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救你一命

冬日,长陵郊外山脚下,田边横卧着一座水坝。

此前数年,水坝未筑之时,洪水常常无法得到有效治理,犹如脱缰野马般肆意侵袭沿岸之地,致使田亩尽被淹没,屋宇亦遭冲毁。

如今,水坝已然筑成,河段上游冲下的水速有所减缓,水位也随之下降。

一列人马正在河中打捞。

为首那人伫立岸边,脚蹬黑色长靴,领口紧束,其深蓝衣摆上绣有飞鱼图案。

“官老爷,属下治安地,可从未发生过恶性案件。”伺候在一旁的县长点头哈腰,目光不时地投向河中。

县长小心翼翼地对他说道:“依下官看,贵人怕是不在长陵,而是在武陵呢。实在是下官把长陵都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着贵人的踪影。”

县长内心惶恐,深知搜寻之人重要。

多日来日夜担忧,怕寻不到人丢乌纱帽。

河岸边,打捞的人忍不住捂住口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具华服男尸被打捞上来。

赫然入目,肉身已然腐溃,头骨泛着幽幽寒光。皮肤呈现出一种暗绿色,肿胀得如同要爆裂开来,身体冒出了流脓的水泡。

县长呆在原地。

回他的是身边人利落的拔剑声: “找死。”

连绵的雨丝吹湿了衣襟,鞋袜上沾满泥水,黏腻之感传来,热汗自额间滚滚而落。

岑安久久伫立。

数月前,徐国太子惨遭暗算,坠下山崖。

此事一出,朝中顿起大乱。陛下见此情形,心中竟萌生出改立太子之念。

“官老爷,饶命啊!此……想必是山那头的悍匪为之,真是无法无天!昔日就持锄头与官差拼命,现今竟杀了贵人……”

不可能……以太子殿下的身手,绝非匪徒所能比拟,岑安双目干涩,“收敛这具尸首,翻过此山,逐户清查,有阻拦者,格杀勿论。”

众人闻言,皆神色凛然,齐声应诺。

山风呼啸,吹得众人衣袂翻飞,却吹不散他们心中的决意与悲愤。

岑安抬头望向远处的山峦,暗暗发誓,若是此番寻不回太子,也定要揪出真凶,报仇雪恨。

县长心中更是惊惧万分。

“诛九族都算轻的”,这句话如重锤般砸在他心上,让他胆战心惊。

卯时东方,朝阳欲出,花轿途径长陵山脚。

徐载盈费力睁开双眸。

疼痛从后颈处蔓延周身,忍住胃部翻江倒海的冲动,他手指微勾,紧缚的麻绳从手脚上滑落。

花轿轻微地晃动着,车外喜庆的锣鼓声此起彼伏。

雨雪顺着窗棂的缝隙簌簌刮入,回忆扑面而来。

雪夜,茅屋,摔得叮当响的酒杯,撑伞离去的身影。

那个曾言要做他妻子之人,身着单薄衣衫,毫无半分眷恋之意,头也不回地踏入茫茫雪夜之中。

徐载盈握在手心的瓷瓶碎成了片。

墨绿色的药液混着殷红的血液,顺着指缝,一滴、两滴,啪嗒啪嗒地坠落。

血腥味自喉间上涌,徐载盈艰难地喘息,花轿经过了某片松树林,松雪的气息冷冽寡淡令他眩晕。

他执拗地望向前方,似乎离人还未远去。

他坠崖那夜,也是这般意乱,只是今日更加严重。眩晕之感如潮水般涌上,似天旋地转,脚下虚浮,仿佛踩在云端。

彼时,他身负箭伤,顺着河水飘至岸边,意识全无。恍惚之中,只觉有人将他从刺骨河水里托起,身体在不断地移动。

颠簸中,他能感受到急促的呼吸和吃力的步伐。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置身于山洞之中。

昏黑的山洞里,山岩上冰融成水滴答响,沾有血迹的箭被凌乱地扔在一边。

徐载盈倚靠着一块青石,面色苍白如纸。

胸口包扎粗布的缝隙渗出血渍星点。大腿处布条为血水浸染,已难辨原色。臂膀的伤肿胀可见。

“还好是冬天,否则感染了就太麻烦了。”

女声在洞外响起,徐载盈抬头,一个素色身影倒映在他眸中。

来人身着褐色的粗麻衣裳,披着一件破旧粗毛毡,粗制的草鞋早已被浸湿,泥水与水渍交织。

放下箩筐的一瞬,身上搀杂的雪花落了满地。

柴火的光点亮了山洞,满是血迹的衣物被轻轻褪去,皮肤接触到干燥的布料,紧接着,伤口处传来一阵清凉,女子正在为他上药。

“条件有些艰苦,你忍一下。”

她扯断自己的袖口、裤脚,紧紧地包扎了他的伤口。

“我欠你一命,必当报答。”

徐载盈挣扎着要起身,他试图抬起胳膊,却只是无力地垂落。

他不甚在意眼前女子的身份目的。

她能拿走的,大抵不会比他的性命更为重要了。这世间也断无比东宫太子的命更为珍重之物。

突然,一阵嘈杂声惊醒了徐载盈,他按了按眉心,再次阖上眼。

不远处,传来甲胄的摩擦声,黑色的身影如潮水般涌来,在阳光下,明晃晃的刀剑闪烁寒光。

“锦衣卫奉诏搜山,抵抗之人,杀无赦。速速停轿!闲杂人等,即刻退散。”

声如洪钟,震彻山林。

那顶花轿正缓缓前行,抬轿之人皆是小心翼翼,生怕误了吉时。

“捣乱的来了?这轿子上坐的可是县老太爷未过门的姨娘,误了吉时,你可担待的起?”

乡野莽民,以为县太爷就是天。

为首轿夫听闻喝令,心中一惊,正欲争辩。却见一黑影如鬼魅般闪过。

岑安拔刀斩落,人头轰然落地,血线霎时喷溅在皑皑白雪之中。

“砰”然一声,花轿重重落地。

一众轿夫何曾见此阵仗,皆松手不迭,转瞬间,几个人便如惊弓之鸟,不知逃向何处。

“误会,全然误会。”

县长紧跟在岑安身侧,汗流浃背,心中叫苦不迭。

怎就这般凑巧,撞上了自己纳妾的仪仗?还不等他为双方解释,那血淋淋的人头便已砸落在地。

县长作势就要掀开轿帘,将自己未过门新妇拉下来认罪,“听不见话?还不下来。”

他的手刚落在轿帘上,忽有白鸽振翅飞来,划破这雪幕。

岑安眼神一凛,身形如电,抬手精准地将白鸽擒住。他取下鸽腿上绑着的信笺,目光在信上一扫,神色冷峻,似在思忖。

“县长。”

这一声唤得县长腿软,讪笑道:“大人,什么事?”

“带路,去周庄。”

派去周庄的人回禀,那边出了命案,瞧尸体的伤口像是太子殿下的暗器墨刃造成的。

县长挠着头,指了个方向。

周庄是个贫困村,他倒是知晓位置,不过,这名字似乎最近在哪听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岑安眼神一凝,这花轿似乎自周庄而来,看似寻常,但外面刀光剑影,新娘却一语不发。

未免太淡定了。

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他向轿门走去,在他经过窗棂时,一阵风吹开了长帘,露出新娘的侧脸。

拢共一秒的时间,只得窥见一双潋滟的眼眸,一滴泪带着哀求,落到嫁衣上。

岑安叹口气:“走。”

想来大抵是个被家人逼嫁的可怜女孩。换在平时,他一时兴起,顺手搭救也无妨。

先找到太子殿下再说。

县长压根不清楚发生了何事,迈着步子便要离开。一道虚弱的声音自轿内传来。

县长甚至没听清。

岑安整个人僵在原地,还未待他走到轿门口,冷白长指已经由内而外掀开了轿帘。

轿外马蹄的嘶鸣,刀剑拔出的闷响,惊醒了徐载盈。

他手心渗着血,掀开轿帘。

珠翠压在发髻之上,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不知是汗迹还是泪痕,打湿了红妆。

白皙脸颊由内而外晕着酒红。

轿中人眼尾上扬,睫毛上挂着一两点晶莹,眼眶湿润,似乎被水雾重重笼罩。

秋水为神,玉为骨。

他仅是微微喘气,便好似耗空了所有生命。

矜贵秾丽,羸弱可怜。

世界仿佛仅剩下雪花坠落的声音,县长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不自觉就想去扶他,“你……早点下来就好了,待会我派人来这里接你。”

徐载盈没给他一个眼神,欠身自花轿中走出,深色的眸里蕴含暗涌,声音泠冽如冰:“今日结亲这两家人全部下狱,切莫伤了,杀了任何一人。我要亲自审。”

王家人是一脉相传的奸诈。

发现女儿跑了,即使大发雷霆也依旧冷静地打晕他,将他送上花轿。

“西南方向,不惜一切代价追查一个逃跑的农妇。”

岑安难掩心中激动,消失一个月的太子终于找到。虽不明白太子殿下怎么会变成这番模样,但此事可以容后再聊。

这些人,难道都是和南王勾结的人吗?

“太子殿下,那农妇叫什么名字?”

“王絮。”

县长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王絮,这不是他今日要纳的妾吗?

怎么身穿嫁衣的人变成了当朝太子。

在这巨大的压力之下,县长只觉得眼前一黑,双腿一软,便直直地向后倒去,彻底晕了过去。

徐载盈拔下发髻上插满的珠钗,掷于雪地,沙哑着嗓音慢慢道:“她有些奸猾手段,不要小看,带回个断了腿的,缺胳膊的,都无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说罢,他不禁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嘲意。

三个时辰前,徐载盈喝了王絮送来的酒。

她在酒里下了软骨散。

倒下的那一刻,他听到王絮平静的声音:“我救你一命,你还我一命,很公平。”

他欠她一命,已经报答。

他向来是贪得无厌之人,不讲究什么两不相欠,负尽天下人又如何,他依旧问心无愧。

既然已经偿还给她,那他便从她身上夺回百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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