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月出,积雪上映出一片溶溶月色,将两人的神色照得格外透彻。银白色的月光,或是雪光,温明薏早就辨不出了。宫婢的服饰单薄,她的伪装也显得单薄,只觉浑身寒凉,肝肺皆冰雪。
千般伪装,万般推却,最后竟败露在这种小事上。她心底陡然升起一阵恼怒,迫切地想要撕碎一些什么,或是体面,或是嘴脸。最后却全然淹没于深深的无力。浑身白骨仿佛不堪重负地弯折,连反抗都显得徒劳。
或许这就是众人所说的,所谓虚无缥缈的命运,是逃脱不掉的东西。
她平生最恨这种东西。
“你在这里多久了?”她道。
“没多久。”
黎子未仰头回望她,“今夜雪大。穿得这样少,会冷吗?”
“......”
她却只是直直站着,没有回应。
黎子未盯着她,目光停留在她微微蹙起,很快便平缓下来的眉头。似一叶落深潭,水面圆圈交错,又归于平滑。
两人静默时,月色愈发明亮。他站在地上,质若静水,衣着华贵。地上雪白仿佛沸腾的冷刀,割得温明薏眼睛生疼。七年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被迫完成的脱胎换骨,在这一刻全部涌入她的胸腔,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满腔愤恨,四处藏匿,誓要为家人报仇雪恨的许多个深夜,他却将从前的诸多情谊尽数抛之脑后,选择踩着温家的尸骨青云直上,享尽人世荣华,却还能这样与你若无其事地寒暄——你什么不杀了他?
她从檐角处一跃而下,在砖石路上站定,视线终于与他齐平。温明薏深深呼吸两下,冰寒的气息深入肺腑,思绪却越发清明。
“......你就没有其他想和我说的?”她冷冷道。
月色下,黎子未的眉目浸在银白的光芒里,朦胧而柔和,像曾在无数个她辗转难眠的深夜里频繁出现的幻觉,鬼魅一般如影随形。
不过是个臣子。此时无声无息地死了,倒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与她一个舞姬,或是死人有关。
她盯着黎子未的眼睛,逡巡着,想从中找出一丝冷漠的神情,或得意,或怜悯。她心道,只要找到任何一点,她便一刀杀了他。
......可是没有。
看得久了,她竟觉得那目光有些怯,踌躇着不敢看她。像一捧脆弱的琉璃焰火,或一地细碎零落的月色。
“没有了。”
黎子未脱下身上的狐裘,向前一步,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宫门落钥了。今日大雪,若要呆到早晨,你身子撑不住的。”
他整理好裘衣的毛领,正要抽回手时,却被温明薏一把握住了手腕。
她微微眯起眼睛,“你早知我会杀了那个侍女,是不是?”
寒风抚过,黎子未静静站着没有动。他仔细感受着手腕处的触感,四下冰凉,唯肌肤相触的地方传来一丝温热,分外令人眷恋。
“我不知道。”
他低下头,“但我知道你会去找程宁,所以在这等你。”
温明薏在心中冷笑,陡然窜起另一股无名火。
他到底跟了她多久?
“其实竞价那夜你就认出我了。难为你,看我演了这么久的戏。”她嗤笑一声,“是不是很有意思?”
黎子未面上那层平静终于摇摇欲坠,几乎本能地开口辩驳:“我只是......”
“你不用在我面前装成这副假惺惺的样子。”
她别开目光,“我如今只想这样隐姓埋名地活下去。不求什么荣华富贵,更没想过要如何攀你们的旧交情。”
“若你担心我身份暴露会波及于你,还请黎大人彻底放心。我不会。”
说完,她放开了手。想要收回时,却反手被黎子未捉住,甚至比方才她的力道更紧。
“我知道你有难处,并不是怕会牵连我。”
他向前一步,语气加重了些,“若你需要,可随时向我开口。”
那一瞬间,温明薏几乎要被他的眼神灼伤。她鼻尖却忽然触到一点冰凉。
月光被乌云噬去。又下雪了。
“不必了。”她抽回手,“我如今只一介舞姬,哪里用得着大人。以后相处,维持现状便好。”
一阵风起,纷纷扬扬的雪粉飘落,缀在她鸦色的长睫上。黎子未舌根尝到一点苦涩,双唇像被什么事物胶住了。向来舌灿莲花的人,如今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走吧。”他涩声道,“至少,让我送你一程。”
话毕,他牵起温明薏的手,不管不顾地转身朝宫门处走去。她尝试着抽回了几次,可他攥得太紧,像是根本不准备放开一样。
她的指节很松,没有回握,却被对方沉默着握得更紧。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交叠的手隐匿在层层衣袖之下。温明薏转头不去看他,还是闻见他衣上熏过的水沉香,怎么也避不开。
两人一路步行,一同登上了宫门旁那辆停着的舆车。车内空间很大,置了矮几,摆了棋盘与茶具,几案边燃了熏炉,温暖如春。
温明薏没有说话,只在软座上坐下,渐渐放任自己靠在了车厢壁上。黎子未坐在另一边,中间隔了一道很宽的空地。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舆车摇晃着启程了。
不知为何,宫中守卫并没有仔细盘问,反而十分习以为常地开了宫门,将舆车放了出去。温明薏想问,浑身却陡然涌上一股难以抵挡的困倦,压得她眼皮愈来愈重。身上盖着的狐裘散着清幽寂寂的气息,轻柔地包裹住她,与他身上的水沉香气味一致。棋盘上落子的脆响,炭火上滚沸的茶汤,因颠簸而抖动的车厢,每一样都令人感到无比安心。
——可她从来不应该感到安心。
想到这里,温明薏突然清醒了过来。她猛地睁开眼,掌心无可避免地冒出一汪冷汗,心跳狂奔若震鼓。
她这是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吗?”
黎子未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转头看向她。
“我没事。”
熟悉会滋生安全感。这对如今的她来说几乎致命。温明薏坐直身子,稍稍敞开了身上的狐裘,想将自己从这片暖意和香气中摘出去。
她又动了几下,终于如梦初醒般感受到了小腹处隐隐约约了一夜的坠痛,方才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僵住不动了。
——她这些年原本月事就不准,今夜又受了寒,只怕是要发作了。流些血倒不算什么,真正麻烦的......另有其事。
“送我到堂前燕便是了......柳疏她们会出来接我。”她咬牙道。
黎子未抬手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又放下了。“深夜出宫,后面跟了尾巴。今夜先随我回黎府吧。”
“不......”她急切道,“回堂前燕......”
话还未说完,那痛楚便又猛地加大了些。温明薏伸手去够几案上的茶杯,还差一些,被黎子未及时递到了她手里。
杯中的茶还热着,却不至于到烫的地步。她顾不得礼节,仰头全部囫囵吞枣地喝了下去,额头上微微发了些汗,这才略好受些。
放下茶杯,她靠回车厢壁,“多谢。”
下一刻,额前传来一点轻柔的触感,是帕子。温明薏睁开眼,黎子未坐在她身侧替她擦汗,原先两人之间的空地现在几近消失。
她正要发作,却被对方一眼看穿:“你是不是......来癸水了?”
温明薏没说话。
看她神色,几乎等同于默认。可她从前并不会这样痛。黎子未眉头紧皱,又朝她坐得近了些,“车壁太硬了,容易磕到头。你靠着我,会稍微舒服些。”
她还未说话,舆车骤然颠簸了一下,撞到了她的头。
——还真是言出法随。
“......不了。”
温明薏选择往后靠。
热茶带来的作用终究有限,不过须臾,小腹处的收缩痛又席卷重来了。她感受着体内的痛觉如潮汐涨落,手握住狐裘的毛领,想略微分散些痛意,终究徒劳。越想竭力压制住面上的表情,手却不由自主地抓得越紧。
终于,舆车停止了前进。黎子未转头观察她神色,担忧道:“还能自己走吗?”
温明薏支着右肘,将自己从软座上抵起来。“能。”
黎子未将裘衣重新披回她肩上,包裹住她。现实已经容不得她再抗拒了。她扶住对方递来的手,幸而腿还能使出一些力气,勉强撑着走下了车。
这就是为什么她非要回堂前燕。以往的这个时候,她几乎痛得和废人没什么区别,全靠柳疏和素枕二人照顾。其实今日早就有了预兆,可她一直专注于宫宴和程宁,根本就没顾及。温明薏心中暗骂一声,屏气提神,佯装没事人一样走进了黎府,内心已经痛得开始怒骂。
大门关上,她腿脚一软,差点跪倒地上行个大礼。黎子未俯身要抱,却蓦然吃了一记十分熟悉的眼刀,大概意思是敢抱你就死了。准确接受到信号,他若无其事地站直身,继续兢兢业业地扶着她。
进入西侧院,温明薏脱力地倒在榻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被捞出来一般,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门外清平匆匆赶来。黎子未正要扬声嘱咐他去请大夫,衣袖却被人扯了扯。
“......去堂前燕找柳疏。”她喃喃道,“她那里有我常吃的止痛的方子。”
清平得了令,又匆匆离去了。
此时的温明薏已经痛得昏昏沉沉,快要丧失思考能力了。厢房中星星点点的烛火虚化成光斑,在她眼前明明灭灭地错落闪着,像一场触手可及的幻觉。她在这圈光晕中飘飘欲飞,身体仿佛越来越轻,仿佛连痛楚都离她远去,只有眼前这一点斑驳的光亮。
忽然,她触到一团暖意。发烫,却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身躯。将她的魂魄彻底压入躯壳。
——这不是幻觉。
她抬手摸向自己的小腹,果然触到了一个紧紧挨着她的汤婆子,正散着滚烫的热意,将整床被衾都烘得万分温暖。
“温度可还合适?”
黎子未弯下腰,左手放到她颈后,动作轻柔地抬起她的头,慢慢帮她卸下了头上的钗环。
长发披散下来,果然自在了许多。温明薏正要长长舒出一口气,忽然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一把握住了黎子未的手。
“月事带。”她皱眉道,“我还没有......”
他没有放开手,而是在床榻边坐了下来。“先睡吧。”他道,“府中还暂时找不到。你先好好休息,若弄脏了被褥和衣物,我会帮你换的。”
饶是从前最亲密的那段岁月,黎子未也从未说过这样的话。她竟觉得有几分惊奇。
“......今日多谢你。”温明薏垂下眼,轻声道,“算我欠你一次。”
说完,她闭目养神,似是不想再听他的回答。黎子未识趣地没有再次开口,只伸手将她额上冷汗黏着的发丝拨开,静静坐着陪她。
清平到堂前燕要来方子后,下人手脚麻利地煎了药,由一位侍女端了进来。黎子未将药放了一会,等到刚刚能入口的热度,他俯身将温明薏从被褥里扶起来,靠在软枕上。
安顿好一切,他在床边再次坐下。正要用勺子喂她时,温明薏却直接端起了药碗,一饮而尽。
放下碗,她看着黎子未略略震惊的脸,淡淡道:“这么苦的药,一勺一勺喂,你想折磨死我?”
话刚说完,温明薏还没反应过来,口中忽然被人塞入了一勺什么东西,弥漫开一股久违的清甜。
“桂花蜜糖。你最喜欢的那家铺子做的。”黎子未道。
看着他的目光,所有要说的话仿佛都与蜜糖融在了一起,被她一同吞咽入腹,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她垂下目光,缩回了被褥里。
喝下去的药渐渐起了成效。腹中疼痛一点点退却,一阵困意漫卷过她全身,温明薏再也抵挡不住,又睡了过去。
待她睡熟,黎子未伸手摸了摸汤婆子,从被子里掏了出来,重新灌了新的热水进去。又寻了侍女进来,为她换干净的被褥和衣裤。
窗外飞雪依旧,片片零落。
如此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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