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一、回援
拂晓,蓝舟带着卓缙文已死的消息回丛中坊复命。
“吴大已经出城了,郭业槐果然派了人去追杀,还好我预先让他做了防范,帮他们避开了郭业槐派出的杀手。”蓝舟躬身在二爷耳边,低声说,“听说郭业槐看见吴大的一瞬间以为见了厉鬼。二爷,您这一招真是高明。”
二爷笑了笑,“蓝四爷这是拐着弯地骂我呢。哪里是我高明,明明是四爷心软,还不愿自己开口,换老五过来求情,让我别杀吴大。呵,实话说,我原本可是不打算留活口的。”
“您胡说。”蓝舟轻笑一声,“吴大是目前能证明郭业槐通敌的唯一人证,曾亲眼看见郭业槐与吴家另外两兄弟有赃银私通,都是北鹘皇族的宝贝,只是谁也没想到,吴大偷了一些出来,送给了白氏,白氏没舍得用,都藏在膏药坊了。这次若不是您放他和白氏一马,他也不会挺身而出,恐吓郭业槐,郭业槐也就不可能被拉入丁奎的阵营,从而在昨夜那一局中倒戈杀了卓缙文。”
二爷笑了笑,“不说这个了,卓缙文和他带的亲信确定都死在府衙了?”
蓝舟点了点头,“今早老五趴在房梁上看了,前院死了近百人,血流了满院子,丁奎正派人清扫呢,挺费工夫的。卓缙文的死讯暂时秘而不发,所以院子里必须清洗得一滴血不剩。哎,吴家寨的事终于告一段落,只可惜了那些物证,统统还给郭业槐了。”
二爷狡黠地笑了一下,手指轻轻地捻在一起。
蓝舟像是被他的动作提醒了,猛然间倒吸一口冷气,“什么意思?难道物证没有全部给……那吴大……”
二爷笑道,“四爷怎么糊涂了,吴大这种精明算计的小人物,既然逃过一劫,怎么可能不留后手。只不过,我还是小看郭业槐了,在昨夜那场‘三人战’中,他将自己经手过的事黑白颠倒,全都扣在了卓缙文这个蠢货的脑袋上,卓缙文抓不住他的把柄,有口难辩,倒是被姓郭的老狐狸反将一军,死得不冤。兴许吴大还留着点什么物证,但即便我们现在逼他交出来,也没办法置郭业槐于死地。”
“那是为何?”
“因为他此番临阵反杀卓缙文这一手,已经记在了功劳簿上,是丁奎亲眼所见。”二爷用食指轻敲椅子扶手,“这个节骨眼上,幽州存亡要紧,不好为此事再掀动荡。经此一役,郭业槐通敌的罪名明面上算是抵消了,将来呈递内阁,老皇帝看了不但不会怪罪,反而会给他褒奖。老六干吃哑巴亏,那颗沧海游龙珠在这等护城诛叛的丰功面前,不值一提。对了,丁大人的家人呢?”
“老五带人把他们都从总兵府救出来了,丁老头有骨气,他的儿女也不含糊,说是再晚去一步,那一双儿女就要自陨鸣志了。还有那赵福和邱顺两名行刑官的首级骨灰,也被衙门兵挖出来了,送去了仵作那暂存。”蓝舟歇了口气,又道,“二爷,卓缙文死了,可他的死讯瞒不了几天,幽州城如今……还是群兵无首。”
二爷脸色一沉,眼神渐渐冷下来,总兵一死,兵门无将,幽州城防等同于空悬,“……的确是麻烦事。”
这时,葛笑和陆荣快步走进来。
陆荣道,“二爷,目前城防兵都还不知道卓缙文已死的消息,还没乱。”
葛笑接道,“我刚从衙门过来,顺便将昨夜吴大要挟郭业槐的事告诉了丁大人,他让我询问您,请示下一步。”
二爷想了想,“转告丁大人,让他暂时以幽州府之名接管城防兵,就说卓总兵近日身体不适,凡事暂由他安排。”又转向蓝舟,“老四,郭业槐既然想充功臣,那咱们就再送他一功。”
蓝舟上前一步,“您说怎么办。”
二爷冷笑一声,“你去帮我给陈寿平送一封信,这回,叫他以走檄八百里加急,快马送到幽州府,听令人,就写郭业槐——前线粮草短缺,郭大人这么想立功,怎么不去前线押粮呢?”
三日后,陈寿平果然快马送来八百里加急军令——郭业槐诛叛有功,令其押运粮草,速抵前线援战。
郭大人刚乐了两天,就被这八百里加急的军令震聋了耳,丁奎再递一杯好茶为郭大人道喜,赞他是有功之臣,必将否极泰来。
郭业槐下了这么久的功夫,好不容易将自己从险境中解困,在丁奎面前斩杀了卓缙文这个嘴巴不劳、不知什么时候就把自己卖了的“往日同盟”,还销毁了所有对自己不利的物证,刚想舒舒服服地回靖天悠哉一阵,将幽州城的一切抛诸脑后,却没想在刚要启程的档口,又被陈寿平一纸军令当胸捅了一刀。
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不敢违抗军令,毕竟如今南北国恶战,若是延误了援战的粮草,他这个兵部主簿即便回到靖天,一百个头也不够陛下砍的。
郭大人机关算尽,如今功亏一篑,面朝苍天,很想一了百了。
隔日清晨,城门大开,从幽州送去前线的军粮便由郭业槐亲自押运出城。
军粮平安送走,丁奎立马便赶来了丛中坊,想亲自见见坊中人,然而二爷隔着窗“见”他,根本不露脸。丁奎站在窗根下擦了一把汗,心想,不见就不见吧,如今幽州危矣,只要这人有招就行。
可二爷只是详细地询问了卓缙文被杀当晚详细的情形,嘱咐他一字不漏。
丁奎说到快晌午,唾沫都快磨干了,才事无巨细地讲完,蓝舟递了他半杯凉茶,喝完了才将他送出丛中坊。
“这位公子,我瞧二爷不愿说话,若是有了后招,您可务必知会本府一声。”
蓝舟安慰道,“丁大人放心,您慢走。”
说罢,立刻将大门锁上了。丁奎很不识趣地趴在门缝上往里看了又看,仿佛能看出个解决危机的“后招”来——幽州城如今无将、无兵、无粮、无人,一座风中残垣,萧瑟得可怜。
蓝舟前脚送走丁奎,刚一回屋,就见二爷脸色惨白地攥紧拳,人撑在床边,额头上全是汗,地上溅了一滩血,顺着唇角还在往下滴,一寸寸染红了胜雪的白衣,他立时吓得魂不附体,转身冲窗外大吼,“快来人!”
葛笑和陆荣听见吼声,一起冲进来,葛笑一把抓住二爷的手臂——脉冲过旺。
陆荣大吼,“怎么回事?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葛笑险些抓不住二爷激颤的手腕,怒吼,“二爷,你再不控制思绪,毒血冲心,就没救了!”
可惜,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历经殊死之战,幽州存亡未知,殿下生死未卜。
夕阳之后徒生冷月,那层月边的寒晕,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终于还是撑不住这口从五脏六腑涌上来的苦血。
见二爷充耳不闻,人几乎已失去了意识,血还在一口一口地往外呛,胸骨像是被人用斧子生生砸碎了,软绵绵地直往枕上栽。葛笑勾住他的后背,转身对蓝舟吼道,“给我一把刀!老三,你去把小敏找来!娘的,这丁老头到底说了什么,把人刺激成这样!”
蓝舟快速将刀燎了火,递过去,强自镇定,“就讲了昨夜郭业槐的话。”
片刻后,陆荣带小敏赶到,他迅速将蛊蛇放出,破例再一次用蛊蛇煨毒,半个时辰不到,蛇身泛起朱红,终于在危机关头暂缓了伤毒侵蚀心脉的速度。
待毒血稳住,葛笑这才敢用刀在二爷的心包上割一道小口,等淤血缓缓渗出,小敏这才掐住小蛇七寸,把它从二爷的手腕上取了下来。
“二爷!”几人不停在他耳边轻唤,终于见他睫毛微微颤了颤,人醒了。
葛笑低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二爷一开口,嗓子里都是腥涩的血气,口干舌燥的,发现自己全身都泄了力,忙问,“我睡了多久?”
陆荣了连忙道,“近两个时辰了。”
二爷还没回神,人有些恍惚,脑子却不受控地转起来,“敌军这两日或许就要围城,今夜……是最后一次喘息的机会,老六若是能回援……咳……”
蓝舟握住他的手,“老六不会有事的,您放心。”
二爷虚虚地望着屋顶,自顾道,“不……他就算能回援……也必死无疑。”
众人皆是一震。
葛笑以为自己听岔了,“为什么?”
二爷缓了口气,虚弱道,“郭业槐拿‘五王叛乱之征’举例,实则是说给我听的。高祖皇帝薛广义在位时,镇守云中的是一位异姓王,宣南王姚疆。太原遭难,太原提督献城未果被杀,险些同今日的幽州城。高凡是西北一支义军的首领,据说欲赶往太原解围的途中,因分兵失误而被敌军斩杀,所携义军全部战死。而彼时,宣南王正受朝廷之命,携族军奔赴太原援战,高凡虽然没能拦住五王攻城的步伐,但确实给宣南王军抵达太原争取了时间。最后,宣南王成功解困太原,五王垂死挣扎,被打散之后,终覆灭于鱼子沟,五王叛平。可惜,宣南王军最后……还是覆灭在了回征的路上。”
蓝舟不解,“仗都打赢了,怎么宣南王军还是覆灭了?”
“因为他自己所领族将于回征途中叛反,将宣南王斩杀。”二爷急喘了口气,强撑着力气继续,“郭业槐提及太原之战,实则是拿太原比作今日的幽州,将靳王好比宣南王,影射他此战是有去无回之征,即便回援,必死无疑。”
说完狠狠咳了几声,人颤得更厉害了。
蓝舟这才似乎听懂了,一震,“郭业槐的言下之意……暗示老六身边,有人谋反?”
陆荣脸色大变,“所以……老六进回头岭根本不是被敌军逼进去的,他是被自己人坑的!他身边有叛臣,谁?谁反了?!”
二爷朝葛笑指了指,示意他将陈寿平之前那封战信拿过来,再次细看,发现其中有一支分兵的总将竟是“莫音”——路线纵向东北,正是回头岭的方向。
“还真是他。”
“莫音!”葛笑一巴掌拍在案上,“杀千刀的,又是莫音!这家伙几年前就在西沙坑过三雪,陈寿平这朽木,还真会‘知人善用’!”
二爷却一反常态的平和,如今看来,莫音反义已决,早就谋划了“回头岭”这步棋,即便陈寿平不做分兵的打算,他也会想方设法将靳王逼至绝境——眼下,郭业槐受谁指使谋害殿下暂时已不重要了,莫音这块棘手的山芋,才是楔在回头岭外最麻烦的一把刀,万一那人撑不住,出岭是死,死守也没有活路……
二爷深深叹气,数日来的危机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伤毒残存于脏腑,就像一擦即亮的火石,随时可能迸裂。
见他面色如纸,连眼睑都在孱弱地翕动着,葛笑单膝跪下,沉道,“二爷,我来守城吧。”
陆荣也跟着跪地,“老四,你护二爷出城,我和老五守城!”
二爷沉默地看着几人,释然一笑。
偌大一座危城,没有等来枕戈待旦的勇士,却仍是一支支魏巍竖立的殇戟,还有浮梦春晓时擎风荏苒的万家灯火。他忽然想起,披甲出征的年轻人曾承诺自己,要平安凯旋。死亡并不可怕,怕的竟是在无边的企盼中无辜消磨,就如那人说过的——“苦等之后若都是劫后余生之喜”,这世间便不再有诸多未亡人了。
幽州城陷入最后一丝安宁,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忽然,房屋震颤,是从后院传来的,听响动像是地震,“轰隆隆”——又几声巨响,纵斧劈山的动静似是从地底传来。
陆荣嚯地站起,“怎么回事!”
葛笑挡住蓝舟的步子,“我和老三去看看,你和小敏留下!必要的时候,背着二爷从后门走!”
蓝舟抖散披风,披在二爷肩上,鞭子已系上腰间。
后院的老树被连根拔起,倒在房前,枯井被炸一个裂口,正冒着黑烟。
“轰隆——”再一声,地皮剧颤!
葛笑扶住陆荣的手臂,“小心!”
陆荣拔|出短匕,挡在葛笑身前,“有人炸井,我下去看看,你别动!”
“三哥,你没我快,还是我去吧!”
说着,葛笑一个纵身跳进井窖,陆荣拉他都没拉住。
随即,老树的根茎缠着碎石又一次被炸力逼着,四分五裂地拱出来,葛笑一落进井窖,就被炸开的泥灰迷了一脸。
“老五!”陆荣低骂一声,跟着跳了下去,结果刚好砸在葛笑身上!
“娘诶,你别踹我屁股!”
黑漆漆的泥洞中伸手不见五指,葛笑连抓带喊,一鼻子撞在陆荣脸上,几乎亲了个嘴对嘴。
陆荣抹了一把嘴,却糊了一脸泥,惨叫着,“你他娘的恶心死了!”
“你说谁恶心!老四都没这么啃过我!”
两人正在浓烟滚滚的漆黑中摸不到北,这时,两根绳子从天而降,只听井口那人喊了一声“抓稳!”,葛笑和陆荣想都没想,攥紧绳子,被那人捞了上去。
甫一被拉出地面,陆荣就猛呛了几声,他满脸黑泥,嘴巴里还都是葛笑喷出的土,眼睛眯起一条缝。
“三爷,五爷,别来无恙。”
葛笑扑去满脸的土,定睛一看,就见一男子正目光如炬地打量着自己,霎时目瞪口呆,“林竟?!怎么是你!”
林竟笑起来,一身玄衣,神采飞扬,简直与当初那个落魄的叫花子判若两人,胸前还挂着当初那个泥瓶子。
陆荣朝着葛笑嫌弃地“呸”了几嗓子,“林竟,你回来做什么!”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林竟将披风抖落,搭在臂上,“我要见二爷。”
一边说一边就朝前院走,熟门熟路地推开了二爷住的房门,早就藏在门后的蓝舟长鞭一甩,林竟顺势拔剑,立刻又被逼着,跟蓝舟战作一团。
“住手!”林竟边打边叫,“有完没完了!我是来守城的!”
二爷撑起上半身,“老四!”
蓝舟鞭子未停,冷笑,“守城?!我看他是来找事的!”
林竟坏坏地笑了笑,身体往前一倾,一把攥住蓝舟甩来的横鞭,猝不及防地捏了捏他的下巴,端详道,“没成想鸿鹄一个贼窝,竟出了这么多美人。”
“林竟!!”结果,刚刚冲进门的葛笑疯了。
再下一刻,在这一方逼仄的小屋里,发生了一场惨斗。
二爷看着几人扭打成团,瞧着一时半刻不能消停,又没力气阻止,便对一旁杵着的小敏使了个眼色,“用小青蛇,去招呼一下林少爷。”
小敏笛声一起,小青蛇立刻吐着信子,悄无声息地攀上了林竟的大腿。
于是林竟不打了,惨叫声差不多传出三里地,半柱香过去,众人犹在耳鸣。
一炷香后,林竟瘫在地上,愤怒地喘起粗气。
二爷摆了摆手,示意小敏放人,“遥关兄这次带了多少人?”
没了小蛇,林竟终于能撑着椅子自己站起来,“三万,够不够。”
“够了。你为什么回来?”
林竟挑了挑眉,笑道,“靳王让我来的。”
二爷微微一惊,“你见过他?”
林竟缓了口气,正色道,“镇北军在富河分兵三路,靳王带军本想回援幽州,却在半路遇见敌军偷袭。呼尔杀领的三千骑兵将他堵在了回头岭前,是我烧了敌军的粮草,救了他。可我和兄弟们也被赶来的敌军包围,靳王杀了个回马枪又救了我。一来一去,我又欠他一个人情。”
二爷想了想,犹豫道,“他……还好么?”
林竟拧眉,“怎么说呢?只能说,情况复杂。”
二爷抬手挡住他的话,冲另外几人道,“你们去休息吧,明日还有硬仗要打,我与遥关兄说几句话,今日不必守夜。”
葛笑虽不放心,还是不情不愿地拎着双刀,与陆荣一起,带着蓝舟离开了。
二爷用披风稍稍掩住胸口殷红的血渍,林竟走过去坐在床边,随意瞧了他一眼,“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二爷没理林竟这话,半靠回枕上,波澜不惊地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竟叹了口气,正色道,“三军中确实出了叛徒,靳王进回头岭,是迫不得已。”
林宝宝的高光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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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九十一章 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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