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此处,兔儿神便收了红契纸,不像往常一样化为红烟,而是隐于袖间。
“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白兰桡晃了晃脖子上的金铃,心语问兔儿神。
兔儿神低头望着被他托在怀里的白兰桡,长指点了点她的眉心,兔子便化作烟云落下,又变回了白兰桡的真身,只是衣服成了绿衣黄裳,而脖子上的金铃也化为佩饰,挂在了她腰间的青罗带上。
白兰桡吃惊地望着自己的变化,抬头迷惘地望了望兔儿神,转头跑了出去。
兔儿神微抬下颔,看了一眼庙中的兔儿神相,转身寻白兰桡而去。
而白兰桡跑了许久,终于到了兰溪,她低头望着溪中的女子,吃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她一个养兔人,竟也能如此惊艳。
手掌翻覆,手背上的伤痕尽数消失,手心的老茧也没有了,双手柔软得像没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富家小姐的一样,白如葱,嫩如花。
绿衣黄裳青罗带,布料精细,寸缕比金。
她在兰溪中看着自己头上插着一根簪子,她抬手轻轻拔了下来,一半的长发便随之散落下来,散落双颊旁,凌乱而带着一种清雅的美。
“白兰桡。”
她听到兔儿神叫她,转过头来,兔儿神道,“为何把簪子拔下来?”
白兰桡握着簪子,愣了一下才道,“我,我只是看看是什么而已。”
兔儿神伸手拿过簪子,拉着她的手,让她在溪边大石坐下,将她头发盘起,别上玉簪,剩下一些发,垂于两边身前。
毕竟还是未嫁之人。
兔儿神低头望了一下她的坐姿,嘲道,“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白兰桡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只是看着他,微微低垂着头,不说话。
兔儿神让她并好腿,双手搭在腿上,之后起身望着兰溪,开始回答她还是兔子的时候的问题。
“彦明川杀了张以恒后,六城之事平息下来。公主府将新无痕无罪释放,此时,新无痕才发觉自己并非在永始城,而是一直在桃郡。李重茵告罪,将那夜新无痕被彦明川下药之后的事情全部告诉了新无痕,当时边境六城的局势,他也都知道了。”
“他以为这一切结束了,彦明川就没有理由可以拒绝他了。即便他不愿意离开永始城,他也可以留在永始城,毕竟公主是为了局势考虑才逼他离开,如今他也没有非要离开的理由了。他满心欢喜地回到了永始城,却又一次碰了彦明川的壁。”
白兰桡探头,“被拒绝了吗?”
兔儿神没有回头看白兰桡,而是看着兰溪旁的一株野花,“世上最令人伤的,并非狠心拒绝,而是沉默以对。”
新无痕回到永始城,并没有去自己的酒馆,而是直接去了彦府,然而敲了很久的门都没有人来开门。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走了过来,道,“公子,你是来寻远音姑娘还是明川小将军的。”
还未等到新无痕的回答,老人便一脸哀伤地自语道,“若是来寻姑娘,只可惜你来得晚了些……”
“老伯,我是来寻小将军的。”
老人愁云不散,叹道,“自从远音姑娘命丧古乐台后,小将军伤心至极,已经搬去了城守府住。他将远音姑娘的牌位放到了神女庙,此后便在神女庙拜祭姐姐,再也没有回来这个伤心地了。”
新无痕沉默了片刻,抬手行礼,“多谢老伯。”
老伯点了点头,拄着拐杖,慢悠悠地往另一处门走了。
新无痕便去了城守府,却被城守府前的守卫拦了下来,“你是何人?”
“新无痕,来找彦明川将军。”
守卫对视了一眼,问道,“你找彦将军有什么事情么?”
此话一出,倒是问倒了新无痕。
他找彦明川有什么事?
此时,彦明川和几个人正从城守府中出来,几人言语带笑。
走到城守府大门,守卫双手抱拳行礼,彦明川和那几人一并走了出来,望见了新无痕一眼,只当普通路人。
将客人送至门外,他抱拳致意,“那明川就送到此处了,诸位贤兄好走,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人走了以后,彦明川转身就往回走,被守卫拦下,“小将军,门外有个叫新无痕的人找你。”
彦明川闻言,转身,看着新无痕就站在远处,面无表情。
他走下台阶,走到了新无痕的面前,抬手对着新无痕行了一礼,道,“义公子。”
新无痕听见这个称呼,忽然有些冷意,他知道自己和公主府的关系。
“不知义公子登门,有何见教?”
凡礼备至,即划清界限。
新无痕自是知趣之人,抬手缓慢行礼,“小将军见谅,无痕错以为小将军是我一旧友。”
之后,拂袖而去。
“为什么啊?”白兰桡打断了兔儿神。
兔儿神回过头来,又听白兰桡道,“六城之乱平息了,张以恒也死了,为什么彦明川还有意疏远他?”
兔儿神摸了摸身前长发,笑道,“时候未到,本君还不想告诉你。”
白兰桡想了想,问道,“所以现在明川酒馆的掌柜,就是这个故事里的新无痕?”
兔儿神点了点头。
“那日在城守府,因为小将军的疏离,他生气就离开了是么?”
兔儿神又点了点头。
“可气,为什么不再去找他?问清楚原因,说不定是小将军怕门口的守卫揶揄他有龙阳之好!其间,必然是有什么误会的。”
兔儿神没有再点头,而是转身看着兰溪,低垂眉眼,声音低沉道,“他又何尝不想解开误会,只是那日一气之下离开,之后便听闻小将军受皇命,渡过烟波江,出使九复国去了。临走之时,只言片语都没有留下。新无痕以为,使节并不是非他彦明川不可,应是他倾心相求而来的,为躲他。李重茵见他终日心事重重,便假意提及兰皋城酒业不兴,可以经酒商,引他来此处,淡去诸多伤心事。而李重茵心细如发,存的另一份心思,便是来求兔儿神庙,为他们二人,姻缘合契。”
白兰桡道,“九复国,离这里很远吧?”
兔儿神回道,“在浩荡的烟波江的另一边,自然很远。而且彦明川要去的是九复国的都城九央城,那个繁华地,没有数月不能到。”
之后兔儿神并没有听到白兰桡说什么,忽然便陷入了自己的回忆,虽然已经是很远很远的过去,每一想起,恍若就是昨日的事情。
自从监察大人无情将他打死,他入了长喑道,便从此与他永诀,再回到这人世间,兰溪仍水流潺潺,故人不知轮回几世,可还像当初一般,性情暴烈?
对着兰溪,那双善睐明眸竟渗出了泪来,洗去了粉脂。
他不恨监察大人,只是遗憾自己没有新无痕的运气,遇到一个自己钟情而又钟情自己的人。遗憾没有彦明川这样一个为情甘愿自伤的人……
“兔儿神君……”忽然,白兰桡蹲在他的身边,仰着脸望他。
兔儿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以袖轻轻抹脸,掩饰。
然而,白兰桡其实并没有注意到他哭了,“你明明那么好看,为什么要浓妆艳抹?”
兔儿神皱了皱眉,望向兰溪,发现他用敛染女神那些脂粉画的艳妆已经淡去了。他想了想,敛染女神的东西确实很奇怪,有意抹去却怎么也擦不掉,无意间落一滴泪,却洗去了满面的粉脂。
自从在神庙听了彦明川与新无痕的故事,每次白兰桡去明川酒馆,总是坐在容易看到阁楼的位置,心不在焉地饮酒,目不转睛地盯着新无痕。
但是她并没有从新无痕那儿看出什么,他还是照往常一般生活,时而笑语,时而沉默。
“白姑娘是喜欢我们家掌柜的?”
二郎忙碌不过来的时候,柴丫头便会出来给他打打下手,在堂里逛得多了,便发现了白兰桡的事情,有次给她上酒菜,便调笑道。
白兰桡连连摆手,“没有的事,我是在想,你们家掌柜的挺好看的,不知道可成家了没有?”
这话原为试探,落在了旁人耳中,却是另一般意思。
柴丫头擦着桌子,回她道,“没有呢,可是掌柜的心里有人,无心婚娶。”
白兰桡转了转眼珠,问道,“心里有人,为何不去提亲?怎么还无心婚娶?”
柴丫头忽然觉得自己的话说得不好,顿了一下,才改口道,“是这样,我们掌柜的在江湖上认识了一个小将军,和他是结拜的兄弟,这小将军去了九复国,此去山高水长又祸福难料,做兄长的难免担忧,哪有那个闲心料理婚娶之事?且等远行人平安,才是时候。”
“原来如此。”白兰桡点了点头,又望了一眼新无痕。
游荡了几日,见新无痕一如往常,在客栈偷听来往客商交谈,也几乎没有听到彦明川甚至是永始城的消息,听得多些的反而是公主府与太临王府的消息。
六城之乱激怒了皇帝,即便公主沈苏是皇帝最为宠爱的侄女,也免不了他盛怒之下的责罚。且此番责罚不同往常只是来信,甚至直接命朝中猛将欧阳靖山前往桃郡,直接接掌了沈苏所握着的六城兵权,由欧阳靖山代掌。
公主自知有失,默然不敢语。
驸马本不愿公主如此,但公主自愿承担过错,接受惩罚,长跪于神女庙中面壁思过数月有余。
而沈策前往太临王府,果然激起了太临王府的风浪。
沈策亲自带着裴安若来到太临王府,见裴安若面色不对,裴安若的母亲,太临府二郡主便追问她发生何事。
裴安若只跪厅中,不敢言语。
而沈策,也只是饮茶、顾左右而言他,并不想亲口说出她的所作所为。
最后是太临王开口要裴安若交代,裴安若才慢慢说出了黄钰之死,以及自己用黄府满门性命要挟黄牍,对苏文远行辱尸之恶行。
太临王闻言大怒,当即抽了马鞭,扬手便甩在了裴安若的脸上。
自太临王府权势越盛,太临王便越觉如立薄冰之上,千叮万嘱要子孙行事谦和谨慎,不可招惹事端。
幸好此事落在了沈策身上,处理及时,并未惹起大乱,给京城言官握住把柄,借机向皇帝发难。
皇帝虽然给了太临王府辅佐王政的权力,也必然能收回,只是给得容易,要收,必然是带血而回。
而沈策本就是庶子、甚至是罪臣之女所生,所拥有的势力天生畸形,自他从皇后宫中出来,立为太子,参与政事以来,太临王便处处训教、相助,对沈策有恩。沈策自然也是知道的,但碍于王政,他必须要太临王当众处置裴安若,堵住言官的嘴,不至于让皇帝难堪,太临王与皇帝也不必、或者说还不至于走到反目的地步。
二郡主私下声泪俱下恳求太临王留下女儿性命,然而孙女与太临王府满门,他无从选择,只能拒绝了二郡主。
太临王当众训教裴安若,活生生将自己亲外孙女打死在街市上,任由百姓唾骂……
他执长鞭,身体颤抖,太临世子暗暗扶着他。
沈策看着已经没了气息的裴安若,别开了眼,他小时候来过太临王府,曾经偷听过太临王与旁人闲聊之时,说过这个二郡主的女儿,“安若出生那日,正是过年,二妹捧着大肚子刚跨过门槛,肚子便疼了起来,瘫坐在门槛上。整个王府乱成了一锅粥,光是稳婆,就请来了有七八个。安若那孩子出生后,丫鬟给她清洗,裹了被,就先抱来给本王看。那孩子,实在泼辣,一到本王这掌中,便哇哇大哭,使尽了力气地哭。唉,二妹缠着本王给她起名字。本王原本给她起了怀珠这个名字,裴怀珠。只是,后来本王问及欧阳兄,他告诉本王,这名字贵中带血、招门第祸,之后便送了本王四个字:安之若素。本王对着欧阳兄这四个字,左右思忖,叫来二女与婿,从这幅字中娶安与若二字为名。只可惜女儿与女婿愚钝,竟然没有明白欧阳兄这番话的意思,可惜。”
沈策回想起了太临王的这番话,自觉当时没有明白过来,也不觉得欧阳故是的话有何道理,此时才顿悟过来。
太临王盛年之时便知稳定君心有多不易,训教子女严厉强硬,只是混迹官场多年,见多尔虞我诈、利益侵夺,老了便多眷顾亲情,享承欢膝下之乐。
他是当局者迷,欧阳故是是旁观者清,才会给他这四个字,要他不改以往严厉。疼子孙如怀中明珠,必长其娇奢之气,疾言厉色反而使其谨慎谦和。
沈策以为自己是因为明白了欧阳故是这四字诫言而被惊慑到,才会心魂不定。然而,脸色惨白靠在大郡主身上,双眼涣散的二郡主,还有紧紧扶着世子的手,双眸透着血光的太临王……
他们为裴安若的死而承受着那种失去亲人的钻心的疼痛,却要隐忍,不能哭,不能诉。
这凝成了一种极其压抑的气氛,压迫着沈策。
他与裴安若感情寡淡,又见多了血,自然没有什么怜惜,却不知不觉受了旁人的影响。
一双不染纤尘、白如青葱的手拂过空气,兔儿神落在了太临王府屋顶之上,望着街上浑身是血的裴安若,摇了摇头,“隐喻名中,却未曾训教,也该裴安若有此宿命,如今这般狼狈,怪得了谁。”
说着,又看向了愣怔看着太临王府中人的沈策,叹道,“白兰桡啊白兰桡,你这夫君确实人中龙凤,难得一见。只可惜,偏偏缺了情魄。若你能助他渡过此生情劫,帝王命格齐全,便是你的皇后之命。”
说完,他掐指算了算,虽然此番太临王府为沈策逼迫,不得不自断一根血脉,但也没有大伤,反而是欠了沈策一个人情。
“如此看来,沈策仍是懵懂,情劫未至。金铃之缘还存续着,那本君就不在你身上浪费时间了。”兔儿神掐指一算,“算算日子,也该替彦明川与新无痕周旋了。”
兔儿神再看了一眼沈策,抬手,长袖一挥,从屋顶上消失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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