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火林

九十四、火林

翌日朔夜,大风起。

东南风从回头岭的山口吹进来,弥漫的大雾慢慢减弱,朗月高悬,旁有月晕,将明月绘成了一个圈中套着圆盘的碗。

回头岭中日升月落,终年黑瘴弥漫,一年只这么几日得见天光。

刘贺青即便再怎么抵死不从,也不能违抗军令,只能精心挑拣了三百名死士,留给靳王,让剩下的五千人跟随自己爬山。

子时将至,靳王披甲上马,回身看了一眼紧随自己的三百死士,未知这样迎战算不算逞英雄,不过,有尾指一段红缨作伴,无论胜败,掌中火弦一震,快意生杀,只有置于死地,方得柳暗花明。

林深叶密,凌乱错枝阻碍着三百死士冲入密林的路。

胡立深驰马在前,俨然已不见数月前幽州深巷里举目无助的样子,手握战戟时虽然还会紧张,但已然是他平生最勇敢的一次。

“怕吗?”靳王转头问他。

“不怕!”胡立深断然大吼,“谁怕谁是狗!”

“火把准备好了么?”靳王又问。

三百死士齐声高嚷,“都准备好了!”

被困幽谷已一整月的镇北先遣军,此刻望着山风吹进的东南山口,深知此战对抗莫音,原本的北国战将转眼换作昔日同袍,即便是诛叛之征,大家也没见多少振奋——当头颅和热血不再为驱逐敌虏而消磨,碰面即死战,兵戟相撞发出的金鸣,都会沾上哭腔。

殿下扯起马鞍下的葫芦,一口气将剩余的药酒全部灌下,朗声道,“诸位,都别哭丧着脸,东南山口是回头岭唯一一条出路,看一眼,那边有什么?”

胡立深立刻道,“有叛军!”

“对,叛军!”

“诛杀叛军,诛杀叛军!”

靳王却道,“有叛军,也有红日啊……大伙被叛军逼闷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都多久没晒过太阳了?待红日东升,咱们一起活着杀出去,战后给诸位添酒,窖藏三年的,本王亲自从王府的酒窖里给你们挖出来!”

一番话适时地冲淡了大伙此刻对敌同袍的郁郁。

“小胡,再给我本王一个临阵不怕死的理由。”

胡立深想都没想,“我哥说过,怕死无非是怕疼,阵前杀叛贼,不知道疼!”

“独辟蹊径,倒是没错。”靳王沉声令道,“着胡立深升任先遣军阵前先锋,暂代副参,此战若成功退敌,授二等功。小胡,你得帮本王摘个头筹!”

胡立深愣了一下,立刻合掌领命,“是!”

靳王又朗声对众人道,“你我今日耗战于此,不得已血戮同袍,虽然痛心,却是为将来对敌人人都能将后背安心以付,此间叛徒诛剿,不杀不快。诸位的刀可都痛快点,若放走一个叛军,往后沙场上的每一滴同袍血都断在今日诸位的一念之仁上,本王就将身家性命交给你们,咱们活着杀出去!”

——“是!”

金鼓震,战旗扬。

——“逆鳞凌净,绝地逢生。”

这八个字好似血淋淋的带着刺,刻在了每一位死士的脑海中。

大风过境,浓雾渐渐散尽,三百死士全速向东山口进发。

失去了浓雾这顶“保|护|伞”的掩护,回头岭的深谷密林再不是不见天日的铜墙铁壁,夜幕中明灭闪烁的北辰星成了指路的唯一一盏孤灯。

一路向东南疾驰,战马飞踏鸿泥,只需半个时辰便能抵达东南山口。

靳王头看向身后三百死士,心中莫名腾起振奋,百仞高的悬崖犹如从天而降的山斧,劈开了积存于他心底的混沌,好似古神开天。他心底落了灰的镜子一瞬间清明,似乎长久以来镇北军“亦退亦守”的对敌之策从大雾散尽这一刻起,陡然间折转,由退守改为了主攻。

朗日择天而动,层云后露出了先遣军劈断血棘的第一把快刃。

按理说,“天风姤”此卦卦念于“风”,于战事上并非好兆头,可一旦遇见回头岭这扇东南向的“鬼门关” ,便被判成了起死回生的良方。

——“六爻分长短,数阴阳,无一爻可谓好,无一爻可谓不好。”

——“天垂象,见示吉凶。天地万象,以不变应万变。”

二爷这两句话让殿下心口发烫,眼前金火满山,全身的血脉恨不得炸开。

紧接着,他用让所有人不寒而栗的声音下令——“放火!”

破晓,夏至风终于彻底吹散了谷底迷雾。

巨大的幽谷裂出一个缺口,风速在幽谷裂口处增强,乱石黄沙随着风舌似刀剐着身上的皮肉。山谷恢复了罕见的清明,断崖高耸入云,耳听湍急的水声从崖底传来,往日雾气浓烈时根本量不出幽谷深度,此刻云开雾散,却见谷底的激流向下冲涌,向着岩石下方一条黑漆漆的甬洞倾泻而下——

“快看,有地下河的地方必有出口!”

又或许,那个甬洞就是除了东山口之外,回头岭的另一条出路!

东南山口聚集着亟等弑王的叛军。

莫音身披金甲,八字眉,羖羊须,颧高额宽,胸背如龟;正扶着刀于幽谷祭坛上来回踱步,五千兵马驻扎在南山谷口,两侧山崖被他如风箱一般以人扇对面合堵——是呼尔杀教会他的“守株待兔”。

九年前,九龙道一战让南朝第一战师烈家军全军覆没,北疆兵防顺势沦为殍谷,北鹘军如饥虎吞鹿,由雲沧江北岸一路南下,只用三天就直取云州城。从那一刻起,南朝北疆战火不断,哀鸿遍野。当时的镇北军还只是镇守在太原一带的一个小小军团,军刀背刻“战附”,意同战辎储给,连个正式的军名都没有,只能挂靠在太原府下,当作一支城校军来训兵,在朝中的地位还不如当年烈家军随便一支探路的先遣队。

莫音,就是当时的战附军总将。

烈家军灭亡之后,北疆军亭空悬,一年后,战附军从太原附近调入北疆,改组重编,正式更名为今日的镇北军。然而,接任镇北军统帅的并非一直喜滋滋静等兵部调令的莫音,而是从西北陈氏军府右迁至北疆的陈寿平,陈维同之子。

莫音就这样从千拥万贺的战附军总兵长一朝沦为陈寿平手下寂寂无名的副参,军级虽不变,军权却被变相褫夺,变成了一条只能摇尾乞怜的陈家狗。手握金刀的虎门嫡子要被年轻于自己的将军掌掴,莫音嫉恨之心溢于言表,多次使绊,都被陈寿平以“鹘狗未逐,不宜内讧”为由施恩。

直到三年前西沙恒关河一战,莫音突然在战前收到了从雲沧江北岸递来的密信,随信另附二十六枚金珠,意为“将军死,数头七,坟前雪,知令岁”。

——那二十六枚金珠,刚刚好是陈寿平当年的岁寿。

呼尔杀仅用二十六枚金珠,就砸碎了一直以来自诩忠义的将军胆。

原本恒关河一战中呼尔杀欲里通外贼,利用莫音暗取陈寿平的性命,没想到却被前去屯粮的鸿鹄恶匪横插一杠——当时莫音作为钓饵,与乔装成平民的北鹘军死士在恒关河南岸苦等三日,却没等到前来汇军的陈寿平,竟然等来了沙匪与鸿鹄女匪的一场恶战。北鹘死士见情况不妙,不愿让莫音在此战中彻底暴露,于是命他做出一个“调转响马”的动作,故意给沙匪留了一条往西逃命的通路,好借鸿鹄匪追剿的空档,从东北方秘密撤退。

战后莫音因“临敌怯战”被罚二十杀威杖,再后来他才知道,恒关河一战中陈寿平迟迟未按原定路线抵达埋伏点的原因,竟是因为他听说鸿鹄人马出战西沙,要临时转道前往护马,这才侥幸逃过那一劫。

然而,莫音那层誓死效忠的“假皮”在恒关河一战中浅浅暴露,陈寿平虽然饶了他一命,却还是缩减了他手底的军备和兵数,将他从偏将军降为子虞候。此番他能出战,还是从偏将军手里赊来的机会。走到这一步,他别无选择,呼尔杀拿捏住了他受贿叛国的软肋,一步步弥足深陷——一朝生,则暮暮死。

沉甸甸的二十六枚金珠砸在手心里,烫手,可他接的时候只觉轻得很,一只手就握得住,耳边反复着呼尔杀的那句话——“事成后,还有你的好处。”

他没有选择,也不想再选了……

南朝北疆就像是一颗包着褶皱的烂橘果,外头是坏的,里头还苦。如今伦州没了,幽州危在旦夕,一个不中用的小殿下被自己架在蒸屉上反复地炙,都快熟了……他还怕什么。

谷中火风怒啸,层层杀机。

莫音手下第一副手名叫秦樊生,一直是他的心腹,忽然眼见回头岭中弥漫起黑烟,大吃一惊,“是山火!将军,烧起来了!”

浓烟滚滚,大火腾起的浓烟如翻卷的潮浪,顷刻就将山林枯木全部引燃。

这一招“招火引风”简直是自取灭亡的路子,莫音一跃上马,怒骂道,“他娘的!靳王要活捉,他要是烧死在里面,咱们都得死!”

火光四起,振聋发聩的冲阵声悲恸传来。

秦樊生的战马被吓得直往后退,“将军,大风是朝山谷里面吹的,火势只会越来越旺,里面没有别的出口,不出一个时辰,他们全都会被烧死在里面,靳王他们出不来的!咱们还是撤吧!”

“放你娘的屁!”莫音用刀柄猛砸秦樊生的后背,大嚷,“老子帮齐世芳把伦州城都献了,李副将军都被你一刀杀了,没有退路了……靳王要是活活烧死在里面,北边怎么交代!呼尔杀说要活的,活的!要是烧死了,咱们都得陪葬!”

秦樊生不想进谷,莫音更不想。

然而火风化作催命符,半柱香后,莫音等不了了,决定亲率五千叛军回闯幽谷,撞开那扇狼烟遍地的死门。

“进谷,活捉靳王!”莫音狠一咬牙,“众将听令!谁能将靳王活,赏千金!”

五千叛军见千金在前,一个个高喊着冲锋,硬着头皮往深谷里冲。

火浪烈,山风疾,五千叛军一进山谷,就不得不放缓脚步。

林中瘴气未散,再遇山火,随即生出千鼎火|药的威力,炸浪连环,泥石冲天,统统砸向叛军。脚下的泥沼被烫熟了,马蹄踏在上面,如踩在滚红的炉砂上,相互跌撞,将士兵一个个砸在地上,惨叫着,滚掉一身身热皮。

盘踞在头顶的林木被火舌寸寸吞噬,枯枝和断木朝叛军头顶砸下,黑林中不断传出撕心裂肺的惨叫。眼见火木朝头顶砸下,莫音一把扯住缰绳,猛将身边一名欲保护他的士兵推了过去,那士兵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巨木砸中,压在下面起不来,不一会儿就成了一团火球,皮肉被烧熟,喉咙却没僵,临死前还在咒骂。

可莫音不信天,不信命,不怕诅咒,只当是笑话听。

秦樊生拉扯不住马缰,人快被山火烤熟了,不慎滚下马背,撞在一棵巨大的断木根上,惨叫,“将军!撤吧!这里不对劲,不对劲!!”

莫音却根本顾不上秦樊生这个酒囊饭袋,正踩着士兵烧焦的尸体,不断将围在自己身边的士兵推进火海,替自己挡住砸落的火木,一刻不得喘息。

忽然,火烧林中传来杀喊,穿刺耳膜,震颤心鼓。

天野间像是忽然间裂开一条缝,似有火碎遮云,激涌天河红浪。

莫音大叫,“不好!有埋伏!”

幽谷黑林变成染血的赤红,五千叛军早已被冲散,三五成群的栽入火海,林木倾塌,莽山如盖,刚要熄灭,就又有更多枯木助燃。

这时,周围的马蹄声更响了,如千军万骑。

秦樊生惶恐惨叫,“靳王到底带了多少人!怎么听着像几万人!”

“不可能!”莫音就快被熏成了睁眼瞎,眼角还挂着快要滑落的烫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秦樊生好不容摸上马背,继续劝莫音,“撤兵吧!现在撤还来得及!”

莫音怒吼,“你我亲眼看着他们进来的,最多不过八百人,咱们可有五千!活捉靳王,必须活捉他!”

——只有活捉了靳王,才算完完整整一张投名状。

——才能完完整整地活。

话音未落,四面八方传来更重的马蹄声。

“这……这战马的数量至少过千!”秦樊生大吼。

木石砸落,金火一闪!

忽见一玄甲身影在火光中一闪,就听谁大喊一声,“靳王!那是靳王!”

莫音回头一声断喝,“秦樊生!随我追!”

秦樊生闻声赶来,紧随着莫音,往发现玄甲人的方向疾追。眼前火枝乱跳,如陨星炽火,不断在眼前炸开刺眼电光。

“将军!前面是断头崖,不能再往前追了!”

然而,为时已晚——

火路陡然间转向,身后发出一连串巨响,莫音大惊着回头,方才的来路已被断裂的火木彻底阻断了……再往前看,就见一名面生的年轻将士带着近百名死士骑着马“一”字排开,伫立在断崖前。

那名年轻将军身披靳王惯穿的玄色铠甲,横刀身前,原是火林中的替身。

“假的,他竟然是假的!!”秦樊生失声尖叫。

莫音瞪着胡立深,难以置信。

胡立深举起刀挥舞两下,就见断崖后方又窜出第二批人马,围上断头崖。

“莫将军,菜都凉了,让本王好等。”

两扇独峰贯彻于天地间,靳王从死士间催马而下,似从酆门回临人间。

莫音乍一见靳王玄衣素甲,完好现身,愣在当场,“你……你……”

“我好得很。”靳王打马上前,不吝微笑,“多吸了几口毒烟,拜莫副参所赐,有些日子没见了,呼尔杀军里的伙食倒也没见多好,怎么还把将军饿瘦了?”

莫音此刻狼狈不堪,哪里还有一星半点镇北军副参的样子。

靳王身边的一名士兵递了他一件刚从火林中拾回的断戟,“王爷,确认过了,是北鹘的兵器,军铭被他们自己刮了,翻刻上自己的。”

靳王接过断戟,前后看了看,“将军平日里不是连我镇北军配发的新刀都嫌破,怎么呼尔杀拿这种生了锈的淘汰货伺候你和你的兵,你们倒没有一点不快,果然好肉喂多了,隔壁家的耗子肉都是香的。说正事吧,莫音,一个月前,我军在富河平原兵分三路——中路主力军由陈大将军亲自领阵,驻扎灵犀渡口,负责震慑呼尔杀主力,谨防他们南下幽州;左路由本王领军,目标辎粮营,势要解决敌军粮草;右路则由陈大将军手下的参将李令闲领军,目标伦州城,若齐世芳胆敢通敌,令其直取他首级,尽全力保住伦州,而你,就在这路军里。”

靳王话音一冷,“前两路军的任务都成了,只有你们这一路。齐世芳投敌叛国,签了献城书,伦州数十万军民沦陷废土,李令闲捐躯在伦州城门下,而你,竟然在他死后,突然带着你的兵秘密南下,将我先遣军堵进了回头岭。莫音,好一招暗度陈仓啊,我且问一句,李令闲是不是你杀的?”

一旦撕下那层伪装的“脏皮”,莫音也不打算装了,狰狞地笑起来,“呵,当时他就快摸到伦州城门了……还是晚了一步,晚了一步!!”

莫音的嘶吼仿若撕破了鼓皮的血钳,话音落地,溅起飞雪。

一片片飘落,砸进那片饿殍满地的荒滩。

“这里是回头岭,断头崖,死了可没人殓骨。”靳王朝天一声叹息,静静地低头,望着他,“莫音,听说过活人靶吗?”

莫音赶忙扯紧马缰,马蹄在崖边上搓着碎石,碎石砸进激流,断崖虽不算高,下面的水却极深。此刻,五千叛军的身前是断崖下的激流,身后是再也回不去的火林。叛军们伤的伤,残的残,被围在山谷正中,支离破碎。

正午的热风持续地吹来,催心炙骨,通透了苍茫火红。

“不好!看崖壁上!!” 秦樊生大嚷道。

莫音仰头看向断崖,只见对面的崖壁上乍然筑起一堵人弩墙——一排金红。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中了计!

昨夜,刘贺青将所有战马留给了火烧风林的三百死士,自己则带着其余士兵连夜爬上了断头崖对岸的高山,早早筑起弩阵,方才敌军攻林时,他们便在崖壁上不断地敲击石墙,仿金鼓蔽山,顺便曳柴扬尘,利用回音壁的响噪,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千人变成万人,制造出雄兵千骑压境的效果,让敌人不战而栗;

同时间,靳王下令引火招风,火林吸风,火越旺,风越大,相辅相成,叛军一旦入谷,深谷立刻变成一个密闭的瓮,火林便能将叛军锁死在山谷中;

紧接着,由胡立深乔装的“假靳王”作为吸引火力的目标,领百人在林中乱窜,用火木配合浓烟混淆叛军视野,逐层消减他们的兵力,为了活捉靳王,敌军会在慌乱中盲目做出判断,对“假靳王”穷追不舍,直到被引上断头崖——

这时,后路一断,正好便落进了崖顶的弩阵范围。

“蚊蝇扑火,也要死得其所。”靳王冷刀出鞘,不再给莫音丝毫喘息,低喝,“莫音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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