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之间又近秋日,张闪马上七岁。秦氏心中有一病:当初先君执意要闪入学听教,而文公如今已薨逝多年,阿闪年岁已到,不知此事算还不算?
秦氏既愿她有机会入学,又怕倘若阿闪真以女儿身入学,许会给张家带来祸端,因此两处为难,惴惴不安。
是日清晨,天刚蒙蒙亮,秦氏接生归来,却见几人立于张家草门之外,要入未入。见了秦氏,为首之人阐释事由,倒把她吓了一跳——此人名为廖泽,是公子石门客,带着襄公手下的几个寺人来找张闪。自称似有壮年女子在内,不敢擅入。
张闪入学一事于理不合,本来断不能成行。但那日阴雨之清晨,史官伍克旅早候门外,一五一十将文公嘱托告知襄公,并道:“先君最受称道者,止雨也。今主公亦受此事荫庇,得保此位,不可忘恩惠,而背先君遗志。”
伍克旅事无巨细,按实记载,又不偏不向,直言敢说,连公子石等都拿他无法,此事也就他敢提起。
襄公赭本和阿闪一般性子,此时又兼与班佳放同谋秘事,更打定主意一句话不多说、一步路不多行,但此时他思索良久,道:“先君止雨之事,寡人自然知晓。但先君所托之人为女子,如何入学听教?士族之子,尚有不得入学者,况一农家女儿。”
伍克旅道:“虽然,臣以为此事必先顾文公遗命,再虑其男女。女子入学固不合礼法,若使其入学,一二年间仍可遣其归家,依旧待嫁,则君命与礼数俱全矣。”
襄公素日安静,任人摆布,公子石并不把他放在心上。可他却在此事上分外坚定,执意要张闪入学,朝堂之上竟为此事起了争论。
公子石睚眦必报,张闪乃他深恨之人,不杀之纯为怕落人口舌。此时软弱的国君还要提起,他恼羞成怒,讥道:“主公为一平民小女与我争执不下,不知用意何为?若要收为侍妾,臣等去办就是了。”
襄公闻言,默然良久,蹙眉道:“王兄不愿,我也为难。但此事文公所定,非我所能改的。”
当堂到底还有许多公卿,国君称他兄长,又是这般语气,公子石一时竟觉得不好办。
正在两方僵持之际,忽有人高声道:“确是先君所定之事,臣等未及时相告,已属失职,主公定夺便是。”
班禄见是父亲说话,便也没法添话,暗中牵拉公子石衣袖,低声道:“先君遗命,认下便是,过后再论。”
襄公环视一周,轻叹口气道:“寡人将此事交予王兄打理。她虽为一草民之女,寡人不忍见其受先君恩惠,而后见弃。”
回至府邸之中,车石寻了桌椅打扫不净的由头,将个小厮打了半死,气才稍稍平定。横跨榻上,冷笑道:“一个死人,一个毛未长齐的丫头,倒使我这没用的侄儿硬气起来。”
班禄俯身曰:“申君如今只做得了这事的主,主公若担心,将他看紧便是。但见他将此事交给主公办,仍是示弱,主公不必过于忧虑。”
“你父亲倒忠心。”公子石道。
班禄身子又低了低,面目隐于衣袖间。“他只是虑及先君,一时糊涂。”语罢,又抬头道:“正如主公所言,一个死人,又能掀起几番波澜?只论活着的人,都只忠于公子。”
公子石冷哼一声。
不论此时主仆二人如何再议,班禄如何表忠心,只说经过一波三折,张闪入学之事终于敲定。而入何处的学,又成一大问题。
论学校之兴衰,离不开如今天下局势:萧天子式微,常、陈、赵三大国正在平和期,战乱稍减;众夫子悉数登场,群思涌现,各方立言。故此,传道之所自然也兴起得快。
但再平和终也是各怀心思,世道难救;夫子再多,大多在各国君处献策,而士族卿大夫又多在家中教导子侄,学校之类,他们并不过分在乎。因此,学校寥寥,平民之子,若无机遇,哪里能入学听教?
可巧就巧在,河仙村三里外,绕过一土丘,跨过一片荒废田垄,再过一土丘,临近河源村处,就有一学舍。内有一儒姓氏公孙,单名敏字,乃孔圣人学生,如今归田耕作,顺道以传播学问为己任。附近十里八乡的村人欢喜不已,凑出这间学舍,供其教书育人。
如此一来,张闪入学,竟是地利、人和了。
这才有了晴好之日,公子石派手下门客廖泽,带着服侍襄公的寺人出宫,来告知张家。廖泽虽为车石门客,却豪爽不拘小节,颇具游侠风范。
秦氏领着他进入院内,他上下打量一番阿闪,掏出玉牌,指其曰:“申君奉先王文公之命,特准你入学,但那学堂中尽是男儿,你怕不怕?”
玉牌虽是国君宝物,相较阿闪的碧色眸子,竟也失光。闪仰头看看他手中牌子,又瞅瞅他腰间一块“廖”字牌子,半日小大人般叹口气,道:“他们怕我不怕?”
廖泽闻言一愣,随后大笑曰:“好问!”又转头对秦氏道:“你家小女是难得之人。”
秦氏满头是汗,只得在后面答应着。
三娘正在里屋避躲,却倾耳听外面声音,直到听见让张闪入学的话,紧紧交握的双手才松开,长出一口气,不觉微笑起来。
先君之命,阿闪早已听三娘说过。三娘一派兴奋神色,闪却问道:“是否入学,除了靠先君的遗命,我能做主不能?”三娘摇头道:“不能。”闪曰:“既然如此,请长姊不必过分期许,我们只能静候。”
此时尘埃落定,乃是天意。
不日张栋终于回家,秦氏便将廖泽所言一一告知。张栋不以为意,兀自喝酒,嗤笑曰:“若识了文字,耽误将来出嫁,叫那国君再许一门好亲事才算完咧!”三娘听见这话,大不乐意,目视张闪,却见其仍旧稳坐,不声不响地低头喝粥,置若罔闻一般。
闪将入学之事不胫而走,村人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张闪再去拾碎柴时,正遇几老人树下谈天,窃言道:“有她后,雨水就稀,如今还要听先生讲书哩,岂不污了圣人地方?”
虽是私语,声音却高,一字不落地传进二人耳中。三娘在后,欲掩张闪之耳,张闪却拨开她手,看着自己鞋尖问:“村中干旱,真是我带累的吗?”
三娘想用别物岔开,便随手拽一把草予她,摘下才见草已被日头烤蔫,要死不活的,很不好看。
张闪蹲下,见土地均有开裂之状,便问:“长姊是否也愿多下些雨?”
孟氏手抚其额头道:“我虽愿,但雨露风泽,俱由天地给予,并不按你我所愿而行,你若能带累此处不下雨,岂非成了神仙?神仙可是不必吃喝的,可见你仍为凡人。有些话,实在不必往心里去。”
安慰的话阿闪没听进去,眼睛紧盯地面,心中默想:“长姊也想下雨,那就该多点雨水。”
就在她盯着土地时,三娘也盯着她眼,看呆了。只见碧色眼珠中眸光流转,飘飘乎似将泻,如冬泉初融,春色乍现。空中雾气随阿闪眼光流动,少顷云聚,俄而有风,再一弹指功夫,竟有五六雨滴洒落于三娘拔草之处!
“吾宝珠!”南海中,敖苍正进饮食,忽然起身大喊,把桌上四位俱吓一跳,酒杯都震到地上。敖簪马上回过神来,按住他,以目示意道:“哥哥莫慌,进献给西方佛祖之夜明珠,吾已收好,万无一失。”
敖旷也领会其意,连忙大笑道:“兄长神思太过,为盂兰会而慌神,该罚一杯!”
敖苍嘴里附和着“失态失态”,讪讪坐下,神思游离。敖簪命人收拾东西,再端酒器。
水运星君坐在对面,一双丹凤眼扫过三龙,端起酒杯道:“不怪敖苍兄紧张,此回盂兰会确受重视,听闻王母召心仪的年轻神仙表演,北海的破海公主也在其中。”
星君手腕一转,就满上了敖苍杯中酒。
西海龙王敖逸与她对饮一杯,点头道:“正说呢,如今看来,破海公主千丝银剑不仅水中舞得飒爽,在天上也舞得开。”
敖簪岔开了话,无人再提。可南海龙王脸色更沉,食不知味。
待水运星君与西海龙王去后,敖苍才细说原委——竟是感到化雨珠的神力。
“我已料到——兄长,此乃好事,”敖簪忙说,“那小女已长到能运用珠子之时,想必没多久便要出嫁,到时就是绝佳时机。”
“神仙东西,她、她怎能用得!”敖苍脸都惨白。
“这是珠子之功,并非小儿之能。无妨,哥哥。”敖簪虽是劝,眼神却颇游离,想起了什么似的。
敖茫在旁连连称是,暂且稳住敖苍心绪。
人间树下,方才说话的老妪老翁此时皆站起身,面上惊惧更甚龙王,口不能言。雨须臾即止,下得既不大,又不多,日头一晒就干了。张闪左眼也回转成寻常碧色,只有眼波微转,水光涌现。
第二日,秦氏刚出屋,就看见七八个人扒在篱栅外,口中说着“找张闪发神力”、“求些雨雪”的荒唐话。
张闪也动心。但前日降雨并非有意为之,她也不知道怎么就下来的——此后她在家中尝试,没再成功一次。那日降下来的丁点雨水,若用来浇地,还没流到庄稼根,可不就烤干了?
况且,究竟谁能证明,那雨是她降下?神仙么?
因此,张闪并非不愿,而是无法答应村人。但村人皆谓张闪小儿是嫌素日的口舌之仇,故意不理,便对之更加厌弃。可有一样不同:这厌恨中多了一分畏惧,一时倒不得不收敛些。
风波之后,旋即秋收又过,便是服兵事与上学之时。阿闪再没能“降雨”,但不知入学时将有怎样热闹,下回书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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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王用得,阿闪就用得(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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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回】心中痴碧目落雨,国君执张闪入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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