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印信

九、印信

刘贺青轰走了任半山,便立刻回到正厅复命,“王爷,都处理好了。”

靳王看了他一眼,蹙眉叹息道,“贺青,本王这一次,不好交代啊。”

刘贺青脸色一变,连忙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王爷,是属下让您为难了。若您实在难办,打发我回去任半山那便是。”

靳王起身走到他身边,将他扶起来,“来,坐下。”

刘贺青躬着身,“不敢。”

靳王收起冷脸,冲他笑起来,“坐吧。”

刘贺青见殿下脸色稍缓,这才敢顺着椅子僵硬地坐下。

“说说吧,你和魏相的事。”靳王端起茶杯,用茶盖拨了两下漂浮的青叶,“你一个京畿校尉,为什么会和当朝一品扯上关系?”

刘贺青直言,“王爷,实不相瞒,属下并非开罪魏相,而是因为属下和魏家的小女青梅竹马,魏相反对属下迎娶他的女儿,才随便编了个罪名,将属下从京畿打发到边关的。原本过了年,属下就该升至御前司的,参考名册都下来了,没想到……”他的眼光蓦地沉下来,双拳握紧,“是我出身卑微,配不上她。”

靳王停了片刻,才道,“知道本王为何看你一眼,便决定收你入军吗?”

刘贺青茫然间摇了摇头。

靳王道,“人逢逆境,更需凭一副傲骨。你被任半山打成那个样子,都一声不吭,确实不凡。你怎么就知,偏门不是正途呢?”

刘贺青一愣,“王爷……”

靳王笑起来,“若想平步青云,出人头地,也不仅仅升任禁军这一条路啊——若立下军功,一样可以衣锦还乡。”

“王爷……”刘贺青微张着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行了,去换身衣服,洗个澡,再叫初九找些伤药来,鞭伤若是不好好医治,是会留下痼疾的。”

刘贺青一张肃脸终于笑开了,连忙跪下磕了个头,“谢王爷!”

当晚,王府送走了任胖子这尊瘟神,靳王殿下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

翟叔吩咐后厨做齐了他爱吃的菜,牛肉羊肉一概没有,初九带着几个下人去城外的河道里砸冰抓了几条冬鱼,做了一桌全鱼宴。

一时间,鸿鹄的好山好水,都如浸润了水墨的走马灯,一幅接着一幅,从薛敬的眼前绕过。

远山隔近水,九则峰上的雪还未在心头化却。

翟叔送来了伤药,初九为殿下敷好了伤口,靳王嘱咐了他几句,便都退下了。

这大好的夜色无人叨扰,薛敬这才得空拿出那卷折旧的卷纸,一一摊开,借着微弱的灯火,一张一张仔细翻看。

那一夜,他无意间从二爷书房中找到这卷舆图时,便像是得到了无价珍宝。

如今再次细看,惊觉制图人的手法比想象中还要落笔如神。无论是他预判战局的角度,还是一城一路之精准,绝非寻常兵家所为。他绘图时,刻意避开了寻常舆图中的缓道和平原,着重刻画山地、险滩和暗流,西高东低,南急北缓,有些地方甚至连敌军有可能突袭的战线都做了详尽笺注。

那人九年来足不出户,竟能将燕云一带的地形和自己三年来的行军线路了如指掌,若没有长年的实战经验和勘检经历,不可能做得到。

九年以来,薛敬一直好奇二爷的身份和来历。他不是没有查过,只是无卷宗可查。而且,那个人只要想瞒,他有本事瞒过所有人。自己若将尘封的过往一一重启,陈年旧事一经翻出来,兴许都是那个人未曾想见的。

可是……他究竟是什么人呢?和九龙道那场战败有关系吗?

经年隐匿九则峰的岁月并未掩蔽他昔日锋芒,三年前他将自己逐出山门的场景历历在目,难道二爷一直以来都想与自己划清界限,是和他的身份有关?

薛敬握在手中的卷图微微发烫,多年之后,他再次冒出彻查二爷身份的念头。

“初九。”

初九推门走进,“殿下。”

“几时了?”

“回王爷,快寅时了。”

“备车,本王要去一趟幽州府。”

雪色入城,也入山。

今夜无眠的,除了远在幽州的靳王,九则峰上的石头房里,也同样掌着灯。

这几日二爷的身体渐渐好转,便吩咐流星将书房中的书搬出来,一本一本做了标记,又重新排列好,放回书阁里。

流星踩着板凳整理到深夜,才将最后两本关于兵法要义的书放回去。

“二爷,都整好了。”流星跳下来,跑回二爷身边。

“好。”二爷摸了摸流星的头,“你这样整理过一遍,日后若有了疑问再要寻,便知道去哪找。”

“可是这些书太难了,我都看不懂。”

“我也不全懂。”二爷笑道,“书到用时方恨少,事非经过不知难。”

“嗯……我觉得是挺难的。”少年的思绪天马行空,也不知道从这句话中怎么就想起昨天“抓羊”的事,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故事,“昨日和吴家寨的几个哥哥去套羊,他们的马都比我快,他们还笑我的马个子矮,二爷,我能不能跟四爷换一匹大马骑?”

“不行。”二爷断然拒绝,“你那马不小了,等你长到十六岁,再给你换。”

流星嘟着嘴,“可是他们说您要将寨子里的马都送走,那是不是我到了十六岁,也没有大马骑了?”

二爷蹙起眉,“你听谁说的?”

“套羊的时候他们说的。”流星道,“我还跟他们吵了一架,我说二爷要做什么事,总有他的道理,你们在背后嚼舌根,这样不好。”

二爷侧目思索了片刻,笑问,“这些天你还同他们玩吗?”

流星睁大了眼睛,“我可以去玩吗?”

“去吧。”二爷笑了笑,“但是只准在走马坡上玩,叫上蓝舟一起,让他带着你骑大马。”

流星“噌”地一下蹦起来,叫道,“二爷许我换马吗?”

“不许。除非老四带着你。”

“那也行!”流星挺起胸,“明天我就去,让他们谁还敢笑话我!”

夜色渐深,二爷又和流星聊了几句,便让他回偏屋睡觉了。

又等了一会儿,门锁一动,二爷在幽暗的屋内轻轻敲了几下桌子,李世温便凝着夜色走进了屋内。

二爷微微蹙眉,“怎么样?”

李世温走上前,从腰间掏出一张纸,递给他,“这上头的人,我都查了一遍,劫镖那日,所有人的行踪,我都标记在图上了。”

二爷看了一眼图上的标记,略显诧异,“竟然和吴家寨没关系?”

“是。”李世温道,“劫镖那夜吴家寨的人全部归寨 ,没一个人出来。”

“难道是我的方向查错了……”二爷想了想,又问,“拜山宴那晚呢?吴家寨的人也一直未曾离开?”

李世温道,“那晚极乱,但是吴家寨的人的确一直在筵席上。”

“那便怪了……”二爷沉声道。

“属下不解,您为什么一直怀疑吴家寨?”

二爷徐徐道,“万八千说,他是从吴家寨那边得到的这条‘马镖过鸿鹄’的线索,那现在想来,若不是有人借吴家寨的名号栽赃,便是他万八千说谎。”

李世温低下头,“那现在我们怎么办?”

“那人既然隐在暗处,我们就明着打。”二爷冷道,“世温,王爷已经回幽州了,这二百战马,我会派蓝舟和陆荣直接押往去镇北军营。”

李世温一愣,“不是先送去幽州吗?”

二爷叹了口气,“幽州也一堆麻烦事,王爷还要处理郭业槐,这个人也不好对付,还是少给他添麻烦了,直接将战马送去给陈寿平吧。”

“但是易货函在王爷那,”李世温为难道,“没有王印,陈寿平怕是不会接。”

陈寿平这个人,确实只认“印”,不认人。

二爷在心里盘算了片刻,“先不管这些。战马送到了,他陈寿平不接也得接,印的事,后头再补上。”

“是。”李世温领命。

“到时候,你暗中跟着他们,一方面是盯马,另一方面,盯人。”

二爷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能从他这句话中,听出冷刀淬血的味道。

李世温全身一震,顿时觉寒意从脚底漫上来,“二爷,您这是怀疑几位寨主——”

二爷抬手打住他的话,提醒道,“记在心里,少说。”

“将军……”李世温沉声道,“还有一件事,要与您说。”

二爷看了他一眼。

“昨日从北边得了信儿,萧人海在军变中胜过了呼尔杀,重得北鹘‘杀神’的宝座。”

二爷的瞳孔蓦地一缩。

屋后山崖下的激流,拍打在石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李世温也不知是何时退出房间的,留下他一个人,在幽黑的房间里坐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躺下。他将身体转向里侧侧,手伸进枕头底下,随意地搁着,却忽然从枕头下摸出了一个信封。

二爷连忙起身掌灯,将那封信拿出来。

——一封易货函,并刻有王印。

倒像是烧热的红章,上赶着要烙在谁的心头一样。

二爷将信封翻过来——“印信奉上,二百战马,劳烦二爷代往。”

往下又道——“巾帼不让须眉,敬斗胆替三雪请命。”

最后道——“除夕夜雪,翘首盼归。”

“呵……”二爷不由自主地摇头一笑,“臭小子,算计到我头上了。”

可他不免又开始想,这封印信是他何时放在自己枕下的?兴许是自己生病那晚、在他离开之前?

二爷重新将易货函折好,与那带字的信封分开存放。

方才李世温带来的消息,不轻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让他对于往后的时局变迁,又生出一丝愁绪。可是这一封坦坦荡荡的信,又将他从那高耸的悬崖边缘扯了回来,似乎为这残败不堪的夜色多添了一丝慰藉。

这一夜,没有梦,好的或是坏的,仿佛一下子从他的世界走失了一般……

天还未亮,靳王只让初九一人驾着马车,从后门进了幽州府衙。他并未喊人通报,而是一身常服地等在府衙大堂,直到丁奎快步走出来。

“王爷,您怎么也不说一声,下官也好去门口迎您!”

靳王寒暄道,“清晨叨扰,想着,能让大人多睡片刻。”

丁奎是幽州府的知府,今年已有五十五岁。他是三年前——也就是靳王刚被二爷逐出鸿鹄、到安平王府的同一年,调任至幽州的。

丁大人为官多年,虽然任的皆是封疆小吏,却也将官场混了个通透。虽说心中有那么一颗贪得无厌的种子,也只刚破个土皮,还未萌芽。他依旧秉承着一份为国为民的恒心,即便曾在污浊的官幕下左摇右摆,还好最终保持了本心,于暮年调至这幽州府,混得个清正廉明的名声,不怎么讨上头喜欢,却深得民心。

丁奎笑着揽靳王入堂,“殿下也不是头一次来我府上,还这般见外。来人,备茶!”

靳王挡住他,“一夜未眠,不喝闲茶了。我从山里带了两坛陈年好酒,已经交给师爷了。”

“还是王爷懂我。”丁奎笑出了一脸褶子,“今日这么早来,是有什么急事?”

靳王收敛了笑容,“想必大人已经听说过昨日之事了。”

丁奎“老狐狸”一般地笑了笑,“王爷说的是哪一件?”

靳王扫了他一眼,笑着提醒道,“大人,本王的私事,您还是少打听吧。”

丁奎连忙摆手,神色略显无辜,“哪里,王爷这几日一直在房中养病,本官这酒都没人一起喝了。”

丁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这话说得既得体又让人舒坦。二人心照不宣,倒是棋逢对手。

“丁大人,”靳王重新坐回座位上,“本王开门见山,任半山此人,您了解吗?”

丁奎捋着胡子,似在思考如何去答靳王的疑问,婉转道,“王爷,妄议同僚,实非贤臣所为啊。”

随即丁大人便不说话了,好像在等殿下的一句特赦一般。

靳王心知丁奎此人老奸巨猾,说起话来向来要在舌头上绕上几圈,认真盘桓后,才会将无凭无据的闲话变成高深莫测的诡话说出来,听进听者耳中,无论如何也品不出个好赖。

中立之言最无立场,也最为安全。丁奎懂分寸,才能风平浪静地在官场上混迹多年,他混不进京师,非是因他能耐不行,而是他懂得点到为止。

“大人知无不言,本王听过便罢。”靳王了然地笑了笑,“大人懂得提刀而立,善刀而藏——很好。本王的目的很明确,只不过想知己知彼,为幽州这座城扫清一块顽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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