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月之期已到,张明敏带着朱袖的信来到了秀英馆前,正被一个玉面小郎拦下,“姑娘何事?”
张明敏将朱袖的信递了过去,“我姓张,名明敏,是应令府小姐之邀前来赴约的。”
玉面小郎接过了信,拆开来看过后,便礼貌地将张明敏迎入了秀英馆中。
秀英馆分外院和内府,玉面小郎带他走过了很长的一段辗转回廊,迎面而来一个身姿高挑,表情清冷的女人。
玉面小郎远远停了下来,抬手施礼,“玉郎见过聂管家。”
聂霜华双手藏在袖中,垂至身前,瞧了张明敏一眼,问道,“外院发生了什么事?”
玉郎直起身回道,“无事。”玉郎抬手引见张明敏,道,“这位张姑娘带了大小姐的亲笔信前来赴约,玉郎对过字迹,便将她带进来了。”
“信中写了什么?”
“煨芋阁一叙。”
聂霜华点了点头,身边恰好走过了一个小姑娘,她对聂霜华施礼,只淡淡说了一句,“聂管家好。”
聂霜华叫住了她,“大小姐在哪?”
小姑娘回道,“大小姐在听书阁给馆主改戏词。”
聂霜华点了点头,“你去吧。”
“是。”
小姑娘走了以后,聂霜华转头对玉郎道,“你去听书阁跟大小姐说一声,我带张姑娘上煨芋阁。”
玉郎应喏而去。
聂霜华一改清冷,露出温和的笑容,对张明敏做了一个请的姿势,道,“张姑娘请随我来吧。”
张明敏点了点头,“有劳聂管家了。”
又顺着走廊走了许久,转过一个回廊,正撞见端着东西的黄芸。
黄芸抬眼,看了张明敏一眼又收回目光,对聂霜华微曲身体行礼,道,“见过聂管家。”
聂霜华看着她,眼神颇冷,“馆主呢?”
黄芸犹疑了一下,回道,“馆主睡着了,不许我跟前伺候。”
聂霜华了然,胡秀鸾警惕性高,黄芸一个陌生人在她跟前伺候,不免容易叨扰清梦。聂霜华从来不苛待下人,听她这么说,便让她退下了。
黄芸走的时候,还与张明敏对视一眼。
张明敏欲言又止,聂霜华不知张明敏与黄芸相识,便以为只是好奇多瞧一眼,就没有在意。
煨芋阁并不大,仅仅方寸之地。阁中两扇矮窗,一扇对着庭院,一扇对着远山,一阁饱览秀英馆内外景致。
但阁中几无陈设,在矮窗之间放着两张坐垫,坐垫之间的地板之下有个凹槽,用木盖盖着。
张明敏颇有些诧异地看着这个煨芋阁,秀英馆其实不小,以煨芋阁这样的大小,做个会客室其实有些端不上台面。
但她并不觉得是朱袖轻视于她,这个深处秀英馆内府的煨芋阁,不会比外院的任何一个会客厅室来得敷衍。
张明敏环视了一下这个煨芋阁,忽然发现阁内有一扇推拉的小木门,从外面并不能察觉其内乾坤,似乎是有意遮掩。
聂霜华站在门外,对张明敏道,“张姑娘,大小姐一会儿便来,你且在此处稍候片刻。不过,请张姑娘切勿动前面的那扇木门。”
张明敏回头看向聂霜华,回道,“好。”
聂霜华抬手施礼,之后便原路折返。
张明敏坐在煨芋阁中,从对庭窗看着秀英馆内府中人来去,心里想着与朱袖的两次相遇。
她一身红衫翩然而立,颇有牡丹之姿。主事秀英馆,虽然没有武功傍身,但举手投足无惧无让、冷媚无双,既不似闺阁之中温婉女子,也不似娼门中魅惑女子,亦不似邺郡之中洒脱女子,而是自有一股气势,柔中挟刚、绵里藏针。
若比评世间女子,她私以为,朱袖是脱俗之人。
但世人瞧女子,却难脱尘俗。
几日前,她与宋阳上茶馆饮茶闲谈之时,听邻桌几人议论朱袖,他们言说朱袖姿容卓绝、气质独挑,博人眼球乃上品,只可惜出身娼门,又气压男子,便落了下乘。
宋阳摇了摇头,对张明敏道,“这邻桌评人未免有失偏颇,朱袖本就是鹤立鸡群之人,若逢迎他人,便不过泯然众人而已。”
张明敏点头,笑为朱袖抗辩,“然也。顺心玩物便上品,遗世独立便下品。玩物丧志是败子,求道登仙正名士。”
宋阳爽朗而笑,“奇绝!奇绝!”
那邻桌之人自然听到了张明敏与宋阳之间的对话,知道张明敏是在讽刺他们这些纨绔与酸腐文人,登时各个羞闷哑言。
庭中忽然见到一抹明艳。
朱袖走到了庭院,穿着青衫站在杏树下的聂霜华抬手施礼,“大小姐。”
朱袖微微而笑,“我的客人呢?”
聂霜华抬眼看向了煨芋阁,与张明敏四目相接。
朱袖顺着聂霜华的目光,也看见了坐在煨芋阁中的张明敏,笑意加深,抬手拂过聂霜华肩上落着的杏叶,“多谢聂师姐。”
聂霜华趁她未走,又问一句,“可要备茶?”
朱袖回头,歪着头轻点,“如常来两杯,要黄芸端上来。”
“知道了。”
“张女侠。”
闻言,张明敏回过头来,见朱袖一身红衣,手里端着一个竹盘,盘中散着几个芋头和几根竹片。
张明敏起身拱手,“朱袖大小姐,别来无恙。”
朱袖笑着在张明敏对面坐下,将手里的盘子放在一旁,打开了凹槽上的木盖,里面正放着几块木炭。
张明敏有些惊讶,“原来这是个炭炉,还以为怎么有个盖子呢。”
朱袖用稻草点燃木炭,从自己的坐垫下抽出一把小蒲扇,将升起的烟往窗外扇去,一边唠嗑,“这个煨芋阁原本只是个杂物间,是我让府中管家替我改成如此模样,做闲时小憩之用。”
“倒有些文人意趣。”
朱袖抬眼瞧着张明敏,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张明敏不解问道,“可是我说错了什么?”
朱袖摇了摇头,从盘子里拿起竹片穿过芋头,架在凹槽之上以火烘烤,一边与张明敏道,“其实是张女侠说对了。”
张明敏仍是一头雾水,“说对什么了?”
朱袖秀指点了一下那个呆萌的小芋头,笑道,“这确实是文人雅趣。”
张明敏学她模样,取一跟竹片穿芋而过,道,“愿闻其详。”
“一年冬夜,我相公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个野芋,点了一个火盆,水壶放在火盆里,芋头便想这样穿过树枝,拿在手里对着火烤。我与他在那间破旧的小茅屋里,对坐炉火之前,饮水吃芋。他说,这便是书里所说的,夜寒坐小室中,拥炉夜话。渴则敲冰煮茗;饥则拨火煨芋。”
说着,张明敏发现朱袖眼中噙泪,迟迟未堕。
“后来,尝尽世间山珍海味,远不如相公煮的那杯‘雪茶’和那几个野芋头。”
“没想到这煨芋阁竟有如此典故,确实是文人雅趣,只是颇为苦涩吧。”
朱袖眼泪掉了下来,以笑掩悲,“只是苦于没有对饮共食之人。”
张明敏探向腰间,抽出随身携带的汗巾,轻轻将朱袖脸上的泪痕抹去。
“若你不嫌弃的话,我倒是喜欢与大小姐一起拨火煨芋。”
朱袖接过了张明敏的汗巾,道,“那这汗巾留与我,好做来日同坐的理由?”
张明敏松手,笑道,“但随君便。”
朱袖将汗巾摊开,见汗巾一角绣着一个清秀的明字,笑吟吟藏入袖中。
这时候,外面传来了一个轻软的声音,“大小姐,茶到了。”
“进来吧。”
黄芸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在对庭窗旁坐下,将托盘放在地上,端出盘中的两个竹杯,分别放在张明敏与朱袖跟前。
张明敏敛笑看着黄芸,黄芸却不敢看张明敏分毫。
黄芸将茶放下以后,拿起托盘起身,“张姑娘,大小姐请慢用。”
之后黄芸便往外去,张明敏想要起身,却被朱袖拉住了手。
她只能静静地看着黄芸离开。
“朱袖大小姐……”
黄芸离开后,张明敏一脸肃容看着朱袖。
朱袖恍若没事人一般,指了指竹杯,道,“张女侠,请喝茶。”
张明敏低头看向那竹杯,杯中沉淀着几片碧色茶叶,而茶汤上还浮着一朵娇嫩的鸡蛋花。
她被黄芸扰乱了心思,无暇欣赏这些意趣,端起茶来,也品得索然无味。
“张女侠,听闻兰皋城的城守黄牍的妾室云夫人与令堂,乃是金兰姐妹?”
“正是。黄大人被革职抄家后,云夫人缠绵病榻,去信邺郡,将她的女儿黄芸托付给了家母。所以我才会去帛楼,为黄芸赎身。只可惜晚了大小姐一步,未能如愿。”
朱袖点了点头,张明敏登时追问道,“不知大小姐可否……”
“张女侠,不知你可为黄芸想过以后?”
张明敏不解,“什么意思?”
朱袖解释道,“张女侠为黄芸赎身之后,是要让她在张府中当个二小姐,还是为她寻个婆家?”
张明敏被她这话梗住了。
朱袖又道,“若是在府中当二小姐,一个未曾见过面的姨母、姨夫,她该如何自处?她本是桃郡之人,性格又沉闷,不如邺郡人洒脱随和,张府若是替她寻个婆家,几成把握她此生幸福?”
“可是……”
朱袖拿起穿着竹片的芋头,拨开芋皮,继续道,“小小一个黄芸,还给张女侠做个人情并无不可。只是张女侠可得想清楚了。”
张明敏望向庭院之中,忽然便想到了楚家惨祸。
“拥炉谈心,我也想与大小姐谈明敏的一段过往。”
朱袖道,“洗耳恭听。”
“当年我家突遭变故,我成了流离失所的孤儿,韩大哥将我送到了邺郡张府。张府上下都对我关怀备至,但我与他们仍是生疏。一个雨夜,我被惊雷吓醒,哭叫之时,娘亲来了我房间,我们俩裹着被子说了一夜的话,那是我第一次叫她娘亲。慢慢的,我才感觉到张府是我的家,而我在邺郡,也交到了许多体己的朋友。”
“我来寻黄芸,并非只为完成母亲的心愿,也为她在失去至亲之后,在这个世间能有个安身、安心之所。”
朱袖原本想说服她,却反而被她说服。
她没有反驳,而是将手中剥去了芋皮的芋头递给了她,端起茶,喝浅了茶水,看了一眼沉下去的鸡蛋花。
“你又怎知秀英馆不是她的安身立命之所?”
张明敏回道,“说实话,我并不知秀英馆是做什么的。但以江湖传闻来说,我觉得,秀英馆并非普通人待的地方。”
朱袖笑道,“不过江湖传闻。”
张明敏正色道,“毕竟是无风不起浪。”
朱袖点了点头,“确实。”
随后,朱袖对外喊道,“添茶。”
张明敏微愣,只听见推门声,黄芸提着茶壶走了进来,跪坐在对庭窗下,往朱袖跟前的竹杯里添茶,那朵沉下去的鸡蛋花又缓缓浮了上来。
添过茶后,朱袖问黄芸,“方才张女侠说的话,你可曾听见?”
黄芸回道,“一字不差。”
朱袖笑着点了点头,“那你的主意呢?”
黄芸回道,“既然大小姐赎了奴婢,奴婢的去留便只由大小姐做主。”
“你只需要回答我,去与不去便是。”
黄芸愣了一下,垂首笃定回了一句,“去。”
朱袖将手探入袖中,取出一张叠好的纸,夹在指间递给了张明敏,笑道,“收了张女侠的汗巾,也没什么好回礼,只有这张薄纸了。”
张明敏欣然而笑,接过了那张黄芸的卖身契,手一松便落入了炭火之中,火焰舔纸,很快便将黄芸的卖身契烧得干净。
之后,张明敏起身,双手抬起置于身前,对朱袖施礼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带舍妹告辞了。”
朱袖摇了摇头,“怎么?就这么走了?”
张明敏点了点头,毫不客气道,“就这么走了。”
说完以后,两人对视一笑,张明敏拉起了黄芸就往外走了。
朱袖笑容未泯,忽然便听见了剑出鞘的声音,她匆忙起身对着庭院喊了一声,“玉郎。”
之后,她追了出去。
在楼梯下回廊的折角,玉郎挡在了执剑的聂霜华身前。
朱袖走到了聂霜华的身边,问道,“聂师姐这是做什么?”
聂霜华用她清冷的眼看向朱袖,道,“请大小姐不要拦我,楚家的人,一个也不能留。”
“是何道理?”
聂霜华别开脸,“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楚家人知道公主身世。”
朱袖冷声道,“所以师姐是要赶尽杀绝么?”
聂霜华默然不语。
朱袖冷笑一声,“当年时局未定,若被楚家人翻出公主的身世,便是授柄与人、左右局势。如今天下承平,这些秘密早就失去价值了。聂师姐若是连这点都想不明白,朱袖恐怕难以退位让贤。”
说完,朱袖看了玉郎一眼,又回了煨芋阁。
她将那些烤熟的芋头放入盘中,端起盘子走到了那扇紧闭的门前,站了许久,才缓缓将门推开,将手中的盘子放在了供桌上。
她看着那牌位,声音哽咽道,“相公,整整十一年我都没有回过兰皋城。此仇得报,我便回去。”
说完后,朱袖的双眼垂泪,手指微颤地阖上门。
门后的牌位之上,深深刻着“亡夫王嘉禾之位”几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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