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明川从九央城回来之时,已经是一年后了。他骑着马进入永始城之时,路过了南巷酒馆的旧址,哪里已经荒置了一年,新无痕既没有卖,也没有赠人居住。
彦明川翻身下马,走入南巷酒馆,到处布满尘埃蛛网。
他记得每次进门,重茵都会笑语盈盈上前来,给他接衣荡雪。
二郎总是在客人间兜转,记住每个客人的相貌模样以及点的小菜与酒,他记性奇好,尽管酒馆中挤满了人,也无须纸笔标记每个客人的所点的菜。
而那楚娘,从来躲在厨房里,不跟人打交道。
最后,彦明川走到了里间,踌躇了许久,才打开了里间的门,走进去之时,望见了坐在桌前的身影,门外的日光斜射进来,将屋内的尘埃照得分明。
彦明川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坐着的人。
新无痕抬眼,眸光如深海寒潭。
“小将军,好久不见。”
彦明川听见他沉闷的声音,忽觉十分压抑,转头便往外走,身后传来了新无痕的声音,“我为砍一树,能屠青山。你敢逃一步,你为之拼命的反而为你送命。”
彦明川停下脚步,背身与他,道,“承平公主胸怀天下、心地仁善,却不知为何有你这般心狠手辣的义子。”
身后传来了新无痕的冷笑声,似乎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新无痕的冷笑。
“毕竟我是豺狼之子。”
彦明川心里一咯噔,他果然还是知道了真相。
新无痕起身,慢慢地走到了彦明川的面前,直视着他,嘲讽道,“听说,你成了手刃豺狼的英雄。”
彦明川运足气力,回了他一个是。
新无痕手握著彦明川的脖颈,指甲几乎要嵌入他的颈肉之中,咬牙切齿道,“你杀了他?”
“是。”
“我寻了他十几年,未曾见过一面,竟然死在了你的手上。”
“豺狼凶恶,死有余辜。”
新无痕大笑,“我说过,你是我心系之人。因为吃醋口不择言,我自当你是撒娇。为了彻底与我决裂,你不惜与我有这段杀父之仇。你可知,与我结发区区两年的新小棠,都值得我放弃十年心血来到这里?”
彦明川别过脸去,“那你可知,我姐是死在谁手中,当日你如何与我说?若我告诉你幕后主使便是你的亲生父亲,你还会……”
“会!”新无痕猛地打断了他的话,眼中透出血丝,“但也轮不到你来杀他,这天下任何人都可以。”
彦明川推开了他掐在自己脖子上的手,对着他的眼,“若是你的义母呢?也可以么?我不能让他挑起这场腥风血雨后逃之夭夭,但我将送到公主府,公主必下斩令,那时候与你有杀父之仇的就是对你有数十年养育之恩的义母,”
彦明川大嚷道,“也可以吗?!”
“公主下不了令,那皇帝呢?我永远不知道那些心怀鬼胎玩弄权术的人会如何做,总之不会比一死了之更好。”
说完,彦明川走出里间,正要打开酒馆的门离开之时,对新无痕道,“你身无半点武功,这天下唯有我是你能杀,也杀得了的。我宁愿与你有这段杀父之仇,也不会让你违背良心杀自己的义母,更不会让你以卵击石去找皇帝复仇。因为你亦是我心系之人。我还是那句话,我这条命须先给了永始城的百姓,剩下的才能给你。待我从桃郡回来,便与你做个了结。”
说完,彦明川便消失在了酒馆,空留一声关门的余响。
新无痕无力地靠在墙上,沉沉念道,“娘,我不恨他。”
离开酒馆后,彦明川飞马前往公主府。
“属下彦明川见过公主,驸马。”
沈苏扶起跪着的彦明川,问道,“此行可还顺利?”
彦明川起身回道,“属下按照公主的指示,进了九央城以后便求见九复皇帝,没有受到拒绝。我等将张以恒的棺木和那尊白瓷神女像带入了皇宫。九复皇帝将神女像收回,而赫连云氏虽然认张以恒的尸骨,却不愿收回宗祠,九复皇帝要云氏收下了张以恒的尸骨。”
公主府中其他幕僚追问彦明川道,“彦将军可有将张以恒所犯之事告知于九复皇帝?为何还要为此等乱世之辈收骨。”
沈苏抬手道,“此言差矣。本府要彦明川带回张以恒的尸骨,并非插手张氏与云氏的恩怨。虽然这边境六城名义上归桃郡管辖,实际上有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传到雍和城。这烟波江对于九复、东朝来说都是一样重要的,所以张以恒之事,两朝朝廷都必然心照不宣。”
“张以恒与云氏的恩怨,实际上是九复先帝与云氏的恩怨。当年先帝力排众议,非斩赫连云瑟,后来谢丞相又一直暗中削弱云氏的势力。云氏不愿意接纳先帝的宠臣张氏与其子,也在情理之中。而如今,张以恒祸乱六城,虽然本府并未授意诸将对其下杀令,但本府也从未打算让张以恒活着离开东朝。”
“张以恒之死,只不过告诉九复君臣,若他来犯,我必还手。而白衣神女,只是求和的信物。”
幕僚有些惭愧,起身执礼道,“属下愚钝,不该如此有如此意气用事之想。”
驸马摆了摆手道,“其实也不怪你,这政事从来纷繁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此番云氏愿意收张以恒之骨,也是舍私怨以保全大局。而九复皇帝收下白衣神女,也是答应再续两朝承平之势。我想六城之乱,应当就此了结了。”
座中一位年长者一脸愁容道,“公主、驸马,虽然六城之乱了结,但欧阳靖山并未离开桃郡,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公主府?”
闻言,沈苏微拧秀眉,转过身看向驸马,许久才缓缓道,“当初本府得封承平公主,封地于此,本就是顺势而为。但这外交握在本府手中越久,陛下心中迟早会发毛。这权柄本府还不回去,陛下也寻不得机会要回……”
“可公主是陛下的亲侄女,又是敌国亲外甥女。至少公主府能保得住……”
沈苏微微而笑,转过身来,抬手执礼,“诸位贤卿,皇帝有亲外甥女,有亲侄女,但国家没有,利益没有。我既然是天下的公主,便也是天下的棋子。今日我沈苏赠各位一句话,不论将来宦海中浮沉,请各位贤卿必牢记于心。”
“请公主指教。”
“没有随心所欲之政,只有为势所迫之治。”
幕僚们纷纷行拜礼,“属下自当铭记于心。”
“退下吧。”
“喏。”
驸马见众人纷纷退下,明川欲言又止,最后也跟着人群走,便叫住了他,“明川留下。”
厅中,便只剩下了公主、驸马、彦明川三人。
驸马上前道,“明川,如今只剩下你我三人,有什么话你尽可以说。”
彦明川跪下道,“公主、驸马,彦明川请辞将军之位,并不再为公主府做事。”
“为何?”
“属下有一段恩怨要还,有关令公子,新无痕。”
驸马皱眉,匆忙问道,“你要为张以恒偿命?”
彦明川低着头道,“正是。”
“荒唐!那张以恒有如今这个下场,是他咎由自取,何况你与张以恒本就有着杀姐之仇,你何须为之偿命?”
彦明川道,“驸马,我自知并不亏欠于张以恒。但我与新无痕私交甚笃,我杀他父亲便是对他无义。明川想还的,是他的父亲的命而非枭雄张以恒的命。”
驸马续道,“此事并不怪你,你且等着,我与他说个分明。”
彦明川拦住了要往外走的驸马,道,“驸马虽然并未直言新无痕与张以恒的关系,但明川从那首撩拨琵琶曲和一些江湖秘闻上,猜到了他们之间的关系,才会如此决定亲手杀了张以恒,以保公主、驸马与新无痕的母子、父子之情。如今的结果,是明川倾心相求而来的,万望公主、驸马成全。”
驸马沉默了半晌,“不行,我一定要告诉他事情的始末,决不能以你之命相抵,这要桃郡大小官员、公主府中幕僚如何想法?此事绝不能草率。”
沈苏终于插话道,“夫君,可那是杀父之仇。虽然无痕与张以恒毫无父子之情,但重雪对张以恒的感情足以令他接受这个所谓的父亲。何况,让张以恒再见重雪,是无痕此生夙愿。”
此时,门外又传来了一阵冷媚的声音,“公主与当今陛下之间也有着血海深仇,却能相安无事这些年,又殚精竭虑为他的江山筹谋,此事不值得彦将军学习么?”
粉衫男子翩然而至,身后跟着一个绿衣黄裳的抱剑女子。
沈苏大喜,“先生。”
兔儿神学人间男子执君子礼,道,“草民见过公主。”
“先生不必多礼。”
兔儿神道,“公主当年为家国大义,忍下血海深仇,实令在下心佩。既然公主愿意为大义放下如此深仇,那可曾想过新无痕也有愿意为之放弃杀父之仇的事情?”
沈苏道,“无痕此人极重情义,但有时确实不择手段,行事狠辣。本府并没有把握此仇可解。”
兔儿神笑道,“张以恒既然已经死了,纵使神仙也无解。只是若他愿不记恨,那么便是彦将军的福气。”
驸马问道,“先生可有计策?”
兔儿神看向彦将军,“其实即便不用任何计策,新公子也不会要彦将军偿命。他曾为古乐姬杀姚铃,又在杀薛平乐后焚烧夫人旧物以忘却过往,便是已决定此生与将军作对良人。奈何将军为护他,不惜隐瞒诸多事情,反生误会。才有如今境地。”
“而公主、驸马为桃郡之事,鲜少关心公子,错看公子为人。公子虽行事狠辣,但对象多是艳商。草民认为公子并非真如张以恒此等狠毒之辈,反而心中存有些情义。”
之后,兔儿神摸了摸身前长发,“不过,草民却有一计,能重修公子与将军之好。只是草民此前说过,卖给公主的人情,是需要公主还报的。如今献计后,便与诸君再不相见,万望公主还我这个人情。”
沈苏道,“愿闻其详。”
兔儿神微微而笑,道,“繁英城有一位寡淡老人,布衣蔬食、不慕金银、不贪声色,敢问公主如何能够打动此人?”
驸马皱了皱眉,心中嘀咕他说的是何人。
而沈苏略一思索,便猜出了此人,微微一笑,入内厅取了一册积灰泛黄的书递给了兔儿神,道,“先生想知道的,都在此册书中了。”
兔儿神接过书,眨巴眨巴眼,“多谢公主相赠。”
之后,兔儿神竟然当着他们的面翻起书来。
白兰桡看着这尴尬的场面,便慢慢挪过去,凑到兔儿神身边,用那柄剑捅了捅兔儿神的背。
兔儿神觉得后背灼热异常,猛地一缩,回头瞪了白兰桡一眼。
白兰桡支吾着嘴,低吼道,“计策!计策!”
兔儿神回头望着公主三人,假笑道,“对,计策。”
“此计分两步,一则,将新重雪的遗物撩拨琵琶曲卖与乐坊。二则,禁绝桃郡与九复商贸来往,最好能够惊动一个人,伏龙城,石无忌。”
驸马皱了皱眉,低声道,“卖曲容易,但禁绝商贸,恐怕不能为之。”
兔儿神微抬下巴,一脸的无所谓,“草民不过献计,如何施行,利弊权衡,自然与草民无甚干系。不过,若无商会代表诸多商人与官府周旋,而官府不通过商会了解商人底细,恐怕六城之乱,会有复萌之日。”
“言尽于此,草民告退。”
于是,兔儿神和白兰桡便离开了公主府,回兔儿神庙去了。留下三人若有所思。
回到兔儿神庙以后,兔儿神眼神忽然变得冷冽,慢慢把白兰桡逼到了墙角,手里握着萝卜戳了戳她抱着的剑,道,“你以为这是什么东西?随随便便就拿来戳本君?”
白兰桡翻了翻手里的剑,道,“这不过是一柄做工精细的剑,有什么大不了的,戳一下又不会死,神君你看你这不是好好的么?”
兔儿神道,“这东西是本君从南风奇境讨来的,原本是上古战神的武器,水火凤凰枪。因为断为两截,被那南风奇境的神君做成了两件兵器,一柄残凰剑,一把绝凤刀。残凰剑炽热异常,而绝凤刀冰凉如水。”
白兰桡摸了摸剑身,道,“没什么感觉呀,这剑摸着挺凉的。”
“凡神界、仙界任何器物对于凡人来讲,若非有缘,皆是凡物。在你手中,对你并无大碍,若是本君,反受其害。”
白兰桡面露惊异,“那你给我做什么?你不怕我伤了你么?”
兔儿神冷笑,“你一无所长,本君收拾你还不容易?只是你跟随本君,总免不了被一些冥界游灵抑或是藏于人间的妖怪觊觎,这剑是给你防身的。这六界恐怕少有人敢与水火凤凰枪比刃,纵使有,”
兔儿神轻蔑地看了白兰桡一眼,“也不至于跟你一个小丫头过不去。”
白兰桡嗤之以鼻,抱着剑转身离开的兔儿神庙,留给他一句话,“明明就是自己怂,拿我一个小小凡人当挡箭牌。”
兔儿神听着她身上发出来的铃音,侧眼望着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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