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六、辉烛
殿下仅凭一丝气力,从岸北到岸南,一步步撑着走到二爷面前,却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彻底脱力了,攥住这人的衣袖,死死不丢,人瘫在他身上。
二爷环抱着他,见这人历经生死,人瘦了,眼窝都深了,心跳……
心跳还是没变,有力,坚韧。
“没事了。”二爷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唇角弯起,溢出安心的淡笑,低头忽然瞧见他右手尾指上缠着的红丝,盯着看了一会儿,发现那根细线绑得极紧,都勒进皮肉里了,勾勒出一圈浅浅的血印……
薛敬感觉到他的眸光正注视着自己的手,指尖像是烫着了,克制着颤栗。
“都勒紫了,松一松。”大约是想化解两人间暧昧浮躁的气氛,二爷随口捻起几个字,抛给他,顺手就要帮他解。
“不!”薛敬连忙将右手缩回袖子里,躲着他,“好不容易收到你亲笔写的家信,我要这样……勒一辈子。”
“……”二爷无奈摇头,觉得他这样任性好没道理,“我的信分明是要你看天象,与风行。”
“可我看到的信不是这样的。”薛敬伸手给他瞧尾指上那段红缨,“你写了字的,我读懂了。”
“哦?”二爷歪着头,笑意不减,“我写了什么?”
薛敬探身过去,用干涩的嘴唇蹭他的脖子,“你说……”又胆大包天地挪到他唇间,黏住他喷着热吸的唇缝,轻咬着,“……澄霄万里,缨火同行。”
——澄霄万里,缨火同行。
霎时,尾指那抹殷红被这八字点燃,在两人交缠的指尖烧起一团鳞火。
那火能烧干黄垆,涂炭九天,温热胸膛里冷久的一颗心。
“你不甘心。”他说。
二爷眼神一黯,身体僵如冰封,冷道,“你怎知我不甘。”
薛敬侧眸看着他,用缠着缨火的那只手握住他不得动弹的双膝,重重一握,没有回答他,而是更迫切地吻上去,非要撞碎他沉缓克制的呼吸,把他浸过盐、泡着苦的舌根润上霜糖,将封过凛冰的发肤重新暖热,舔遍他身上每一寸伤。
他知他不甘。
否则回头岭断头崖上,亲斩叛军的刀,会再多一柄。
溅在红日上的冷血,会再多一层。
火瀑从澄空砸落,风起时,会有缨火燎原。
……
亲吻间,二爷喘息急促,闻见了年轻战士方从沙场归来,身上还未散尽的血气,像是刀劈白贝残留的磲锈,腥燥浓烈,糅杂着蓄积许久的情念,让人无端颤栗,想躲,又拼命想靠近……这人身上滚烫的血香,能治愈长久挂念病生的痨。
“这七十三天,比那三年还久。”殿下含混地说,“要了命了……”
那三年里,他南征北战,无家可还。旁人数着日子愿过的上元、除夕,在他这都当是孤苦伶仃的清明来过,因他没有家,二爷不要他;如今这惜别的七十三天,虽短,可这人眼里似乎多了一丝不舍,好像……他愿意要自己一点了。
……哪怕只是这一点点。
只是这话,殿下忍在心里没敢说。
他像是荒饿多年徒步冰原的忍兽,终于寻见称心的猎物,胸膛一起一伏,浑身似有用不完的力气,手臂将二爷托起,重新压回车窗边,窗开了一条缝,温风吹进来,吹乱了这人的长发,丝丝缠进唇齿……就这样虚虚地偎着他亲,外头什么硝烟都散了,只剩下他们彼此。鬓边凝起热汗,滴在这人惨白的侧颈上,那里的皮肤似被烫了一下,让他无助痉挛,青筋若隐若现,竟泛起雾色血潮,一浪高似一浪,薛敬只觉浑身在烧,舌尖不再受控,只想去更深的地方作祟。
太深了……彼此的心尖都像被软舌抚弄着……
这是他们久别重逢最放肆的一次,又像要浪荡生平这最后一遭。
“你没推开我,还任我胡来,莫不是我在回头岭死过一次。”
“……”
二爷刚得空要骂他,忽然,马车被凹凸的石头绊了一下,狠狠一晃,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哪,慌忙将他一把推开,薛敬没留神往后一耸,后背撞在另一边的窗沿上,夹板“邦”的一声,锤头砸了桩子似的。
“没事吧?”陆荣听见车里的动静,赶忙催马靠近,头从半阖的窗子挤进来。
“没、没事……”薛敬将他的脑袋推出去,重新阖上窗,揉着肋骨,龇牙咧嘴地不敢喊疼。
“六爷,是不是马车太颠了,那我赶慢一点。”小敏将车速放缓,适时提醒,“六爷,方才那傅大人临走前说,军医嘱咐过,您肋骨裂了两根,动的时候别抻着,慢着点。”
“知道了。”感觉到二爷眸光一凉,薛敬浑身的热汗立刻换成冷汗,头都不敢抬。
二爷话音朝外,“小敏,军医随船带药了吗?”
“说是军医不放心,已登另一条船,随后便到,会重新给六爷配药,让到了傅大人府上就好好躺着,嘱咐一动不能动。”
“那你还不老实。”二爷低声训他。
殿下不敢了,赶忙规规矩矩地挪到一边,眼睛倒还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生怕一眨眼,这人就跑了。
……
或许想要缓解尴尬的气氛,不愿两人间这么不声不响地冷着,薛敬随口问,“你怎么亲自过来了?”
“想吃烤番薯,便来逛逛。”二爷扯起谎来,不假思索。
“幽州那么大,没有番薯吗?”
二爷眼皮未抬,漫不经心地,“幽州的不好吃,就爱吃渡口的。”
“……”殿下一愣,方才自己是没规矩,但也没亲多狠,怎么又恼了?
瞧了一眼二爷手边只咬了一口的冷番薯,决定还是不拆穿他。
“在渡口等了多久?”
二爷这才看了他一眼,似乎知道他下句要说什么,索性先答了,“当时幽州情势危急,龙鳞佩赠人……是逼不得已。”
“送给谁了?”靳王挪过去,伸手搂着他的腰,再问。
二爷眼神一紧,坦白道,“给胡仙医,让他带着流星南下。”
“我随口一问,你不必心虚。”薛敬重新扣紧他的手指,偏要用缠着红缨尾指与他纠缠着,讨赏似的,“二爷补偿我。”
“……”
薛敬此刻前胸后背都绑着夹板,稍稍一动,冷汗就会顺着额头往外冒,二爷扶稳他的肩膀,逼他重新靠回软枕上,轻声说,“乖乖躺一会儿吧,说点正事,回头岭中一场林火烧了这么多天,这一战势必惊动朝野。”
薛敬却无奈苦笑,“惊动朝野又如何?莫音通敌叛国,杀了镇北军左副参李令贤,且不说此战我军依然没能撼动呼尔杀寸尺,就连伦州都被齐世芳和莫音里外勾结,拱手让人,这一战打得窝囊,没什么值得称赞的。”
随即握住二爷微冷的手心,一时也不知还能说什么,被困在回头岭的那七十三个日夜,他几乎来不及挂念与这人相处时的点滴,伤重昏迷时所梦,也大抵是戎马三年的铁血战场,鲜少旖|旎动人。在鬼门关里兜转了一圈,几乎跟所有鬼差阎罗拜了把子,他们才肯放自己重回人间。
二爷安慰道,“伦州献城非任何人所愿,呼尔杀不是等闲之辈。你知人善用,能在临危之际授命林竟回援,他才能及时将幽州城从危难中解救,之后,他还带兵出城,一举歼灭在千丈崖屯兵的敌军重甲,你救了幽州,这还不值得称赞吗?”
“可李副将军死了……”薛敬难以平复愤怒,忍道,“是莫音和他那副手秦樊生联手杀的,就在伦州城门献出之前,若不然,伦州不一定……”
忽然,他手里被二爷塞了一封信,薛敬仔细一读,霎时愣住了。
“看懂了?”
薛敬不顾伤重,猛然坐直,“什么意思?那李令贤也是……”
二爷用两根手指点着他手里展开的战信,轻声说,“这就是陈寿平在阵前执意分兵的理由。我起初听说他分兵三路时还觉气恼,缘何对阵呼尔杀的主力军,他要自减兵力,那只会让每一路军都有因兵力不足而溃败的风险。直到林竟回援告诉我莫音已反,我才明白——陈寿平当时是故意将叛军集结成一路,全部分了出去。只不过先前他递来幽州的信都被卓缙文的人马封锁了,信使死在了城外的河滩上,信路被切断,我这边消息断层,才晚知了这些。”
“这么说,镇北军兵分三路,其中有完整的一路都是叛军……有多少?”
“不少于八千。”
薛敬顿觉脊背发麻,“近万人……”
他深吸了几口气,一拳砸在窗壁上,怒不可遏。
二爷按住他剧烈颤抖的拳头,安抚道,“我师兄这人啊,留心了我先前的劝诫,想借此战诛叛,却不擅与人玩阴谋诡谋,遇见这等收拾叛军的个案,因为信路受阻我迟迟未有回信,他便等不及同我商量,索性硬着头皮自己来。他也的确做到了面面俱到,不但将莫音从手底下摘了出去,将最信任的主力军放在自己麾下对敌呼尔杀,暗地里准备好一路心腹军紧随叛军之后,随时准备将其铲灭,还将你调去安全一些的后方阻截粮草,万事俱备,却只欠算一点——”
“什么?”
“伦州知府齐世芳的狼子野心。”
薛敬的心口被重锤狠狠敲了一下。
“人与马兽不同,马兽又与蛇虫各异,蛇虫一旦分赃不均,是会反口咬人的。”二爷低声道,“呼尔杀在陈寿平身边一直以来养着两条毒蛇,莫音在明,李令贤在暗。此番陈寿平欲借呼尔杀这柄刀揪出叛将,清肃镇北三军,原是想将敌军的主力耗在灵犀渡口,同时去信伦州,命齐世芳紧闭城门,只需等上三日,陈寿平的心腹军就能借机诛叛——这三天就是他故意放给李令贤和莫音自露马脚的。”
“祸起萧墙,便要人赃俱获。”薛敬冷道,“大将军是要放饵钓鱼。”
“不错,大鱼一旦上钩,其余虾蟹也要顺势搁浅。”二爷话音一顿,又无奈一叹,“可惜,齐世芳没等到三天就主动献出了降书,莫音更是等不及去做那投奔呼尔杀的第一功臣,竟然在阵前,挥刀杀了李令贤,等待诛叛的心腹军扑了个空,只将李令贤麾下的叛军诛剿,莫音却已趁机带兵顺陆路南下,转将你的先遣军逼入了回头岭。我猜,莫音到死都不知道,李令贤其实跟他是一边的,都是为撬开伦州那扇城门而去的,估摸着,他还以为自己杀了一名忠将呢。殿下,只要齐世芳手里握着降书,任你和陈寿平如何在外布兵,伦州献城都是一场覆水难收的死局,无解。九年来,北疆虿卵深蛀,是我朝用大量金银经年养出的祸患,即便引刀剜脓,虿卵太多了,一时也剜不干净,只能从自己人着手——因此,回头岭诛杀莫音,是己身剜脓的第一刀,你帮陈寿平挽回了整一路军马,清肃了叛将,拯救了镇北三军的名声,还敢说不是大功一件?”
月华初升,马车慢吞吞地行走在沿河的官道上。
薛敬已然明晰了战局,却还是咬了咬牙,“疮脓要剜,就得剜干净。”
“这事过后再说,先好好养伤。”
二爷方才唇色惨白,此刻却泛起红,想是哪个不规矩的混账拿软烙烙下的血印,薛敬盯了他好一阵,竟又将自己盯出了一身火,偏偏肋骨不能着力,刚要凑过去再次放肆,伤口一碰,又皱着眉,倒抽起冷气。
二爷见他如此,忽然低头擦过他的嘴唇,稍稍碰了一下。
薛敬瞳孔一缩,紧绷的背骨,当场愣住了,“你……你做什么?”
二爷却只当无事发生,置身事外地哄他,“旧伤添新伤的,别折腾了。”
情话到了嘴边,殿下却一本正经地耍起无赖,“那伤好了就能折腾么?”
“……”
“要过水洼了!六爷,坐稳!”这回,小敏见躲不过坑洼,干脆提前提醒。
二爷刚要往后撤,身体忽然被马车颠得往前一晃,再次贴上薛敬的唇……
活肉到了嘴边,不吃哪里算人?借着这股颠劲,薛敬索性将他压倒在软垫上,肆无忌惮地吻。
夜色昏沉,夏日的幽风像是烤着的小火,灼满全身。
那些生死未卜的日子都变成凌迟的酷刑,薛敬思来想去,只觉已将这人的一切融进了骨血,所以才会这样患得患失,不敢进退。然而一旦懂得进退,便一发不可收拾,直到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夏日的暖风才突然变得燥|热。
“怕见不到你,船行这一路,只敢一直睁着眼。”薛敬贴在二爷唇间,低声道,“伦州一殁,我就想到幽州会有变。”
“可是林竟的兵马你一个未留,全送来了幽州。”
“老万的兵你不是也一个没要,全送来给我了么?”
二爷忽然皱眉道,“事急从权,这不是一码事。”
薛敬好笑道,“这怎么不是一码事?”
二爷叹气,“以后做事务必三思而后行,你是北疆之重,切忌再冒这种险。”
薛敬刚要再说什么,忽感心肺一阵剧痛,险些叫出声,二爷连忙掐住他止疼的穴位,用力在他颈后一掐,这人顿时一僵,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泄了出来,软软地瘫在了自己身上。
“别多想,安心睡一觉。”
二爷将他轻轻放在枕头上,伸手敲了几下车板。
“二爷!您吩咐!”陆荣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告知军医先行。”
“是!”
薛敬就这么不知死活地又折腾了一天一夜。
好不容易来到傅大人府上,豆子将他粽子似的剥开,一眼看见他胸前再次裂开的伤口,急得直跺脚。傅声担心这军医小小年纪,会耽误王爷的伤情,索性连夜将定县所剩无几的郎中都请来了,这会儿四五结群地聚在傅大人家中会诊,七嘴八舌,有的说先治表再治里,有的则说要表里兼治。
豆子在一旁直翻白眼,将这些人一一反驳后全轰了出去,对傅大人提不起一分好脸色。
“先生也不信我的医术?”豆子这会儿,正坐在门口的破凳子上捣药。
二爷忙说,“岂敢,我这人生平最怕大夫,您说什么是什么,我哪敢说半个不字。再说了,殿下的命是你救回来的,尽管用药便是。”
豆子鼓起腮帮子,“可我这人小心眼。”
二爷笑道,“有本事的人,大多小心眼。”
豆子“哼”了一声,“其实方才那些郎中个个都是厉害的,只是我这些年跟着师父游历于战场,见过的外伤数不胜数,他们这些人在城中经营医馆,医的都是寻常百姓,老百姓平时能受多重的外伤?自然不能比我们经验丰富,傅大人瞧不起人,看我年龄比他们小,就觉得我医术不行。”
二爷安慰他道,“你说得对,傅大人以貌取人,不要理他。”
豆子的气一下子就消了。
怕不是他们这些大夫都一个样,骨子里都透着股桀骜不驯的倔劲儿。
二爷见他与自己熟络后,话匣子也愿意打开了,这才道,“跟我说说回头岭中,你都看见什么了。”
豆子立马应下,随即将回头岭中所见所闻声情并茂地讲了一遍。
其实在这之前,二爷已经仔细询问过刘贺青了,对于回头岭一战,他已经了如指掌,此刻再问豆子,只是想听听旁观者的讲述中,是不是还有遗漏的讯息。
一炷香后,二爷再问,“你用什么药解的瘴气?”
豆子自豪起来,“军中好多人抽烟袋,烟草是解瘴气的良药,搭配在沼泽边找到的金丝草,能迅速见效。在回头岭那种缺医少药的地方,这东西很管用,不过后来我用艾叶替代了烟草,因为殿下闻不惯那个味。”又忽然抬头,看了二爷一眼,纠结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先生,你近来一直在用刺血针放血吗?”
二爷愣了一下,没回他。
“耗费血气,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二爷想抬手阻止,奈何自己的手此刻还在薛敬手里握着,无奈清了清嗓,低声道,“知道了,别声张。”
薛敬整整睡了两个时辰,可算数日以来最安稳的一觉了。
到了子时,傅声亲自端着一锅米粥,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豆子还是不愿搭理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却也不愿跟一个少年低头道歉,可见他伺候王爷事无巨细,医术也高明,最后还是忍不住往他怀里塞了一包麦芽糖,算作赔礼。
“今日给小孙子买的,他没吃完,剩下的这些都给你。”
豆子见傅大人有意给自己台阶下,也不气恼了,朝他问了声安。
要说傅大人这宅子,可真算得上是“寒居陋室”,三间屋子一个伙房,书房还是从伙房隔出来的,要是在伙房里烧个饭,炊烟都能淋漓满屋的旧书,那米粥还是他夫人亲自下厨做的,连个佣人都没请,拌着两口咸菜,随赠三个黑窝头。
人人都知道傅大人为官清廉,可竟寒酸到这份上,不免令人敬佩。
二爷从薛敬那里若无其事地抽|回自己的手,接过傅大人递来的米粥,却见他两鬓虚白,脸色蜡黄,随口问,“傅大人脸色不好,定县这些年好治么?”
“难啊……”一提到定县辖治这事,傅声就唉声叹气,“老百姓只求有饭吃有田种。居安思危,那是朝廷该想的。太平年月里,官府若是执法严明,我这定县也是夜不闭户,可近年来边关打仗,老百姓朝不保夕,朝廷又一味退守,大伙活得窝囊,就总想着往外头跑,乱心都是在油锅里熬出来的……”
二爷点了点头,“大人说的在理。乱世用重典,大人能在战时稳住定县民心,没有发生民乱,已是不易。此番过灵犀渡口,在下就领教了您的执法严明。”
傅声压低声音,“那是靳王殿下下的死令。以前我只觉得殿下精明睿智,却不想,前段十日的三岔口粮船战和近日的回头岭一战,让本官见识了他的胆魄,他的雷霆手段,这几日定县都传遍了。”
经此一役,傅大人彻底折服于殿下的手段,一顿饭吃了一半,夸了一半,窝头都多吃了半个,这才和煮完了药的豆子一同离开了卧房。
屋内只燃着一盏将灭不灭的蜡烛。
二爷靠在床边,百无聊赖地看舆图,薛敬方才慢慢睁开眼。
“装睡?”二爷放了图,转头去瞧他。
薛敬沉声道,“给我看看你的手指。”
二爷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手递了过去。
薛敬摩挲着他的指腹,十指连心,此刻却布满针眼,密密麻麻,青紫一片。
“我走前就这样么?”
“是你走之后。”二爷若无其事地抽|回手,“不是什么大事。”
“那什么才算是大事?”
“保住燕云十六州,是大事。”
“若你没了,我哪管什么燕云十六州。”说完后,薛敬立时一顿,骤觉失言,摩挲着他指尖细密的针孔,顿感一阵气闷,“罢了,气话而已……”
光复燕云十六州,重振北疆,是他己身之命,娘胎里带来的,不能违,不可违。
“不复燕云,便是负你,我不能负你。”薛敬沉甸甸地说。
二爷静静地看着他,“你守燕云,单单是为守我吗?”
“要听实话吗?”薛敬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是。有你才有我的家,你家在云州,我的心在你这,守家,便是守你。”
二爷缓缓地笑了,“可你心,应在天下。”
“天下能容你,容我,容千里燕云地,南北阡陌,东西瀚海……我守你,便是守天下了。”
“诡辩。”二爷收起笑,“若没有我呢,我不在了呢?殿下,天下不曾容我。”
薛敬呼吸一滞,艰难地转过头,不愿理他了。
这人总这样,向来自轻自弃,将生生死死挂在嘴边,明明每日都有新阳照眼,又总是去想百年后棺材里的事。薛敬心里明白,情义和君恩自古难以两全,他自始至终也从未过多求索——守天下即是守家,守家就是守他,自觉这道理没错。
一想到这殿下就觉憋闷,忍不住反唇相讥,“你才诡辩。你亲口问过他吗?”
“什么?”二爷没留神被他呛了一下,想是自己太纵容了,这小子近来愈发胆大包天。
“既然没问过,又怎知他容不下你?连我这‘悬钟绝骨’都能容得下,你这样光风霁月……怎会容不下?再说他……”
……他问过我了吗?
“什么悬钟绝骨?”二爷眉头一皱,反手将他握住,“谁说的?”
薛敬情急说走了嘴,只好憋气一声不吭。
“说话。”二爷厉声道。
“是、是莫音说的。”见瞒不过他,殿下只好坦白,将莫音临死前诛心的那番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
“悬钟绝骨,亡朝丧钟。”二爷摆出一副怒其不争的冷笑,“殿下还真是没断奶啊……”
薛敬脸色一下子变了,“你说谁没断奶!”
“我说你。”二爷收起笑,微微垂眸,“呼尔杀分明是一个连汉话都没学通几句的莽夫,也不知上哪杀牛宰羊时听来这么一句,教给了莫音,莫音临死时拿来诛心,倒真诛到你心坎里去了。殿下,你知道‘悬钟绝骨’的意思吗?”
薛敬一怔,忙撑着起身。
“军医大人,请进来一下。”
豆子一直在门外守夜,听见动静,连忙推门进来,“您叫我?”
二爷随意掸了一下广袖,“您是医家,快告诉殿下,悬钟绝骨是什么。”
豆子脱口而出,“悬钟穴,在外脚踝上三寸,有疏肝益肾之功效,搭配风池穴,可治眩晕、耳鸣,因在外踝骨上断端处,因此又称绝骨。这处穴可是八会穴之髓会,是好穴啊。王爷,您近来耳鸣吗?要不要我给您扎两针?”
“不必。”殿下连忙摆手,招呼他休息去了。
豆子走后,屋内一时安静。
二爷欣然一笑,话音暗含机封,“旁人若闻犬吠,过耳便忘,从不过心。殿下可倒好,恶犬留声久久不去,我看,是该扎两针驱驱耳鸣,静静心,不然什么妖风都往耳根子里钻。”随即倾身,贴近他面前,轻声再道,“那什么‘亡朝丧钟’就更是无稽之谈,莫说他北鹘军还未攻破北疆,就算有朝一日攻至山海,还有千山万川挡着,现在就叫嚣着要拿你来敲亡国丧钟?未免失心疯了。”
“……”
“这种话,日后还说吗?”
薛敬聆训后胆子反而更大了,“你将难听的那句收回去,我此生永不再提。”
“什么?”二爷又懵了,想了半天才想起是自己方才那句“天下不曾容我”……岂有此理,原本是他因敌将一句话自怨自艾,要教引他的,怎么反而变成做买卖,讨价还价了?刚要发怒,微张的嘴唇忽然被他一口含住,细细吮了片刻,竟然将心口拱起的一团火一下子吸净了。
“你收不收回?”
竟还蹬鼻子上脸了。可二爷只是眨了眨眼,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
“日后,我只为你的话过心。”殿下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又有点遗憾,“二爷,杀莫音,是我第一次在大军面前斩将。”
“我知道。”二爷道,“杀一儆百,你做的没错。”
可一想到箭雨下的淋淋血骨,薛敬又觉一阵心悸,“但那些人宁愿万箭穿心,都不愿跟我走跳下悬崖活命……为什么?”
“莫音的兵马,大多是从当年他还是战附军总兵时带出来的,是死士,对他忠心不二,遑论立场。此外,他们不确定降后你会怎么处置他们,与其苟且求生,被惨烈百倍的手段折磨、羞辱,倒不如在火林中一了百了,降兵是最抬不起头的,他们自知可耻,所以或许,不想去赌日后不可能的富贵命。”
“回头岭一战是北疆战局逆转的一个坎——就从你在阵前手刃莫音那一刀。”二爷收拢笑容,沉声道,“镇北三军诛叛,刮骨疗毒,忍痛吸出了最后一碗脏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乾卦适逢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这是继“潜龙勿用”之后,乾卦九二的爻辞。
幽火葳蕤,屋子里闷热不堪。
训听完了,人也乏了。
薛敬忽然扯动二爷的手臂,揽着他,将他往床上一拽,轻轻地压上去,“二爷好一番说教……”又朝外看了看天色,故作惊讶,“都这么晚了,课上完了吧?我好不容易活下来,想安安静静静地讨个赏,可以吗?”
“唔……”
还没等到一声回应,嘴就又被他封了,不愿他说“不行”。
殿下这套乞惨卖乖的招数一旦用惯了,便有些恃宠而骄,二爷原本还想推开他,可一碰到他尾指上缠紧的缨火,心就又软了……
热风好似携来了孩提时候的蝉鸣,扰人,却催困。
年轻人身热如火,抱着自己,像是一束永远也烧不尽的辉烛,好似能将自己从冷夜中牵引出来。
睡吧……
偶然有风,引人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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