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新无痕这么一等,竟等来了一场祸事。他初登彦府,彦府尽镐素,走入厅中,彦明川身着白麻,跪在彦远音的灵柩旁,火盆中激烈晃动的火苗映着他憔悴的面容。
新无痕心口一窒,走到了彦远音灵前,取香拜祭。
彦明川双手抬起,向拜祭自己姐姐的人行礼,便又垂首静跪。
“彦姑娘的仇……”
闻言,彦明川猛抓住了他的手腕,新无痕感觉到了很重的力道,和轻如鸿毛的声音,“和你无关。”
“你……”
“城守已经将推她落下古歌台的人,凌迟处死。”
“你真的相信,只是这样而已?”
新无痕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在唱祭那一日,有人故意爬上古歌台对彦远音行不轨之事,在众人正要将他抓住之时,他将彦远音推下了古歌台。
彦明川来不及接住姐姐,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了自己的面前,彦远音死前,还给他唱了一曲精卫调。
最终,呕血而亡。
而行凶之人被抓住时,仍叫嚣巫族人命贱。
“为何不信?众目睽睽,难道还处置错人了么?”
新无痕刚要说话,门口传来了一阵骚乱,之后冲进来一个城守府的护卫,他喊道,“小将军,巫族人到城守府闹事了,你快去看看!”
彦明川立马起身,向外跑去。
新无痕便在彦府中等他,直至深夜,彦明川才回来。一见到他,便将他抵在墙边,“我还有一句话没有回答你。”
新无痕皱眉。
彦明川吻上了他的唇,激烈而动情,手指勾住他的衣带,扯下之后,搞得新无痕衣衫凌乱。
床笫之欢后,新无痕半躺在床上,看着正在穿衣服的彦明川,发觉他已经不像跪在灵柩前时那么无神。
他想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酸软疼痛,动弹不得。
“你给我下药?”新无痕不可置信地看着彦明川。
彦明川点了点头,“那是一个老头给我的东西,能够让你浑身软痹。”
“为什么?”
“你该离开永始城了。”
“那你呢?”新无痕声音沙哑。
彦明川别开眼,“那日你问我是否会陪你离开,若我无牵无挂,定然相随。但我既是永始城的小将军,那么我这条命就只有先给了永始城的百姓,剩下的才能给你。”
说完,彦明川抓起了庭院中的长枪,在窗前停了一下,便离开了。
新无痕眼前所见,都渐渐模糊了,直至他昏迷过去。
醒来之时,发现自己身陷囹圄,浑身酸痹正渐渐消退,门外传来了开门的声响,他抬头望去,只见李重茵正端了饭菜走进来,放在了房中桌上。
“兄长,吃点东西吧。”
新无痕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问道,“彦明川呢?”
“不知。”
新无痕想起昨晚彦明川说的那一番话,料想他去城守府,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急急起身,往外走去,只见两个守卫将他拦住。
“你们做什么?”新无痕质问道。
“新公子,你涉嫌杀害姚薛两条人命,在洗清嫌疑之前,都不能离开这里。”守卫冷冷道。
“没有证据,直接软禁我?”
守卫拱手,“新公子,有没有证据我们不知道。我们只是官差,奉命行事而已。”
“奉谁的命?”
“彦将军。”
新无痕转头望向李重茵,李重茵被他看得发毛,咳了两声才道,“摇铃馆的人来告状,说姚薛二人的死有蹊跷,要求城守查办。小将军说,说,”
李重茵看了新无痕一眼,“说你和姚薛二人有过节,涉案嫌疑最大,因为没有直接的人证与物证,案情细节也不清楚,所以不宜直接下狱,所以先将你软禁,防止你依靠人脉关系毁灭证据或做伪证,还有逃跑。我和楚娘、二郎、柴丫头都被视为嫌犯,押在这处院落,不能外出。”
新无痕冷笑,“这么快就翻脸了。”
说着,新无痕转身要出去,两个守卫抽刀将他拦下,他们是习武之人,新无痕自然奈何不了他们。
“让开,姚薛二人就是我杀的如何?让他彦明川来审我啊!”新无痕气得青筋暴起,双手紧握着守卫打开的刀刃,血从刀刃滴落下来。
守卫二人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将手伸进衣袖中,取出了一张纸,抖开递给了新无痕,道,“彦将军说了,审判就不必了。若你承认了,签字画押直接下狱就行了,也省去我们搜证、开堂问案的麻烦了。”
此言一出,新无痕的脸更难看了。
他用另一只手接过了那张纸,上面竟然是彦明川的字迹。他曾经见过彦明川写字,还曾嘲笑过他奇丑无比的字。
他扔了笔,道,“你也就现在取笑我,有朝一日,我的字定然叫你目瞪口呆。”
现在真是目瞪口呆了,上面一行行的字,写着杀害姚铃与薛平乐的罪状。
“怎么样?画押吗?你画了押,我们也省得在这儿陪你,你直接到永始城牢里,一并看守。”守卫问道。
新无痕拂袖回房,抓起李重茵的手,怒问道,“昨晚到底发生什么事情?兵变还是民变?”
李重茵被吓得脸色发白,一边挣扎一边道,“兵变和民变都没有发生,只是官差忽然冲进了酒馆里,把我们几个人抓到了这个地方来了。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只说我们涉嫌同谋杀害姚薛,需要暂行关押。”
新无痕哪里相信,眼中几乎要瞪出血来,“我与你是多年的刎颈交,他彦明川何许人,竟要你如此帮他。”
李重茵道,“兄长,重茵与你相交多年,早已将你视为亲兄长,又如何会帮着外人相瞒?”
新无痕松开了李重茵的手,一旁坐下,再不说话。
李重茵看着新无痕,心想着,正是因为是多年的刎颈交,才不想让你涉险,才会答应小将军将你送出永始城。
昨夜彦明川命人将昏迷的新无痕送往南巷酒馆,同时给了李重茵两封信,一封认罪书,给李重茵的信中要李重茵等人将新无痕带往桃郡公主府,到了公主府,将另一封信与认罪书一并交给公主或驸马,当夜,公主就命人将他们关在了这处院落。
守卫、李重茵、二郎、楚娘和柴丫头,事先都已经听从公主的命令,串好供词,欺骗新无痕。
而此时,永始城民心激变,流寇作乱,张以恒暗中策划的人口买卖与散布的谣言,随着永始城的民变,像瘟疫一样引起了边境六城的乱事。
公主府飞马上书朝廷,给边境六城的城守府下令,强行镇压民变,抓捕张以恒。
彦明川受命,参与战事。
公主府内,府臣聚集议事,公主面色凝重地坐在厅中。
“公主,虽然此事早现端倪,但一贯处理这些债契的方法显然是太过温和。为今之计,只能是尽快镇压起义的百姓,斩杀头目,将此事平息下去。”
“此举残暴过甚,民变既起,只怕是越压,激起的反抗越强烈!”
“边境之事非同小可,这次永始城变,本就是有心人为之。怕只怕,九复的军队正藏于烟波江雾中,准备来袭。到那时,内外交困,六城危矣!”
公主揉了揉眉心,看向坐在旁边的驸马,道,“郎君以为如何?”
驸马握了握她的手,道,“虽然皇舅有承平天下的意愿,但他也有恢弘神朝故风的志向。而且,九复政局已今非昔比,张以恒激起六城之乱,也许就是为了给皇舅收边境六城铺路。”
“若我们不能断张以恒之想,这熹微星火,怕就要点起两朝浩劫。”
公主道,“本府自然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但是如何在消息传到皇舅耳中之前,就平息六城之乱?”
忽然门外马嘶,一个粉衫蒙面人从马上落下,闯入了议事厅。
驸马立起,夺刀挡在了公主面前,喝道,“何人擅闯我府?”
来人气定神闲,环视了议事厅中人,笑道,“是了,进府不拜主人即擅闯。”
随后,他抬起双手向公主行礼,“草民见过长公主。”
公主驸马闻此,对视了一眼,座中府臣起身怒指他,“何人胡言?此乃当今圣上的侄女,为侄公主!”
那人笑了笑,双指夹发滑落,抖抖衣袖,道,“草民乃江湖术士,话语癫狂,真真假假、对对错错,望公主勿怪。”
公主起身,从驸马身后走出,施礼,“先生客气了,请问先生来此何事?”
粉衫男子眉眼一挑,“草民是来替公主解燃眉之急的。六城之乱,源于人口买卖的债契。这些债契以人抵债,是无法买回或变更的死契。签下债契的人,在债契约定的时间需将定下的抵押人卖给旁人。数月之前,永始城一座青楼的鸨娘染恶疾,所持债契因病被焚,签契者之祸事因此消弭。解六城之乱,官府自可搜罗查处这些债契,或者官府直接作废债契,为百姓保家室。”
说着,他想了想,道,“永始城古乐姬彦远音之死,是乱事的导火索,公主可再修神女庙,立偏殿,为彦远音立像供祭。既然当年景华王爷演绎鬼神共舞以平和巫族与东朝人的矛盾,那么今日,公主亦可以公主之尊,敬神女,再演鬼神共舞,表明东朝人与巫族人共生的诚意。”
公主点了点头,再问,“那依先生之见,此乱如何不惊动九复皇帝?”
“惊动无所谓,能稳住,才更重要。”
“请先生赐教。”
“公主可还记得九复皇帝亲赐的一尊,白瓷神女像?”
公主与驸马一惊,驸马对身边的侍女扬了扬手,“去将神像请出。”
“喏。”
侍女拿出了神女像,小心翼翼递给公主,公主捧在手心,“这是当年九复皇帝封本府为公主时亲赐的,还说是烧得最好的一尊。”
男子闻言而笑,“是好是坏并没有所谓。”
听他这话,公主恍然大悟,令侍女拿好神像,双手举至眉头,高礼而拜,“沈苏多谢先生指点,此恩无以为报!”
“诶,”男子摆了摆手,“有以报,不过时辰未至,不可言及。”
公主起身,“那沈苏便恭候先生了。”
“告辞。”
粉衫拂槛,策马而去。
随后,公主府令六城将士镇压民变,官府通令债契作废,捉拿反对作废令的艳商,而景华城则更进一步,城守府开堂仲裁债契案,以银钱作结,换回立约人抵押出去的人口。
月余之后,乱事渐歇。
皇帝下令怒斥公主,并派太临王世子、靖边大将军前往六城处理善后。
而彦明川在乱事中受了些轻伤,仍暗受公主府令,截杀幕后主使张以恒。原本以为张以恒会在六城中枢景华城,没想到,彦明川从景华城无功而返之时,行在街上,不经意间便见到了一个灰髯倨傲的大爷。
永始城已经封了港口,任何人都不能过江,而这个灰髯爷,竟然命人砍竹造竹排。
彦明川隐身竹林中,看着那些人将竹管码好,捆系起来。灰髯男子坐在一旁,烧枯竹败叶,点起火堆,将铁壶置于火堆上。另外再砍一小节细竹管,以小刀于沿口挖开两个小口,用削好的坚硬竹条穿过,当舀水的勺儿用。
男子握着竹条,转了一下竹勺,笑了笑,放在一旁,随后又拿了下人砍坏扔在这边的一节粗竹,削成了一掌高的杯,洗净后从身上的一个旧锦袋中抖出些许茶叶,扔在杯中,用竹勺舀了沸腾的热水淋入杯中。
灰髯人看着杯中茶叶慢慢舒缓开来,此时,彦明川已经抽剑抵于他的肩上,直指他颈上命脉。
正在造竹排的下人忽然发现了彦明川的出现,俱是一惊,“主人!”
灰髯人波澜不惊,抬手示意他们继续,他们犹疑了一下,继续造竹排。
“张以恒,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张以恒握着竹杯,饮啜一口,“没想到,六城巫族竟然甘愿受异族人统治。”
“我朝皇帝已经与九复皇帝立约,承平天下,没想到你竟然敢如此。”
张以恒甩手将手中茶杯掷下,站起身来,任彦明川的长剑在脖子上划下一道长长的血痕,怒道,“如今的九复皇帝岂有我父气魄?若先帝不令我母亲以红袖棋诱杀我父,如今六城早已是我九复版图,神朝故土早已恢复!”
彦明川冷笑,“为了你父亲的遗志,你不惜一切,引发烟波江两岸的浩劫。即便九复皇帝真如你所愿,宣战夺江,你真以为,东巫之地就会与九复王朝合并,完成你们所谓的收复神朝故土的霸业么?”
彦明川将利剑蹭过张以恒皮肉,“你别忘了,九复国的大将军还是东朝人,即便对九复忠心耿耿,也不曾跨过烟波江畔,动东朝之土毫厘!而你母亲,即便身为九复之官,但她的血依旧流的是东朝的血。你在东朝掀起血雨腥风,天下人如何论处你,如何论处你的母亲?史书如何论处这位九复王朝的良卿?”
张以恒仰天苦笑,“我张以恒既为两族人,又不为两族所容。此生飘若浮萍,为了这么一个素未谋面的父亲,虚度此生……”
彦明川以为他幡然醒悟,正想收剑,谁知张以恒侧身向前,身体穿剑而过,粗哑的声音传到了彦明川的耳畔,“但我不后悔。”
彦明川收剑,怒道,“冥顽不灵。”
此时张以恒已经躺在了地上,没了气息。
他的随从赶了过来,想要保住他的尸体,用竹排带回九复。
彦明川看着他们,道,“东朝公主说过,张以恒一生所想,不过是与云家赌气。你们带走张以恒,也不过草草了葬。我能令云家,亲自收张以恒的灵柩,如何?”
几个随从面面相觑,望了一眼已经断气的张以恒,耳语几声,向彦明川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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