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插曲少叙,且说公孙先生教授之事,诗书最多,也有许多夫子之言,总绕不开仁、义、礼、智、忠、勇、信。闪悉心听学,却时常觉得不对,便要发问。
譬如夫子有言: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闪听之不解,问道:“若父亲偷羊,儿子隐瞒,则丢羊者何其无辜?”公孙对曰:“夫子所言乃是为亲之道,若论偷盗官司,则有司狱掌管。”
张闪又问:“若丢羊之人也为这家亲属,父偷近亲家羊,又要怎样做才算‘直’?”公孙曰:“此为家事,按家事处之,和为上。”闪再问:“如此一来,岂非人人只为家人隐瞒,坏事都成家事?若这父亲将来杀人,儿子被连累,岂不后悔自己当初未曾揭发父亲偷羊之事,乃至酝酿大祸?”
贾承打断她道:“你忒无礼,日日拿歪理来扰先生,喋喋不休。你父亲若偷盗,你快些揭发,看他还认不认你为女儿!”
听见这话,张闪如闷雷彻顶,低声道:“我见不到他面,究竟他酗酒耍钱,与我无干。”敏察其颜色,落寞却不悲。
再如张闪问:“夫子有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既怪女子难养,何不使女子自养,也好免去男子烦忧?”
敏有愠色,对曰:“噫!夫妻乃是必然之纲,况女子手弱不能耕种,身柔不能扛挑,又如何养活自身?”
闪曰:“干娘秦氏,以接生为业,长姊孟氏,针织纺线补贴家用,都比阿爹能养家,当真不能自立吗?”
公孙自然不喜张闪的问题,却愈发觉得这女儿特殊非常,弄得自己为难。其妻武棠每每听见丈夫提起她时,也觉可异,越发好奇。
阿闪的学识与疑惑一并增多,说不好哪个更多些。但回首想来,这段时日悄然流过,是难得的太平光景。
师生对谈间,冬日渐近;仲秋时节万物肃杀,北风凛冽。是日,张闪从学堂归来,经过土丘之时,忽有几枚土疙瘩从坡上滚落,继而响起树木草丛晃动之声,一男人高声道:“还走,还走,往何处走!有难当前,你还不安居家中,躲避灾祸!”
小张闪吓一大跳,后撤几大步却并未逃跑,呆站当地,目睹一黑影从山上飞快而下。
待看清后,阿闪不免吃一大惊——此乃一长发长须的瘦小老者,竟是以手撑地而下,双眼不看地而看她,精光有神。
天近乎全黑,阿闪心中也慌,咽口唾沫,强装镇定道:“你什么人,没看见我有‘妖物’么,还敢拦我!”
小儿说的正是夜空之下,她那亮如翡翠明珠般的眼睛。
“哈哈哈!明日经此路,小儿灾祸生,你还有闲心胡说。”
冷风掠过,阿闪眉心一跳。
“小儿慌矣!”
“你们一个个的都要咒我——”连日的委屈与气恼忽一齐涌上,张闪将包袱掷在地上,“我偏不听,任你们胡说去!”双眸头次翻成墨绿色,浮光涌动。
“虽说不听,”道士审视似地看她,“难道不怕?”
张闪眉头皱起松开再皱起,过了好一会儿,高声道:“你们好生奇怪,究竟怕我,还要教我怕你们,若我就不怕呢!”
“莫立志!灾祸在前,此刻由不得你不怕。”
“你的腿只能蹦不能走,不怕夜路?不怕人来抓你?我看你并不害怕,那又怎敢定论我害怕!”
她尾音都打颤,却仍是目光前视,略无迟疑。北风在两人之间卷过,道士先是不语,随后略一歪头,仰头大笑,正欲再说,只见对面小儿不知何时抓一把石子,向前一扬——
秋季天干物燥,这一扬未免雾漫尘飞,砂石如遮。待尘沙平息,道士只看见小女儿逃跑之背影。他一笑,复又靠双手上山去矣。
晚间秦氏做了莼菜汤,阿闪只喝一口,就呆住了。
张明不满道:“我傻妹又发呆啦。”
三娘按住阿闪的手,问她:“有心事?”
虽嘴上说不信,又对道士一通发泄,但那句“明日经此路,小儿灾祸生”还是钻进她心里。此时三娘一问,张闪很想将种种事情全部讲出,但一想家里人无法可解,不过徒增她们担心,便硬挺着摇摇头,仰脖把汤干了。
第二日。张闪特意起个大早,天不亮时就启程。经过第一个土丘时,天空墨色未褪而凉意侵衣,张闪裹了裹衣服,心中劝慰自己根本无事发生——
眼看就要走到田垄,忽有一蒙面人歘地蹿到她面前,吼道:“你包袱里的财物都留下,否则叫你走不出、这座山!”
张闪不由倒吸口气,下意识向后撤步。
“想逃?逃哪里去!包袱给我!”
正所谓言多必失,阿闪心神稍定,细听时,那人竟是捏着嗓子说话,声调语气稚嫩,像个小孩儿。
她用余光打量四周,硬着头皮回道:“我哪有甚么财物,家里都没过冬的粮食,硬捱日子罢了!听你语气,认定我包内一定有宝物,究竟是如何晓得!”
蒙面人也愣住,稍显不安。当此时,闪听见一阵口哨声,随后那人二话不说,跨步上前就要抢包袱。
与此同时,张闪轻快地向左一闪,捡起刚才余光盯上的木杈,就朝那人抡去。小儿哪里顾得上——哪里会什么正经招式,只是把张晃教过的几招三脚猫功夫全糊弄上去,还真把那人打得吃痛。
眼见尘土飞扬,蒙面人被打得后退,阿闪却觉背后一痛,踉跄几步,扑倒在地。
“真没用!拿包袱。”
阿闪后背结结实实挨一脚,好在趴地上时将包袱护在身下,此时仍紧拽带子喊道:“别动我东西!”
后来这人并不多话,只向怀中摸索。日头东升,阿闪看清,此人从怀中拿出一把锃亮匕首。
“要包袱还是命?”
阿闪心一沉,手虽没松力气,身子却僵了。那人反手将带子割破,把包袱扔出去好远,随后土坡旁响起脚步声:这是还有人接应。
蒙面人也不纠缠,急急地跟上。待张闪揉着吃痛的膝盖,跌跌撞撞去追时,只远远望见两个身量不高的背影,跑开时掀起阵阵尘土,具看不清晰。
她向着远方出了半日神,而后抓起一把碎石,狠狠地向外掷去,又将方才的树杈掰成几节,使劲跺。
然后张闪脱了力,蹲下蜷成一团,捧着脸,身体战栗不止,手指仍紧捏断了的包袱带子,关节发白。
不知过去多久,天已大亮,暖意倾洒,张闪却没知觉,依旧披着满身寒意蹲在原地。忽然有一声音从后方传出,大笑道:“端的英勇,正似冬日骄阳!”
此人双腿俱全却是蹦跳前行,细看时,脚踝后一左一右支着两根木棍,沿裤腿延伸上去;原来前行时由木棍支撑着,一旦停住,裤子便将棍子盖住,至于究竟如何塞进去的,不得而知。
张闪没有抬头,一个劲儿地抖。老道推她一把,小儿竟如无骨一般躺倒在地,双眼无神,幽幽道,“道长既知我有灾,必定知道是谁吧。”
“我哪知道。非和他们一伙的。”
“那你怎知道我有灾呢。”阿闪脸上并无泪意,却阴沉如雾,好似把天色都带累得不好。
“噫,这人真倒打一耙。是你不听我言,倒来怪我告诉了你!”
张闪一个猛子翻身起来,拽住老道——到底是个腿脚不便的老人,险些被她掀翻在地。“道长教教我怎么算,我算出是谁,自己把东西拿回来。”
老道拽回自己的衣袖,连连摆手。
“又不是去抢,是拿,拿我的东西。他们抢我的成,我拿回自身东西怎竟不成?”阿闪再拽住他。
“几时拦着你了,只别讹我一人就是!算不得就是算不得,小子不讲道理。”
此时张闪的眸子变得近乎全黑,松了手,沉吟道:“不救人于急难是不义,不与贼人搏斗是不勇,知实情而不报是不仁,老人家仔细想想罢。”
老道气极反笑:“俺无足道士虚活至今,头回听说仁、勇、义这般解释。那你评理——小儿不听人劝告,一意孤行,以至自身陷入险境,非但不反思,反倒怪责劝阻之人,这算甚么?”
“除非……”阿闪不答话,打量着无足道士;那无足道士也瞅着她。
“除非你是那人父亲!父为子隐,夫子说这是仁义的。或者……总不能他是你父亲!”
老道脸都绿了。
“既然不是,就告诉我几人去处!”
阿闪激动起来,还要上前,可道士只轻轻一拨,阿闪就如离弦之箭,被甩到一旁。
“可别胡闹——我现身不过只为问一句,你这功夫哪里学的?端的英勇。”
阿闪站定,气却消了一半——她毕竟打不过,气也白气。这一拨不见用劲,但竟有千钧力道似地,深不可测。阿闪欲细问招式,但见那老道还嘻嘻哈哈的,心中又烦,咬牙道:“老人家让开吧,我得去学校领罚。”
道士不追究,侧身放张闪去了。待小儿走远,道士眼中半眯着眼,倚石自语:“我老弟果说得不错,还真有好玩儿之人。”
诸位可知老道口中“老弟”是谁?正是告知申文公止雨之法的阴阳术士。此中故事,待后细论。
装备武器的重要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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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回】夫子言小儿存异问,晨间路歹人夺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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