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九十章 三人为战

九十、三人战

结果,曾师爷揣着这封陈情表,连知府衙门的后门都没来得及碰到,就被卓缙文扶着肩膀,送回了堂厅。

丁奎一瞧曾师爷被卓缙文押了回来,刚写好的陈情表也已攥在了他的手里,一愣之后,气定神闲地笑了笑,铺开白纸,拿起朱笔,不慌不忙地打算再临一封。

“少雍兄。”

丁奎闻声抬头,看见郭业槐从后堂走了进来,坐在了自己的右手边。

卓缙文未料郭业槐在此,神色略显诧异,“郭大人不是回京了么,前夜走的,怎么又打道回府了?”

郭业槐狡黠一笑,摆起一副看戏的姿态,“前夜是走了,可刚走到半路,就被老丁请了回来,说是还有重要的事情与我商议。这不,就被他好吃好喝地养在了府中。不过,这幽州府真是个清水衙门,丁大人每日吃的菜色连荤腥都不见,十天半月才闻得见一回肉香,可比卓总兵那里的伙食差多了。”

卓缙文佯笑道,“我总兵府担着幽州四方城之安危,养的都是孔武有力的精兵,菜膳可喂不出举刀挥斧的蛮力,倒是这朱文起墨的笔杆子,不需要肉腥也能提得动,是不是,丁大人?”

丁奎握着滴着红墨的毛笔,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不言。

郭业槐笑起来,“老丁啊,你看这卓总兵的脾气还不小,我不过嗔了几句你家后厨的菜饭,他倒先阴阳怪气起来了。得了,卓总兵,深更半夜的,你这是干什么来了,老曾又没犯着你什么,还不把人放开。”

卓缙文咧嘴讪笑,顺势将曾师爷推到一边,走到丁奎面前,掸开一张纸,“请丁大人看看,仔细画个押,从今往后,丁大人宅院里的肉膳,本总兵全包了。”

丁奎看了一眼纸上的内容,嚯地一下站起来,“卓缙文,你休想!这放粮信等同于献城书,你让本府开廪放粮,明面上说是济军,实则是要将我幽府二十三县数万万百姓的救命粮献出去……这信,本府死也不签!”

卓缙文捉摸不定地看着他,笑道,“丁大人,您误会我了,开了仓,放了官粮,门楼上的守城兵才好吃饱打仗啊。可您这样把着粮仓的章钥匙,要士兵们饿着肚子去打仗,不也是将幽府二十三县百姓的性命当儿戏吗?还是说,您是连您儿女的性命,也要一并押上去?”

“什么?!”丁奎的脸一下子白了,“卓缙文,你、你……”

他忽然顿了口气,缓缓一笑,他活到这个岁数,为官四十多载,虽没立过渑池之功,却从没贪过一个铜板,曾也自诩文臣清流。

“姓卓的,既然我家那群妻儿老小已落到了你的手里,活是没得活路了,也罢,既然没得活,那就站着死!”

说罢,狠狠淬了他一口。

卓缙文别开眼,抬手抹了一把脸,冷冷收起笑,往身后摆了摆手,两名亲信立刻冲上来,一把按住丁奎的手,逼迫他往放粮信上画押。

“卓缙文!你这个王八蛋!放开我!放开!!”

丁奎拼死挣扎,两名士兵竟一时按不住他,卓缙文又招来四名士兵,六个人一起压住丁奎的手,终于让他在那份降书上画了押。

丁奎挣不开,瘫在桌案上,痛心疾首地大嚷,“郭业槐!你就这么看着卓缙文作乱也不阻拦,你、你跟他狼狈为奸,分明一丘之貉!可恨本府当初轻信了姓卓的奸贼,竟同意他募增新兵,将幽州城防的老兵全部换下,罪过啊……”

丁大人眼眶血红,想起当初卓缙文来寻自己联名募兵,靳王并不同意,起先还疑心是靳王多虑,没想到竟是自己上了卓缙文的恶当!自募兵令颁布后,幽州祸事连连,导致卓缙文最终将熟悉城防的老兵全部替换成了自己的人马。这狗东西从始至终心思都没在幽州城的安危上,应是早就被敌军收买了。而这郭业槐,分明始终在当中和着稀泥,不管不问也就罢了,还往往在最棘手的时候横插一杠,导致如今陷入这“三人战”的局面中。那张开仓放粮的献城令一旦画押,幽州不战而亡,他丁奎就算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

一想到这里,丁大人就更觉得自己死不足惜。

如今所有出城的路都被卓缙文堵死了,连求救信都送不出府衙,即便拿了他与敌军私通的证物,自己手无寸兵,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将其绳之以法,除非……

——连纵郭业槐。

于是,丁大人扶着桌案抬起身,往卓缙文手里的那封放粮书上看了一眼,“既然郭大人眼睁睁看着本府被这狗贼逼着画押也不阻拦,花戏看够了,那大人这张白脸也该挂挂粉了。”说着缓缓落座,盯着郭业槐,“再怎么说,您也还是京师派来幽州巡视的兵部首府,是钦差大人,既然前夜您离城失败,就该明白,此时此刻,您的顶戴花翎也就跟我幽府二十三县绑在了一处,死生荣辱与共,这封献城令,不该也经一下您的手吗?”

郭业槐微微眯起眼,一声不吭地扫了一眼卓缙文。

卓缙文像是被丁奎提了个醒,扬了扬手,命几名士兵退下,这才将那份丁奎刚画了押的文书往郭业槐面前一拍,“原想等丁大人安寝之后再劳动郭大人的,既然他都发话了,那就劳您动动手指,也在这份文书上画个押吧,有道是同舟共济,幽州走到今天这一步,您的功劳也不小。”

郭业槐不动声色一笑,没动,“卓总兵,你前几日来天风驿站的时候,就拿出过这张纸,还说是为了前线守城兵能吃饱饭才要丁大人开仓放粮,可谁不知道你的心思?卓总兵,你的反意,太明显了。”

卓缙文猖狂地笑起来,难掩愤怒,“那也是被你郭业槐逼的。”

郭业槐啼笑皆非道,“卓总兵,你可不能血口喷人呐,从始至终,我哪一句话是教你卖国的意思?当初你说要募兵,要把靳王殿下安插在城防的暗子揪出来,我劝你悠着点来,别触怒王意,到头来引火烧身,我那是为了你好,可你呢?你后脚就联合丁大人跑去安平王府给殿下上眼药,他不得不允你张榜,这才惹来新老兵不睦,甚至闹出了胡家的命案,弄得满城风雨;后来那吴家寨的吴大和吴老二跑到天风驿站劫走了我的出城令牌,吴老二刚还没跑到城门口就被你的冷箭射死了,你到底收了那贼人多少钱,要这么心急灭口?”

“那吴老二果然是你卓缙文灭的口?!”丁奎大吼。

卓缙文指着郭业槐,大怒,“郭业槐,你血口喷人——”

“不止是吴老二呢,”郭业槐不疾不徐地打断了卓缙文的怒吼,继续说,“还有那两个对靳王施杖的行刑兵,赵福和邱顺,不也是你卓总兵贿赂、暗杀的么?想必现在带人去你府上后院挖,还能挖着那两枚人头的骨灰呢。”

“你……你……”卓缙文指着他,“你分明倒打一耙,是你、是你……”

“我逼你的?”郭业槐冷笑着问,“我逼着你叛国了?我逼着你囚禁丁大人的家眷,换了幽州府衙他所有的精兵了?还是我逼着你,拿着这张纸过来,按着我二人的手,逼我们签下这献城书?!卓总兵,你自己做过的事,不能不认啊。”

“你!你……”卓缙文盯着郭业槐,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

郭业槐这番话实则半真半假,所述多半都是他二人连纵做过的事,可惜自己的屁股擦不干净,指证郭业槐这老贼更是无凭无据——因为自始至终,所有经手过的钱银、人命都实打实地过了自己的手,而这郭业槐始终片叶不沾,倒逼着自己一步步上了这叛国的贼船。

郭业槐冷笑一声,慢道,“卓总兵,走到今天这一步,本官劝你就堂堂正正的当个逆臣,索性将这放粮书就光明正大地改成献城书,递到敌军手里,反正靳王在前线一死,幽州名存实亡,没有援兵,也撑不了多久。是不是,丁大人?”

“郭业槐,你怎么能诅咒王爷……”

“非是诅咒,殿下已经被困回头岭近一个月了,没有补给和援军,密林中全是瘴气,就算不死,也要脱层皮,能不能活着回来都是两说。如今孤零零一座幽州城,就是一块任人宰割的软肋,死守着也是耗人耗力,还不如舍弃。”

丁奎这才刚从郭业槐那听到点倾斜自己这边的风响,结果他话音一转,立马翻脸,丁大人气得脸色煞白,“郭业槐,你到底要干什么!幽州亡了,你必死无疑,以为能独善其身吗!?”

卓缙文像是被郭业槐领着带进了坑里,脱口便问,“这么说……郭大人是愿意画押了?”

郭业槐没有立刻回答卓缙文,他往窗外看了看夜色,顺便将前夜翻山越岭不慎摔伤的腿挪了个舒服一点的位置,这才对不停喘着粗气的丁奎笑了笑,“少雍兄当年在滇南做幕僚时,本官就有所耳闻,都说少雍兄从善如流,审时度势,是位能者贤臣,今日看来,确非虚言。对了,听说你这里还存了不少滇南带回来的好茶,不知本官是否有幸尝尝。”

丁奎环顾四周,这阵仗哪有半点喝茶的阵势,也不知这郭业槐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了想,还是先顺了他的意,于是朝曾师爷吩咐,“去后堂取些老滇青,给郭大人烹上。”

郭业槐这才又转向卓缙文,“反正整个幽州城都已经在卓总兵的控制之下了,不介意我与丁大人喝杯闲茶吧。”

丁奎感叹道,“咱们三人同朝为官,如今却兵分三路,这杯茶权当是分道扬镳的谢罪酒,郭大人想说什么就说吧。”

郭业槐笑了笑,看了一眼卓缙文,“卓总兵今日前来府衙,主要的目的还是想探探我二人的口风,看我们愿不愿跟他走一条路。”

丁奎冷哼一声,“想都不要想!”

丁大人这回是豁出去了,从卓缙文挎刀进门的那刻起,他就没打算活着走出去。郭业槐此刻敌我不明,若是他与卓缙文沆瀣一气,幽州就要效仿伦州献城,丁奎就要做第二个齐世芳,哪怕是被人逼着画的降书,他一样成了千古罪人。

前厅此刻危机四伏,三人各自为阵。

卓缙文一直紧盯郭业槐的口风,仿佛只要得到郭大人的首肯,自己就能将献城的罪名变成理所应当一样——他此刻就缺一个主心骨,只要郭业槐同意画押,“三人战”霎时变作“二对一”,自己在此战的赢面就更大一些。哪怕之前被逼着上了郭业槐的贼船,但他自己捞好处的时候,也是默许了的。毕竟那颗沧海游龙珠能抵万金,握在手里把玩时,好似把他的魂都吸跑了。

然而,郭业槐老奸巨猾,从进门到现在都是一副坐山观虎的态度——非但对丁奎被逼画押的动作无动于衷,且对自己的诚意相邀也视若罔闻。

丁奎还没开口,卓缙文倒是先沉不住气了,“咱们最好少耽误这喝闲茶的工夫,郭大人,说说您的立场吧。”

郭业槐端起那杯茶,仔细品了品,没理他,不疾不道,“丁大人,果然是好茶啊。这老滇青震就是陈年佳品,本官在靖天时,太子爷就特别喜欢在偶尔得闲喝茶时,听本官讲故事,不知两位大人有没有心情,听郭某人讲个故事。”

丁奎:“愿闻其详。”

郭业槐缓缓地放下茶碗,道,“本朝高祖皇帝在位时,西北曾发生过五王叛乱。朝军平叛之日,也曾遇见过类似今日的境况。当时的叛兵攻至太原城,太原总兵意欲投诚,将城内征集到的粮草全部运了出去,城中人人自危,老百姓过不下去了,就开始砸官府的大门,官民分歧滋生,蔓延了三个月之久。到了最后,民怨沸腾,各地揭竿而起,太原城走到快要陷落的地步,情况十分危急。因为太原是西北要塞,一旦陷落,整个西北境就会落入叛军之手。就在这紧要关头,太原知府还火上浇油,情绪崩溃后,竟一头撞死在了衙门的条案上。”

丁奎听他意有所指,冷嗤一声,不接他的话。

郭业槐不疾不徐地继续,“太原知府死了,可是叛军不退,反而士气大振。他们都认为太原城已唾手可得,便要连夜放火烧了太原城。当时守城的太原提督,一听说敌军要火烧太原,吓得直接签了献城书,打算在敌军攻城之前大开城门,将太原城拱手予人。”

卓缙文的眼神忽然阴鸷起来,“郭大人讲的故事,我怎么听不懂?”

郭业槐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卓缙文跟前,盯着他道,“卓总兵,你知道为何太原城当时在那样的危机之下,最后还保住了么?”

“……”

“因为那太原提督在逼迫几位参将共签献城书时,被寒刀斩于堂上——”

丁奎暗叫不妙!

下一刻,郭业槐和卓缙文几乎同时出刀,卓缙文的刀快过郭业槐的匕首,在他的匕首要刺向自己的腹部时猛然间回刺,然而只听“噗呲”一声——

“呃啊——”

短刀在一瞬间划破了其中一人的喉咙,那人睁大了双眼,盯着眼前一直说要帮他出人头地的人,喉管中迸出的鲜血喷到了那人脸上。

身后一黑衣杀手的短剑猛一用力,割断了那人的半拉脖子,那人滑落在地上,挣扎了片刻,喉咙里发出“嗤嗤“的响声,不一会儿便鼓着眼球,蹬腿死了。

丁奎颤巍巍地站起身,还没从从方才那惊心动魄之中缓过神,郭业槐收回还未扎进卓缙文腹部的匕首,用袖子擦了擦脖子上被喷上的血,嫌弃极了,回身对卓缙文站在身后那人令道,“阿七,退下吧。”

那叫“阿七”的黑衣杀手微微点头,卷着风似的,瞬间消失在黑帘后。

丁大人惊魂未定,“郭大人,您这是……”

郭业槐跛着脚回到座上,看了一眼已经咽气的卓缙文,对丁奎道,“事发突然,来不及对少雍兄言明,委屈你了。卓缙文只顾着听我的故事,没料到我派的杀手一直就站在他身后。”

说着,他指了指方才卓缙文背后的帐帘。

茶壶此刻还在小炉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泡,丁大人手抖,握不住茶壶把,曾师爷踉踉跄跄上前,接过水壶,颤抖着,帮他斟了半杯茶,随即退下。

“郭大人……”丁奎欲言又止。

郭业槐抬手打断他,“诶,少雍兄什么都不必说,今日之事你也看到了。卓缙文公然叛国,被我就地正法,您给本官做个见证,他怀里揣着的,是一封幽州城的献城书,战后就随卓缙文的尸体一起运回靖天,功劳簿上,你和我,都会记上一笔。”

他又端起茶碗小抿了一口,笑道,“少雍兄莫怕。对了,方才那故事我还没讲完,那太原提督被杀之后,虽然献城之危解除,但五王叛乱之危还在,整个太原城群兵无首,可就在这时,西北应忠一带出现了一名叫‘高凡’的义士,他集结了上万人马,赶往太原解围,结果人还没走到太原,就被五王叛军斩于马下。”

“五王之乱”在朝中人人皆知,只是事关薛氏皇族秘辛,人人不提,丁奎一时想不明白,郭业槐此时讲述这段历史,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过也正是因为有高凡的人马在西北拖延了战期,给从云州派去太原的正规军赢取了战机,最后还是由朝廷军一举歼灭了五王叛乱。”郭业槐细细地品尝着老滇青,没抬头,“少雍兄可明白了?”

丁奎此时脑子里嗡嗡直叫,眼见往昔同僚血溅当场,即便知道那是叛臣,也难免心有余悸。叹了半天气,还没来得及答郭业槐的问,突然窗外又传来一阵刀剑砍杀的响动,他惊得一下子站起,“外面又怎么了!”

“少雍兄莫慌,”郭业槐安抚道,“卓缙文带来的人马一个都不能留,我这是在帮你清阵呢。辛苦少雍兄,明日清扫前院时,可能需要费点功夫了。”说着起身走向后堂,“丁大人,明天一早,再开府门吧。”

府衙院内不断传出惨叫,鲜血溅在窗纸上,将门窗染成血红。

卓缙文所携兵马全军覆没,一夜之内被郭业槐的暗卫“阿七”斩杀。

衙门后巷酒楼的一处角落里,一个蒙着面的矮胖男子穿过空空荡荡的前厅,来到另一男子面前。

“四爷,已经按您的吩咐,将那包物证还给郭业槐了。”

蓝舟抬头看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包盘缠,推到那人面前,“尽快出城吧,那姓郭的一拿到物证,定会出城追杀你,往西边走,不要再回北方。”

那人颤抖地拿起盘缠,眼泪刷地一下决堤,“四爷,吴大没脸见二爷,日后有需要我的地方,您说一声!要是需要我去作证,我赴汤蹈火!郭业槐在阴山马集通敌的事,是我亲眼所见,我就是人证。”

“行了,吴大,你我也算兄弟一场,如今拔了香,三刀之后,你已经不是鸿鹄的人了,今晚还肯出面用手里的物证恐吓郭业槐,以往的债,咱们一笔勾销。”蓝舟笑了笑,“马车已经备好了,带着白氏走吧。”

吴大点了点头,恭敬一揖,“四爷,吴大贪生怕死,视财如命,那三刀没将我捅死,倒将我捅明白了,以往是吴家寨对不住鸿鹄,如今您还为我跟二爷求情,免我一死,此恩难以为报!”

蓝舟低下头,“我哪有那个本事免你一死,那三刀,一刀都没往要害上扎,是二爷免你一死。”

吴大一愣,当即跪在地上,仔细将哭音憋回去,对蓝舟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