兵府的,你管好城里的民,我管好城楼的兵,我没去干预你办案,你何必来问我增兵的事呢?”
“你!卓缙文,本朝自古以来,军民不分家,遇见强敌来攻,知府衙门和总兵府向来同仇敌忾,有难同当,你却每每与我对着干!你到底是要干什么?!”
卓缙文冷笑一声,莫名其妙地说,“丁大人,我总兵府调配城防兵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大敌将袭,时不我待,不可能回回都过知府大人的眼,再说,您带过兵,打过仗么?”
“你!”
卓缙文打断丁奎,步步紧逼,“再有,您方才说知府衙门和总兵府向来同仇敌忾,那我就想问问丁大人,上个月幽州城被数万刁民围攻,我为了幽州的安危,也为了丁大人您头上这顶乌纱帽,势要出兵镇压,可您当时是什么态度?呵,您当时可没与我站在同一阵线,非要按住我出兵的刀,强缓了三天的时限!像那样危机的情况,您都未与我同仇敌忾,如今城坊换兵,我为什么要与您商量?”
丁奎怒不可竭,低吼,“卓缙文,你这是强词夺理!强行镇压我朝难民,怎可与眼下共抗敌军相提并论!现在你将熟悉守城战的老兵全部换走,换来了一群连刀都拿不稳的新兵,到底是出于公立,还是出于你的私心?万一敌军此刻攻城,你这就是拱手送人头!”
“丁奎,你不要血口喷人!”卓缙文脸色一变,声音拔高,“我卓缙文一心为南朝而战,从没为想过自己!”
丁奎气得浑身发抖,压低了声音说,“卓缙文,我看你这不是为南朝而战,你是居心叵测!镇北军一朝出征,后脚你就掐断了幽州城防的生路,我不能看着你如此这般祸乱幽州。我再说一遍,幽州是南朝北疆最后一道雄关,不能乱,不能亡……你若一意孤行,我便只能关停借兵了。”
“关停借兵?”卓缙文一愣,脸彻底变色。
“关停借兵”是多年前陛下越过兵部和枢密院,向边隘边城直接下发的一道特令——令曰,凡关城府案,可在战危或城军叛守时,执此令暂停沿线所有关渡,废本府守军,直接向临郡借兵、借粮。是关城危战时最后一道自保。
“丁奎,你的意思,本将要反。”卓缙文面色阴沉,冷厉道。
丁奎上前一步,紧盯卓缙文的双眼,“卓总兵,本府早就不信任你和你的兵了,你若不将城防的老兵换回来,本府立刻奏请,这就为幽州换一任总兵。”
“既如此……”卓缙文阴瑟一笑,冲门外的士兵下令,“来人,准备一顶轿子,送丁大人回府。最近幽州城变天,丁大人和他的家眷就不要私自出门了。”
门外的士兵立刻走了进来,按住丁奎的手臂。
丁奎挣了一下没挣开,怒吼,“姓卓的,你竟敢禁本府的足!”
卓缙文走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说,“本将只是想保护丁大人。况且,本将怀疑丁大人的衙门里混了北边的野狼,出于对幽州城的安危考虑,本将还要将您身边的侍卫,也全部换掉。”
“你!卓缙文,你好大胆!卓缙文!”
最后,丁奎是被几个士兵夹着腋下,提出总兵府的。
卓缙文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问身边一个侍卫,“不是派人去请郭大人了么?怎么还没过来。”
“回大人,方才派去的人来说,郭大人这两日有要事处理,暂时过不来。”
“他一个外派幽州的京官,成日游手好闲,能有什么要事,分明是不愿在此时见我。”卓缙文咬了咬牙,正好听见窗外传来一声惊雷。他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道,“备马,去天风驿站!”
那士兵却伸手挡了他一下,“郭大人说了,守城的事他帮不上忙,就算您亲自过去,他最多只能陪您喝喝酒。”
卓缙文转头盯着那士兵,冷声说,“本将说了,备马。”
丁奎是被卓缙文派的士兵“送”回知府衙门的。
夜雨中,丁大人亲眼看见衙门口站岗的士兵被总兵府的人替换。他无能为力,任由卓缙文将自己的刀硬生生扎进知府衙门,今夜起,幽州府形同虚设,连战信都不会再往衙门里送。
一时间,幽州暗流汹涌,成了一座风雨飘摇的危城,在劲敌来袭前苟延残喘,与遥不可及的伦州成了最后两个重山远望的难兄难弟。
丛中坊的灯火彻夜不灭,这几日,中街巡兵的脚步就没有停过,震得人心慌。
陆荣快步走进屋子,“二爷,中街换岗了,方才丁奎去了一趟总兵府,卓缙文学贼了,这回连屋顶都派了人,我混不进去,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老五去衙门里盯人了,暂时还没回来。”
二爷立刻说,“派去总兵府的人不要撤,也不要靠得太近,以免打草惊蛇,再有任何动静,速速来报。”
“是。”陆荣立刻走了出去。
蓝舟坐在二爷身边的椅子上,看着炭火上的药,一声不吭。
“别担心,撑得过去。”见蓝舟双手紧握,浑身绷紧,二爷忙说。
蓝舟转头看了他一眼,心里堵得慌,双手使劲绞着,“你吓到我了,昨夜。”
二爷连忙安慰,“我错了,四爷原谅我。”
前夜他那口血溅在自己手背上,此时还觉得烫。蓝舟叹了口气,声音嘶哑,“二爷,我可以和老五一起,去把老六平安救回来的。就算幽州还有一场恶战,他能在你身边,这样不好么?”
二爷长叹一声,“可他有他的路——”
“他的路上没有你吗?”蓝舟打断他问,“他的路上……就只有他一个人吗?”
“……”二爷静静地望着他,失语了。
“三年来,鸿鹄与幽州泾渭分明,同井河二水,互不进犯。可是二爷,世间江河,到头来,都是要入海的。”蓝舟侧眸一笑,“我的过往只有您一人知晓,您觉得即便我逃离了南疆,真能剥去这张皮,剔掉这身骨吗?我不能,您不能,老六也不能……既然逃不掉,倒不如有今天没明天地活。”
“有今天没明天地活……说得轻巧。”二爷自嘲一笑,“我这方井,不配入江海。潮起潮散,人事无常,所有期许或将成一枕槐安,还不如不去奢求。”
蓝舟心思细腻,一针见血地问,“那您的身上怎还沾了他的晚雪松香?”
“……”二爷微微一愣。
蓝舟凑到他身边,深深地吸了口气,“若未曾亲近,哪来这一缕御王香?二爷,您心动了。”
“住口。”
蓝舟眉尾轻挑,似笑非笑。汤药煮沸的声响打断了他们,蓝舟将药倒出,端到二爷手边,“小心烫。”
两人尴尬地坐了一会儿,蓝舟又忍不住凑过去,决定商量着来,“这一劫若能过去,要不您就从了他?孩子怪可怜的。”
“啧……”二爷抬眸瞪了他一眼,又不好狠骂,“你没事做了是不是?”
蓝舟懒懒一笑,斜靠在一边,“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寸步不离地看着你。”
这时,葛笑从外头赶回来,一进门就觉气氛不对,“怎么了这是?”
二爷无奈收回嗔色,问葛笑,“说,什么事。”
葛笑喘了口气,怒道,“二爷,卓缙文不光换了城坊的兵,连知府衙门的也换了,他还下令扣押了丁奎府中的所有家眷。二爷,你一声令下,我这就让那姓卓的从此消失!”
“不行。”还没等二爷开口,蓝舟先一步拦住葛笑的话。
“为什么不行?我们这么多人,难道还干不掉一个卓缙文?”
“我们这样出兵,师出无名。”二爷接道,“毕竟,卓缙文还没有将‘反’字写在明面上,现在出兵,非但救不了幽州,还会被他反咬一口。”
葛笑急切道,“那怎么办?现在不只卓缙文,那丁老头也不是省油的灯,万一他俩一唱一和,表面上斗得你死我活,背地里狼狈为奸呢?退一万步讲,就算他俩不是一路,卓缙文现在扣押了他的亲眷,他若贪生怕死,转头倒戈,到时候衙门和总兵府就将是两头镇不住的狮子,那才真是腹背受敌!”
蓝舟看了二爷一眼,“老五说得对,老三没从总兵府的墙头听来丁奎与卓缙文的对话,此刻咱们不能确定丁奎是敌是友。”他又对葛笑训斥道,“你也不要回回遇见事,就只会说丧气话,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有气也给我憋回去。”
葛笑怒吞下一口恶气,没理蓝舟,再次问二爷,“二爷,又过去两天了,前线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老六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再问您一遍,出不出兵?”
二爷抬头看着他,片刻后,缓定神色,低声道,“再等一等。”
葛笑咬着牙僵了一会儿,转身大步离开,“砰”地一声,重重地将门关上了。
蓝舟愣了一下,伸手为二爷整了整狐裘披风,低声说,“他只是将不能出兵救老六的气,撒在自己身上了。”
“我明白。”二爷有些疲累地说,“你做事稳当,遇到这样的事还能保持理智,所以有些事,我只能交给你做。”
蓝舟轻声说,“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当年若不是你肯收留我,我说不定已经……罢了,你说,什么事?”
“你去帮我将流星和胡大夫找来。”
蓝舟怔了怔,蹙眉问,“二爷,真的走到这一刻了吗?”
“是为以防万一。”二爷浅声道,“把人送走了,我才能安心猎狼。去吧。”
蓝舟点了一下头,立刻前往寻人。
不一会儿,流星进来,朝着二爷的怀里扑过去,“您好点了么?”
“好多了。”二爷转对胡仙医说,“您之前答应过我,会好好照顾流星。”
胡仙医愣了一下,“您这是……”
二爷对流星道,“小胖子,一会儿你们回药铺后,你就帮胡爷爷整理好行囊,马车就在后门,四爷最近正好要去关内办事,可以护着你们到雨危船渡,那边暂时没有战祸,多待一段时间,要听胡爷爷的话。”
流星一愣,“二爷……您是要我走吗?”
二爷轻轻拂开他额前的乱发,哄着他说,“只是离开我一段日子,等战祸平了,再接你回来。”
“可我不能走……”流星拽着他的袖子,带着哭腔,“二爷也需要我照顾。”
“听话。”
流星眼眶一红,“可是……我为什么要走呢?我不怕战祸,我想待在您身边。”
二爷抽回被他紧攥住的手指,对胡仙医道,“胡大夫,幽州将乱。我把这孩子托付给您,请您务必护他周全。”
又从怀里掏出龙鳞佩,递给蓝舟,“这是入关的保命符,你护送他们到雨危船渡,安顿好后再回。”
蓝舟点头,“您放心。”
胡仙医沉甸甸地说,“老头就不问原因了,可你总得告诉我,风何时能定?”
二爷想了想,小指放在唇边吹了声口哨,雪鹰飞过来落在桌上。“雪鹰识得流星的气息,待风定,我会派它去寻你们,你们看见时,就能回来了。”
流星忍不住哭了起来,二爷虚虚地抱着他,“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又哭。只是让你去照顾胡爷爷几天,等天放晴了,就回来了。”
流星难过地“嗯”了一声。
二爷又对胡仙医道,“请您留一副放血针给我。”
胡大夫从药箱里拿出一副三棱针,搁在他枕边,“刺络是谓消恶血,菀陈则除之。伤毒一旦入心,就治不了了。”
二爷笑了笑,“谢了。”
胡大夫忍了许久,今日临行,终于还是脱口而出,“你膝盖里那东西……”
二爷连忙打断,“孩子还在,您别吓着他,快走吧。”
流星抿去眼泪,被胡仙医领着回医馆收拾远行的包袱。
“老四。”
蓝舟上前,“二爷,您还有什么吩咐。”
二爷从手边的木盒里取出一封信,递给蓝舟,“这次将他们送入关内后,你顺便在雨危船渡上,帮我查一个人。”
蓝舟打眼一扫纸上的名字,迟疑道,“您这是要查雨危船渡监管运粮的船司?”
二爷意味不明地一笑,没将话挑明,拿下巴指了指,“信封底下还镇着一张文书,是当时在灵犀渡口运粮船一战时,老六从沉船底下救回来的,我找人复原了一部分,发现这封文书竟然曾经过过雨危船渡运粮船司的手。”
蓝舟心里一惊,瞬间明白过来,忙将信封揣进怀里,“明白了,您等我消息。”
说罢,便快步离开了卧房,正好与气喘吁吁打了个照面。
陆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二爷,外头乱成了一锅粥,今夜开始幽州城彻夜宵禁,突然又增了一倍的巡城兵,在四处巡逻。”
二爷心觉不妙,虽说两方交战之期,重城宵禁实属正常,但今夜乱得有点匪夷所思,远远地就能听见长街窄巷中巡兵的脚步声。
“二爷,怎么办?”陆荣忍不住问。
二爷看了一眼案上少得可怜几封战报,心底莫名再添一层忧思,“他若是不能来信,我就将信送过去。”
隔日清晨,那只从没出过远门的雪鹰接到了此生第一个任务,脚上绑着战信,在天上盘旋几圈后,朝西北方展翅而去。
又过五日,四月二十九,蓝舟便从雨危船渡回来了。
他夜以继日地赶路,将胡大夫和流星送至关内,又快马加鞭地赶回,进门连水都未喝上一口,就赶到二爷屋内。他只着一件单衣,衣襟扯得很低,热得直冒汗,“二爷,人已经平安送到了,找了个农家小院住着,没敢去闹事客栈。”
二爷“嗯”了一声,将扇子递给他,“这一路入关,可有什么情况?”
“若不是龙鳞佩,我们入不了关。”蓝舟扇着扇子,“这一路往南,沿路都是流民,我们还没到雨危船渡,就传出临郡暴|动的消息,死了不少人。前几日,关内传出一条禁令,幽州以北所有流民不准南下。这些人如今都压在关渡上,我觉得不出半月,雨危船渡也得乱。”
“关渡一乱,临郡封路,幽州将彻底沦为一座孤城。”
二爷的眼光始终落在舆图上回头岭的位置——镇北先遣军此刻就如同一只在风雨中飘摇的稻草人,与幽州一样,孤立无助。
“另外,您让我查的那个船司我查了,但是您猜怎么着?”蓝舟凑到他跟前,压低声音,“人死了。”
二爷眉心一紧,“手够快的,所以你这是无功而返?”
“哪能呢。”蓝舟神秘兮兮地掏出一个信封,塞到二爷手里,“那个船司是死了,但他的副官还活着,被我逮着了。”
二爷抽|出信笺,草草掠过,露出了多日已来未见的笑意,“不愧是蓝四爷,幽州这盘棋,目前看,兴许还有的战。”
傍晚时分,又下起了雨。
二爷旧患反复,有气无力地靠在床上,刺血针将黑血放出,沿着十指滴落在盆里,五脏俱焚,钝痛蚀骨,他看着葛笑落针,还是一声不吭。
刺完针,葛笑走出房门,见蓝舟正在廊上发呆。他走到蓝舟身边,默默地陪着他,这些年来,他鲜少如此沉默。
“二爷怎么样?”
葛笑摇了摇头,“他今日跟我要酒,我给了。”
“……你这样,回头会挨老六骂的。”
“兑了水的。”
蓝舟嘴里发苦,有些语塞。
天尽飘下的雨似染着殷红色的血,可从石阶淌下的雨水却是清澈透明的。
“若是幽州有变,我们又没撑不下去……”
蓝舟立时打断他,“少乌鸦嘴。”
葛笑皱起眉,鲜少郑重,“老四,我方才摸二爷的脉象,很不好。”
蓝舟猛地回头,“……你不能想想办法吗?”
葛笑叹息道,“我那点医术,治个头疼脑热还成,他这病……不过,胡老头这法子还算有效,可惜不能治本。”
“呼尔杀不会善罢甘休,趁着幽州内忧外患,他们一定会试图夺城,幽州若真的生变,你和陆荣护着二爷走,我去把老六救出来。”
“有我在,你逞什么英雄。”葛笑看了蓝舟一眼,“老四,你知道我,除了你,还有九则峰上这几个过命的兄弟,这天下人的死活,与我葛笑无关。”
蓝舟默默叹气,“我知道。”
“所以真到了那一步,二爷执意下令守城,我自然领命,二话不说。但我不是为了什么狗屁天下,单单因为下令的那个人是他。”葛笑收起笑,邪佞地说,“那张龙椅谁坐不是坐,关老子屁事?可他们要是敢在背后捣鬼,动我弟弟,老子就算把这条命押上,也要跟他们不死不休。”
明天和后天(周日和周一)请假两天,年底太忙咯,忙晕咯……TT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危城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