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龙城石家。
厅中,石无忌正和紫王爷在厅中议事,忽然下人传报,“大少爷,繁英城常四娘求见。”
石无忌疑惑,“常濡?她来干嘛?”
石无痕从厅后撩开帘子走了出来,道,“我猜她是为枫桥楼而来的。”
石无忌冷着脸,道,“跟我要枫桥楼的人何其多,若我真的想卖,何必卖给处处挡着我的人。”
说完,石无忌站起身来,对下人道,“你回绝了她。”
下人刚要走,石无痕出言制止,“等等。”
“大哥,前几日繁英城传来一些消息。明氏姐妹在采薇楼点茶,绕颈求死,最后被一个老人以四金相赎。常濡对这个人很是敬畏,当时就放了明氏姐妹。”
紫王爷起身问道,“那四金上可有什么特别的形状?”
石无痕道,“这倒没听说,不过眼毒的人说那是上好的金子。”
紫王爷又追问道,“当真是四块?”
“确实四块。”
“那老人可是常有夫人相随身旁?是一个模样平常,身材微胖,行止优雅贞静的老妇人?”
石无痕想了想,点头,“正是。”
紫王爷当即走到了石无忌面前,道,“无忌,你且见她,听她怎么说。”
石无忌不解道,“你怎么了?”
“你见了就是。”
“好吧,请常濡进来,无痕你留下,”说着,石无忌看向紫王爷,他已经躲到帘子后面坐着了。
常濡到了厅中,石无忌看着常濡,喝了口茶,随意道,“真是稀客啊。”
常濡笑道,“常濡早就久仰石大少赫赫声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英挺非凡,人中龙凤。”
石无忌看着她,身体前倾,道,“常四娘难道不知道这些阿谀奉承的话对着商人讲,多半是废话?”
常濡道,“自然知道,所以今天常濡不是来拍石大少马屁的,是来谈生意的。”
石无忌身体往后一靠,“我石家的产业,多数由我二弟安排。既然常四娘是来谈生意的,自然是找我二弟,我就不在这里碍着了。”
说着,石无忌就要起身。
“且慢。”
“嗯?”
“今天我来,是要与石大少买繁英城的枫桥楼,不知这件事是归大少爷还是二少爷管的?”
石无忌道,“如果我不卖呢?”
常濡笑道,“石大少先别急着回绝,若是我出的价合适呢?”
“你觉得,来我这里买枫桥楼的人出过不合适的价?”
常濡冷笑道,“既然他们出的价买不到石家的枫桥楼,便是不合适的价。”
石无痕笑了笑,问道,“那四娘出什么价呢?”
常濡将四金放在掌心,给石家兄弟看。
石家兄弟对视一眼,石无痕上前,将四金接过,翻看两眼,给了石无忌看。
石无忌看完,将金子放在了桌上,问常濡道,“常四娘缘何以为这四金能买下枫桥楼?”
常濡笑道,“我想石大少不难知道这四块金子的来历。石家这十年来的家业,还有贵府阖家性命,甚至是,石家背后撑腰的人,都可以用这四块金消弭灾祸。石大少最好还是考虑一下,到底是和明梨落那点江湖情义重要,还是……”
言而又止。
石无忌看了一眼金子,抬眼望向了帘子后面,紫王爷一样看着他,点头示意。
“常濡言尽于此,告辞。”
说完,常濡步履轻盈欲离开。
“等下,”常濡停下了脚步,听石无忌吩咐下人,“将枫桥楼地契拿来。”
管家冷自扬亲自去将枫桥楼的地契取了来,常濡仍站在门口,一言不发。
“大少爷,枫桥楼的地契在这里,您看?”
石无痕看了看几人,笑道,“冷叔,给我吧。”
石无忌不解地看向石无痕,只听石无痕解释道,“四娘的采薇楼当日来了一个清寡老人,想要赎了明家姐妹。可是四娘说,这明家姐妹契约期限已经到了,可以离开枫桥楼了。老人很是感动,便留下了这四块金子。四娘可是出了名的通情达理,知道明家姐妹除了这枫桥楼便无处可去,不忍拂了老人这一场好心,才会向大哥你来买这枫桥楼给明家姐妹寄身。这地契不如就由无痕跑腿,送到明家姐妹手中,大哥看如何?”
石无忌了然地点了点头,“如此甚好。”
石无痕又笑着看向了常濡的背影,“四娘看怎么样?”
常濡冷冷一笑,昂着头,踏出了石家正厅的大门。
常濡走后,紫王爷才从帘子后走了出来,到石无忌身边,拾起一块金子翻看了一下。
“果然是他。”
明家姐妹离开枫桥楼后,本来寄居在紫薇峰上,一月后,石无痕寻访而至。他将枫桥楼的地契交给了明梨落,并将常濡到石家买枫桥楼一事告诉了明梨落。
明氏姐妹本无意再回尘世,重开枫桥楼。但石无痕告诉明梨落,她们能脱离花窟其实并非偶然,她们的遭遇的善果,其因还在朝中各个势力的拉扯。
“紫王爷说,不论二位接不接受此公的帮助,都必须结一番善果给世人看。否则,从庙堂与江湖看来,公此举恐怕是欲掀起波涛,恐有殃族之祸。”
明梨落一番考量以后,已然决定回到枫桥楼,但她要先说服明梅英。
明梅英坐在房中,望着窗外的繁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喜悦。
明梨落进来后,将地契递给了她,“你看这是什么?”
“这是枫桥楼的地契……”看过以后,明梅英抬眼,疑惑地看着她,似乎是在问她从何而来。
明梨落淡淡一笑,“常濡用烫手山芋换来的,石家二少爷亲自送过来的。我拿给你看,是想问你,想不想回枫桥楼?”
明梅英看着手中的地契,犹豫许久,明梨落的笑容渐渐消失。
“如果让你想到难过的事……”说着,明梨落伸手要去拿明梅英手中的地契,却被明梅英收了起来。
她笑着抹去眼角的泪,“如果让我想到难过的事,姑姑就会带着我在紫薇峰上,度过余生是么?”
明梨落一愣,点了点头,“自然。”
明梅英走向窗口,望着远处的景致,还有一点点英郎的身影。
“姑姑,虽然这人间走一遭,在采薇楼有一段潮湿阴霾的过往。但我不怪任何人,”她回头看了明梨落一眼,用一个会心的浅笑给明梨落一种安定的力量,“我知道姑姑你会内疚,觉得是那份卖身契拖我入泥潭。但,”她复看向窗外,“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的幼稚莽撞,才招致的灾祸。”
“曾经深陷泥潭,我不敢怪漫天神灵,怕他们一怒之下,不愿意放你自由。而如今,我是真心实意的觉得,上天待我不薄。离开黄府这个温柔乡,遇见姑姑你,从钦慕到深情。还有这个本性善良,愿成人之美的英郎,若非他的成全,我也不能寻获所爱。而与姑姑共赴黄泉,却又受恩公相助。”
“英郎,我此生是负了他的,不能留在这里继续伤他的心。而枫桥楼,乃我情起之处,家成之地,也当是我情归之处,成家之地。还有那位恩公,一杯清清荡荡的茶,岂足慰余生?”
明梨落珠泪垂落,笑着望她的背影,她猜此时的她正因为放下了某些事情,含泪而笑。
枫桥楼重开,多少茶痴,文人雅士齐聚同贺。
石无痕替大哥携带了厚礼,来祝贺明氏姐妹重开枫桥楼。
“石大少爷对我们恩重如山,岂敢再收这两车厚礼?”明梅英道。
石无痕笑道,“诶,这一车是给你们姐妹的回礼,一车是给枫桥楼的贺礼。值此兴日,岂有不收之礼?快些收礼吧。”
明梅英笑着点了点头,“那梅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明梅英上前,撩起了第一车的车帘,只见锦染与明白眼眶红红地坐在车里。
明梅英当即鼻尖酸涩,手臂僵在半空之中,高兴得不知所措。
“梅英!”最后是明白喊得这一句梅英,才让三人都泪涌而出。
石无痕和明梨落并肩看着他们团聚时,由悲转喜的模样,都颇为感怀。
石无痕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对明梨落道,“那看来,我大哥的另外一车礼物,只好让明姑姑来拆了。”
明梨落笑道,“那便多谢了。”
随后,明梨落打开了另外一辆车上的箱子,伸手扯出了罗布一角。
石无痕笑道,“这青罗虽深情高义,但最终以哀情作结。明姑姑与明姑娘得贵人相助,最终称心和美,为喜缘,自当以丹罗相衬。披彩锦衣叠明珠,延染丹罗续枫桥。英湖仙子一回挑,流年浮盏谁共了?”
明梨落对道,“金丝雀笼飞黄莺,紫薇山深留不住。住脚枫桥朱漆栏,倒影浮盏不肯去。”
石无痕与明梨落同笑。
明梅英与明白、锦染叙过旧后,拭泪转笑,相携同回枫桥楼。
明梨落抬手一个请的姿势,对石无痕道,“二少爷,请吧。”
“请。”
枫桥楼重开,兔儿神和白兰桡、吴洁几人都来捧场了。
因为兔儿神对楚仁、杨思远与辰风阁主都说自己是游历天下的人,并不打算在繁英城安居,所以喝了枫桥楼这杯茶,便要离去。
楚仁、杨思远不舍得,但也无甚办法,只好借这个机会与他们作别。
坐下以后,白兰桡一直在跟兔儿神说悄悄话,兔儿神身材比白兰桡高了许多,加上因为兔身的耳朵在头顶的习惯,总是要低头下来才能听见白兰桡说的话。
“公子,明家姐妹到底是不是你撮合的?”
“你说是也不是?”
“我哪能知道?这不是问你么?”
“你难道没听过,天机不可泄露么?”
“说得好像你泄露的天机还少似的……”
兔儿神敲了敲她的脑袋,“泄露天机的人要受惩罚,偷窥天机的人也摘不掉的。”
白兰桡捂了捂脑袋,冷哼一声,转过头去,“你就想捆着我一起死,我还不想呢!”
兔儿神笑而不语,望向另外一桌人。
楚仁指着那桌人,对兔儿神道,“诶,胡公子,你看,那不是那天在采薇楼给明家姐妹赎身的那位大爷么?”
兔儿神笑着看了看,“是啊。”
只见那夫妇二人,衣着干净素雅,脸上带着笑容。
吴洁也看了过去,见还有一位衣着青蓝衣衫的年轻妇人坐在二老身边,替他们二人奉茶,言谈之间,笑语频频。
吴洁看向兔儿神,道,“胡公子知道这是何人?”
兔儿神想着,既然此事已结,道破其间玄机,也无不可。
“如今的皇帝最为崇敬之人,是其父皇。而先帝,却更敬重其叔父,也即是当年威名显赫天下的大将军王。后来将军王孤身出走,无人知其故,江湖传说其丧命于朝华郡。先帝与今帝之父武帝崩后,王爷的养女不甘父亲枉死,便以其在青楼间的关系,找到了自己的本家,欧阳家。几经周旋,欧阳家兄弟答应她,请先帝查明王爷死因,为其翻案。先帝也感其诚,更是因为自己的私心,决意翻案。但此事在东朝本就是一笔糊涂账,合册翻页,都是骨笔血墨。”
“前朝的朝华王爷,也即是如今的皇帝,因为先帝翻案而与之兄弟反目。他觉得这样的烂账翻开来,世人不可能不猜测王爷之死是因为武帝残杀手足,有伤武帝声誉。”
“一开始,谁都以为远在边疆的朝华王爷掀不起什么波涛。直到先帝将此案搬到台面上来,与群臣商议,兄弟之间剑拔弩张,众臣商讨此事也争得面红耳赤,最后演变成了朝廷与边疆的对峙。欧阳兄弟才看到了此事最可怕的一面,国家正置于累卵之上。”
“九复王朝正处于鼎盛时期,内忧外患已平。若是此时,东朝内乱,九复皇帝要收复东巫之地便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所以,欧阳兄弟最终背弃了对其妹的承诺,选择中立,不再支持翻案。局势瞬息万变,朝华王爷果然挑起政变。先帝,在政变中崩逝于皇宫。这位欧阳姑娘,自知负罪于先帝,便挂颈而死。”
楚仁问道,“这个欧阳姑娘,就是那日胡公子说书时,所说的那个杜若姑娘吧?”
兔儿神点头道,“然也。”
随后,他看向了那桌,道,“欧阳故若乃妾室所生,后来不知因何流落风尘,为将军王所收养。而这欧阳兄弟为欧阳正室所生,正室为名臣君明誉之女,君祁衣。兄为欧阳故苏,人称欧阳贤公,弟为欧阳故是,人称欧阳德公。坐在此间的这位,便是欧阳故是。”
“欧阳兄弟为国家计,急流勇退,安定朝纲。虽然有负君臣之义,兄妹之情,但万般无奈只能舍小固大。几年光景,欧阳兄弟皆隐退。”
吴洁叹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杜若姑娘的故事,一定是让欧阳公想起了欧阳故若,最后才能令其帮助明家姐妹,胡公子好心思。”
兔儿神笑道,“岂止如此?”
杨思远皱了皱眉,“那还有什么?”
兔儿神指了指坐在欧阳夫妇身旁的那位年轻妇人,“还有这位,修仪郡主。”
楚仁与杨思远俱是一惊,“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修仪郡主沈宜!”
兔儿神点了点头,“这个修仪郡主是贵妃亲生,嫁与欧阳故苏之子,欧阳靖江为妻。她知欧阳靖江最为孝顺叔父,但公务缠身须臾不能离京,便常常代夫行孝,来繁英城陪伴二老。如今朝廷中,太子已是确确实实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最为喜欢的这个妹妹,恐怕是谁也不敢得罪。所以,常濡不敢收欧阳故是的金子,而将其转给石家,由石家给了紫王爷,在通过紫王爷的手回到皇帝手中。”
兔儿神说完,又看着欧阳夫妇,心中想着,这世间的事真是让人费思得很。那四块金子其实是当年皇帝亲赠于欧阳兄弟,以表其良臣之率,而最终却还是回到了皇帝手中。
世人总是高看这些明晃晃的荣誉,实际上,不过是表面功夫,做给不识事的人看的。而真的洞察世微之人,却将其看作烫手山芋,恨不能立嫁他人。
欧阳公寻找这个还金的机会,怕是寻了十几年了吧。
枫桥楼热闹非凡,而紫薇峰仍然清净,英郎如以往一般,坐在悬崖上眺望繁英城。他知道黄莺终究飞入繁英丛中,寻找到了自己的幸福,而他,愿意成全她的幸福,只在这高耸的紫薇峰上,默默地祝福着她。
即便自己双耳失聪,听不见她的笑语,但他知道,她快乐。
风拂过紫薇峰,紫薇花为风所摘,也为风所挟,成了缤纷落英。
英郎看着看着,忽然听见风动耳的轻响,本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但他又坐了许久,渐次听见了许多声音。
风摇动树的婆娑声,小石滚落山崖的声音,兽类于林间嗷叫的声音,虫栖树上的吱吱虫鸣……他都能清清楚楚地听到。
他惊讶地站了起来,望着这辽阔大地。
兔儿神云间看见英郎的身影,笑道,“英郎本性良善,成人之美乃君子胸襟,无感天地之音不过对心性的磨练。君子当有福报,这就是英郎你的福报了,希望你此生都是如此良善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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