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飘摇

八十六、飘摇

次日,蓝舟和陆荣带人往四城门暗查了一番,确认卓缙文已将所有守城的老兵都换成了他募来的新兵,整个幽州城还增派了巡逻,换人不停岗。

葛笑留在丛中坊照料二爷,蓝舟刻意拦着不让他出门,是担心他心中一个不忿,提着双刃冲进总兵府。

葛笑端着药碗走进屋子,放在二爷手边,“给,喝药。”

二爷看了一眼碗里的黄汤,实在有些抵触,“能不能……”

“没得商量。”葛笑大剌剌往边上一坐,铁面无私地说。

二爷皱起眉,如今自己病着,万事变得力不从心,看一眼脸色黑沉的葛笑,知道他还在为不让出兵生气,安抚道,“不让你去,是因为现在还不能动兵。”

葛笑抬头看着他,闷声说,“我明白,老四都跟我说了。”

二爷叹了口气,“你派出的信使有回应么?”

葛笑摇了摇头,“我一共派了十人出城探查,三天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二爷,您放心,我不再嚷嚷着出兵了,也不必担心我会因一时冲动杀进总兵府。我就只有一个问题,要是老六真的被困在回头岭,咱们又无法及时出兵营救,幽州城还有城破危机,过后卓缙文这笔账,咱们怎么算。”

二爷收起笑,露出冷厉的神色,没有回答他。

到了二更天,丛中坊终于迎回了第一个冲破杀阵,冒死回到幽州的信使。

撞进门的人浑身血泥,手中握着残剑,乱发浸雨,死里逃生。

伦州,献城了……

凄厉一声惨叫,震碎了深穹血月,再被乌雨一淋,森森然人间万副残骨。

心上一根弦立时崩断,眼看极北最后一座浴血奋战的关城,奏响了支离破碎的丧钟——伦州城终于没有捱到援兵抵达的一刻,拱手河山。

二爷撑着仅剩的清明,问清了事态原委。

那信使随意地抹了一把满脸血污,怒喘着,“陈大将军与呼尔杀交兵于富河平原,呼尔杀攻到灵犀渡口时忽然转道,再次压兵伦州,原本应做抵抗的伦州城防消极应战,五天前一早,本应死守的伦州打开城门,知府齐世芳递了降书……”

二爷忍道,“齐世芳……亲自给呼尔杀开的城门?”

“是……开城门那天,城中暴|乱,一些极力反对献城的老百姓都被……”信兵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恸哭道,“被祭棋后,统统丢进了蛇尾河……”

“什么……”葛笑的头皮差点裂开,“这么说伦州现在已经……”

信兵匍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哀吼出最后一句,“伦州已经……没了……”

二爷用尽气力,勉强压住不断上涌的血气,忍着没当场喷出一口,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一语成谶,五内俱焚。可他挣扎着不敢动,死死按住痉挛颤栗的右手,紧咬下唇,血气却还是断续从给齿间溢出来,一滴滴落在手背上。

葛笑连忙上前,握住二爷不停颤抖的手臂,冲底下的人大嚷,“都愣着干什么,快把人带出去治伤,再说下去要死人了。”

几人连忙将那信兵扶出房间,葛笑端了一碗药,逼二爷喝下去,却还是被他呛了半碗出来。

他倒在枕上,心口像是剥皮见了骨,有一把刀悬在半空,不停地凌着他。

“把舆图拿来,我再看一看……”他此刻孱弱无力,连手都抬不起来。

“什么狗屁舆图,你再这样熬下去,神仙都难救!!”葛笑踱步片刻,转身单膝跪地,恳切道,“二爷,算我求您了,歇歇吧,我不能等老六回来的时候,交一身寿衣给他,那还不如杀了我痛快。”

二爷放弃似的,指骨一松,浑身的气力也松了。

他扯着唇角笑了笑,“起来,老四他们回来一看,又该以为我骂你了。”

葛笑默默地站起来,将方才不慎摔在地上的碎碗一片片拾起来,“我倒希望您起来骂我几句,您这样……我心里堵得慌。”

后半夜,小敏偷偷摸进房内,用小青蛇为二爷放了毒血,“五爷在廊上睡着了,我是从后窗爬进来的。”

瘀滞的毒血从腕间放出,小蛇吃了个饱。终于,二爷的眼底清明不少,一直淤堵在喉咙里的血也跟着咳了出来,怕人发现,他用帕子小心拢着,藏到身后。

小敏看得心里难受,想要说什么,又被眼泪憋了回去。

“你这法子至少比那碗苦药管用,哭什么?”二爷招手让他过来,拍了拍他的手背,“这事没告诉过别人吧?”

小敏使劲摇头。

“六爷若是问起呢?”

小敏犹豫着问,“一个字都不能说吗?”

“不能。”

小敏为难了片刻,下定决心点头,“好,一个字都不说。”

四月底,伦州献城。

五月初五,伦州城楼上的战旗换成了饮血营的黑金战旗,那些拼死抗争的志士葬身蛇尾河,尸体顺着这条湍急的地下河冲出伦州城,凌乱地堆在河滩上。

三日后,幽州终于忍不到最后,乱了。

鸿鹄迅速集结,愿意赶来幽州支援,可惜调兵需要时间,远水救不了近火。再说,卓缙文一纸兵令拦在幽府二十三县,鸿鹄无军铭挂身,也只能秘密出征,暂时先驻在距离幽州不远处的千丈崖上。

大乱之下是极静之象。

二爷撑过最艰难的两个夜晚,今日终于感觉舒服了一些,除了每日刺络放血,还有小敏的蛊蛇奏效以外,大概还因为葛笑前夜留下的半壶掺了水的酒,暂时麻痹了他体内的毒血。

雨云散尽,这些天还是他第一次出门,在廊前,看见了久违的日光。

“没有消息未必是坏事,也许老六没有先一步进回头岭。”蓝舟轻声说。

二爷“嗯”了一声,“我只是没想到,伦州会以这种方式陷落。从九年前云州城破,落入北鹘人手中,北疆‘三州问鼎’之势自此缺欠一足,原本也只剩下幽、伦二州镇此‘鼎’飘摇不倒,没想到‘伦州’这一‘足’也亡了……”他略显难耐地叹了口气,“如今,只剩下幽州孤立无援。”

蓝舟听明白了眼下的局势,问他,“那二爷,呼尓杀率军进驻伦州,云州又有萧人海坐镇,幽州城风雨飘摇,咱们是不是该动兵了?”

二爷盯着连日来好不容易破云而出的暖阳,沉吟道,“是啊,该动兵了。”

此时,葛笑急匆匆地赶回来,人还没走近就急着嚷道,“丁奎的家眷今早都被放出来了,卓缙文亲自将丁大人送回了知府衙门。”

“怎么突然解禁了?”蓝舟心里一沉,“难道丁奎答应了卓缙文什么条件,所以他的家眷才会被放出来?”

葛笑道,“很有可能,而且今早我听说,伦州这一献城,北疆有不少摇摆不定的州县,也快撑不住了。”

“只要有前人蹚路,便会有后人效仿。”二爷冷冷道,“好啊,伦州一献城,剩下的这些都坐不住了。”

葛笑谨慎地看了二爷一眼,“您说,丁奎会不会也有此意?”

二爷深吸了口气,“那就要看这两天了。”

蓝舟忙问,“为什么是这两天?”

“卓缙文是个沉不住气的人。今日晨起他突然为丁家家眷解禁,不管是为了孤立丁奎,故意引咱们怀疑也好,还是为拉拢他,卖个人情也好,这后招姓卓的绝留不过三天。若是幽州要步伦州的后尘,也来个不战而降,那卓缙文必得尽快找到一个‘替罪羊’。”

葛笑恍然点头,“难怪,看来那丁老头是忠是奸,还两说。卓缙文即便有献城之意,也不愿背这黑锅,想用施恩丁家这一招拉拢丁奎。那丁老头能上当吗?”

二爷摩挲着指尖,淡淡一笑,“那便到了试忠胆的时候了。”

伦州献城之后,幽州笼罩起一层惶惶之色,百姓们人人自危,生怕家园难保。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危城难守,最忌军民消极抵抗。如今卓缙文前脚将城防换兵,后脚又恩威并济地施压丁奎,目的实在太过于明显——北鹘或将空手套白狼,在逐鹿南朝的野心战火中白得一城。

“咱们的人现在集结了多少?”在廊前坐到黄昏,二爷一直在观察舆图,直到夕阳西垂,他才开口问。

葛笑忙说,“老万那边集结了不到两万,半个月内,就能分批驻进千丈崖。”

“太慢。”二爷踟蹰片刻,又道,“北鹘来攻幽州的兵马十日内必到,到时幽州若真不战而降,那整个北疆就直接插降旗吧。”

蓝舟疑惑道,“可咱们首批探路的兄弟已经出山了,到目前都还没收到信说,幽州附近有北鹘大军的踪迹。”

二爷在舆图中幽州的位置随意圈了一下,“以呼尔杀用兵的个性,若是如囊中取物般容易,他便不会多使一兵一卒。”

蓝舟全身一震,“您的意思是,幽州城内包藏祸心,有人已决心献城。”

二爷没有肯定或是否定,模棱两可地说,“所以老六是否被困回头岭,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他带的兵马是唯一可以快速回援幽州的。”

葛笑和蓝舟对视一眼,试探道,“二爷,那若是卓缙文真的要反……”

二爷的脸色终于彻底冷下来,“卖国求生者留之无用,若他真有反意,杀之,祭旗。”

翌日黎明,暖阳还未在幽州的上空停留一日,巨大的浓雾便不请自来,就像是一个燃着冷火的蒸笼。

清晨,水汽透过纸糊的窗子,潮潮的,二爷昏沉沉地醒了。

这些日子动荡不安,他总是睡不了几个时辰,不是被痛醒,就是被无始无终的残梦惊醒。惊醒后,那抹殷红总还不愿散去,怔怔地坐上许久,才能将眼前那抹血色驱散。

能坐起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往窗口去寻那只雪白色的身影。然而雪鹰没来,葛笑倒是先探进个脑袋。

一见他就知道没好事,二爷将眼神收回,“又出什么事了?”

葛笑冲他笑了笑,转到门口走进来,挪了张椅子坐到床边,伸手搭上二爷的脉,“我昨夜在总兵府守了半宿,卓缙文半夜出门,去了一趟天风驿站。”

“他是去寻郭业槐?”

“是。”葛笑冷笑,“这两个人凑在一起,肯定没好事。可惜天风驿站的守卫多,我没法靠近。”

“丁奎那边呢?”

“没动静。”葛笑拿起手边的放血针,点燃烛火,熏了片刻,“目前不能确定丁奎与卓缙文有勾结,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毕竟他和那个伦州知府齐世芳一样,全家老小都在城里,就算不要自己的命,也得考虑家人的性命。”

二爷点了点头,徐徐道,“丁奎这枚棋至关重要。他是幽州城的父母官,城民的主心骨,若他执意献城,那此番解困幽州的胜算就更加渺茫了。”

如今伦州不攻自破,众目睽睽下的风吹草动牵一发而动全身。伦州的保命之法便是亲自拨开皮肉,将白骨祭献杀神,虽从此臭名昭著,却能在血锋之下保住身家性命,若人人效仿,北疆各州府将不战而亡。

北鹘便可以不费一兵一卒,如探囊取物般,将燕云之地据为己有。

“二爷……”葛笑轻声问,“老六那边,是不是还没有消息?”

二爷摇了摇头,淡淡道,“这些天,辛苦你们。”

葛笑大咧咧道,“说这些做什么,卓缙文那厮若真有变,我必捆他来见你。”

二爷提醒道,“无论如何,都先别动丁奎,此人暂时不明立场,别误伤好人。”

葛笑冷叹,“这世道,人人赧颜苟活,还有多少好人。”

二爷紧了紧衣襟,笑了,“这话可不像是你说的。”

葛笑一愣,打起哈哈,“曾经一个故人说的,算是我年少时的半个老师吧。”

二爷看了他一眼,“谁能当你的老师,还不被你气死。”

“谁说的!”葛大爷十分之不服,“我那时候最听老师的话了,让往东不往西,骂还不还口。”

二爷点了点头,他这最后一句倒是不假。

葛笑默默收起摆在小桌上的腿,见二爷正准备穿外衫,忙说,“您先别急着穿,我还要落针。”

二爷看了一眼他手中的三棱针,略显迟疑,“今日就算了吧,感觉好多了。”

葛笑坚持说,“二爷,大椎放血,没那么疼。”

二爷穿到一半的手臂忽然一滞,连带着眉峰皱起,觉得葛笑最近这针扎的,快变成个买卖人了,尽会说假话。

于是讪讪道,“酒没了。”

葛笑差点被他这三个字呛着,一张脸苦得能拧出水来,“二爷,老六要是知道我给你酒喝,非打死我不可。您怎么也得替我全家想想。”

“你不说,我不说,等他回来的时候,酒香都散了。”

“您这脉象可骗不了人,他又不蠢。”葛笑半分也不通融,“二爷,您别为难我了。这酒呢,一杯都不能再给,针呢,也必须得扎。”

二爷无奈叹气,买卖没做成,还谈崩了下一桩。

“您别担心,那小子命硬,死不了。”

“嗯。”

他其实最怕听见 “吉人自有天相”这种这种话,好在葛笑没说。往年薛敬出征,陈寿平总是隔三差五战信不断,鲜少有这样几十天杳无音信的情况。一个多月的时间不短也不长,于这坊中人来说,每一刻都肝肠寸断。

他忽然理解了先前在千丈崖的无名洞中,薛敬说的话,苦等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如今若是真能一觉醒来,便等来了他平安战返的消息该多好……

“老五,你带些兄弟,将丁奎的家眷接出来。”二爷忍着刺血钝痛,轻声说。

葛笑一怔,“您不怕他有反心?”

“你之前说得没错,我们蛰伏地下,确实等得太久了。”

葛笑立时转到他身前,摩拳擦掌道,“那您下令吧!”

二爷想了想,“我觉得,丁奎应该没有反,老六看人不至于出这种岔子。暂且将丁奎收作我们的人,用他去制衡卓缙文。”

“可如果他压不住卓缙文呢?”

“他是幽州城的父母官,理应与幽州共存亡,若是连他都压不住卓缙文,真到了献城那日,你便如愿以偿,可以带兵出击了。”

葛笑犹豫道,“我觉得,您这一招是险棋。”

“孔明唱空城计,也是一招险棋。如今幽州远近无援,只有凭咱们自己的力量,险中求胜了。”

葛笑点了点头,又问,“那郭业槐呢?”

“郭业槐老谋深算,比卓缙文聪明多了。”二爷顿了一下,又道,“这个人,我想亲自见见。”

久等了~

2019最后一天,新年快乐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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