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应似飞鸿踏雪泥

王絮等了半刻,绕回旱厕,将物件都回归原位。

她抽了口气,拉开门。

侍女打扮的人收回按在门扉上的手:“叫你半天,没人答应。”

王絮搪塞两句,走回她住的禅房,舀起一瓢水,灌了下去。

阳光透过窗棂的隙罅,洒于案上,留下斑驳光影。书案之上,佛像端然,笔墨纸砚、铜香炉罗列。王絮将供香趋近火苗,插进香炉,青烟袅袅而起。

然后是第二根、第三根……每插一根供香,王絮轻轻地捋一下香身,让它们排列得更加整齐。

她跪在蒲垫上,向着佛像祈祷。

这般的日子,王絮往昔从未得历。

似乎头顶上的佛像,真的有在庇佑她。

日子闲散,吃饱穿暖。

打扫庵堂,说文解经,轻松惬意。

这样好的日子,她还是亲手毁掉了。

“笃笃笃……”

朱红色漆面的门晃动不止,王絮闻逼声,抬起门闩。门方开一隙,周煜便猛地挤了进来。

光影婆娑,藤黄余晖打在他身上,鲜红的唇畔微微上翘,一双眼清澈明亮,周煜摊开手:“这位师傅,我的猫好像跑到你屋里来了,烦请给我一刻钟的时间。”

“想来是跑出去了。”王絮抬眼与他对视。

“跑出去了,我怎觉着,就在眼前?”

周煜毫无征兆地突然发难,手臂迅疾一挥,“唰”的一声拔出利剑,向王絮刺来。

“什么?”

王絮反应极快,身形一闪,堪堪避开这一击。

周煜不答话,手腕一转,再次挥剑砍来,剑势凶猛,似要将空气都劈开。

王絮俯身躲避,却仍被剑势逼得连连后退,最终倒在了书案之上。

甫一伸手,书案物什纷纷扫落坠地。泥塑佛像碎为块状,供香折断于经书之上。紧接着,火光顿起,舔舐整卷经书,眨眼间,灰烬撒了遍地。

周煜剑势看似凌厉,却在即将触碰到她的时候堪堪停下。

剑刃挑开了她衣袖处的一缕丝线。

周煜扬起手,手腕一抖,“烧焦的尸体可不好看。”

寒光倏地一闪,那剑飞速钉在王絮右脸边,深深地扎进书案之中,剑身不住地嗡嗡地颤抖。

周煜走近几步,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柄匕首,匕首在他修长的手指间灵活翻转。

寒光闪烁,窄小弯曲,

正是王絮从林莺身上偷来之物。

周煜正色打量王絮。

她两手空空,毫无寸铁可用,且从未学过武艺。

方才凝心聚气硬接了他两剑,此刻已然是精疲力尽。

无疑,眼前人甚美。

不是单一的皮相美,清冷而不寡淡,骨子里浸润出一丝魅惑。

周煜忽地一笑:“程雪衣遣人送匕首给你,莫不是喜欢你,何曾见过她这般好心。”

王絮喘着粗气,声音渐弱:“我们幼年相识,一场大火……”

浓重的檀香味压抑地令人几近窒息。

周煜惊讶地倾身过去听,不想她竟真认得程雪衣,王絮却陡然抬手,扇了他一巴掌。

周煜脸上的笑意如同被风吹散的云雾一般,渐渐地褪去。

他捏紧刀柄的手一沉,刀尖距王絮瞳孔仅毫厘之差,睫毛寸寸掉落。

王絮骤然伸手,直直地将手迎向刀尖。刀尖刺破她的手掌,鲜血汹涌而出,顺着她的手心不断滴落。

啪嗒,啪嗒,一滴,两滴……

一滴鲜血不偏不倚,落入王絮的眼中。她黑色的瞳仁一转不转,仿佛被定住了一般。那血珠犹如一颗红色玛瑙,在她的眼眸中格外刺眼。

周煜怔了一秒,王絮整个人忽地卷起身子,双脚借力,猛踹向他下身。

周煜脸色顿时苍白如纸,王絮松了手,侧身一滚,刀尖在她脸颊留下一道长疤。

她趁着这几秒挣脱了周煜的桎梏,奔向门边。

周煜很快追来,脸上是化不开的阴雨残月,他猛地将王絮压在门扉上。

“好得很,你好得很。”

他咬着牙笑道:“你激怒我,便是为了引发我体内的毒性。你在供香里下毒,当我不知?”

“嘭”的一声,门轴嘎吱晃动,王絮借门扉稳住身形: “为我备好身份文牒,长安府宅,黄金百两。”

脸上刀口溢出细圆的血珠,如蘸了朱砂的细毛笔一划落下,暗淡的血渍干涸在她肩颈,手心淡粉的肉和骨又渗出鲜血,砸在地上。

“你能在短时内先服解药。那么,解药就在这个在屋子里吧。”

周煜伸出手指,指腹重重地摁在王絮眼睑下,一点一点揩去她脸上的血珠。

王絮被他放开,下意识向周围扫了一眼。

周煜脸色阴雨转霁,朝水缸一指,语气轻松:“诓你的。不过你已经把答案告诉我了。”

他进屋时候,便嗅得一股檀香味,似又混杂一二分薄荷味。此本平常,安神香亦为此味,但周煜心中仍存一二分惊疑。

毕竟王絮是这样的有恃无恐。

周煜行至水盆一侧,伸手舀起一瓢水,仰头饮下。那水入口,竟较往常的甜。

似是因为方才闻香所致的几分倦意,此刻也渐渐消散。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的褶皱。

“老尼姑说,你昨夜发起高热,今晨都没办法沾地,怎么如今又好生生的在这里站着。”

“偷听我说话,威胁我,好大的胆子。”

“故意踩断枯枝,引我过来,意欲何为?”

王絮敛眸,一字一顿:“身份文牒,长安府宅,黄金百两。”

王絮在这里待了五月有余,师太喂过数百次鸽子,但是会爬到她手心的唯有灰羽彩斑那只。

师太喂完鸽子,王絮支开师太,取下绑在鸽腿深处的纸条,她展开一看:“檀彻可安好。”

“无虞。”

师太的字紧挨着写下。

这自然不是普通人的传信方式。

可谓是莫名其妙的关心。

王絮在师太回来之前,将纸条系回去,脑中思绪百转,终得一结论。

救她的人在庇护她。

静思庵香火全无,却衣食两全,背后支持者就是救她那人,在王絮到来之前,此地就存在了数年。

有人需此静僻之地,所为何故?

王絮先思利用它藏匿财宝,苦寻半月无果。后想命官勾结。救她之人将她置于此,定欲利用她。

当朝皇帝姓徐。

王母有一枚假玉佩,上刻一徐字,王絮将其系于林莺刀上,那刀削铁如泥,并非凡物。

幕后之人,莫不是以为她是皇室子弟?软禁她,先查其背景。

若查出她身份天差地别,卸磨杀驴亦未可知。

似乎是好久未见过这般新鲜的人。

周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问她偷听了多少,实际上不论王絮听了多少,他都会杀了她。

周煜再度攥着她,两人离得极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周煜为她拨开汗湿的鬓发,冷声道:“你这种人,祖坟冒青烟都赚不到黄金百两,还要我给你置宅邸,你也配。”

王絮挡住他的手,还未弓起腿,周煜早有预料,一手抓住她裤腿。

下一刻,青年眼中的得意瞬间被愕然取代,王絮指尖蘸了血滴,宛如朱砂划过白玉,一个鲜红的叉印在尚未褪色的巴掌印上。

“下等。”

王絮凝着他道。

周煜是纨绔公子,太学岁考成绩位列下等。

他哑然失笑:“真是不怕死。”

他的父亲,当朝王爷,训斥他不务正业时候,也不会讲出那么难听的话。

倒是新鲜。

人之将死,这种小事,周煜不屑置气。

周煜语带讽意:“要是我没来,你是要杀了那瞎子?她可救了你,这么狠心啊。”

王絮此局针对的人,本就是程雪衣。

她精心策划每一步,决定兵行险招。

以幕后之人之命,助己破局。

王絮磨求师太,求她告知救命恩人姓名。果真,次日便有人来上香祭拜。

来者二人,周煜与程雪衣。

周煜是个意外。

王絮的首要目标始终是程雪衣。

她似关心她,然若真关心,怎会任周煜提刀闯入?

此事风险极大,一步错,满盘皆输。

不过,计划有偏差,结果却一致。

王絮一路走来,每一步都并非毫无破绽。刀刃舔血,火中取栗,不过是她不怕苦,不怕痛,更是不怕死。

唯惧任人宰割,身不由己。

屋外响起渐远及近的脚步声,愈加近了。

“死心吧,只能是我的人。”周煜摊手,很是笃定:“你跑出这个门,寺庙外也是我的人。”

“不然你发出声音,让他救你试试。”

刀口的疼痛干涸在血痂上,血液的流失带走体温,冷意浸润在心间,这冷由内而外、难以抵御。

王絮抬眼望向窗棂。

脚步声愈来愈近,颀长的影子透在窗纸上,长发垂在腰间,他轻按住腰间佩剑,手指修长,骨节分明。

“周煜。”

门外人出声。

寒意从指尖、脚趾开始蔓延,一点一点侵蚀着每一寸肌肤。

王絮目光钉在周煜脸上。

周煜嘶了一下,按了按眉心,很不耐烦:“你还追到这来了?”

他听出了门外人的声音。

王絮亦然。

林莺。

王絮从未想过,他会来的如此快。

“不杀你了。”周煜轻叹。

徐载盈在,他可不想留下把柄,量她也没听到什么信息,留着慢慢折磨也好。

周煜正要抬手拉门闩,王絮抓住他手腕,迎着他微讶的视线,反过来将他抵在门扉上。

周煜的头重重地磕到了木门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忍不住“呃”了一声。

王絮拽他的马尾,引得他痛呼,她凑近到他耳畔:“你以为,毒在供香里?”

周煜还未来得及挥开王絮,却突然一怔。

下一刻,咬牙切齿道:“水。”

供香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她的目的始终是引诱他主动喝下毒药。

如此粗制劣造的阳谋,他却中招了。

“山里头的蛇,毒的很。”

王絮将头几近埋在他颈肩,低语时唇畔撒下的热气烫了周煜耳朵一下。

倒在窗棂外的影子里,两人像是一对交颈鸳鸯。

门外人“呵”地笑了声,脚步声渐渐远去。

周煜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却在听到王絮下一句打消了怀疑。

王絮向后退了两步,与周煜拉开距离:“一条绳上的蚂蚱,这次我替你遮掩过去,身份文牒,长安府宅,黄金百两。不要漏下一个。”

“不是不行。”周煜轻笑一下,扑朔的视线凝向门外。

骤然间,木门被撞破,霎那间,木屑纷飞,尘埃四起,余晖争先恐后涌进来。

徐载盈悄无声息地立在门槛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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