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温明薏醒来时,窗外的雪已停了。晴光照来,透入花窗帘幔,落在她眼前。她正处于梦与醒的边缘地带,本能地抬起手遮掩,却触到了一个趴在床沿上的人。
理智在刹那间回笼了。她猛地睁开眼睛,指尖摸到身上已经换过的干净寝衣,终于意识到如今究竟身处何处。
她转过头,发现身侧趴着的人还没醒。黎子未以双臂枕着头,下垂的眼睫投射出浅淡的影子,如飞鸟沉睡时敛起的羽翼。日光清亮,无声地笼罩在他蜿蜒的长发上,仿佛一弯亮面的绸带。
——这个人,居然守了她一夜么?
一阵酸软酥麻的感觉飞掠过她心上,稍纵即逝。她尚且来不及思考,情绪便又回归成一片碧色湖面,风平如镜。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你醒了?”
温明薏回过神,正好对上黎子未的眼睛。
晴日照拂,他眼眸色浅,如一对琉璃璀璨,眼下却有块淡淡的青黑,连带着那双眸子也显得光华稍黯。他坐直身子,将一个温热的手炉塞进了被褥里,“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本就只有第一天会痛得格外厉害,后面几天都会好很多。温明薏摇了摇头,随即敏锐地察觉到了他浓重的鼻音,“你怎么了?”
她仔细端详着黎子未的神色,这才发现他眼神有些不正常的飘忽,平日色若冷玉的一张脸,此时也似乎微微泛着点桃红。温明薏心道一声不好,伸手抵住他的前额,果然如她所料。
“这么烫?你昨夜究竟有没有睡?”她皱眉道。
黎子未没想到她会直接上手,略略睁大了眼睛。趁着前额的那只手还没拿开,他头状似无意地轻轻往前顶了顶,与她的手贴得更近。
温明薏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心思。她在脑中回溯着昨日的一切,很快便发现了问题所在:这个人昨夜将狐裘披在了她身上,两个人站在雪地里说了大半天的话,还走了很长一段路到舆车。期间漫天大雪,他只穿着一件圆领袍衫,又为了照顾她折腾一夜,不着凉才算奇怪。
“风寒而已。我今日与官家告了假,一会吃些药,发身汗便好了。”
他从地上起身,走到一旁将托盘端了过来,里面是一套崭新的冬装。
“若用黎府的车马送你回去,恐怕会太引人注目。方才我已派人通知了柳疏,她会来接你回去。换好衣服,用了早膳再走吧。”他道。
温明薏伸手摸了摸那身乌色冬装,用的是极好的料子,暖和而轻便。略看一眼,貌似连尺寸都与她平日穿的衣裳契合。昨日那身衣服定然是穿不了了,既然如此,她索性也不再扭捏,径直接过了托盘。
“多谢。”她道。
黎子未正要转身出门。听到这句话,他停下脚步,低头无奈地笑了笑。
“你这两日已经与我道过许多次谢了。”
这句话落,温明薏选择以沉默回应。
换好衣服,她打开房门,早已有侍女在门外等待着侍奉。她没有传唤早膳,只吩咐侍女熬一碗姜汤给黎子未送去,便离开了。
温明薏走后不久,清平端着方才熬好的姜汤,叩响了书房的门。
“大人。”清平道,“素枕娘子已经回去了。”
黎子未坐在书桌前,端起盘中正冒着热气的姜汤,浅浅抿了一口。
“......昨夜属下送来的那碗御寒的汤药没有问题,属下方才去查过了。”
感受到清平言语中的紧张,黎子未抬起头,安抚地看了看他,“我知那碗汤药是你亲手熬的。你不必担忧。”
他自然知道,若昨日按时喝了那碗汤药,他便不会染上风寒。这是极卑劣的手段。
只是如今,除了她的一点点怜悯,他已经什么都得不到了。
黎子未的话说得很明白,清平也没什么好纠结下去的了。他选择将这个问题抛之脑后,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大人,这是素枕娘子方才托人送来的。”
云开日出,那张字条此刻仿佛发着亮,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黎子未接过展开,仔细端详须臾,慢慢弯了唇角。
“桂枝,白勺,炙甘草……是治风寒的方子。”
冬阳暖照,轻轻笼罩在熟悉的字迹上,像镀了一层清光。字迹是有生气的,他少年时便和挚友们说过,如今愈发深以为然。黎子未将字条收好,又忍不住展开看了几次,最终压在了镇纸之下。
“走吧,清平。”
他从楠木椅上起身,“我们去找太史令聊聊。”
窗外依旧风停雪止。是个出公务的好天气。
—
本是难得的晴冬。但大约是徐府久不曾请人打理的缘故,徐府庭院中杂草丛生,乱糟糟长成一团枯萎的褐色雾气,薄薄盖着一层白雪,显得分外枯寂。
站在庭院中,徐瑞抬手拂去肩头的一捧落雪,默默无语。
这场冬太过死沉,他总刻意地不去想。光秃的枝丫上冰雪消融,淌成一场湿漉漉的春雨,仿佛整个院子都焕发出生机的绿意。几十载光阴倒退轮回,他还是那个金榜题名,却不屑一顾的少年郎。那时不知青天高,不知黄地厚,成天和好友说自己要当朝廷中那个最清闲的文官,平日按时上下朝,领着太史局修正撰写史书和天文,休沐日与好友小酌赋诗,过年过节时摆一桌宴席邀亲朋同乐,最后终于在力不从心时告老还乡,享满堂天伦之乐。
再次睁开眼,他却再次置身于白茫茫的一片。孤寂浓浓地缠绕着他,像山顶终年不化的雪。他记不清今夕何夕,却仓促地感受到身体的苍老,连带着他胸腔里的那颗心,仿佛随时会停止跳动。
他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了。
他只是未曾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正想着,身后缓缓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徐夫人踩在地上堆起的枯枝上,发出清脆的折断声。最终停在他身侧,将披风轻轻覆在他肩上,二人对视一眼,相对无言。
“......府中所有人,都已经安置好了么?”
徐瑞终于开口,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苍老几分。
“妾已遣散了府中下人,给了一些钱让他们南下逃命。也递了消息和银票给悦儿,她嫁入胡府,已经属于胡府之人。妾已将她从族谱上划掉了。”徐夫人疲惫不堪,却强撑着开口,“唯有居儿……他不愿离开。”
徐瑞愣了一瞬,转而怒道:“简直是胡闹!他不想走,想留在徐府等死吗?!”
徐夫人张了张嘴,正要接话,府门处忽传来几声轻响。
是叩门声。
徐瑞忽然脱了力,跌坐在地。一口气从他腹腔中席卷上来,将他五脏六腑搅成一团碎块,水淋淋出了一身暴汗。
见无人应答,叩门声转而变成了撞击声。仿若滔天巨浪冲撞着似乎已经摇摇欲坠的府门,一浪高过一浪,愈加汹涌。几息间,府门的门栓便被撞毁,门户大敞。徐瑞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只见府门处迈入一个身影,步调平稳,不急不缓。
那人身着一席流水般的空青襕衫,缀着暖白色的长缕玉佩,眉宇间端的是一派如玉温润,风华流转。徐瑞却似见到三更厉鬼,吓得失神,指尖深深扣掘地面,十指的指甲尽数劈裂了。
“徐大人这副模样,当是知道了本官前来所为何事。”黎子未微笑着,有礼有节,“既如此,就随本官去一趟刑部吧。”
他伸手搀扶正瘫坐在地的徐瑞,语气温和:“至于长子,想留也好,想走也好,徐大人都不必过于担忧。横竖,都是逃不掉的。”
听见最后这句话,徐瑞一口气没上来,膝下一软,就要再次跪下。
他嗫嚅了片刻,方才嗓音低哑道:“下官有罪在身,本没有脸面再和您求情。只是......下官已经年迈,唯一挂心的便是一双儿女。"
不过中年,他却仿佛垂垂老矣,双眼一片浑浊。话被不由自主地断开成许多部分,徐瑞浑身止不住地发抖,却还是咬着牙继续说了下去:“......您可否,放我儿女一条生路?”
黎子未手中微微收紧,轻松便止住了徐瑞下跪的趋势。
“徐大人,你见到本官时如此惊慌失态,看来你的上头与你透过底。你知晓本官为官家做事,既然能来徐府找你,自是奉了官家的旨意。”
他唇角弧度仍是柔和,眸中却深寒一片。“求情这种事,与官家求才最有用。”
此话一出,徐瑞眼中的光霎时落了。苦笑,只余苦笑。他叹息一声,仿佛将浑身生命都叹出了,只剩一具摇摇欲坠的干枯躯壳,再无回旋余地。
将徐瑞押送入刑部后,权刑部侍郎方才匆匆从府中赶来,与黎子未在牢狱门口处碰见。
猝不及防来了尊大佛,权刑部侍郎以袖子揩了揩冷汗,只能自认倒霉,垂首拱手。“黎大人。”
“刑部正侍郎呢?”
对方目光慌张了一瞬,说话差点结巴:“刘大大大人......他正要去缉拿右丞,如今......怕是在路上。”
闻言,黎子未在心中冷笑了一声。右丞昨夜便金蝉脱壳了,这刑部侍郎,是要去府邸缉拿谁?
又是个玩忽职守的。
他面上不显,只平静道:“转告你们大人,右丞那边归青灯摇管,他不必插手。刑部只需好好将这徐瑞审了,看看他都能吐出些什么东西。”
权刑部侍郎暗道在这位人物面前打掩护简直是找死,但还是勉强笑了笑,应了一声:“是。”
黎子未点了点头,不再停留。
又是一阵舟车路途。临近文德殿,黎子未一手拎起官袍,一手执文书,缓缓拾级而上。
迈入御书房,他下跪行礼,双手将文书递给了在御前侍奉的总管。
“官家,青灯摇已经查清尚书省右丞贪墨一事。与此事相关的人物名单,都在这了。”他道。
赵千澜端坐在龙椅上,尚在批阅手中奏折,并未分给他任何一个眼神。“查到右丞如今身在何处了吗?”
黎子未答道:“已有线索了。右丞昨夜才在宫宴上露面,不过一夜,他终究跑不远。”
“我要的不是线索。我要的是人。”他沉声道。
总管将烧好的手炉递过去,新换了一炉香。赵千澜终于批完手中这一本,微微侧过身,翻阅起方才递上来的这本文书。
扫视须臾,赵千澜从文书中抬眼望向他,眼神深不可测。
“这名单中,为何少了几人?”
黎子未神色从容淡定,“判礼部事胡添,侍御史知杂事李见,度支使张概英。此三人仅与右丞有过几次短暂的交集,且并未查出其有同谋不合规矩之事。过多讨伐,臣恐朝堂互相猜忌,草木皆兵,输了臣子人心。”
“既然有所交集,便不能确保这几人无罪。兴许只是黎爱卿还未查出。”
赵千澜并没有轻轻揭过,而是始终盯着他的眼睛,冷冷道:“黎爱卿莫不是忘了,七年前温家之案,朕是如何做的?”
骤然听到“温家”二字,黎子未忽然气血有些上涌。他勉强压制住心中情绪,道:“……所以,官家也要降罪于他们三人吗?”
“有罪之人,朕只是按律行事,有何不妥?”
赵千澜丢开手中文书,将令牌抛给黎子未。
“黎爱卿,再替朕多跑几趟吧。”
点击弹出菜单